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秋风
2021-03-02郗修军
这几天天气一直阴晦,秋雨总是噼里啪啦地下个不停。但我还是决定,趁着雨停的间歇出去走走。
一条弯弯曲曲的农田小路,行人很少,不喜欢热闹的我独自踱步在这林间小道上。虽然临出门时妻子让我添了件衣衫,但还是有些凉意。
那些前几天还绿叶招展、枝繁叶茂的花丛,转瞬间被一场秋雨凌霜击打得不成样子,像病入膏肓的老者,横七竖八地躺落路边。路边的小草,也拖着瘦弱的身子,紧蹙着蜡黄的脸,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还有一两只残翅的蜻蜓,在用尽全力抓住那招摇的尖草,生怕跌落地上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田梗间忽地传来几声蛐鸣,有气无力的低吟浅唱,像是叙说着秋日的凄苦,面对深秋的到来,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诀别。我此刻的心情也有些凄凉。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如此之快。春无几日夏至,暑不热时秋来,秋日几何?冬归。人的一生是否也同这四季一样呢?
童年、青年、中年、老年,不也如同这四季一样吗?昨日往事历历,雄心、奋进与张狂,今朝,秋霜染鬓,皓首苍颜,风烛残年。仿佛身边的一切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心还倔强,志亦不挠,看似简单,但已力不从心。古稀之年与深秋的关联,让我触景生情,有了低吟的些许感叹。
忽然心头萦绕起小时候打柴的情景,想起了哥哥作的打柴诗:“斜阳西下照饮烟,如牛负重田草宣。歸来路上灯火远,天黑难辨车辙间。家犬又来迎门客,白鹅复去唱人还。饥肠辘辘食粗饭,夜半声声磨刀镰。”这首诗写得非常好,把小时打柴的生活描绘得惟妙惟肖,我非常喜欢,也小心翼翼地收录起来,珍藏在了生活的记忆里。
回忆小时候打柴时的情形,回忆起过去的年代,虽然说日子过得清苦,但还是幸福满满,因为总有一个盼头在里面,盼着下雪滚苏雀,盼着天冷去滑冰,盼着过年糊新屋,盼着春节买年画,盼着十五红灯笼……盼,无尽的盼头,无尽的乐事,没有什么忧愁,快乐也便多了起来。
但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小时候最不开心的事是父母吵架。其实他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常是因一些琐事,比如母亲喂了爱下蛋的鹅几勺玉米饭,父亲看了心痛,便会同母亲大吵起来。他们相对无言的冷酷往往转变成冷战,有时会持续四五天或数周。其实鹅所生的蛋,母亲自己一个都不舍得吃,或是到街上换些零钱,贴补家用,或是给父亲做他最爱吃的“鸡蛋糕”。其实母亲是特别委屈的,都是一些琐事,不知父亲为什么那样爱发脾气,现在想来,也许是生活的压力与窘迫的缘故吧!
