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来看花
2021-03-02指尖
山梦天涯
端午前十多天,小孩的营生就是去地里剜马莲。
一人挎一个篮子,再拿把带锈的镰刀,出村过河,爬坡上梁,去剜马莲。
说是剜马莲,其实就是割马莲。倘若不借用工具,人类在马莲面前很快就会败下阵来。当然,有人是不信邪的,并坚信自己对付马莲轻松自如,这样做的后果是,当他成功将马莲拽下来时,手指肚也会流出鲜血。马莲的韧性堪比草绳,或者更甚,它们和草绳、线绳一起承担着对物品的制约和束缚作用。但在端午节,马莲主要是用来缠粽子的。
剜马莲的工具主要是镰刀,其次是剪刀。但一般家里的剪刀比较金贵,怕小孩弄丢,所以它出现的可能性较低,可大人们又怕镰刀伤了小孩,便去柴房里掀翻,一把冷落许久、被大人们打入另册的、锈迹斑斑的镰刀便递出来。当然,即便是弃置已久且丧失危害力的农具,他们也一再嘱咐小孩,用得時候刀刃朝外,小心用力,千万不要割伤自己。所以也有人偶尔被割伤。被带着铁锈的刀伤着很麻烦,伤口烂得快,好起来慢,疤痕好几年也褪不掉。有智慧的大人觉得与其这样,不如就给孩子一把顺手的镰刀。这样一来,小孩们在剜马莲的时候,速度上就有了区别。拿锋利镰刀的小孩,上坡就蹲下,噌噌噌,一阵工夫,篮子就装满了。另外一些小孩,就需要走更远的路去剜马莲。
田埂边、山道上车辙碾压之后中间凸起的土脊,就是马莲长得最好的地方,像它是被千辛万苦从某处挤压出来的,又像是曾经被厌弃掉的,也像是被天地善待的,无论怎样,顶尘披雨,茂茂盛盛。只要沿着小道往前走,就有小道一样长一样多的马莲等着你。
我是那个笨小孩。这不止来自镰刀的锈钝,还来自我的蛮力和争强好胜。
使用镰刀是件讲究技术的活,要将镰刀持平,割马莲的时候,向下削,不能迟疑,要干脆利落。因为不会用镰刀,我就用手死命地揪马莲,勒得双手受伤。又用指甲去掐马莲,在马莲面前,指甲这个身体最坚硬的部分,也是最无用的东西。
好在,那些拿着快镰的伙伴会过来帮忙。我们蹲在地上,沿着弯弯曲曲的马莲丛,舍不得剜那些长着蓝色小花的,只拣长得高的,一丛丛削下去。
热汗微微渗出鬓角,用手胡乱擦过,一脸的黑花色,不久我们都是拥有“哇呜脸”的小孩,也没有谁去笑话谁。篮子都满了,就蹲在小道上用马莲编辫子,编跺子。有人嫌马莲粗硬,说只有塑料头绳能编小金鱼。也有人试图学大人,编一些牛马青蛙之类的物件。小孩是没常性的,所以也编不成。
马莲剜回家,大人要挑拣,把长的挑出来,在阴凉处风干,翠绿的马莲渐渐就黄了瘪了,摸起来瑟瑟有声,像藏着一年四季臌胀的风,一不留神,就会刮出来,满天满地的灰尘。端午节近在眼前,家家开始泡黄米,又将干透的马莲和菜园子摘回来的苇叶入锅煮。一时满村子都是清草叶的香味。
伙伴的父亲是篾匠,那个心灵手巧的男人用挑剩下的马莲编出许多东西,小狗、小鸡、小猪、小鱼、小蛇。最好的是一只奔跑的小鹿,放在她家的镜子旁边。每次去,我都要趴在那儿沉迷。我看见两只小鹿在跑,一只在镜子里,一只在镜子外,奇怪的是,我一直觉得它们要去的地方是一样的。伙伴家里放不下,就送给前来观望的小孩。我得了匹小马,也放在桌上穿衣镜边,出门进门瞥一眼,两匹马有时并肩,有时一前一后,可惜的是,它们是站立的,好像很饿的样子,又像刚刚吃完草,停顿在那里,不知接下来要干什么。
