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欲望
2021-02-26韩江枫
摘 要:父亲因不能忍受现实世界巨大的压力,又无处倾诉,只能选择自己搭建起一个“异托邦”,作为典型的现代主义小说,在叙事的形式上对传统小说是一种颠覆或冲击,在这里,类似于父亲这样的形象,已经不再是活生生的个人,而是“个体”,社会的观念和结构,为每一个人预设了思想和行动的空间边界,逾越边界的个体,是不会被倾听、被理解的。这种个体,不会被消灭,而是被压抑、控制在边缘地带,因此,和主流空间若即若离。本文将从《河的第三条岸》文本出发,结合福柯的异托邦理论,分析文字背后的深意。
关键词:主体失语;福柯;异托邦
作者简介:韩江枫,女,汉族,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3--03
那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父亲拖着一艘含羞木制的船,带我沿着河岸一直往下走。我听见水波声由远及近把水汽带到岸边,滋润了我的身体。飞鸟轻轻掠过水面,惊起点点浪花,青绿色的水面上,笨重的鸭子成群结队地游过。我看向父亲,他今天好像异常严肃,又格外沉默。到了河边,他坐上了那条含羞木做的小船,我以为是好玩的游戏,趴在岩石后偷偷看他,但却不是。父亲欺骗了我,抛弃了我,我一辈子都为此懊恼……
试想一个孩子在一无所知的情境下被父亲抛弃,该是多么痛苦的遭遇。故事中的父亲就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家庭,用含羞木自制的小船独自一人泛舟大河之上,去追求“河的第三条岸”却不远离,只是徘徊,直到两鬓斑白。“我”终于鼓起勇气劝说父亲回家,说要接替他的位置。得到允诺之后“我”却接受不了陌生的父亲,落荒而逃。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而“我”直到弥留之际也没有解开这个心结。全文重心理描写,多象征,这也是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小说一贯的特点。
一、主体的失语
文中处处充斥着诡秘的沉默,我们听得见河水的流淌,听得见岸上人模糊的闲言碎语,却听不见真心交流的声音。拉康认为,主体之间是永远没有办法直接交流的,语言不可能直接到达他者。因为在象征层面上,存在着一堵“语言之墙”。这种“语言之墙”在文中一方面体现为作者相信读者与故事的主体能够达到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来自相似的生命体会和社会经验;另一方面是因为话语总是不能完整表述主体意识,而无声的嘶吼反而更具有冲击力。《河》中,没有只言片语能直达父亲,只能依靠这些虚影去臆测了。即使是“失语”的父亲,他对于家庭、对儿子,对妻子仍然表现出一种牵挂。联系这个时代,我们暂时可以这样理解:父亲因社会责任过于沉重而选择漂流,也正因家庭责任的牵绊、不舍亲情和爱情而不忍走开。作者用让人物失语的方式,把人物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以及主体的欲望最大程度的表现出来。
唯一直达人物的鲜活是在结尾,“我”已老去,又到河边,对着父亲的背影庄重地发誓:“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继续下去不可……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父亲答应了,“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被社会异化的父亲身上终于流露出了人性,他“挥舞手臂”、迫不及待地向新世界奔去。两个人的执念冲破了空间在此会面了,再向前一步,也许执念都能得以了结。但是,“我突然浑身颤栗起来。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因为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祈求,祈求。”不仅令人怀疑,儿子拒绝婚姻、拒绝接纳的真实原因:究竟是为了等待父亲回来,还是不愿意承担起责任?欲望扭曲蚕食着他们的心,内心的和解,才应是他们最后的追求。
