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视角下的教育建筑设计
——解读四川德阳孝泉小学和海口寰岛实验学校初中部
2021-03-02李若星LIRuoxing
李若星/LI Ruoxing
1 孝泉小学实体模型
2 孝泉小学平面
3 寰岛中学航拍
4 寰岛中学教学楼标准层平面(1-4 图片来源:TAO)
1 解读建筑的身体视角
自开始学习建筑以来,我经常被家人和朋友问一个问题:“你来给我们讲讲这个建筑好不好?我们感觉不出来。”建筑是为大众所设,而何时开始,只有建筑师才懂如何解读建筑?建筑如何引发具有普适性的意义和价值?身体是每个人存在于世接触到的第一个三维物体,伴随并影响着人的思维方式和心理需求的形成。身体也是每个人使用建筑的主体,身体体验是感受空间、理解空间的基础[1]。无需建筑学的背景知识,也无需高雅的审美品味,使用者透过身体与建筑师天然地连接起来。在当今的硅基时代,网络抢夺了建筑作为信息交流场所的功用,很多活动不再需要身体去实地执行,建筑和城市的热度降低[2]。身体作为碳基文明与硅基文明的核心差别,是找回建筑活力与价值的重点。
身体与建筑的联系存在于两个层面:基于身体知觉系统的感知层面和基于身体意象理论1)的认知层面,认知的形成是以感知为基础发展而来。与感知建筑相关的最重要的身体知觉系统是触觉,它是唯一涉及全身的知觉系统,且触觉摄取的信息本身就具有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特质——触觉对环境的感知基于身体,触觉对身体的感知也基于环境[3]。身体与建筑在认知层面的关联源于身体经验的记忆形成的认知模式,以潜意识作用于人对建筑的认知。身体意象理论所研究的人认知自己身体的方式同样也是人认知建筑的方式。
2 孩子、身体与教育建筑
硅基时代大量身体的更多时间被锁定在电脑和手机的屏幕之前恍若虚无,但孩子的身体仍然是优秀的环境体验者。在华黎为设计海口寰岛实验学校初中部所做的调研里,学生们说:“最喜欢走廊。我们是单侧教室、单侧走廊,一下课就涌到走廊上闹。7、8个男生排排靠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往端头走的女生。考完试大家会把椅子别在栏杆上坐,有种悬浮在三楼的刺激感。”身体感受构成了孩子对建筑最深的记忆,他们依赖身体与建筑建立联系。从儿童教育的角度看,身体也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经典的育儿理念蒙特梭利教学法强调感官的体验是智力发展的基础,无法要求孩子单纯训练智力[4]。这些原因让身体视角成为教育建筑设计中不可忽视的重点。
以下基于作者对华黎主持的迹·建筑事务所(TAO)设计的四川德阳孝泉小学(简称孝泉小学,图1、2)所做的使用后评估2),以及参与海口寰岛实验学校初中部(简称寰岛中学,图3、4)的设计过程,从身体视角解读这两个教育建筑设计。两个项目分别完成于2010年和2018年,时隔8年不同的视觉效果背后是对于身体问题相似的关注和回应。
3 可被身体解读的空间、材料和形式
3.1可被身体感知的空间尺度——契合身体尺度与超越身体尺度
在孝泉小学和寰岛中学里,有很多契合身体尺度的场所,它们与孩子们的身体产生丰富的触觉互动。孝泉小学使用后评估显示,孩子们最爱的场所有个昵称是“石屋”,亲密的尺度让孩子坐、卧、蹲、钻,能自在折腾(图5-7),激发出很多连华黎都没有预期到的自主活动,实现了“试图激发小孩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使他们在游戏中去释放个性”的目标[5]。寰岛中学附着在走廊之外的阳台给孩子们扎堆聊天时身体的倚靠和探身观望时身体的支撑(图8)。这些场所藉由身体的触觉体验被真实地占有,形成栖居的美好感受,就像孝泉小学的孩子们在使用后评估中所说的“在黑洞子里聊天下棋感觉很惬意”[6]。