村里放电影,电影里有朵神奇的马兰花,倘若人们有难,只要对着它说: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就能得到帮助。
那朵带着神迹的马兰花,原来就是我们的马莲啊。这事儿让村里人兴奋了好久,好像怀揣宝藏的人般自喜。
第二天小孩出村过河,小道上,马莲全开花了,你给我发辫上插一朵,我给你发辫上插一朵,高兴得花一样。然后手指尖捏一朵,笑嬉嬉地问,你有什么愿望,让马莲帮你实现吧。小孩左思右想,也不知该说出哪样愿望,只有效仿电影里的人,一起大声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
马莲是轻贱的花草,从未见有人将它挖回来种到花盆或花池里。街巷村道都有花,夏天秋天红红绿绿的,多是萝卜花、扫帚梅、石青青这些长得又高,颜色又艳丽的花。大人们说马莲就是草,跟满山满谷的羊茅、蓬蒿、芦苇没有区别,不是花,上不得台面,家院里哪有栽草的道理?这一说,小孩似乎懂了,又似乎越发不解了。
回头看马莲,觉得它像是生在山间野地的小户女儿,勤劳、坚韧、善良,几十年几百年,也未见过远方的模样。不见就不见吧,却也没灰心丧气。到了农历四月,经了春寒,便丛丛簇簇开了花。那时,山上的草根刚刚冒绿,更多的花还在母腹里做梦。开了花的马莲,紫蓝紫蓝的,是山里最雅静最好看的颜色。
马莲的好看是孤独的。马莲的好看也是寒酸的。
马莲的花,只长给自己看,长给路过的风看,长给星辰日月看。倘若你来到山里,碰巧看到了,那也是无关紧要的事。女儿生在小户人家,胸怀不见得只有花尖那么点大。只要你看它在风中低眉却不低首的样子,就知道,马莲原来是一种骄傲的花啊。
素缕紫花心
夏天,通往南村的路上,悬着白洼洼的花,远远瞭去,好像一片又一片的云从天上移下来了,一团团,一条条,那就是绣线菊。村里人多不识字,便也不知它有如此体面的名字,依旧沿用老辈人传下来的名字喊它——黑缠梢。黑缠梢的花朵不大,倘若你摘一朵下来,也不过指肚大小,但每个小小的花瓣上,都点着一个触目的褐黑点,怪异、不洁之感。那时天憋得通红,大地上布满白焰,半个月二十天也没着雨星,庄稼蔫蔫的,树叶都耷拉着,只有它们,顶着腾腾的尘土,开得热闹又繁密,茂盛而精神,一朵叠一朵,一朵挤一朵,好像老天与它们无关。那些开在春天好看又好闻的花朵都谢了,我们眼里,便只剩下了黑缠梢。小闺女臭美,想去摘几朵回来,大人们警告,决不能打黑缠梢的主意,不要说你摘它的花,只要走近它,花瓣上的黑点就会蹿到你脸上变成麻子。
南头花妮是村里待嫁的闺女,身体结实,一张向日葵般的圆脸上缀满深浅不一的麻子,莫非就是摘黑缠梢花朵的后果。远不止这些,每次相亲,对方都会被她满脸的麻子吓退。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和她订了婚,眼看就要娶她进门了,谁料却忽然来退亲。花妮的大脸被泪水冲得红彤彤的,那些密密的麻子并未被泪水冲淡,相反,它们的颜色更深了,让她的脸看起来像一块砂石。
