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台诏与武帝的西域经营 ①
2021-03-02孙闻博
孙闻博
内容提要:伴随汉匈战争及汉王朝西北拓境,“单于益西北”。为防止匈奴“兼从西国”,武帝坚持用兵西域。伐宛之后,武帝不仅在仑头屯田,而且初步建立起“酒泉都尉—使者、校尉屯田—使者”的西域经营体系。征和四年,李广利败降匈奴,臣服车师后的西域经营是否继续,引发争论。武帝下轮台诏,详陈得失,实行了政策转向。昭帝时,霍光仍行西域收缩战略,巩固边塞后屯田伊循,加强对西域门户的控御。宣帝亲政,多“修武帝故事”,郑吉屯田渠犁,数争车师,武帝西域战略开始恢复。以日逐王降汉为契机,郑吉以轮台、渠犁为中心立西域都护,并屯田车师,后者至元帝设戊己校尉,经营更趋巩固。西汉后期,汉廷重向西域进取,终使城郭诸国内属。这些背后,体现对武帝战略的继承,包含对轮台诏得失分析的参考。班固将西域经营的成功,视作“昭、宣承业”。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1)《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3303页。汉王朝在武帝统治时期,“外攘夷狄”,疆域大为扩展。其中,汉匈关系是左右变动的关键外部因素。与匈奴斗争中,汉朝新拓进、建设的区域,由此具有更重要的战略意义。这一背景下,汉对朔方、河西、西域的经营可以归入一个大的单元。周振鹤著《西汉政区地理》,将“朔方、河西诸郡及西域都护府沿革”设为一章。(2)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下篇第三章,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55页。从地方行政及人口流动角度而言,这是西汉中期屯田、移民、设置机构而形成的新的地域社会,在军政功能、行政管理层面呈现自身特征。其中,汉对西域的经营,又是在河西全新郡县规划及治理基础上,向西方的进一步伸展。宣元之世,西汉政府在西域先后设置西域都护及戊己校尉。(3)周振鹤:《西汉西域都护所辖诸国考》(原刊《新疆大学学报》1985年第2期,第44~46页),收入周振鹤,李晓杰,张莉:《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秦汉卷》第二编下篇第十一章,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93页。围绕汉代地方治理中的西域经营及其模式,学界多有考论。(4)参见李炳泉:《十年来大陆两汉与西域关系史研究综述》,《西域研究》2009年第4期,第114~126页;李楠:《近20年来两汉西域治理问题研究》,《中国史研究动态》2017年第2期,第14~21页。然而,专题探讨武帝西域经营的成果,相对有限;(5)武帝屯田西域研究,参见管东贵:《汉代的屯田与开边》,《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十五本第一分,1974年,第27~110页;张春树:《武帝时屯田西域仑头(轮台)的问题》(原刊《大陆杂志》第48卷第4卷,1974年),收入所著《汉代边疆史论集》,食货出版社,1977年,第123~130页;施丁:《汉代轮台屯田的上限问题》,《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4期,第20~27页;张德芳:《从悬泉汉简看两汉西域屯田及其意义》(原刊《敦煌研究》2001年第3期,第113~121页),收入郝树声,张德芳:《悬泉汉简研究》第六章,甘肃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239~258页;李炳泉:《西汉西域渠犁屯田考论》,《西域研究》2002年第1期,第10~17页;薛宗正:《西汉的使者校尉与屯田校尉》,《新疆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第105~110页;武帝经营西域研究,参见田余庆:《论轮台诏》(原刊《历史研究》1985年第1期,第3~20页),收入所著:《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中华书局,2004年,第30~62页;邵台新:《汉代对西域的经营》第二章,辅仁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49~72页;孟宪实:《汉唐文化与高昌历史》第二章,齐鲁书社,2004年,第30~46页;汪桂海:《敦煌简牍所见汉朝与西域的关系》(原刊《简帛》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03~319页),收入所著:《秦汉简牍探研》,文津出版社,2009年,第169~193页;王子今:《两汉时期的北边军屯论议》,《秦汉边疆与民族问题》第一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7~61页;王子今:《“远田轮台”之议与汉匈对“西国”的争夺》(原刊《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2辑,科学出版社,2009年),收入所著:《匈奴经营西域研究》第七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76~197页;张德芳:《从悬泉汉简看西汉武昭时期和宣元时期经营西域的不同战略》,黎明钊编:《汉帝国的制度与社会秩序》,(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77~316页;胡岩涛,徐卫民,姚柯桢:《论汉武昭宣时期的西域羁縻策略》,《新疆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第85~89页,等等。