可以通过身体视角解读的空间尺度不仅局限在对身体的契合,还存在于对身体的超越。超尺度通过与身体尺度的并置能够引发强烈的感受。在寰岛中学里,这些超尺度的场所是片状柱廊、中心庭院和秘密之塔。在附着阳台的走廊之外,是4层通高的片状柱廊(图9),片状柱廊作为界面围合出超尺度的中心庭院(图10),中心庭院的尽头是比屋顶还高的一座单层塔——秘密之塔(图11)。它们超越身体尺度、超越实际功用,而又透过柱廊与内部的身体尺度场所并置,让身体感受到从包裹到释放的巨大反差,引发精神上的思考。华黎有意将不同尺度的空间集合在一起,凸显超尺度的精神性与身体尺度的私密性,由此达成他的设想:“中心庭院是一个没有屋顶的殿堂,这里可以成为典礼、演出、集会等具有仪式感的集体活动场所”(图12、13)[7]。而如果不与身体尺度并置,超尺度空间就丧失了对比的基准,会让身体无处安放又麻木无感。
5.6 孝泉小学“黑洞子”里的孩子
6 孝泉小学“黑洞子”里的孩子
7 孝泉小学楼梯间洞口里的孩子
8 寰岛中学阳台上的孩子
9 寰岛中学阳台与片柱柱廊
10 寰岛中学片柱围合中庭
11 寰岛中学秘密之塔
12 寰岛中学华黎手绘草图
13 寰岛中学教学楼剖面模型1:100
14 寰岛中学教学楼剖面模型1:100
15 寰岛中学坡道
16 寰岛中学教学楼丰富的楼梯
17 寰岛中学楼梯上的孩子(5 摄影:李若星,6-17 图片来源:TAO)
3.2 可被身体感知的空间流线
空间流线决定了身体在建筑中的移动路径,刺激身体的触觉之一——肌肉运动感,包含楼梯、坡道和走廊引发的身体平衡和移动,以及流线转折和遮挡引发的身体方位侦查[3]。寰岛中学里设置了数不清的高高低低的坡道和楼梯,让孩子们撒腿尽情奔跑,用自主的运动释放自我(图14-17)。身体移动有助于其他感官产生感受,人在运动中会有更敏锐的感知能力,进而促进思考。正如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所说:“散步促进我的思想。我的身体必须不断运动,脑筋才会开动起来。”[8]
在平面的曲折和剖面的高差之外,寰岛中学和孝泉小学的核心交通空间旁边都设置了片状柱廊。身体与片状柱廊的角度和位置关系的变化带来视线通透程度的变化,具有迷宫的特性(图18、19),引发身体方位侦查的动觉感受,激发孩子移动和探索的欲望。在孝泉小学的使用后评估中,孩子们觉得建筑最大的特点是“好玩”(趣味性),而“好玩”的第一原因就是“像迷宫”[6]。这种流线与片状柱廊结合的空间模式从孝泉小学到寰岛中学进一步升级,由单向流线变为环状流线,让孩子们可以透过柱廊“形成观望与对视”(图20)[7]。亲生命性假说3)支持了这种身体感受的意义,想要接触其他生命体的欲望在观察他人移动的情景中被满足,产生出建筑具有活力的感受[9]。华黎对寰岛中学的定位是“一所关于漫游与发现的学校”[7],可见被身体感知的空间流线是这座建筑的核心。
3.3 可被身体认知的空间结构
人对身体的认知内容构成与空间结构相关并承载着意义的抽象概念——身体意象。中心和边界是身体与建筑共通的意象。身体内部只有可以引发触觉的部分能够被认知,韵律性跳动的心脏是最明确的内部地标,形成人对“中心”的认知[10]。因此“中心”并不是几何中心,而是基于触觉的一种内部感受。同理,在建筑中身体活动的焦点构成建筑的中心。在孝泉小学里,中心是集中了高差转换并贯穿校园的连廊,被华黎称为“脊椎”[5],它连接起教室与街巷、庭院、小桥等丰富的场所(图21-23)。在使用后评估中,孩子们在如同城市般复杂的空间里从不迷路,因为到了“脊椎”也就找到了去任何地方的路。中心赋予空间结构以焦点和秩序,构成定位的基点。这种基于身体认知的空间结构将身体的内在秩序延伸到外部,给孩子自然和谐的安全感。
婴儿通过与环境的互动分离出自我与外界,冲突和矛盾发生的界面构成了对“边界”的认知,这是人类认知三维世界的最基本的模式[10]。建筑的初衷是从自然环境中为人类分离出一块不同于外部空间的庇护性场所,分离的边界构成对场所领域性的认知。孝泉小学的兴趣教室与普通教室分别位于核心交通空间“脊椎”的两侧,线性的走廊、楼梯和片状柱廊构成的边界强化了两侧场所氛围的不同(图21、24、25),让普通教室更有秩序、兴趣教室更为自由。在寰岛中学里,塑造场所的边界同样是能够被身体接触、使用和穿越的一系列空间。中心庭院北侧的边界由内到外是普通教室-走廊-隔层错落的阳台-挑空-片状柱廊,南侧的边界由内到外是兴趣教室-坡道-片状柱廊(图26)。孩子们在与边界平行行走、垂直穿越和在边界里滞留的过程中不断感受边界,使边界内外的场所特质得到强化,凸显华黎想要在中庭塑造的具有仪式感的集体性空间,以及在柱廊之后的允许自由释放的个体化空间(图27)。
18 孝泉小学片状柱廊的封闭视线(摄影:李若星)
19 孝泉小学片状柱廊的通透视线