而另外一个叫成壮的男人,一脸坑坑洼洼的黑点让他在人前缩头缩脑,直到他娶了媳妇。媳妇是邻村的,家里的成分是地主,这导致她快三十了还找不上对象。媳妇当然不嫌弃成壮的麻子,只是,她怀孕时心事重重。有天我从外面回家,她正好坐在我家炕沿边上唉声叹气。一听,原来她是怕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遗传了父亲的黑麻子,一出生就被人笑话。我祖母安慰她,不会的,说她命好。她却说自己命赖。原来麻子还会遗传,这事我当笑话跟小伙伴们讲过。来年成壮抱着出了百日的孩子,坐在磨道里透风,那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小男娃,脸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星麻子。
小伙伴们有的人脸上,突然就出现了几个黑麻子,在鼻梁上。她对着镜子不停地用手抠,直到把一张脸抠得通红。我们怀疑,真是黑缠梢上的点子,不小心落在了她脸上。村里的大闺女也莫名其妙长出了黑麻子,她显然更焦急害羞,那时,她被人指指点点好像做了坏事。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怀孕的女子脸上会出现黑色素,也就是黑麻子或者黄褐斑,想起当日那位又羞又愧的大闺女,也许她真是做了“坏事”的。
那段时间,我们去南村供销社买东西,整条路上黑缠梢的花朵开得不依不饶,我们努力使自己离它们远点,再远点,可是,左面路边是它,右面崖边也是它,只能缩着身子走在路中间。阳光像一个放大镜,似乎要将我们点燃,冒出黑烟。黑缠梢不能沾,警告渐渐变成圭臬,小闺女们胆小,从不敢打破。男孩子是不怕黑缠梢蹿到皮肤上的,他们爬到崖边上,伸手去摘那些白花,哇哇大叫起来,说黑缠梢上长满了针刺,一碰到就会被刺得生疼。于是,他们就拿棍子乱打,砰砰砰,砰砰砰,打下来的花变成一堆雪,抬头,还是白洼洼的一片,仿佛它们是打不死打不完的。那些淘气的男孩子只能带着遗憾去追逐一只大鸟,直到那只鸟变成天空上的一个黑点子。
我离开村庄后,就很少见到黑缠梢了,有一年,随同事检查林业工程,在山上又见到黑缠梢,想起小时候的事,便问同事,它的学名叫什么。同事说,绣线菊,绣花的绣,绣花线的线,菊花的菊。我不觉莞尔。年少的人是多么无邪啊,不怀疑,不猜忌,不嫉妒也不反驳,就那样宽敞而透明地活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走不远,又遇见一蓬粉色碎花,叶子也像黑缠梢。同事说,这也是绣线菊。继续往山顶走,烈日下,除去黄色的小野菊,眼里的花就剩下白的粉的绣线菊了。粉色的绣线菊看起来要娇嫩很多,感觉跟白色的绣线菊在气质上有很大不同。白色的更硬朗,仿佛风尘仆仆的男子。粉色的更娇俏,像未出阁的闺女。我们在山顶上遇见了白皑皑的珍珠梅,披散在大石头上。同事一笑说,这也是绣线菊。
我低下头第一次认真地端详绣线菊,每朵花真的像用丝线绣出般玲珑而又分明,它的花瓣上认真的一点,都有独特的美意。想起余光中那句: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可怜,让我选有褐斑的一个,迷人全在那一点点。真是美极了。
看来,小时候是被大人们哄骗了。又一想,也许大人怕黑缠梢扎疼我们,加上它长在悬崖石缝,采摘极其危险,才用那样一个谎言来搪塞和威胁小孩的吧。几十年过去了,现如今,西太行我的山村只剩下寥寥几个老人,他们或许也会偶尔拄着拐去南村也不一定,当他们走在白洼洼的黑缠梢花下面,会不会想起曾拿这些植物吓唬过小孩而偷偷笑起来呢?或许,他们一直坚信这个传说呢!