思考武帝西域经营对宣元以后屯戍、设官的影响及意义者,更显不多。实际上,武帝时期的西域经营为后世发展奠定基础,也是理解两汉西域治理的关键。武帝晚年所下《轮台诏》,涉及西域经营的君臣争论,包括武帝对正、反面经验的分析与总结,对于认识武帝西域经营的开展及后续影响,颇为重要。这里立足正史、西北汉简等基本史料,重新审视武帝西域经营的历史背景、模式探索与制度成就。
一 伐宛之胜与武帝的西域经营体系
武帝前期的大规模汉匈战争,予强劲北胡以有力打击。河南地的收复与河西地的拓土,更使汉王朝防线向北边、西北大为推进,匈奴不得不愈向西北退却。《史记·匈奴列传》记:“是岁元封六年也。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6)《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第2914页。单于庭当直上郡至张掖郡一带,匈奴右方西移至酒泉、敦煌郡以北。整个河西的防务之任,由此变得愈加重要。不过,河西置郡虽然初步隔断胡羌,但是因形势发展,很快已不能完全满足“断匈奴右臂”的战略目标。匈奴西退、进而与乌孙等西北国的靠近,使武帝产生新的忧虑。《盐铁论·击之》大夫曰:“辽远不遂,使得复喘息,休养士马,负绐西域。西域迫近胡寇,沮心内解,必为巨患。是以主上欲扫除,烦仓廪之费也。”(7)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定本)卷七,中华书局,1992年,第471页。哀帝建平四年(3),扬雄上书也说:“往者图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能踰白龙堆而寇西边哉?乃以制匈奴也。”(8)《汉书》卷九四《匈奴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3816页。又,《汉书·西域传下》赞曰:“孝武之世,图制匈奴,患其兼从西国,结党南羌,乃表河(曲)〔西〕,列(西)〔四〕郡,开玉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隔绝南羌月氏。”(9)《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第3928页。班固以后见者审视“孝武之世,图制匈奴”之略,便注意将“兼从西国”与“结党南羌”并举。具体措施层面,他不仅举“乃表河(曲)〔西〕,列(西)〔四〕郡”,也举“开玉门,通西域”。前者主要“隔绝南羌月氏”;而伴随招徕乌孙东居故地未成,“以断匈奴右臂”,却需要同时依靠后者了。
元封三年(前108),赵破奴、王恢俘楼兰王,破姑师。(10)《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1~3172页。元封六年(前105),汉朝初与乌孙和亲。张骞“凿空”之后,汉廷开启了“通西北国”的进一步实践。不过,当时效果不尽章明。“乌孙和亲后,汉朝没有达到招徕‘大夏之属’以为外臣的目的”,“因此,军事上出现了向西再进一步的要求。”(11)田余庆:《论轮台诏》,《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第46页。值武帝后期,“而欲侯宠姬李氏,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12)《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4页。大宛之役,困难远超预期,李广利初征不利,随后又发生“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于是,“公卿及议者皆愿罢击宛军,专力攻胡”。(13)《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6页。“击宛”的更全局目标服务于“攻胡”(14)《盐铁论·西域》文学曰:“乃大兴师伐宛,历数期而后克之。……其咎皆在于欲毕匈奴而远几也。”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定本)卷八,第501页。相关分析还可参看苏诚鉴《谈〈史记·大宛列传〉叙大宛之役》,《历史研究》1979年第12期,第60~61页,等等。,这里却将“击宛”与“专力攻胡”对举,汉廷面临是否还要开展西域经营的重大抉择。当时群臣皆主罢兵,唯武帝不为所动,“天子已业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为外国笑。”“罢击宛军”“专力攻胡”,实际意味着对匈奴“兼从西国”的无能力为。(15)《盐铁论·西域》大夫曰:“初,贰师不克宛而还也,议者欲使人主不遂忿,则西域皆瓦解而附于胡,胡得众国而益强。”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定本)卷八,第500页。“已业诛宛”,指已将“诛宛”作为一项事业加以开展。远征旨在以兵威震动整个西域,从而“连横”西北诸国,共抗匈奴。箭已脱弦而出,武帝不愿放弃。出师四年,大宛降汉,汉王朝势力由此进入西域。
