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下火文的形成与文体特征
2021-02-26张子川张立彬
张子川 张立彬
摘要:下火文起于宋,是佛门火葬与祭文汇融的新文体,与佛教的其他应用文体一般体现出禅机与理趣兼胜、高雅与鄙俗并存之特点。宋代下火文创作数量大,种类繁多,又与秉炬文浑然不分,尤有探讨之必要。下火文文体特征极为鲜明,即有因名说法的灵活机变,口头语的巧妙使用,又有引用的教内葛藤,并总是由下火的态度引申出禅门释子洞然的生死观,全面地展现了释家文学的别样风色。
关键词:下火文;禅宗;文体特征
中图分类号:B948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1-0133-03
下火文乃是高僧掷下火把、点燃亡躯时所述文辞,在宋代风行于丛林世俗。此种文体为韵文,骈散结合,或用教内葛藤,或引名家诗词,颇具文学价值。黄人《中国文学史》称“下火文,僧人火葬用之,亦用骈语”。谭洁《从佛源和尚举火法语看禅宗下火文之变化》统计不同时期禅宗下火文的创作数量,并论其名称、内容、形式变化,又在《禅宗下火文的历史流变及其文化意蕴》中对前番论述有所引申。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之上,系统考察宋代下火文的缘起与发展、其与秉炬文之区别,并探讨其文体特征。
一、下火文的缘起与发展
下火文,乃是亡者以佛门火葬之法,烧化之时由高僧所说的仪式文辞。其源头今有两说,一是在鲁立智《禅宗下火文刍议》中,以《佛说净饭王般涅槃经》中净饭王烧化公案,定其源头为佛世。二是在项裕荣《话本小说与禅宗下火文》基于藏经记载,称“它基本上是南宋时才开始出现并盛行的一种禅宗文体”,将圜悟克勤所作定为源头。前者以一则公案而定源,后者则未见下火文更详细记载,皆有偏颇之处。
下火文作为丧仪文辞,与佛门火葬之法息息相关,是一种与宗门规约同步出现的应用文体。成书于北宋崇宁二年(公元1102年)的《禪苑清规》称“住持已下烧香,略声法事,下火讫(当有法语)”,最早记录下火须有法语。这一记载也与下火文出现时间相近。笔者点检藏经,发现最早的下火文为投子义青所作之《为亡僧下火》(《禅林象器笺》尝引《群玉集》记唐时黄檗希运为其母下火,有文,然《群玉集》不知何集,亦不知何人所作,未见原文不敢轻信,故仍以投子义青为先)。释义清(公元1032—1083年)此篇下火文中结句为“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乃传统祭文常用语,显然此时下火文还呈现出由传统祭文向宗门丧仪文转变之痕迹。是文夹藏语录之间,未单独命名,语录间亦不见“小佛事”一节,显然将下火作为小佛事的重要环节,尚未成丛林中人共识。义清后,释法演、释道宁等皆创制下火文,然此时下火文仍夹藏于语录之中,夹记于法语之间,有时甚至无题,尚未定体。
这一情况至圜悟克勤后方才发生变化。释克勤(公元1063—1135年),为五祖法演门下高弟,所著《碧岩录》在被誉为“宗门第一书”,座下虎丘绍隆、大慧宗杲皆是名喧宇内的大宗匠,法脉传承至今,影响深远。克勤所说法语由门人绍隆等编为《圆悟佛果禅师语录》二十卷,中有“佛事”一节,收下火文5则,并入龛文、举哀文各1则。此后僧人入化之时所说的下火文、挂真文、洒灰文、入龛文皆入僧人语录,并专列“小佛事”一节中。至此,下火文在丛林之内,已基本成为定制。
两宋之交,云门宗慈受怀深是第一位用力创作下火文之高僧,在其语录中,有下火文14则,数量多,种类繁复、不仅有为僧人下火,亦有为居士下火,若《魏先生下火》,还有为女居士下火,如《田六娘子下火》,还有为多人下火者,如《丁忠训妻与女同下火》。这些为优婆夷、优婆塞所作的下火文,无疑反映出下火文正被世俗所接受。诸多善信克服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观念,在走到人生尽头时,也愿意采用禅宗的丧葬仪式。