蜀葵花
在老家,很多字都会念偏,比如,青这个字,我们就读qí,水很清,就说水很qí。青布裤子,就说qí布裤子。所以,是石棋棋花还是石青青花,到现在我也没有找到相关资料证实到底哪个叫法更正确,男孩子估计觉得石棋棋花更应景,他们将它的果实当棋子,在地上用黑炭画一个棋盘,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天黑下来,大人们三番五次叫喊,这才站起来,将棋子用脚胡乱地踢开,跑向各自家门。对于女孩子来说,似乎读石青青更贴切,女孩天生敏感、多情,她们看花,不是此花,而是花里的花、心里的花、梦里的花,石青青更契合女孩子们对花的幻想乃至寄托。
我就怀着这种拥有宝藏的心情活了好久,直到有年在故宫看到明朝戴进的《葵石蛱蝶图》,对里面的“葵”好奇不已,以为古代的某种珍贵花木,年久失传。又去后海,走到一个小巷子里,朋友指着边上窄窄花圃的粉花,喏,这就是戴进画的葵。这不是石青青吗?学名叫蜀葵。
《尔雅》里说:“菺,戎葵。”蜀葵,是有明确地理指向的花,在古代中国,西面的民族为西戎,“戎葵”就是说是这种植物产自古蜀国的“西戎”,自晋代后,人们称它“蜀葵”。
蜀葵是流传几千年的植物,全国各地,山野乡村、城市公园,都有它笔直的影子,特别是夏天、它的生长期,更是开得极为热烈,无遮无挡。在各地,蜀葵都有一个独属于当地民众的名字,秫秸花、熟季花、棋盘花、端午锦、侧金盏、龙船花、果木花、公鸡花、单片花。前几天有网友说,在她老家,居然叫它扶起花,这也是个好名字,仿佛跟人类有某些无法扯断的渊源。据说,在山里,还有人叫它“半辈子”,因它在三月中旬发芽,五六月长成开花,小麦成熟时,花朵凋零,果实出现,叶茎迅速枯萎。这段时间,最多不過半年,所以得名。《南方草木记》里有:“ 浙中人种葵,俗名一丈红,有五色。”一下让人想到扈三娘,那个梁山女将,双刀霍霍,一派威风。《西墅杂记》里有这么一段记载,明代时,日本使者见栏前蜀葵花盛开,觉得自己在本国竟然从未见过此花,便问陪同的中国官员,这是什么东西。对方颇为得意地说,一丈红是也。使者擅作诗,遂题诗:花如木槿花相似,叶比芙蓉叶一般。五尺栏杆遮不尽,尚留一半与人看。前日说起蜀葵,翻照片给小朋友看,他竟然说大熊家也有这花啊。联想到日本使者的故事,便猜测不久使者回归,便带了蜀葵回去种。
夏日黄昏,拐进了大王庙,见一大丛笔直的蜀葵开得红红白白,茂盛得仿佛在抵挡夕阳中的热浪,再往前走,它们竟将古戏台掩得密密匝匝的,只剩下一个轮廓,顿生错觉,仿佛一场戏正在上演,蜀葵更像来自遥远年代的观众。又恍惚觉得它们不是观众,正是簇拥在台上热闹的故事讲述者,带着某种庄严的使命。人便顿在那里不敢朝前走了。远远望去,那些旧了的雕栏画柱,背衬着两株葱郁的老槐,在夕阳中呈现出亮丽之色,仿佛历史走到了跟前,时间才刚开始,故事就要生发,而蜀葵的花朵,新鲜的,仿佛刚刚出世。
回想童年,蜀葵不是我最喜欢的花,估计与太常见有关,房前屋后、街门口、道边、河沟边,都有它们的身影。刚开始以为是荒草,出来进去也不察觉,直到有一天,它的花开了,白的、粉色、桃红的,低着头,跟另一朵紧紧靠着,有点胆怯,又有点自豪地颤巍巍地开了。那时觉得蜀葵真是胆小而又有意思的花,要么不开,要么就约好另一朵一起开。偶尔,我们会摘下它的花瓣,当耳环挂在耳垂上,当谁的新娘。有次,我们试图用它来染指甲。忘了效果如何了。
在等待它凋谢的那些日子,我们去摘地雷花的黑籽子,一种黑色的、有点硬的种子。很快我们对它们意兴阑珊,它太硬太小,似乎毫无用處。
当蜀葵的种子终于出现在枝头,女孩跟男孩会发生一场争夺战。男孩口无遮拦,会说一些让女孩脸红心跳的话,诸如,你要跟我抢,下辈子就跟我一起长出蜀葵花,两两相背一辈子。好在,明天蜀葵的种子又会结成,而我们的需求量也很少,一般女孩用蜀葵籽来过家家,用小锯条割成数瓣,当西瓜;或者将蜀葵籽一层一层撕下,当卷心菜。再后来,我们会在大人的要求下,将那些蜀葵籽捡到一起,在窗台上晒干,装到玻璃瓶里,准备来年种。到来年,又是新天地,又是新日月,谁会记得曾经的盟誓和愿望呢?
