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是有情痴”
2021-02-26洪庆
洪庆
摘 要:欧阳修词的雅与俗、词人的乐与悲历来是词评家研究的重点,其实不管是雅化或趋俗、达观或悲情,这些语言层面与精神层面的切入分析,都与欧阳修对生命的深情有关。在欧阳修的词里,他的欣慨交心和词作中的雅俗并存都源于其对生命本质的深切体认,一切令他有感于中的美好物事都能入词。
关键词:生命;深情;欣慨交心;雅俗并存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3-0-03
欧阳修为北宋一代文坛领袖,领导诗文革新运动,对当时文风的振作起了很大作用。而政治上,因支持改革,几度遭贬,对命运无常有着深刻体会。以欧阳修的满腹才华和疏放性格,合于人生之遭逢际遇,从流露个人情绪的小词观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风与月”中“痴”与“恨”实质上都源于“情”,源于对生命的深情。
一、欣慨交心
对自然风光的描写在欧阳修的词作中占了相当比重,他热爱自然,热爱生活,不论当时自己的境遇如何,面对自然美景,他总有一片豪兴深情。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写了十首《采桑子》,赞颂颍州西湖各个角度的美。他还写有十二首《渔家傲》,分咏一年十二个月的节物风光,其对自然景物的赏玩之意趣与飞扬之意兴可见一番。然而这一份豪兴中往往存有悲慨的底色,如《渔家傲·一派潺湲流碧涨》:
一派潺湲流碧涨,新亭四面山相向。翠竹岭头明月上,迷俯仰,月轮正在泉中漾。更待高秋天气爽,菊花香里开新酿。酒美宾嘉真胜赏,红粉唱,山深分外歌声响。[1]2012
尽管词里呈现出一派热闹欢腾的场面,美景令人沉醉、宾客之间相谈甚欢,还有歌妓唱词助兴,然而在这般热烈场面里词人的意志情绪似乎并未出场,他立于画面之外赏玩这一切,自身并未沉醉其中。历经宦海浮沉、身世波折,词人深谙美景易逝、嘉宾难会的道理,因此更为懂得欣赏和珍重世间的美好物事,但他为何保持距离地观赏呢?试看下面这首《玉楼春·西湖南北烟波阔》:
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舞馀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么花十八。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1]2020
这首词的情感节奏不似上一首逐步走高,而是在氛围逐渐热烈后,戛然而止,以极度的怅惘和寂寥作结。但与上一首有距离地观赏不同,这里词人显然是与众人同乐了,然而在如此热闹的筵席中,他竟对“明朝车马各西东”的场面有所预想,提前惆怅了起来;“香腮红一抹”与“画桥风与月”,这一暖一冷形成强烈对比,即是愈沉醉愈清醒、愈热烈愈寂寞了。叶嘉莹先生曾引陶渊明的“欣慨交心”形容欧词中飞扬之意兴[3],大概指的就是这热烈高亢中总有一分孤寂、疏放豪宕中总蕴含一分悲慨罢!
