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哈巴河
2021-03-02段蓉萍
段蓉萍
哈巴河的光开阔而金黄,九月末的正午体恤怕冷的我。我已迟到了两年,才来到这里。
两年前的春天,造访过哈巴河,不是为自己,是为父亲。父亲曾是白哈巴边防连扛过枪、站过哨、巡过逻的老兵。昔日的哨所不见踪影,新建的营房现代而气派。我告别边防连时,送我的战士说,希望来年金秋再来白哈巴,这里的白桦林美,令人终生难忘。
今秋,我来了,想去看看白哈巴的白桦林,却因天气原因,未能如愿。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对过往的经历看法就不同了。人到中年后,我才渐渐理解父亲,在他七十七年的人生履历中,他为什么总念念不忘那五年边防光阴留下的记忆。
一直都很自信的父亲,面对衰老,有点无奈、束手无策。他以为激情燃烧的岁月不会老,自己永远是一名富有朝气的勇敢战士,生龙活虎,蓄满战斗力。事实是,他已不能长时间步行,只倚靠在窗前旧沙发上轻轻地说,也不知道哈巴河现在咋样了。
1963年8月,父亲参军入伍。同期入伍的新兵有一百多人,分配到哈巴河县白哈巴边防站的有十几人。
父亲乘军用汽车一路颠簸到了布尔津县。那时,额尔齐斯河上没有固定的大桥,新兵一个个从卡车上跳下,排列整齐,等待过浮桥。所谓的浮桥是多条木船用铁链钢丝绳连接起来,上面铺着木板。走在上面,晃动得很厉害。
父亲一行到哈巴河县,又过了没有桥的河。车和人都以摆渡方式过了对岸。天色渐晚,父亲和新兵们在哈巴河县城的兵站住了一夜。
次日清晨,父亲是被清新的空气唤醒的。在兵站附近走走,四周出奇地安静。
重新上了军用卡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到铁里克时,父亲及新兵们被通知下车待命。一问才知道,汽车只能到这里,再往前就没公路了。
放眼望去,一二十栋木屋散落在草地上。清一色的木头房子质朴简洁,与家中的土坯房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式样。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部队有纪律,不能随便进入牧民家里。
下午三点多,接新兵的战友牵着马来了。
一人一匹马。父亲之前在村里喂过马,也骑过马。同行的新兵都没骑马的经历。突然让大家骑马,许多人露出畏难的表情。人有个性,马也有个性。人如果脾气不对头,就不好相处。马跟人一样。
还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全是山路,不骑马是不行的。
战士把一匹枣红马的缰绳递给父亲,父亲没有马上骑上去,而是抚摸马的脊背。马扭过头来看了几眼父亲,又把头扭过去看旁边的同伴。
父亲眼里,马是一种高贵的动物,要尊重马,把它当成战友。初次见面,彼此还没有熟悉,马上就触及它的身体,马是不舒服的。
这些马跟父亲他们一样都是有军饷的,父亲称呼其为战友没错。后来一次巡逻中,遇到大雾,父亲不慎摔伤,是马一路驮着父亲回到营房。从此,父亲对马有了更深的感情。
我乘车从铁热克提乡前往白哈巴的路上,经过了一段又高又陡的盘山公路,当过兵的司机老史告诉我,这是九龙盘。之前是条简易公路,经常遭山洪冲毁无法行走,保证不了国防需求。1985年国家投巨资修建了这条长38公里的高山公路,耗时两年才完工。
父亲第一次骑马走这样的山路,马在石头缝隙中跳跃,确实有点担心。有两个战士不敢骑马上山,只好牵着马向上爬。走走停停,到边防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边防站木质的营房,与当地图瓦人的木屋并无两样。进营房后,战友为父亲他们做好米饭。米泉盛产大米,父亲喜欢吃米饭。端上来的菜是大白菜炒肉。新兵正是能吃的年纪。在那个粮食不能完全自足的年代,米饭和有肉的菜摆在年轻人面前,一碗饭三五分钟就见底了。父亲说那肉格外香,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肉。
第二天,新兵开始政教和军训。一个边防战士的日常生活图景拉开序幕:训练,巡逻,站岗,放哨。
当时,因中苏关系紧张,处在战备状态。战士们每天晚上要挖地道、修地堡。为了隐蔽不被对方发现,当晚还要使地貌恢复原状。
边防站的营房在国界前沿。国界以河为界,河床宽处有百十米,窄处只有二三十米。当我跟随边防连的傅连长重新勘察当年的营房旧址时,才体会到父亲曾经所描述的情景的危险性。
当年的营房就坐落在白哈巴的山坡上,离河最近处不过百十米的距离。难怪父亲说,听到枪炮声总觉得很大很响。加之在山谷中,声音回响增加了恐惧感。刚入伍的几个月,彻夜不眠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时边防站一定要靠前。可没有想到近在咫尺。拿着望远镜,将对方山顶的岗楼与对岸的哨卡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我觉得那个时代的战士们,虽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实战,就凭特殊的地理位置,坚守边防也需要勇气和胆量,更不说要忍受严寒及其他。