《长安十二时辰》里,那个被关在静安司大狱、一日未进食、全无矜持、见谁向谁要吃食的岑参,在狱中无限感慨:要是在家,都亥正了,得补一碗面做霄夜,需得用杂肉汤来煮,香软、弹嫩,一时冲动,一时冲动啊。
或许就是这场变故,让他尝尽了人间冷暖,体会比常人更深,所有轰轰烈烈的表象背后,都是苍凉潦草的窘境。日后他写下了一首流传至今的《蜀葵花歌》:“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
诗里最美的草
雨季长的让人担忧,连蚊虫都未见,喜欢大摇大摆在路上行走的麻雀也不见了,单位院子里的花圃和梧桐树也成了河道改造的牺牲品,门前河道两边原本光秃秃的黄泥上,渐渐冒出绿意。能有什么呢,不外乎一些蒿草罢了,估计连最容易存活的曼陀罗、波斯菊都不会有。
有天在窗前等雨停,远远看那些蒿草蓬蓬勃勃,绿出几分气象,便生出感慨,上天造物,自有深意。蒿草,我们叫蒿荒,这种带有没落气象的植物,有特别敏锐的嗅觉,它们像懂得土地的忧伤似的,总是适时地试图填补那片被弃置的空间。在村里,如果你家院子里长上一蓬蒿荒,那就证明你懒惰,在被人笑话的同时,也暗示你家的口碑和人气正在下滑。而现在,河道两边被蒿草淹没着,河床里是成堆的垃圾,被雨水冲出花花绿绿的荒芜败象,真令人感伤和灰心。
雨停了两天,高温重新发威,强光下,蒿荒竟顶了星星点点的艳色,以为自己晃眼了。竟是一蓬又一蓬的水红花从蒿草里蹿出来,一根又一根的叶茎上,都顶着一张长条的红穗脸,小一点的矮些,仰着头看人,大一点的高些,带着一丝寒酸的羞涩,微垂着头,密密麻麻,挤挤挨挨,让我惊诧了半天。
小时候在村里,有个叫虎子的人,极爱炫耀。他说他娘做的饭是全村最好吃的,他家的花是全村开得最好的,连他家的猪都是全村长得最大的。起初人们都会反驳,后来渐渐就开始笑话他了,说他不自量力,说大话,不懂谦逊忍让。我祖母跟邻居奶奶在院子里坐,说他是“刺萁疙嘟水红花,别人不夸自己夸”,两人嘿嘿地笑。刺萁我知道,叶片上长满毛刺,扎在手上生疼。晚春,人们提着篮子到地边上捥刺萁,回来将根上的泥和碎叶子摘去,洗净,滚水里过了,用盐、椒、醋和香油拌了吃。刺萁一旦开花,叶子就老了,人们就睬也不睬它了。刺萁疙嘟,说的就是它的花骨朵。水红花我却没见过,便缠着问哪里能看到水红花。猜测这花跟刺萁疙嘟配在一起,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它们都跟虎子一样,喜欢炫耀罢了。后来见过一两次水红花,栽在缀满绿苔的破瓦片里,不粗的花秆,稀稀的叶片,谷穗一样的花碎碎的,磨面蜂儿喜欢趴在上面,嘤嘤嗡嗡地扇翅膀。
如今猛然见着这么多水红花,说海和河大了点,说水红花湖、水红花溪都恰当,蓬蓬勃勃,一日胜一日茂盛,一日胜一日繁多,竟然从河道一直开到单位门前,又沿着栅栏绕到办公楼后面,人出来进去,看它们在风里齐刷刷地东摇西摆,热热闹闹,倒把条荒芜的道路,装点出几分诗情,更是遮掩了堆在空地上的机器和木头。
就像刺萁有个学名叫小蓟一样,水红花也有个更优雅的学名——蓼,蓼多生长在湿润之处或者水边。据说,蓼因为气味辛辣,在很久以前是被当作调料来用的,无论炖什么肉,猪肉、鸡肉、鱼肉、鳖肉……都需要用蓼调味。当然,那时候物质缺乏,古人运用智慧和经验就地取材,是很令人佩服的事。我最初认识这个字,是《红楼梦》十七回为大观园诸景提匾额里: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贾政请诸公题名,有人提议用“武陵源”,贾政嫌落实了,且陈旧;有人说用“秦人旧舍”,宝玉提议“蓼汀花溆”。元春省亲,觉得蓼汀意境萧瑟,便去掉蓼汀,只留花溆。