在《浪淘沙·把酒祝东风》这首词的末尾,词人把难再共赏美景的感慨直接表达出来了,“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1]2035可见当下“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的豪兴与洒脱,终究是无法化解聚散匆匆、再会无时的苦恨的。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人的有限性注定人一生中要遇到无数次无计可施的境遇,作为文坛领袖、朝中能臣,欧阳修遇此般情境也不得不发出低沉的慨叹。笔者统计他的词作结尾,多数情况下词人最后还是常以个性中自有的放达乐观去排解愁恨,往往是明知有恨,却偏要抗抵,愈是分离在即,愈要尽情作乐,“直须看尽长安花,始共东风容易别。(《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1]2019以聚时的短暂欢乐抵抗分离后漫长无计的时光;“尊前贪爱物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玉楼春·风迟日媚烟光好》)”[1]2018用自然界的新生物华滋养日渐衰老的身躯。类似的词句还有“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浪淘沙·今日北地游》)”[1]2036、“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朝中措·平山阑槛倚晴空》)”[1]1995、“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圣无忧·世路风波险》)”[1]2034等,大抵是疏放豪宕之语。面对美景乐事时,心底潜藏悲慨;面对离别感伤时,又以热烈放达化之。王国维评欧词:“于豪放中有沉着之致”[4]即在于此。故欧阳修对人生难题的化解态度,说乐观放达还不够,他以热烈的感情碰撞冰冷的现实,以向上的乐观对付心底的悲慨,这是一种坚韧的生命力量,源自对生命本质的深切体认和深情留恋。
除了自然美景,青春年少的女性形象也是欧阳修词里常出现的主题。笔者暂将欧阳修词中的女性形象分为两类:一是生长于自然中的青春女子,二是养在深闺的痴情女子,前者以采莲女为代表。
欧阳修有不少词作是写采莲女子的,其中不乏生动细腻之作,如下面这首《渔家傲·一夜越溪秋水满》:
一夜越溪秋水满,荷花开过溪南岸。贪采嫩香星眼慢,疏回眄,郎船不觉来身畔。采罢金英收玉腕,回身急打船头转。荷叶又浓波又浅,无方便,教人只得抬娇面。[2]158
这首词中,词人并未沿用五代时期的手法,对女主人公的容貌和装扮进行浓墨重彩的描写,而只以朴素清新的语言平淡叙述,将撑船采莲的少女的懵懂和娇羞非常自然地表现了出来。青春的天然之美以自然清新的语句出之,明快纯净的气息扑面而来。
再如《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
花底忽闻敲两浆,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醉倚绿阴眠一饷,惊起望,船头阁在沙滩上。[1]2014
描写一群采莲姑娘在采莲时饮酒逗乐的情景。作者将绿叶、红浪、花容、人面联缀起来,使酒气花香浑成一体,采莲姑娘天真淘气、无拘无束的性格形象,被刻画得活灵活现;碧波荡漾、荷香四溢的荷塘也令人生出向往之情。由于词人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美好细节的捕捉,劳动人民生活中的一个小事件,在其笔下呈现出的是生活的诗意和生命的生动。
采莲女子青春正好、天真浪漫,可她们的青春快乐似乎也总有保鲜期,她们的哀怨闲愁在欧阳修词中也有表现,这也侧面反映了词人触及的是人物真切的思想感情和愿望。如《渔家傲·妾本钱塘苏小妹》:
妾本钱塘苏小妹,芙蓉花共门相对。昨日为逢青伞盖,慵不采,今朝斗觉凋零晒。愁倚画楼无计奈,乱红飘过秋塘外。料得明年秋色在,香可爱,其如镜里朱颜改。[1]2014
这首词未在遣词造句上刻意雕刻,在简明的叙事和贴切的意象中准确把握了少女心理,同时意蕴是层层加深的,最后一句“其如镜里花颜改”才让读者对少女的闲愁恍然大悟,由芙蓉花的凋零,想到自己的青春也正如这花期一样短,哀伤却又无可奈何。“愁倚画楼无计奈,乱红飘过秋塘外”,“飘”字的动感,让画面无限延长,思绪也受其牵引。枯萎凋零的花被吹落,被吹往哪个方向都是不可控制的,词中少女不由得联想起自己的命运,也如这般样子么?欧阳修的词中常出现“乱红”这个意象,除此词外,《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里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1]2006,《玉楼春·残春一夜狂风雨》里还有“残春一夜狂风雨,断送红飞花落树”[1]2019。美好的事物是那么容易衰败,衰敗还不止,还让脱离了花枝的花瓣在空中旋转飞舞,渐飞渐远,失去原有的形状和质色,付与流水碧波、沙石尘土逐渐消散。又或者是一直随风飞向远处,直到视线所及之外,让人彻底断了对春色韶华的追念。词人借闺中女子之口,不仅是表达闺怨闲愁,更是为岁月时光的流逝而叹惋,女子容颜易改,世上的其他物事也莫能逃出此理,其中蕴含着深广的悲慨。
二、雅俗共存