《史记·大宛列传》对武帝初营西域有所反映,前人征引虽多,仍可深入分析。内容计有三句,皆以“而”字启首,恰可分作三组:
而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
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
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16)《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005页。
先说首句。“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17)《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第2917页。的结果是,城郭小国纷表臣服,汉廷于是开展积极外交,甚至派遣十余批使团赴大宛以西诸国,建立联系。所行宣扬威德,意在“瓜分其援”,促成“西域之国,皆内拒匈奴,断其右臂,曳剑而走”、“乌孙之属骇胆,请为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18)《盐铁论·西域》大夫曰。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定本)卷八,第499~500页。的局面。《汉书·武帝纪》载,天汉二年(前99)“渠黎六国使使来献”(19)《汉书》卷六《武帝纪》,第203页。。敦煌汉简又提到“出粟一斗二升以食使莎车续相如上书良家子二人癸卯”(1927)。(20)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敦煌汉简》,中华书局,1991年,第294页下栏。王国维断“此简乃太始三年以前物也”(21)王国维,罗振玉编著:《流沙坠简》“屯戍丛残考释·廪给类”,中华书局,1993年,第155~156页。。按《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记录:“承父后续相如”“以使西域发外王子弟,诛斩扶乐王首,虏二千五百人”,“太始三年五月封”。(22)《汉书》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62页。使者征发西域兵,这是传世史籍所见最早史例。远征七年后发生此事,一方面反映武帝坚持“诛宛”产生效果,兵威所及,西国臣从;另一方面,持节汉使及西域都护发西域兵的军事模式,于此初现端倪。
再说次句。前方开展外交同时,“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敦煌当时尚未设郡,所置“酒泉都尉”属郡下部都尉。敦煌汉简记:
大始三年闰月辛酉朔己卯玉门都尉护众谓千人尚尉丞无署就……(1922A)
□充□(1922B)
夜以传行从事如律令(2438)(23)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敦煌汉简》,第294、316页上栏。
由于简牍发现于今甘肃敦煌小方盘城附近,围绕小方盘城遗址性质及玉门关迁移,沙畹、王国维、向达、方诗铭、夏鼐、劳榦、陈梦家等学者探讨热烈。其实,此简并未言及玉门关,仅提到酒泉郡部都尉性质的玉门都尉。出土简牍的小方盘城遗址当为酒泉郡玉门都尉府所在。《汉书·地理志下》“敦煌郡”下记辖县“龙勒”,本注曰“有阳关、玉门关,皆都尉治”,(24)《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第1614页。玉门关当在玉门都尉府西侧,紧邻今小方盘城。(25)近年分析又参见《一九九八年玉门关遗址发掘简报》(执笔杨俊),张德芳,石明秀主编,敦煌市博物馆等编:《玉门关汉简》附录二,中西书局,2019年,第295页。前面提到,赵破奴等于元封三年破楼兰、姑师,“于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后来形成的河西四郡之中,张掖郡辖县有玉门,颜师古引阚骃云“汉罢玉门关屯,徙其人于此”(26)《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第1614页。。汉王朝经营河西,自酒泉向西的亭鄣终点应是玉门关,而非玉门县。伐宛之胜,使得亭鄣又得续向西延,“西至盐水,往往有亭”。新的起点,便是玉门。作为往日终点,它发展成为东、西两条军事交通线交汇的关节核心所在。“而敦煌置酒泉都尉”,应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所谓“酒泉都尉”,就是酒泉玉门都尉。汉代,都尉府除设都尉一人,还置丞、司马、千人、候,不仅有烽燧候望系统,更重要是建立起常备武装力量。这对远征后保持汉廷对西北诸国的军事震慑,意义重要。
