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之美
2021-02-27张晓风
张晓风
宋代魏庆之的《诗人玉屑》中记载一则故事如下:
郑谷在袁州,齐己携诗诣之。有《早梅》诗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齐己不觉下拜。自是士林以谷为“一字师”。
齐己和郑谷都是中唐诗人,当时他带着自己的诗作去看郑谷,想来那诗是他的得意之作。郑谷在欣赏之余便说了真话:“‘昨夜数枝开不妨改作‘昨夜一枝开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诗之陈设亦如画之构图,娉婷一枝来入眼,远比三四枝更能聚焦。许多事情并不倚多为胜,能芟除才有突显,有割舍始见真章。深深雪原上,一枝清癯寒梅怯怯探首,香息却已惊心动魄,这方是早梅的真精神啊!
在周紫芝的《竹坡诗话》卷三也有故事如下:
宋曾吉父《送汪内相赴临川诗》有“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韩子苍改“中”为“深”,改“里”为“冷”,吉父闻之以子苍为一字师。
“中”和“里”都是介系词,本是老老实实的字眼,但在寸土必争的古诗王国里,我们却很期望每个字身兼数职。“白玉堂‘深”所以比较好,只因它虽是形容词,却也包括了“中”。至于“水晶宫‘冷”,当然也包括了“里”。这种改诗手法,近乎经济学法则。
但是,芟砍一定就是好事吗?也未见得。曾听长辈叙一事,谓滕王阁附近,常有鬼物长夜诵吟,吟的句子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鬼似乎是王勃,他吟句似在挑战,因自认为当年的句子写得极好,谁有本事不妨来改他一字。由于“耀‘文扬威”多年,并无一人敢应战,让大家不胜其烦。终于有个人忍不住了,望空大骂一句:“你那算什么好句子?明明六个字可以说得的,你却用了七个字,你听:‘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不也一样好吗?”
那鬼想必不是王勃本人,這么一句话就被吓退了,真是个笨鬼。假如只需删字,句子就会变好,哪还需要字斟句酌的种种用心呢?“与”“共”这种连接词虽是小事,中文词汇也常省去,例如我们用“夫妻”,不像英文习用“夫和妻”,但如管夫人的那句“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若改成“你我生则同衾,死则同椁”,味道就差得多了。因为说成“我与你”,则仿佛见一天平,两边各立一人,彼此旗鼓相当,气势相埒,管道昇其人自有古代淹雅女子的自尊自重。把“与”字去掉,则仿佛做拉面时把高筋面粉换成了低筋面粉,面形虽在,而吃在嘴里却筋道全无,可不慎哉!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这种组合入画尚可,但文学之为物,总该能表一表千里长霞和一只孤鹜间的相依相存和相类相求的关系。霞本不飞,受了孤鹜的感召竟也振翮相从,这叫“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长天本来虽也肤肌相近,但直到王勃说破,他俩才正式叙了亲,认了宗,归入同一谱系,这叫“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样的句子,其实是删改不得的。
(林小菊摘自《绿色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