可以想象,父亲一定尝试过与家庭、与世界沟通,但沟通永远无法直达并总以失败告终,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地選择缄默、选择漂流、期待一个新世界的到来。他渴望别人的理解,徘徊不离开就是为了等一个答案,儿子的那番话已经搭起了一座桥梁,当他以为儿子终于愿意和他沟通,帮他分担忧愁之时,儿子却突然落荒而逃,那么父亲只能又一次回到冰冷的河流之上继续漂泊。
二、社群的驱逐
而这一切沉默都来源于意识形态的控制与压力,父亲划舟离开后,小镇上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吓坏了。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亲戚、朋友和邻居议论纷纷。
“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虽然没有人说出来过)我父亲疯了。也有人猜想父亲是在兑现曾向上帝或者圣徒许过的诺言, 或者,他可能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也许是麻风病,为了家庭才出走,同时又渴望离家人近一些。”麻风病的意味在西方文学远远不止是疾病本身,更象征对人的厌弃。“从词源上说,患者意味着受难者。 但令人恐惧的还不是受难,而是这种受难使人丢脸。……当疾病的传染性使那些本该前来助一臂之力的人惟恐避之不及,甚至连医生也不敢前来时,这是对病人的公民权的剥夺,是将人逐出社会……”[1]麻风病人还未来得及得到救助,就已成了偏离社会环境的“他者”。“河上经过的行人和住在两岸附近的居民说,无论白天黑夜都没见父亲踏上陆地一步。……母亲和别的亲戚们一致以为他藏在船上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光,那时他就会离开大河……”不仅如此,就连父亲信任的母亲也请来牧师驱走父亲身上的魔鬼,叫来两个士兵来威胁他,又找来新闻记者拍照。所以无论是家庭内的私人空间还是社群中的公共空间,在本质上都属于“意识形态”的空间,意识形态的触角、权力的触角几乎无处不在,它们定型了城市人的生存状态。
在常规空间的定位失败,使得他找不到自我,无法进入规约社会,无法遵循规训空间的秩序,无法忍受对个体的禁锢和驯服。面对社会的压抑,父亲选择了沉默。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河的第三条岸”就是他心中自由的象征——即使永不存在,也绝不会存在于如今的世界里。他想借由自由与充满变化的水来达到对梦想的无限接近,但文章结尾儿子的反应说明了一切,无异于关上了父亲永远隔离于另一个世界的最后一扇门,“我不该这样,我本该沉默。”这是“我”得到的最后启示。
三、前往“异托邦”
福柯早就认识到,时代充满了焦虑,是因为现代空间是以圆形监狱发展起来的,现代人的话语、行为等都在监视之下,有特定的规范。“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在中心瞭望塔安排一名监督者,在每个囚室里关进一个疯人或一个病人、一个罪犯、一个工人、一个学生。通过逆光效果,人们可以从瞭望塔的与光源恰好相反的角度,观察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小人影。这些囚室就像是许多小笼子、小舞台。”[2]这是一种由“看”衍生出的权力运作方式——“全景敞视主义”。福柯认为“看”也是权力建构的方式之一,在“看”的同时也在“被看”,这种看与被看的二元统一机制无处不在,学校、工厂、监狱、疯人院实际上都变成了“异托邦”,是游离于真实空间的“异质空间”,这种空间是权力运作的基础。所以福柯洞察到现代人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特殊空间场所其实都具有异托邦的性质。
父亲和儿子都为自己的执念奉献了一生,儿子的执念是等待,从“我”目睹父亲离家,就一直在反思、责怪自己“我有什么不对?我到底有什么罪过?”不思婚娶,从未离开家乡;父亲的欲念不是寻找,只是拒绝。拒绝现实生活的琐碎,拒绝敞开心扉,拒绝上岸,甚至拒绝远方,这种与世界若即若离的“拒绝”,作为隐喻,事实上构成了福柯所言的“异托邦”——一种与中心和主流对峙的被压抑、被凝视的“非正常”的生存状态。“乌托邦”是彻底否定现实的,或者说是在现实的彼岸的,是一个“不真实的空间”。而“异托邦”则能解释这个矛盾或阐释的难题。