而将“前方”汉使与“后方”敦煌军事系统实现衔接的,便是“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由此,我们来看最后一句。前论初征大宛不利,武帝有“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为外国笑”的担忧。《史记》所记“仑头”,《汉书·李广利传》作“轮台”,颜师古注“轮台亦国名”。(27)《汉书》卷六一《李广利传》,第2699页。“仑头”位于龟兹东面,作为城郭小国,得以与引弓大国乌孙并列,成为“苦汉使”的代表,本身便值得注意。《史记·大宛列传》记:“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仑头,仑头不下,攻数日,屠之。”(28)《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6页。李广利二次伐宛,“兵多”远胜前次,以致“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唯仑头拒绝迎军给食,可知“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为外国笑”并非随意列举。李广利大军连攻数日,方破仑头,说明后者虽小,但防御能力较强。地处通西北国之要道、征伐大宛所必经,仑头预见未来供给汉军、汉使烦费无息,于是态度明确,不予合作。屠城是野蛮残酷行径,(29)王子今对“李广利屠轮台事”有所考论。《“远田轮台”之议与汉匈对“西国”的争夺》,见氏著《匈奴经营西域研究》第七章,第177~181页。但客观上为汉王朝在西域要道旁建立一个可田可守、补给使者的军事据点,提供了可能。该地原有的城防守御条件,也应是重要参考。
具体表述,《汉书》所记稍有差异。《汉书·郑吉传》作“初置校尉,屯田渠黎”,同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作“而轮台、渠犂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同书《西域传下》作“置校尉,屯田渠犂”。(30)参见《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第3005、3873、3912页。关于“使者校尉”,余英时提到:“我在《汉书》中别的地方没有找到使者校尉这一机构,很可能它只存在了非常短的时间,其主要功能是负责掌管所有派往西域的使者。《史记》卷一百二十三所说的使者的称谓可能是不正确的。”(31)余英时著;邬文玲等译:《汉代贸易与扩张》第六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23页注4。仔细观察,《史记》仅记仑头有田卒数百人,由使者领护,应属汉廷在西域屯田的初始尝试。始置使者的本官较低,可能并非校尉。《西域传上》在轮台之外,同时提到渠犂。“有田卒数百人”前有“皆”字,指轮台、渠犂各有田卒数百人。这反映当地屯田发展,由轮台向东扩展至渠犂。“置使者校尉领护”可读作“置使者、校尉领护”,使者或仍领护轮台田卒;新置校尉,将卒屯田渠犂。《郑吉传》《西域传下》径称“置校尉,屯田渠犂”“初置校尉,屯田渠黎”,又反映渠犂地区后来发展更快、屯田更广,可用“屯田渠犂”概称当地军垦的整体状况。相应的管理者,也便主要称校尉。需指出,使者是身份,由皇帝差使赴当地理事,以节为标志;校尉是职官,管理田卒,组织军垦,以印绶为标志。前者应有本官,有职事者佩印绶,如卫候、卫司马,也可以是校尉;无职事者无印绶,如侍郎、光禄大夫、期门郎,这里交代有所省略。后者是屯田校尉,更完整职称为将田渠犂校尉。使者抑或校尉,并不“负责掌管所有派往西域的使者”。武帝由此初步建立起“酒泉都尉—使者、校尉屯田—使者”的西域经营体系。
二 轮台诏与西域经营争论的实质
匈奴“兼从西国”,由此渐难维持。伴随西国纷纷向汉,双方进而聚焦于西域东北侧门户车师的争夺。《汉书·西域传下》云:
武帝天汉二年,以匈奴降者介和王为开陵侯,将楼兰国兵始击车师,匈奴遣右贤王将数万骑救之,汉兵不利,引去。征和四年,遣重合侯马通将四万骑击匈奴,道过车师北,复遣开陵侯将楼兰、尉犁、危须凡六国兵别击车师,勿令得遮重合侯。诸国兵共围车师,车师王降服,臣属汉。(32)《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第3922页。
伐宛后仅两年,武帝便派匈奴故介和王成娩率楼兰兵攻打车师。这比前论太始三年续相如“发外王子弟”,还要略早。由于匈奴右贤王援救,汉军被迫退兵。征和四年(前89),武帝以李广利为帅北征,马通将四万骑出西河从击,路经车师北。成娩受命复率楼兰等六国军击车师,在侧翼实施保护。这次匈奴无法顾及,车师“降服,臣属汉”。汉王朝对西域城郭诸国较为全面的降服,在武帝时期首次短暂出现。(33)太仆王舜、中垒校尉刘歆议曰:“……(武帝)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裂匈奴之右肩、单于孤特,远遁于幕北。”《汉书》卷七三《韦贤传附子玄成传》,第3126页。“右肩”,《汉纪》作“右臂”,《汉纪·孝哀皇帝纪下卷第二十九》,张烈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510页。刘歆概括武帝功烈,称“并三十六国”。由“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而不涉及宣帝所置武威郡,所言或非宽泛之辞。
武帝经略西域,多倚重匈奴降众与西域兵。《汉书·西域传上》“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34)《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第3876页。前引“而欲侯宠姬李氏,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提到“击车师”“往伐宛”主要依靠属国骑。早期属国骑兵,主要来自河西匈奴浑邪王降汉部众。今以匈奴降王两次统楼兰等西域兵围攻车师,是以夷制夷的发展。西域参与抗匈奴、击车师在各国职官系统中留下印记。《汉书·西域传上》记:
鄯善国,本名楼兰,……却胡侯、……击车师都尉、……击车师君各一人。
疏勒国,……击胡侯……各一人。
龟兹国,……击胡侯、却胡都尉、击车师都尉……各一人,……却胡君三人。
尉犁国,……击胡君各一人。
危须国,……击胡侯、击胡都尉、……击胡君……各一人。
焉耆国,……击胡侯、却胡侯、……击胡左右君、击车师君、归义车师君各一人,击胡都尉、击胡君各二人。
车师后国,……击胡侯、……各一人。(35)《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第3875、3898、3911、3917、3918、3921页。
等级上,侯高于都尉,都尉高于君;名称上,击胡、却胡有别,一偏重出动出击,一偏重使敌退却。参与诸国主要位于北道。其中,鄯善、龟兹、焉耆等国设置相关职官较多,在军事行动中曾发挥重要作用。
需要特别指出:武帝后期,李广利在对外征战上实际扮演前期卫青、霍去病两人的角色,既有统领众将军出朔方、酒泉塞远征匈奴、寻求决战,又有亲率众校尉远伐大宛、深入破敌。汉王朝经营西域,针对的是匈奴“兼从西国”,服务于降服匈奴的目标。随着征和四年李广利败降匈奴,伐胡大业被迫停顿。这时,西域经略是积极巩固还是同步暂停,君臣产生争论。《汉书·西域传下》“乌垒”“渠犁”条下载录此事:
而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御史奏言:“故轮台东捷枝、渠犁皆故国,地广,饶水草,有溉田五千顷以上,处温和,田美,可益通沟渠,种五谷,与中国同时孰,其旁国少锥、刀,贵黄金采缯,(36)“黄金采缯”,《汉纪》作“黄铁锦缯”。《汉纪·孝武皇帝纪六卷第十五》,第265页。可以易谷食,宜给足不乏。臣愚以为可遣屯田卒诣故轮台以东,置校尉三人分护,各举图地形,通利沟渠,各使以时益种五谷。张掖、酒泉遣骑假司马为斥候,属校尉,事有便宜,因骑置以闻。田一岁,有积谷,募民壮健有累重敢徙者诣田所,就畜积为本业,益垦溉田,稍筑列亭,连城而西,以威西国,辅乌孙,为便。臣谨遣征事臣昌分部行边,严敕太守都尉明逢火火,选士马,谨斥候,蓄茭草。愿陛下遣使使西国,以安其意。臣昧死请。”(37)《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第3912页。
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商丘成联名上奏武帝,建议加快西域经营,实行积极防御。原来轮台以东捷枝、渠犁曾是小国,地广草丰,灌溉可耕田5000顷以上。从“可益通沟渠”“各使以时益种五谷”看,此为在原屯田基础上进一步垦荒;“遣屯田卒诣故轮台以东,置校尉三人分护”,或将既有规模扩大三倍。作为卫护屯田的侦查骑兵,斥侯以河西张掖、酒泉郡所遣骑假司马(及所统骑兵)充任,并归屯田校尉领导。西域屯田系统与汉王朝本土联系,通过河西骑置实现。这也形成“河西骑置—屯田校尉—斥侯”的纵深经营模式。待耕作一年,粮草蓄积,“募民壮健有累重敢徙者诣田所”。“累重”,谓家属、资产。此属募民徙边,并向建设行政据点发展。然后,亭鄣线由轮台、渠犁附近的连城向前修筑,威慑西国,辅助乌孙,以使匈奴孤立。这一设想,有将河西模式向西域推展、复制的意图,以实现对后者更有力控制。为保障方案推行,桑弘羊等人还提出两项配套举措:一是拟派丞相征事行视北边郡,加强守备;二是拟派汉使赴城郭诸国,沟通安抚。应当说,整体方案的考虑是比较周全的。这也是目前所见汉营西域最有雄心的计划。
不过,群臣未曾料及,这一上奏没有被武帝同意:
是时军旅连出,师行三十二年,海内虚耗。征和中,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军降匈奴。上既悔远征伐,……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危须、尉犁、楼兰六国子弟在京师者皆先归,发畜食迎汉军,又自发兵,凡数万人,王各自将,共围车师,降其王。诸国兵便罢,力不能复至道上食(饲)汉军。汉军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载不足以竟师,强者尽食畜产,赢者道死数千人。朕发酒泉驴橐驼负食,出玉门迎军。吏卒起张掖,不甚远,然尚廝留甚众。……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38)“死略离散”,《汉纪》作“离散略尽”。《汉纪·孝武皇帝纪六卷第十五》,第266页。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五伯(霸)所弗能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今边塞未正,阑出不禁,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卒苦而烽火乏,失亦上集不得,后降者来,若捕生口虏,乃知之。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39)“力本农”,《汉纪》作“务本劝农”。《汉纪·孝武皇帝纪六卷第十五》,第266页。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由是不复出军,而封丞相车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养民也。(40)《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第3912~3914页。