有年在温州遇见蓝夹缬,才知道它的染料居然来自熟悉的板蓝根,诧异了半日。当然,当我最终拥有了这样一块蓝色的印着白色图案的蓝夹缬时,那种通过布匹传递来的、来自南方的气温和温度,都令我动容。巧的是,蓼的叶或茎亦有此功能,更巧的是,由其而提炼出来的颜色,居然跟板蓝根一样,都是蓝色。人世之喜,在于时时刻刻存在和发生的某种奇妙。
好友大约比我更喜欢蓼,竟然用它当了自己的微信名,隔着屏幕,我面前常常会出现她清寡的面容、落寞的神情、消瘦的背影,像一枝蓼花,在枝头,寂寞而单薄的开着。
一个蓼字,就是一种植物,两个蓼,就变了意思。《诗·小雅·蓼莪》中写:“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这里的意思是长大的样子。“予又集于蓼”则是辛苦的意思。汉字历来内涵丰富,这也是古人智慧的结晶。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古蓼在那时就跟蒿荒纠缠不休,既是好基友,又是死对头,真是一对千古冤家,这倒是没想到的事。
过几日,那些蓼们样貌有些委顿。一念秋凉,心怀落寞也罢,顺应时序也罢,万物以不可阻挡的速度走向衰败。同事对着浩浩荡荡的水红花拍照,边拍边说,原来这就是蓼啊。
传说太久,一旦得遇,人都有难掩的诧异和惊喜。
形色软件里是这样说的:蓼花,诗里最美的草。
锦上花
西太行的冬天,还有一样花也开得热闹,喜气洋洋,那就是蟹爪莲。据说它因叶子跟蟹腿相似而得名。温河里也没有螃蟹,我们无从比较,只有带着疑惑鹦鹉学舌。
蟹爪莲这种花,一年四季枝叶茂盛,郁郁葱葱,但只有到了冬天,它才开花。民间的花,多红色,深红浅红,橘红粉红,各种红,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蟹爪莲是正红色,这种规矩的色调,看得多了,就倦怠厌烦了。有一年,我妈对着那盆从茶几一直垂到地下的蟹爪莲感慨自己怎么越来越不喜欢这花了。隔天,她把那些长得恣意的枝条剪下来,找了近十个瓶瓶罐罐插进去。那盆花好歹有了个好样子。
春节前,瓶瓶罐罐里的枝条都出了根,她便把它们送给了小区的邻居们。见我怀疑它们能否成活,我妈却叫我放心,说蟹爪莲是最好活最耐活的花。
既是好活耐活,那也就说明是西太行家家必备的花,也是乡下出现频率最高的花。自不说我小时候在乡下,婶子大娘的窑洞里,桌子或窗台上,都会摆着一盆,就是村里的五保户二保爷,地不扫,被不叠,脸不洗,吃饭马马虎虎,用一只小土豆当馅包饺子。他黑乎乎的屋子里,烟雾缭绕,味道难闻,炕桌上竟也有一盆开得自得的蟹爪莲,那花,是窑洞里唯一的亮光,仿佛他黑脸上涌出的笑纹,代表活着拥有的那点喜气和福气。他的花,是村里品相最差的,却是开得最自在的。那时村里人都要到温河或者泉子沟担水,因为辛苦获得,用起来总是缩手缩脚舍不得,只有二保老汉舍得用水。人们闲说,他不洗脸,不浣衣,把用在自己身上的水,都浇了花了。说笑归说笑,但我们见二保爷浇花,总是要将一葫芦壳的水全浇到花盆里,那水,通过花盆流到炕上,滴答滴答滴到地下的土里。他从不给它们剪枝,掐叶,随便让它们长,长到炕上,再从炕上长到地下,哪怕从地下长到外面,把他埋了,他都情愿。人们都笑话他养花养得日怪,都说养花跟养孩子一样,该修就修,该剪就剪,只有受过勒制的花,才有样子。但二保爷没儿女,他把花养成这样,人们也就宽宥了。