南宋时,由于都城临安地域狭窄,僧俗多行火葬。《梦粱录》中记“死无周身之具者……则给散棺木,助其火葬”。《清波杂志》卷十二记“浙右水乡风俗,人死虽富有力者……亦致焚如僧寺”。彼时在杭州诸寺多设化人亭,为僧俗集中烧化之地,宋人罗公升《菩提寺》诗有“一亩方塘几劫灰,哭声未了笑声催”之句,并自注“寺为临安人火葬之地”。有此习俗,世俗之人多往寺院烧化,下火文的创制亦渐趋繁盛,创作数量和创作人数皆远迈前时。彼时临济、曹洞皆有大力创制下火文者,如曹洞宗的释慧晖、释正觉、释如净,临济宗的释居简、释法薰、释绍昙。
下火文起于北宋中期,与禅门火葬之习形成同步。北宋后期,火葬成为宗门丧仪定制,其创作也逐渐风行。进入南宋,都城迁至杭州,火葬盛行,创制下火文蔚然成风。据统计,宋代共有41位禅德创作下火文,计有277篇,其中南宋245篇,占总数的88%。此外,下火文类型亦多,长章短制兼有,有为僧人下火,有为居士下火,有为百姓下火,有为官员下火,有为人下火,亦有为动物下火,反映出此种文体灵活自由的特点。
二、下火文与秉炬文的异同
今之所论下火文,或有题,或无题,或称下火,或称秉炬。据《禅林象器笺》中《丧荐门》所记,“秉炬与下火同……或曰,秉炬语长,下火语短。又下火一人行之,秉炬数人递为之……若用真火,移刻易烬。故刻木炬涂朱,拟火状,或红绵缯造花,著炬首,而不点火,备更把焉。”可知,秉炬、下火皆是火葬之时由高僧秉炬,绕柴堆周行,边走边说之语。差别在于下火为一人,秉炬则可数人;秉炬所持为未燃之木,下火所持则是真火;下火时往往扔下火把,而秉炬则无此动作。此外,还有下火文长,秉炬文短之说,然而二者在内容上并无分别。在实际创作中,下火文与秉炬文界限极模糊,其区别主要体现在三点:
(一)文题上的差别
在僧人语录中,下火文往往称“为某僧下火”,秉炬文则称“为某僧秉炬”。然而以标题区分二者,亦未见确切。事实上,除少数高僧语录在文题上将“下火”“秉炬”标出,释法薰,有下火文12篇,秉炬文1篇;释祖庆,有下火文3篇,秉炬文1篇等,余者大多将二者混为一谈。某些下火文甚至没有文题,如《宏智正觉禅师语录》中有下火文29篇,其中仅有10篇有题,又如五祖法演的两篇下火文作为法语合并记录,“为亡僧下火,举起火把云:火风四大,互相违背。当此时节,随缘自在。次日,又为一僧举起火把云:昨日也恁么,今日也恁么。且道昨日是?今日是?说甚是不是,尔看是甚火色。”盖将两篇下火文记作一则法语。
(二)动作上的差别
下火文中往往会将下火动作特别注明,出现如“掷火”等动作,秉炬文则无此记载。然而注明下火动作,亦非定制,如释如净的下火文中无一篇点明下火之行动,而释慧晖所作之下火文则皆记其“掷火”。此外,亦有题为“秉炬”者,又记其“掷火”,无准师范《为灵隐妙峰和尚秉炬》,记其“掷下火炬云:铁作肝肠,也须迸裂”,云谷祖庆《空海宝西堂炬》中亦有“掷下火把云:肝胆此时俱裂破,如水与水火与火”。亦有下火文记录着秉炬行为,如大慧宗杲《为法灯监寺下火》中记其“以火炬指龛”“举起火炬”。火炬乃是高僧主持仪式,道出法语之道具,可打圆相,可掷火把,可指龛,灵活机变。倘以动作区分下火文与秉炬文,亦不免胶柱鼓瑟。
(三)内容上的差别
《禅林象器笺》称下火文长,秉炬文短,亦无所据。高僧法语,口头言说,长短并无定制。某些高僧名高才大,或对下火之人十分了解,则可能说的较长,如慈受怀深《为登云从禅师下火》,先问大众,再述生平,再评其一生,再因事说法,最后设问大众,自问自答。全篇189字,并记其下火之时行为,如“将火把绕龛行一匝”,记其神态,“师微笑”,极详尽。而其另《行者下火》不过草草54字,言简意赅。又如宏智正觉《为亡僧下火》,“生而不生,灭而不灭,归去来兮,红炉片雪”,不过16字。秉炬文中亦有如《空海宝西堂炬》《太平坦老秉炬》等长篇,皆逾二百字。
由是可知,无论是从文题、动作,或是说辞长短,皆很难区分下火文与秉炬文,大多数高僧语录之中亦未将二者分开,故而本文所探讨的下火文包含下火、秉炬两种。之所以下火、秉炬在文题、动作、内容上的差别,主要是因为下火文本是法语,由高僧所说,其法嗣记录整理,说法方式、记录方法,亦因人而异,老婆心切者,则言语详实,大机大用者,则轻描淡写;记述详尽者,将题目、动作、说法神态等皆详细录下,记述省略者则蜻蜓点水,只记文辞。
三、下火文的文体特征
下火文作为一种高僧所述法语,具备鲜明的口语特征,下火文中时常出现“到这里”“是什么”“作么生”“恁么”等口头语,如北磵居简《为安法公秉炬》就写道,“便著普化直裰,有何不可?末后句是什么?”仿佛与大众对话。这是下火文的常用结构,高僧在手持火把,面向大众说法时常向门徒提问,如“落在什么处”“什么去处”,提点僧众亡化之日,送葬之时,不忘所参之法,更需洞然明白。除了以口头语提示大众,在下火文中还时常使用一些“呜呼”“咦”“.”等语气助词,这是口头说法的当行本色,不仅保留了大量宋时的俗语用词,而且使整个文章显得亲切活泼,饶有趣味。口头语的使用,也体现出禅师说法的各自特点,如释居简好用“.”,释法薰多用“咦”。