元狩四年(前119)汉匈决战之后,武帝也有一段时间未再出兵。参据《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和《匈奴列传》及《汉书·武帝纪》,(41)《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第2940、2911页;《汉书》卷六《武帝纪》,第197页。征伐的马匹人员损耗,短期难以恢复;霍、卫去世又使将帅人选,一时无以为继。征和四年不欲出兵,直接原因与此颇为近似。“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军降匈奴”,人马、将帅皆失,且对士气民心打击尤大。这也触动君主,使之反思三十二年以来“外攘四夷”的功过得失。有别前次,武帝“既悔远征伐”“深陈既往之悔”,对当时内外形势的深刻认识,在轮台诏中有所展现:“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属于增赋;“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又属增役。民众负担愈重,皆因边备而起。接着,武帝迅速转入对西域经略的具体分析。轮台东至车师千余里,距离过远。在争夺后者的军事行动中,前者无法提供有效的后勤保障。以开陵侯击车师的近事为例,危须、尉犁、楼兰等六国居长安子弟为配合行动,提前返回本国。他们沿道供给汉军,并发兵佐助,围降车师。然而,诸国无力供给汉军返程。汉军破城后虽获粮甚多,得以休整,但因路途险远,自载粮草仍不足保障班师。武帝不得不征发河西牲畜载粮,出玉门迎军。而接应兵马从张掖启程,行进困难,依然无法顺利支持。武帝深谙,唯有稳固控制车师,方能长久据有西域。轮台屯田扩展,亭鄣西延,并不能有效解决这一问题。正面战场因李广利兵败,汉军损失惨重。此时加快西域经营,功效不彰,却扰民良多。他还特别指出,连接西北诸国的北部边防本身尚存问题,如求稳步推进,更应从此着手。
轮台诏是否反映武帝末年的政治转向,是学界关注的热点。《盐铁论·刺复》文学曰:“当公孙弘之时,人主方设谋垂意于四夷,……是以奋击之士由此兴。其后,干戈不休,军旅相望,甲士糜弊,县官用不足,故设险兴利之臣起,……上下兼求,百姓不堪,抏弊而从法,故憯急之臣进,而见知、废格之法起。杜周、咸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而王温舒之徒以鹰隼击杀显。”(42)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定本)卷二,第132页。武帝因征伐四夷,用“奋击之士”;待用度不足,又用“设险兴利之臣”;百姓苦不堪命,巧诈避法,又用“憯急之臣”严究。三者发展存在先后,并迭为因果:用兵四夷而财匮兴利,财匮兴利而民多诈巧,民多诈巧而峻法严刑。又正因三者存在先后,迭为因果,故“军旅连出,师行三十二年,海内虚耗”的政策转向,必从“悔远征伐”“不复出军”的根本出发,方有转变可能。(43)“止擅赋”对于减轻剥削,“禁苛暴”对于整顿吏治,也同样必要。以武帝个人而言,他晚年对西域经营、进而对汉王朝战略有所调整:对内休息,对外收缩,这与当时群臣的主流意见有所不同。轮台诏反映了武帝晚年在反思既往与审视现状之下的政策转向。
三 “昭、宣承业”:西域经营的成功及其内涵
诏下两年,武帝去世。桑弘羊、田千秋等先朝大臣继续任事。武帝末年以“边塞未正”“卒苦而烽火乏”,要求首先巩固边郡防务的旨意得到贯彻。《汉书·昭帝纪》记,始元二年(前85)“冬,发习战射士诣朔方,调故吏将屯田张掖郡”(44)《汉书》卷七《昭帝纪》,第221页。,同时加强河南地、河西地两个防区的军备建设。《后汉纪·孝明皇帝纪下卷第十》载耿秉议兵事:“孝武时……汉既得河西四郡、及居延、朔方,徙民以充之,根据未坚,匈奴犹出为寇。其后羌、胡分离,四郡坚固,居延、朔方不可倾拔,虏遂失其肥饶畜兵之地。”(45)《后汉纪》,张烈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187页。昭帝时期,君臣继续做这方面的努力。始元六年(前81),汉朝初置金城郡,(46)《汉书》卷七《昭帝纪》,第224页。又进一步加强对西羌控御。在巩固边塞的基础上,昭帝、霍光再次面临是否经营西域。《汉书·西域传下》云“昭帝乃用桑弘羊前议,以扜弥太子赖丹为校尉,将军田轮台,轮台与渠犁地皆相连也”,并“佩汉印绶”。(47)《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第3916页。“昭帝乃用桑弘羊前议”,《通鉴》作“霍光用桑弘羊前议”,并系于元凤四年(前77),(48)《资治通鉴》卷二三《汉纪十五》“昭帝元凤四年”,中华书局,1956年,第770页。表示实际主政大臣霍光对意见的采纳。当然,任用扜弥小国太子而非汉朝官吏作为将田轮台校尉,仅是恢复屯田的试探性做法。汉王朝对西域经营的一度收缩,有所体现。邻国龟兹以此为患,窥测汉廷意志未坚,杀掉赖丹。楼兰此时也倾向匈奴,数遮杀汉使。霍光暂未追究前者,但令傅介子刺杀楼兰王,选立亲汉新王,更国名为鄯善。同在元凤四年,“汉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田伊循以填抚之。其后更置都尉,伊循官置始此矣。”(49)《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第3878页。昭帝一代,汉廷对西域影响仅限门户所在。这恐怕正是昭帝、霍光君臣遵从轮台诏旨意,巩固边塞、稳步推进的反映。当然,伊循屯田的积极意义仍多:汉廷首次向西国派遣驻军,并在该国置官屯田。加强对鄯善控御,为未来汉王朝势力再次进入西域提供了条件。
