这人间,雨水珍贵
2021-03-02胡兴尚
胡兴尚
在某虹鳟鱼养殖基地
沿着刀锋的走向
它们长出鲜嫩优质的肉
交给劈斩和切割
群居,集体主义
因此,总是拱手让出
双倍的杀伐和口福
师傅们争相炫技
以其力道精准的绝活
尽量薄,命比纸薄
池水清浅,网格状
禁其身,夺其命
剔其骨,曝其尸
细密的纹理,迎合
老抽,陈醋,芥末。有时
我们生吞活剥掉的,正是我们自己
十万亩葵花
这是波涛顶部翻滚着银子的高原
靠近太阳的地方,十万亩葵花
截流成功,把往日过气的黄昏
导入纤维和骨血的河流
面色苍黄,十万亩溃堤的泥沙
浊浪,冲洗着孕育之心
蜜蜂和蚂蚁,互为表里
叩问着锁在巢穴中的黄金
一些隐匿的丝线,执于太阳手中
它一拉伸,十万亩飞扬的葵花
就激荡起生殖的毁灭焰火
蝴蝶踏着浪花,周身蜜汁
穿过阔大叶丛,兜售着失传的房中术
风过处,金龟子搬出集藏的落日
高原上耸起的,熟透的十万大山
怀抱葵花,献祭山鬼和天神
烛焰上的帝国
固守着最后的点点烛光
人间仅有的烟火
它容易寂灭,化为青烟
它难以添续,因此
要让它烈一些
旺一些,这小小的
再不可扩充的帝国
要扑向它,以身伺之
它正打算从内部抽干自己
来撑住仅此一次的盛大
它枯黄的瘦脸
淹没在指向内里的紧缩中
四面的黑正加紧攻势
风声渐起,烛焰上的帝国
不添壮丁,不修工事
不燃烽火,心懷烛照和指引
它心里一点点蔓延开来的暖
足以对抗每个多事的冬天
夜光
夜色从八毛钱的冰镇可乐中升起
一半腐烂,一半鲜香如初
打折的月光止于锈蚀的晾衣架
它暗中掀起的风暴潜入落满灰尘的干花
骨头和卤料堆满仿真的大理石桌面
色味尽失,有无酒意,相谈不无忧伤
悬挂重物的水泥钉向内回收着锋芒
从明天起,要以微笑拥菜蔬入厨
少油盐,少生杀予夺,不燃烛光
让蚊蚋逃离玻璃的悬崖,焰火的坟墓
细水终要长流,院子里警笛呼啸
始终相信,夜色该温柔,罪恶会减弱
海边
一直奋力追赶的波涛
把我悄悄送回岸边
所有心之向往的异处
到头都是一场轮回
任凭你怀揣多少海水
泪和盐,都必将败给
反向逆进的帆影
风暴一直独处心中
淬炼着空茫的无边青铜
万不得已,它才会
展开刀锋,温情地割除
几乎披着整座大海
承受着,蓝色的双重抚慰
浪花寂寂,眼底的沙子
因为饱尝磨砺和惊悸
潜藏着光芒万丈
夕光中,海螺一开口
它们就摊开命里的柔软
夜高速
它带着暗夜破碎的流光
浩浩荡荡,一路穿过脑回沟
截取拥堵的一段
人世的穿肠毒药,治愈
先天贫血和心肺阻滞
它贯穿的高地和丘陵,对应着
凌晨的胸闷和偏头痛
惯于从充满汗臭和脚气的车厢中
虚构出小人物
和他们躲避不及的奔逃
而夜高速,丝毫不能减缓
指向不明的背叛和诱拐
每过一个出口
都会记下一个地名
要相信,把我们偷偷送往异乡的
正是幽闭的另一个自己
他不过希望我们历经劫难
褪掉荒草或落日的肉身
回到尘埃中,和他重聚
没有谁比蓝更深谙沉默之苦
不能说红,不能道白
尽管红和白正覆盖着它
有时融入它的骨血
甚至不能说铅灰或乌黑
世界的本源之色
我们拥有的所有蓝
它拒绝说出偏爱和恩宠
拒绝分享半个字的静默
蓝是坠入阔大水面的淡然
或是飘在高处的遮蔽
在蓝色的孤独世界中
和平和暴乱制造者
拥有对等的从容和惶恐
蓝熟知通向明天的凄迷之路
但它从来都不会说出
河谷之夜
暮色之绳打了个死结
我们便置身封口的布袋
作为见面礼
风从上游截取的一小段流水
扑闪着鱼骨和星光
泥沙顺流而下
掺杂着命里的黄金
擦燃起蚀骨的燠热
流水向下,惯于接受
无止境的劫掠
顺便掏走我们身体河床中
枯败的茅草,淤泥
美好的想象止于拦河大坝
流水在下游等着我们
以静止的美学和隐藏的淹没
除了电流和鱼虾
它心中有潜在的溃决
川上
深谙时间之道的
不止流水,智者,哲人
起伏的河堤上
清风放缓,卵石慵倦
桃花也羞羞地开着
隨遇而安的流浪狗
泰然打坐,收起长舌
慢慢过完这一天
相比之下,蝌蚪和石头鱼
倍加仓促惶恐,似乎
我们不断扩张的胃口
拥有无穷的吸力,弹簧般
疯狂打开它们的身体
山崖多么悲壮,千年一面
它是岁月轮回的见证者
河川上游,反复更换的花草
绿化树,石板,路灯……
挟裹着死去的光阴
随流而下,江水的冷面中
是被无端一再偷换的人间
我喜欢黑更多一些
在破碎的天空下
谁都是自掘坟墓的人
身体里的烛台
埋葬着蚂蚁的尸体
我独爱乌云吐纳的日光
从我们所在的人间仰望
它多像暴雨的裹尸布
我惯于在你巴掌的阴影里
布阵擂台,和自己
终日斗得不可开交
我惯于藏身闪电之灰
穿戴大小鬼魂,游走人间
我喜欢黑更多一些
总是躲在暗处,不设陷阱
不放冷箭。我喜欢吃尽苦头
受尽委屈,坦然接受背叛
一个心藏黄连的苦行僧
必然溃败于光亮,沦陷于
嘹亮的四面楚歌
山顶小村
它占据小小的坐标
几乎可以计为虚无
小的山冈,小的夕阳
小的露珠撑起庞大的早安
小的野花,小的毛毛虫
小的石头锁住悬崖和天空
剑叶草站在小小的泥丸上
守护着爆开的豌豆花
蝴蝶的小小宫殿
落日小如灯花,紧拥着
滑向深渊时的小小惊悸
万物静默,彼此相安
持守着小世界,小光阴
小命。一生大抵如此
不外乎,亲历小小的逃离
小小的疼痛,小小的悲凉
小小的不安和窃喜
奔跑者
奔跑者托起脚步,健步如飞
向着没有终点的黄昏
或午夜,没有谁知道
他心中的波涛渐渐平息
平滑如抛光之镜
止不住颤抖的
是地底下正在施工的大街
被钢筋别在夕阳中的烂尾楼
酒意中摇摇晃晃的三五混混
奔跑者只有流水的奔跑
流水为他止住,驻足或回头
他奔跑的路线和方向
与结满燕子的高压线大致相同
因此,他总是幻想跑到电流中
穿过黑暗石头般的燕子
穿过它们安如泰山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