下火文的另一特点则是在文中点名下火之人的名号,在下火文中,一般有几种方法。一则唤名式,在行文之中呼唤下火之人名号,释克勤《为佛真大师下火》,称“佛真,佛真,急著眼保云程。一炬红光才举处,毘卢顶上任纵横”,临近结尾处连续深情呼唤亡僧的姓名“佛真”,并道“急著眼保云程”,情真意切,体现了一种与亡僧之间的亲近感。二则点名式,在篇中点出亡僧的姓名,释正觉《为成上座下火》,起首便道,“禅人宗成,符到奉行。弃舍六和合,还复一精明”。三则嵌名式,将亡僧的姓名嵌入下火文起首语句中,并从此展开说法,释正觉《为了尘上座下火》起首便是“了于無了安有尘,尘不自尘安用了。尘既消亡了也空,此时妙合圆常道”,将“了尘”二字藏头嵌入起首两句,在第二句中又将二字颠倒嵌入。起首四句,专论“了”“尘”之关系,说名“空有”之联系。南宋释慧晖于拆字藏名,起兴说法最有心得,所作23篇下火文,皆将下火之人法号分拆,藏入起首两句。
下火文的说法者为高僧,烧化对象一般是僧人,说法对象则是衲子,故而其中多引教内葛藤。如,北宋无相真《为静维那火》中有句“蹉过如来顶宝,满肚风雷;欲绍长者家财,翅摩霄汉。两头俱脱,一事无成”,释宗杲《为彦维那下火》道“了五蕴性空,悟诸法无我。才觉四大乖违,知是收因结果”,皆是衲僧家本色。其中尤其多用“木人”“石女”“泥牛”“铁船”,谓烧化之人,离四大,绝百非,正观生死,离执去著,若释正觉便好在下火文中用泥牛之喻,如“泥牛踏破澄潭月”“水沉沉泥牛稳卧”“稳驾泥牛耕大海”。这些譬喻,使下火文看起来生动活泼,读起来意味深长,显示出禅宗豁达超脱的生死观。当然,这些教内葛藤的引用,也为下火文的解读设置了障碍,明白者则可登堂入室,不明白者则是盲人摸象,这也是释家文学的重要特征,在行文之中大量使用教内语典、事典,既为读者造成一种陌生感,同时也蕴含着深刻的禅宗智慧。
下火文因其仪式的特殊性,其中多包涵火的意象。如高僧常以各种譬喻论及那点燃亡躯的烈火,释如净称此火为“丙丁童子”,有“滔天红焰”,释居简则称此火为“无缝塔灯”“电光石火”,释法薰则称此为“海底烧天火”“打铁火星”。而对所烧之亡躯,高僧们亦诙谐地以“东家破屋”“娘生旧衫”来譬喻,显示出不拘肉身、无意世俗的洞然达观。对于烧化之时的景象,则以“火后一茎茅”“火里优昙花”“火中精金”来譬喻,以为烈火焚去执着,在火焰之中自性圆明,得大解脱。
综观宋代下火文,或述生平事迹,或论生死来去,或言勿要执着,或是抚慰亡灵,都在文章之外树立了一位滴滴法乳浇灌众生,十字街头解开布袋的大德形象。高僧们虚实任运,生死洞明,游刃有余,以寻常言语说出洞明禅机,以慈悲心肠劝人熄念头,绝纤尘,明心见性,终得涅槃。这些高僧大德是下火文的创作者,也是下火文千载之下依旧有撼动人心智慧的赋予者。
四、结语
下火文是佛门火葬之时由高僧所述法语,兼具口头文学与丧仪文辞的双重特质,这种新文体,是宋代禅宗与中土文化相结合的产物,具备释家文学的典型特质。下火文也是高僧自身文学修养与佛法修为的集中体现,其鲜明的文学特征,令其在诸多佛教应用文体中别具一格。诸禅德在僧俗跨越生死界限时,老婆血心,开解大众,显示出禅门生死一如的达观与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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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子川(1986—),男,汉族,江西九江人,江西师范大学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张立彬(1996—),男,汉族,江西景德镇人,江西师范大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王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