宣帝即位,效仿曾祖,特别在霍光去世进而全面掌权后,更多“修武帝故事”。(50)《汉书》卷二五下《郊祀志下》、卷三六《楚元王传》、卷六四下《王褒传》、卷七二《王吉传》、卷八六《何武传》,第1249、1928、2821、3062、3481页。宣帝所“修”、所“循”,多为武帝末期以前“故事”。汉王朝经武帝末叶、昭帝、宣帝初期的休整恢复,力量也有所蓄积。宣帝由此开始奉行更积极的对外战略。霍光去世于地节二年(前68)三月,《汉书·西域传下》记:
地节二年,汉遣侍郎郑吉、校尉司马憙将免刑罪人田渠犁,积谷,欲以攻车师。至秋收谷,吉、憙发城郭诸国兵万余人,自与所将田士千五百人共击车师,攻交河城,破之。王尚在其北石城中,未得,会军食尽,吉等且罢兵,归渠犁田。收秋毕,复发兵攻车师王于石城。……匈奴闻车师降汉,发兵攻车师,吉、憙引兵北逢之,匈奴不敢前。吉、憙即留一候与卒二十人留守王,吉等引兵归渠犁。车师王恐匈奴兵复至而见杀也,乃轻骑奔乌孙,吉即迎其妻子置渠犁。东奏事,至酒泉,有诏还田渠犁及车师,益积谷以安西国,侵匈奴。……于是吉始使吏卒三百人别田车师。……果遣骑来击田者,吉乃与校尉尽将渠犂田士千五百人往田,匈奴复益遣骑来,汉田卒少不能当,保车师城中。……吉上书言:“车师去渠犁千余里,间以河山,北近匈奴,汉兵在渠犁者势不能相救,愿益田卒。”公卿议以为道远烦费,可且罢车师田者。诏遣长罗侯将张掖、酒泉骑出车师北千余里,扬威武车师旁。胡骑引去,吉乃得出,归渠犁,凡三校尉屯田。(51)《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第3922~3923页。
就在这一年,郑吉以侍郎领护、司马憙以校尉将屯渠犁,武帝西域屯田首次恢复。郑吉以渠犁为基地,再争车师,又可视作武帝末开陵侯击车师的延续。军力构成也与此前接近,既征发城郭诸国兵,又自将田卒,田卒规模更多至一千五百人。初次行动较为顺利,车师被攻破,然而补给再次发生困难。郑吉不得不罢兵归田渠犁,积蓄粮草后二攻车师。匈奴也如武帝时期一般,再次干预。郑吉、司马憙态度坚决,敢于引兵逢迎。二次行动后,汉军仍须返回渠犁补给,身处汉匈夹缝中的车师王逃亡乌孙,郑吉便将王的妻子安置于渠犁。这样,车师地出现权力真空。(52)《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第3923~3924页。宣帝利用这一机遇,命入朝奏事已至酒泉的郑吉立即返回,继续在渠犁、车师两处开展屯田,“积谷以安西国,侵匈奴。”《汉书·匈奴传上》对此也有记述,“其明年,西域城郭共击匈奴,取车师国,得其王及人众而去。单于复以车师王昆弟兜莫为车师王,收其余民东徙,不敢居旧地。而汉益遣屯士分田车师地以实之。”(53)《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第3788页。“吏卒三百人别田车师”“益遣屯士分田车师地以实之”的意义,以往重视不足。这是汉王朝在车师屯田的首次实现。为防范匈奴,郑吉、司马憙一度将全部渠犂田卒迁往车师,且屯且守。从郑吉上书“汉兵在渠犁者势不能相救,愿益田卒”看,武帝轮台诏曾指出“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的支援、补给问题,依然存在。建议增加车师田卒,固然“道远烦费”,然当时未被采纳,主要还是接界匈奴势力尚强,以致车师屯田暂难维持。当宣帝令常惠率后方张掖、酒泉郡兵遥解匈奴之围后,郑吉便将全部车师田卒又带回渠犁,“凡三校尉屯田”。这次虽然仍未成功,但是桑弘羊等“遣屯田卒诣故轮台以东,置校尉三人分护”的建议,或有实现。且因破车师之功,郑吉由侍郎迁为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诸国。他在渠犁巩固基础,发展力量,以观时变。
神爵二年(前60),外部机遇终于来临。“秋,匈奴日逐王先贤掸将人众万余来降。使都护西域骑都尉郑吉迎日逐,破车师,皆封列侯。”(54)《汉书》卷八《宣帝纪》,第262页。玉门关、悬泉汉简对此有所反映:
神爵二年八月甲戌朔□□车骑将军臣□□
谓御史□□ 御史大夫
制诏御史□□侯□□□敦煌酒泉迎日逐王 如律令
为驾一乘传别□载……(Ⅱ90DXT0313③:5)(55)张德芳:《从悬泉汉简看西汉武昭时期和宣元时期经营西域的不同战略》,黎明钊编:《汉帝国的制度与社会秩序》,第294页。
神爵二年十一月癸卯朔乙丑县泉厩佐广德敢言之爰书厩御千乘里畸利辩告曰所葆养传马一匹骓牡左剽久生腹齿十二岁高六尺一寸□□敦煌送日逐王东至冥安病死即与御张乃始<泠定杂诊马死身完毋兵刃木索迹病死审证之它如爰书敢言之(1301)(56)张德芳,石明秀主编,敦煌市博物馆等编:《玉门关汉简》,第109页彩色图版,第245页红外线图版。胡平生:《匈奴日逐王归汉新资料》(原刊《文物》1992年第4期,第62页),收入所著《胡平生简牍文物论稿》,中西书局,2012年,第237~238页。
广至移十一月谷薄(簿),出粟六斗三升,以食县(悬)泉厩佐广德所将助御效谷广利里郭市等七人,送日逐王,往来(167简)三食,食三升。桉(案)广德所将御□禀食县(悬)泉而出食,解何?(168简)(I 0309(3):167-168)(57)胡平生,张德芳:《敦煌悬泉汉简释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0页。