那时村里蟹爪莲长得最好的,是二闺女家,有两盆,花型圆融,花枝克制,枝叶花间,利利落落,没半点尘灰。每到温河解冻,二闺女她妈就把花端到院里洋灰桌上,拿把剪刀,掀开花枝,从里到外细细地修剪,即便花开得好,也要剪去。剪过的花枝,就像人刚刚理过发,看起来干净清爽。她更不吝啬剪下来的残枝败花,用铁锹将它们铲到河沟里。春天的第一场雨,细细密密,那些花叶被雨水浸过,渐渐成了枯叶。几场雨后,河沟里有了薄薄的水,水面上,漂浮着无数枯叶、秸沫和灰尘,分不清是腐花还是残叶。不久,她家院子里的紫荆树氤氲出香气,我们一群小孩蹲在树下等花开,她家的鸡也不怕人,叽叽咕咕地在我们身边闲逛,寻食地下的蚂蚁和蚍蜉。
我姑姑早几年从乡下搬到县城,连同搬来的,還有她乡下养得那些花,花盆里的搬来了,花圃里的将花根用塑料包了,也带来了。城里的院子小,两户人家合住,她就在房顶上铺了一层土,将蜀葵、月月红、刺玫都栽进去,可惜,因为土质贫瘠,那些在乡下长了好几年的花们,到底经不得饥寒,全军覆没。来年,我姑姑在集贸市场买到了波斯菊的种子,到夏天,满屋顶的白粉紫蓝的花,沿着屋檐垂下来,羡煞旁人。她窗台上的蟹爪莲总是开得很早,那时还未到立冬节气。
自打我妈把家里那盆蟹爪莲送到乡下姨姨家后,我很少见到蟹爪莲了。前年,单位安排扶贫,我去的那户人家是老两口,两人住的房子是里外套间,外屋当厨房,水瓮、农具、瓶瓶罐罐乱扔一地。里屋窗下砌一盘炕,老太太穿黑红棉袄,天蓝头巾,正蹲在那里烧炕火。老汉把我让进去,坐在炕沿边上,被熟悉而陌生的烟火味熏着,人便循着烟道回到了童年时光。还好,这种沉浸很快被理智截止了。问起他的孩子,他说儿子在太原打工,因为村里没有小学,儿媳带着两个孙子到八里外的村子租了一窜院,专门给上学的孩子们做饭。两个老人血压血糖都高,老太太眼睛也不好,还有肾病,说是到了让人伺候的年纪了,但儿子儿媳不在身边,连担水都困难嘞。
适应了屋里暗淡的光线,才看到老太太身后是两个大红的柜子,墙上玻璃框中,全是家人的照片。炕沿高,下去的时候,发觉地上凸凹不平。凑到墙根,才看见大红柜子上,放了一盆开着三五朵花的蟹爪莲,叶子节节饱满,花朵朝上翘着,试图要伸到有光的地方。
窗外,北风呼啸,天气阴沉。老太太正好站起来,见我盯着那盆花,说,开得喜人呢。黑脸上,绽开一丝笑,那笑里满是苍凉和凄然,当她浑浊的目光转到那些火红的花朵上时,我看见一朵小火苗亮了一下。
说起来,县城人养得花品比村里人要高级,实用性也更强,县城人多喜欢养君子兰、吊兰、多肉植物等调节空气的植物,开不开花倒是其次。如今更是,专选名贵的南方花来养,植物经过变异,似乎也适应了北方的气候,开时开,落时落。我妈也养了文竹、百合、兰花、仙人掌,还有几小盆肉肉。冬天冒着大雪去看我妈,每每发生错觉,一推门,就要被开得红彤彤的蟹爪莲接应。当然,失望过几次后,也就习惯失望了。她在外面锻炼身体,遇见娘家村里的人,两人拉着手聊得不亦乐乎,恨不得把家里人的身份证拿出来给对方看。老婆婆说,她养了长寿花,明天送我妈一盆。
大年初二,我妈的长寿花就开了。孩子们喜欢那些粉红的小花,拿着手机拍了又拍。我妈盯着那些花,突然说,街上碰到蟹爪莲的话,给我买一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