20 寰岛中学可以相互观望的柱廊
21 孝泉小学轴测图(19-21 图片来源:TAO)
22 孝泉小学中心“脊椎”内部(摄影:李若星)
23 孝泉小学中心“脊椎”与西侧的趣味空间
24 孝泉小学“脊椎”西侧的兴趣教室
25 孝泉小学“脊椎”东侧的普通教室
26 寰岛中学剖透视
27 寰岛中学柱廊与教室之间的坡道(23-27 图片来源:TAO)
3.4 可被身体认知的空间动势
寰岛中学分为普通教室和兴趣教室,对于兴趣教室的每一种特定功能(舞蹈、音乐、绘画、书法),华黎都设置了与之匹配的特定空间剖面,营造契合功能的氛围。这种氛围通过身体能够认知的空间动势得以产生。身体感受可以拓展到比身体边界更大的空间中[10],当空间界面压低、倾斜或弯曲时,视觉与触觉的联动让身体就像直接与空间界面接触,感受到的力赋予空间以动势。在舞蹈教室里(图28),换舞蹈鞋的空间被低矮的平顶覆盖,跳舞的空间被高大的单侧拱顶覆盖,前者里的身体被挤压,后者里的身体被释放,单向拱顶更强化了身体的不稳定感,让孩子的身体被空间动势所激发,与舞动的意愿所契合。在美术教室里(图29),墙壁向上延伸形成的弧形屋顶包裹着超出常规教室的空间体积,让孩子的身体感知到向外延展的自由。从两侧向中间倾斜的墙壁和弧顶又向身体施力构成了稳定感,从而形成自由释放又安稳专注的绘画氛围。
3.5 可被身体感知的材料
当孩子以身体体验建筑时,他们接触到的材料质感影响着建筑传递给孩子的感受。孝泉小学并没有像常规的儿童建筑那样使用丰富的色彩,而是大量使用了清水混凝土。使用后评估中,孩子们对混凝土的反馈是“喜欢它摸着舒服、很滑、很天然、很宁静”。他们敏感地察觉出混凝土在施工过程中留下的凹凸的痕迹和不均匀的色彩,并且他们认为这比均一肌理的涂料和面砖更美、更让人放松。有时间痕迹的、有丰富色彩的材料与身体关系更亲近(图30),引发更多的身体感知,是孩子们感知到建筑氛围特质的重要途径。孝泉小学的材料运用实现了华黎想要在一所灾后新建学校中营造“古老”氛围的初衷。
4 结语
身体视角是建筑价值的基点之一,它影响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感受和理解建筑的方式,为建筑设计提供了具有普适性价值的视角。从身体视角对以上两个由迹·建筑事务所完成的教育项目的解读可以清晰地看到建筑学所追求的栖居感、精神性、趣味性和场所氛围等都可以通过身体切实地传递给使用者,还可以通过身体达成激发感知、鼓励探索、释放自我和解读形式等目的,让建筑能够有力地契合当代教育理念。身体视角同样可以应用在任何类型的建筑设计中,希望有更多的建筑通过身体视角拉近与使用者之间的距离,让使用者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建筑的美好之处,在硅基时代重新唤醒建筑的活力和价值。
28 寰岛中学舞蹈教室
29 寰岛中学美术教室
30 孝泉小学混凝土、木材和砖与孩子身体的丰富互动(28-30 图片来源:TAO)
注释
1)身体意象理论(Body Image)由弗洛伊德的学生保罗·谢尔德(Paul Ferdinand Schilder,1886-1940)在其著作《人体的意象与外观》(The Image and Appearance of the Human Body)一书中提出。谢尔德对身体意象的定义是:我们在思想中形成的自己身体的意象,也就是身体显现给我们自己的方式。身体意象理论对于人类如何认识身体的姿态、如何运用服装修饰身体、如何运用舞姿表达情感等问题的研究都与建筑设计相关。
2)作者于2013年10月完成德阳孝泉民族小学的使用后评估,通过访谈、问卷调查和焦点小组的方式评价使用者对建筑的满意度,相关内容详见参考文献[6]。本文中引用的孝泉小学学生关于感受的话语均来自调研记录。
3)亲生命性假说(Biophilia Hypothesis)由美国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O. Wilson,1929-)在其著作《亲生命性》(Biophilia)中提出。威尔逊将“亲生命性”定义为“人类对其他生命形式紧密联系的渴望”,表达出人类被有生命力的物质吸引的心理倾向,受到生理学家和心理学家从实证方面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