父亲刚到边防站时,边防站没有围墙。边防站四周都要挖工事,白天干,晚上还要站岗、放哨。可父亲说不觉得累,驻守边防是神圣光荣的事情,累点不怕。
我在邊防站旧址寻觅时,除了当年挖的一个掩体基础残存外,其他的荡然无存。傅连长说,早在七十年代,边防连的营房就迁到了距此几公里外的白哈巴村。这里恢复地貌,成为牧民的牧场。
我在长满青草的掩体遗址处站立良久,一块躺在草丛中的朽木吸引住我的眼球。我蹲下身子,轻轻拿起来端详。这是一节松木,纹理清晰,木质已腐朽松散,在我心里的分量却很重。
父亲外出巡逻,时常碰到成群的黄羊、马鹿,有时候还能遇到狐狸或者狼。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对来自农耕地区的年轻人来说就是天堂。六月,这里就是花的盛会,草丛中长满了野草莓,个头不大,很甜。
更多的惊喜是,在阔叶林中倒木、伐桩、枯立木上萌发出的苍耳、黄色珍珠状喉头菌等。这稀罕的东西,父亲之前从未见过。有经验的战士教会父亲辨认这些好吃的菌类后,父亲每逢遇到蘑菇都会采摘些,哪怕不吃,只是闻一闻这独特的香气,就让他心里踏实。
白桦林深处最为奇特的是,这里还生长着一片雌雄分明的银灰杨树。雌树向着天空的叶片白色向上,绿色向下。雄树的叶片白色向下,绿色向上。入秋,杨树叶逐渐变红,一直持续到十月上旬。
我来时,杨树叶才刚发芽,没有目睹到白桦树的黄与杨树的红交织的梦幻景象。
离边防连不远处有一个图瓦人村落,几十户人家。父亲曾告诉我,这村里有位六十多岁的大爷,是拥军模范,1958年去北京参加了国庆大典。这位老人警惕性很高,放牧时发现陌生人或可疑的人,会及时向边防站通报。作为一个普通的牧民,他与战士一样,坚守着祖国的边疆。
如今,这里许多牧民跟当年的老人一样,成为守边护边建设边防的一员。
每年九月底,边防连派出一个班的战士去打马草。这些草,不仅供应马匹食用,还要满足连队饲养的那几百只羊的需求。山里冬天吃蔬菜十分困难,肉从来没有少过。一个冬天过去,战士们的体重都会增加几公斤,这是肉的功劳。除了肉,还有咸菜酸菜。我在边防连的菜窖里看到尚未吃完的白菜和一坛坛咸菜。多年不曾吃咸菜的我,立刻想起父亲吃饭总离不开咸菜的习惯,眼睛就湿润了。
傅连长说,给你捞一些战士们腌制的咸菜尝尝。我满心欢喜。我问,连队战士吃鱼是从河里捞的吗?傅连长说,都是从县城买来的。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牧民送鱼的故事。当年,喀纳斯湖边村一位牧民不慎被蛇咬伤,从脚肿到了大腿处。边防连得知情况后,迅速派卫生员骑马出诊。经过一天一夜的悉心治疗,牧民的病情转危为安。牧民为表达对部队战士的感激,同他的两个儿子用了两天两夜,将一棵三人抱不住的大松树砍倒,将三米多长的树干中间掏空,做成了独木舟。那时候,哈纳斯湖中没有捕鱼船。牧民跟两个儿子一起坐船在湖里捞鱼,白天没捞到鱼,晚上点着桦树皮拿着倒钩继续打捞,最后捞到一条重达二十多公斤的鱼,直接将鱼送到了边防连。连队给他们送了三块砖茶和几包方块糖,以表感谢。
父亲说,连队最开心的事是每年五月至九月军分区的宣传队来演出,或者是放映队来放电影。放电影时,周围的牧民都来了。远处的牧民得到消息后纷纷骑马赶来,最多的时候有四五百人。有一次正在放电影,忽然听到两声枪响,战士们警觉起来,牧民们惊慌失措。连长当机立断喊:大家就地不要乱动,继续看电影。然后派几名战士,向枪响的方向侦查,原来是有人在路上遇到哈熊,开了两枪。
遇到哈熊是常有的事情,巡逻中遇到雪豹战士们就很意外。雪豹模样好看,神态威武,看到人后会很快溜走,没有发生攻击战士们的事。
父亲曾说,在边防站的几年里,除了狼袭击过连队的羊群,咬死了不少羊外,其他动物几乎没有危及过连队的安全。有一阵,狼多成災,牧民们组织打狼队。狼是很聪明的动物,一个个躲起来,并没有几只狼被打死。
中国与哈萨克斯坦交界的一号界碑就伫立在白哈巴边防连辖区内的阿克哈巴河源头。我在界碑前站立良久。刚还阴乎乎的天,突然间阳光切开云层,天空宝蓝。金色的阳光铺展在界碑上时,红色的“中国”二字火一样燃烧。
五十五年后白哈巴边防连已今非昔比,室内训练场,宽敞的餐厅,明亮的宿舍,荣誉室,健身房,储备库等,现代化设施配备齐全。如今的战士们巡逻不仅保留了传统的骑马方式,日常更多是开着吉普车巡逻,同时还运用了现代化的电子设备,提高了边防执勤的科技含量。
走在哈巴河县城附近的白桦林,来自北京的汪剑钊老师说,白桦林是兼具浪漫与英雄气质的树。我想,在生与死的考验中,那些驻守边防的战士们穿行白桦林时,也会驻足仰望直插云霄的白桦树,那片片金黄叶片,是家书,是明信片,每一片都写满对亲人的思念。
高兴老师说,他喜欢朴树的《白桦树》,我忙从手机里搜到这首歌,将音量开到最大。在重返哈巴河时,在白桦林中漫步,耳边响起音乐,抬头没有看到鸽子,却看到V字形的雁阵。
阳光下,白桦林安详,哈巴河小城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