每次看着父亲吵架后那冷若冰霜的脸,看到母亲那忧郁的眼神,我的心头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别人家的父母也吵架,甚至屋子里的东西被摔得七零八落,我们遇上都吓得魂不附体,而他家的孩子却像无事一样,扬长而去,照样和我们一起玩得开心,若无其事,有说有笑,好像一切没发生过一样。我则不同,每逢父母吵架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发呆,或绞尽脑汁地充当两头的小信使,有意地讨好双方,企图化解他们的矛盾,但收效甚微。
直到家里来了客人,父母碍于面子,才又开始说起话来,冷战才宣告结束。我的天啊!总算见到了一丝晴日,压抑在心头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父母的一次吵架,不知用多长时间才能平复我这本就敏感的心。
在别人眼里,我虽小,但是属于懂事听话的孩子,其实说白了就是“心眼小”。
读中学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诗歌,容易见景生情,无论季节如何交替,满目都是快乐与希望,很少有悲伤的情感。自从有了年纪以后,每每秋天来临,总会给自己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寂寥的感觉,经常有一种忧郁的感伤,会不经意地让我产生联想。我便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多愁善感的“诗人”了。
正在胡思乱想,回过头望去,“家”已然消得失得无了踪迹。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早已收割了的麦田,重新翻过来的油黑的土地上长着重生的嫩草,在瑟瑟秋风中晃动着顽皮的小脑袋。
这里是我童年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了,每当夏季,大雨过后,这里便积水成河,成了一面镜子。我一丝不挂地站在岸边,欣赏着镜子中裸体的我,心里发笑。见到路人,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无了踪影,吓得路人目瞪口呆。我含着麦管露出水面呼吸着呢,此时的我别提有多开心了。
于是这里也便成了我儿时天然的澡堂。但我是一个细心的孩子,每当在水中尽情地玩耍时,总也忘不掉辛苦采集地放在岸边的那筐满满的猪食菜。
走过了这片麦田,是一片一望无垠的稻海,稻海那边是一个轮廓清晰的村落。这时太阳突然从西山头的云缝里探了出来,西山露出了晴根。刹那间稻田一片金黄,微风袭来,荡出道道金浪,前面的浪头还没跑远,后面的浪头又赶了过来,最后连成一片金黄色的浪的海洋。我低沉的情感一下子回升起来,忽然想起了毛主席的一句诗:“喜看稻菽千层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多么美妙的诗句!
但遗憾的是那些英雄们已无了踪影,夕阳下的村落也显得格外的空灵与寂寥,往日人喧马叫,狗吠鸡鸣,炊烟袅袅的生机场面早已荡然无存了。小村寂静得让人窒息……
我中学时一个关系要好女生的家,就在这个小村落里。这让我加快了脚步,又想起了前年遇到她的情景。
那时她还拉着我非要到她屋里的炕头上坐坐,和我谈了许多学生时代的生活情景,谈了与我懵懂的“爱情”往事以及她婚后不谐的生活。特别是说到她送我那张“绝密”的纸条时,从她眷恋的眼神里和那眼角的丝丝泪光上,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而我却故意转移话题,生怕外面的人进来难免尴尬。
临别时,她送我一些自己园子里种的红芸豆。红芸豆颗颗籽粒饱满,红润剔透,亮盈如珠。我再三推辞,她开玩笑地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知道这是王维的《相思》,我说:“那既然如此,一粒足矣!”她笑着说:“一粒不行啦,我的心已不属于你喽!多拿些回去熬粥喝吧!”说完我俩开怀大笑。谁知,这次见面却成了最后的诀别。后来在同学的微博上看到,她人已不在了。此时路过她的门前,难免停下脚步,深深地向院子里窥望。我的心底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与追思。
小院还是那样的整洁有序,窗户台上的那盆君子兰还在,只不过没人浇水早已变成了花的标本。过路的小道上也长出了无人踩踏的青苔与些许蒿草,看来确已是人去楼空了。我想起了唐代崔护的诗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进一步触碰到了我的伤感情绪,虽然说我的那个同学无法堪比桃花,但在我心里还是充满了些许的惋惜与痛苦的酸楚。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带着不舍,带着无奈,继续前行吧!
和这个小村子相依偎的是一条自北向南蜿蜒曲折的小河。虽然天色已晚,既然来到了这里,何不去河边再看一眼。
秋天的小河格外的宁静,清澈静谧的河水,温情地抚摸着岸堤,依依不舍地流向远方。有一群小鱼逆水而上,水面荡起条条波纹。一阵轻风后,几片枫叶飘向河心,像是翩翩起舞的彩蝶落到了水里,又变成了一叶叶轻舟。看到这秋日少有的景色,我内心的荒凉稍许淡却。突然兜里的手机铃声响起,耳边传来妻子不耐烦地催促声。
这时我才意识到太阳已经跑到山那头去了,大地已然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色彩,一阵秋风掠过心头……于是我加快了折返的脚步。渐渐地,我连同这蜿蜒的小路,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作者简介:郗修军,黑龙江绥棱人,退休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