它是一个社会或者文明结构,用以安置异己性思想、观念、存在等的实体,是真实存在于社会结构内部的,比如疯人院、监狱——尤其是疯人院,那些不被理解的,便被判定为癫狂,被安置在特定的场所,它同正常状态的社会和人保持距离,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它同所谓“正常的社会”或“正常的人”对照,用以确证后者自身的合法性。异托邦脱离于所有其他的场所,却真实存在,比如学校、工厂、监狱、疯人院等。它的声音和欲念,不被理解,却证实了中心和主流的“正常”与“合理”。因此,这些欲念无异于作茧自缚,最终毁了自己。拉康认为,在需要得不到满足而转向需求时,需求将欲望与语言形式的条件联结起来,从而泄露了欲望的真实意义。欲望超越了需求,它将走得更远,因为它是不可能被满足的,所以欲望是永恒的。在当时压抑天性的社会中,真正的欲望和需求无法得到表达。因此只能被动地等待,他们把灵魂封闭,期待自由的光可以照进来。但是福柯却没有给“异托邦”的性质以明确好坏的规范,父亲的离开是好是坏我们不得而知。寻找第三条岸可能是光明的,《圣经·创世纪》中一开篇就说,神先创造水,再创造天地万物,可見水的原初生命力量,水还有洁净、净化的含义,在《圣经》《新约》中,“洗礼”最初是指施洗约翰在约旦河中施的洗,它是一种悔改的记号。入教的信徒需要在额上、身上施洒圣水,以洗去“原罪”,获得全新的生命。父亲乘的小舟也可能如希伯来人的洪水再生神话诺亚方舟那样,带走黑暗和悲剧,带来新的光明与希望。文中描述道,“船的影子像一条鳄鱼,静静地从水上划过。”非洲的某些部族至今仍因鳄鱼的勇猛和凶残,它远超其他种族的耐心与韧性,而将鳄鱼奉为图腾,男子举行成年仪式时,在前身体各处留下的形如鳄鱼皮纹样的刀痕,鳄鱼也是重生的象征。
但即使水面风平浪静,水面下也可能是暗流涌动的。“父亲的河流”带有神秘的支配感和令人生畏的色彩,是希望和危险并存的。父亲去寻找河的第三条岸的行为,我们眼中是永远实现不了的,他想借由自由与充满变化的水来达到对梦想的无限接近,这是不现实的,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潘多拉的魔盒。就像电影《楚门的世界》影片结尾,楚门不想再在桃源岛上忍受虚伪的生活,准备离开时,基斯督同他说,“你是真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看你,听我劝告,外面的世界和我给你的一样虚假,有一样的谎言,一样的欺骗,但在我的世界,你什么也不用怕,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幻觉终将破灭,父亲在这个自我构建的异质空间中,既无法保持自己的本性,也无法认同现实社会文化,最终导致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父亲被困在寻找、漂流、封闭的人物状态里,作者将人物的个性隐去和抽离,成为一个模糊的,转喻的符号。这是社会的群像,在各个角落,都有这样无奈的人存在,被压抑、被忽视是大部分人的普遍生存状态和生存困境。每个人都曾寻找过释放欲望的出口,但最后都像这一对父子一样,沉默无处诉说,宿命般地令人扼腕。从父亲、到儿子、到母亲、到姐姐、抱持传统思想的其他人,无一例外地都是被现实压抑的可怜人。人类的抗争永远也没有尽头,只能在矛盾中寻找一条稍为柔和的路……对于此,柏拉图建议我们“把向上的旅程以及对地上事物的思考理解为一个灵魂向着可知领域的向上旅程。”离理念世界越近,那么灵魂越“向上”,便离“至善”越近。虽道阻且难,却是追寻自由的路上必经的。
注释:
[1]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修订译本.刘北成,杨远婴译4版.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9.第224页.
参考文献:
[1][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修订译本.刘北成,杨远婴译4版.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9.
[2][法]米歇尔·福柯.另类空间[J].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 6) : 52-57.
[3][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等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