当年八月,车骑将军韩增已请御史大夫丙吉签发至敦煌、酒泉郡迎接日逐王及部众归汉的官吏传信,以便沿途提供交通保障。日逐王入汉,自车师过玉门关,经河西走廊而至长安。敦煌县悬泉置提供的传马送至冥安置病死,时在神爵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悬泉厩佐广德不仅制作厩御畸利所葆养传马病死爰书,而且还曾带领助御七人实地迎送。《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记:“归德靖侯先贤掸”“(神爵三年)四月戊戌封”。(58)《汉书》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72页。简牍、正史初步勾勒出日逐王降汉的经过。
控制西域的匈奴日逐王降汉,使当地政治格局发生深刻变动。郑吉由此“威震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都护之置自吉始焉”(59)《汉书》卷七〇《郑吉传》,第3006页。。清人徐松云:“至元帝时,屯田车师前王廷,方罢渠犁之屯,故《陈汤传》言‘发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吏士’,不言渠犁。”(60)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记(外二种)》之《汉书西域传补注》卷上,中华书局,2005年,第401页。韩儒林又说:“按元康年间,郑吉放弃车师土地,取其人民居住渠犁。及匈奴经营西域的日逐王降汉,就常情推测,所徙的车师国人必皆东归故地,车师也由汉军占领。所以元帝时毫不费力的设置戊己校尉,屯田车师前王庭,凭藉西域以制匈奴的根据地,遂由渠犁东徙了一千多里。从此,渠犁之屯罢,车师代替渠犁的地位了。”(61)韩儒林:《汉代西域屯田与车师伊吾的争夺》(原刊《文史杂志》第2卷第2期,1942年),收入所著:《穹庐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24页。此时车师国人东归故地、汉军也重新进驻的推论,较符“常情”。不过,悬泉汉简见有:
五凤四年六月丙寅,使主客散骑光禄大夫□扶群承制诏御史曰:使云中大守安国、 故教未央仓龙屯卫司马苏于武强,使送车师王、乌孙诸国客,与军候周充国载屯俱,为驾二封轺传,二人共载。御史大夫延年下扶风厩,承书以次为驾,当舍传舍,如律令。(A)(Ⅱ90DXT0113③:122)(62)据侯旭东参考张德芳、张俊民校改而重订的释文。《西北汉简所见“传信”与“传”——兼论汉代君臣日常政务的分工与诏书、律令的作用》,《文史》2008年第3辑,第37页。
孟宪实分析,“八年以后的西域情形发生很大变化,西域都护府已经设立。这里的车师王只能是乌贵,所以乌贵回西域或许是为了重新即车师王位。”(63)孟宪实:《汉唐文化与高昌历史》第二章,第47页。五凤四年(前54),是西域都护建立后第六年。置戊己校尉之前,宣帝曾将旧王乌贵送回车师复位,以统抚东归国人。由此而言,汉军再屯车师,作用是辅助性的。《汉书·常惠传》记:“吉于是中西域而立莫府,治乌垒城,镇抚诸国,诛罚怀集之。汉之号令班西域矣。”(64)《汉书》卷七〇《常惠传》,第3006页。同书《西域传上》又云:“于是屯田,田于北胥鞬,披莎车之地,屯田校尉始属都护。……都护治乌垒城,……与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饶,于西域为中,故都护治焉。”(65)《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第3874页。郑吉“镇抚诸国”,立西域都护“于西域之中”、“与渠犁田官相近”的乌垒城,而非它地,仍然遵循武帝故事。而“屯田校尉始属都护”,不仅包括比胥鞬校尉、(66)胡平生,张德芳:《敦煌悬泉汉简释粹》,第123~124页。张俊民:《“北胥鞬”应是“比胥鞬”》,《西域研究》2001年第1期,第89~90页;张德芳:《从悬泉汉简看两汉西域屯田及其意义》,郝树声,张德芳:《悬泉汉简研究》第六章,第242页。鄯善的伊循都尉,也应涉及将田车师校尉。“凭藉西域以制匈奴的根据地”,乃是在渠犁的基础上,辅以车师,不宜理解为根据地的东徙。设立西域都护,渠犁屯田应未罢弃,也不便说车师代替渠犁的地位。随着汉廷对车师控御加强,屯田发展,至初元元年(前48),元帝在车师前王庭设置将田车师戊己校尉。郑吉当年“愿益田卒”的企望,终于实现。汉王朝对西域的经营,经历曲折反复,至此臻于告竣。
昭、宣重向西域进取,固然取得突破性成果。然从衍生脉络分析,这却体现武帝君臣西域经营体系的重建及发展完成。《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裴注引《魏书》曹操曰“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67)《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14页。,将“以屯田定西域”归之于武帝。《汉书·宣帝纪》正文及篇末赞曰,都没有对设置西域都护这一重大事件加以提及。《汉书·叙传下》又云:“昭、宣承业,都护是立,总督城郭,三十有六,修奉朝贡,各以其职。述《西域传》第六十六。”(68)《汉书》卷一〇〇下《叙传下》,第4268页。“昭、宣承业”的表述,尤须留意。班固将西域都护的建立,将西域有效经营的实现,视作昭、宣对武帝基业的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