欧阳修词的雅与俗、词人的乐与悲历来是词评家研究的重点,其实不管是雅化或趋俗、达观或悲情,这些语言层面与精神层面的切入分析,都与欧阳修对生命的深情有关。其词里记录和抒发的是正统诗文里不能传言的情绪,呈现的是他关注的自然生命情调和欲调和的人生矛盾。俗和雅他无意去区分,歌筵酒席之上,若需小词助兴,则感于心而填成词,聊佐满座今宵之欢。欧阳修早年写了不少所谓的俗艳词,直写男女情事,大胆放纵,毫不避忌。这让后来的词评家没少头疼,代表道统正宗的一代鸿儒欧阳修怎会填如此露骨香艳的小词,定是他人盗名伪作罢!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中有言:“欧阳永叔所集歌词,自作者三之一耳,其间他人数章,群小因指为永叔,起暧昧之谤。”[5]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认为:“欧阳公词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6]显然,俗艳词在欧阳修词集中很难取得合法地位,是因其与欧阳修一代儒宗的政治文化身份不匹配,也由于词这种有别于诗的文体于后来的正统词家而言有其约定的审美特质,这和北宋中后期词的地位提升有很大关系。[7]而于北宋前期的欧阳修而言,乘兴填词不过是“聊佐清欢”的“薄技”而已。他并不曾想用词来彰显其作为政治领袖和文坛盟主的崇高品格,那是苦心填词的人热衷的事情,以欧阳修的疏放豪情倒不必留意于此。反观后世词评家对其俗艳词的回避态度,就显得有几分讽刺滑稽了。
实际上,纵使是香艳小词,我们也可从中看出了欧阳修对生命的深情和激赏。我们取下面这首《醉蓬莱·见羞容敛翠》来分析: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生低颤,问道有人知麽。强整罗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 更问假如,事还成後,乱了云鬓,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囉。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2]148
这首词最大的亮点是对少女私下与情郎幽会时的心理的生动描写,先是佯装偶遇,表面愠怒,实则激动,又羞又喜;后又怕被娘知晓,冷静后,主动约对方夜半再来相见。通过对女主人公的神态、动作描写和大幅的对白,少女的心理发生了从欣喜、羞怯到冷静、果敢的转变,其生动立体的形象与五代闺怨词中的单一描画类型有很大区别。词中语言不经修饰,还使用大量俚语,以口语写常情,不特作委婉,很具民间风味,这就是后来学者觉得“俗”的原因。正统词家一般以含蓄蕴藉为高,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8]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主张词之发“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9]而欧公这首词里对少女心中的情愫丝毫不加掩饰,而且还大胆地讲要“重来则个”,无论在艺术上还是道德上都不能为士人阶层所容。对于这类词,胡适《国语文学史》第三编中有言:“这种词用的是当日小百姓的言语,写的是当日的感情生活。”[10]欧阳修欣赏的就是日常生活中蕴含着生命美好的物事,一切能启发他、让他感到情之感动的都能入词。而在爱情这一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都赞美歌颂的主题之下,愈是情真意切,就愈能令人感动,又何来雅俗之分。爱情的甜蜜和苦涩在欧阳修词中多有体现,如“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1]2021、“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南歌子·凤髻金泥带》)”[1]2032、“心似织,条条不断谁牵役(《渔家傲·幽鹭谩来窥品格》)”[1]2015、“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渔家傲·荷叶田田青照水》)”[1]2014等。欧阳修一生波折起伏,游历了许多地方,接受了不同文化层次和审美趣味的熏染,以其襟怀学养,不仅爱情,只要是存在于生动真切的生活中的,都有令其动于中、感于情的力量。
最后引叶嘉莹先生对欧词的评诗来结题:“诗文一代仰宗师 偶写幽怀寄小词。莫怪尊前咏风月 人生自是有情痴。”[11]对生命的深情是欧阳修作词的动力源泉,他在词中歌咏风月、意兴勃发,亦于词中追叹韶华、感时伤怀;或欣或慨、亦雅亦俗,我们于词中见其矛盾,更见其深情。
参考文献:
[1]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
[2]欧阳修.欧阳修词笺注[M].黄余,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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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国维.人间词话[C].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4245.
[5]王灼.碧鸡漫志[C].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85.
[6]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徐俪成.北宋词论雅词-俗词体系的建构与柳词的标靶作用[J].文艺理论研究,2013(5):95-102.
[8]沈义父.乐府指迷[C].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277.
[9]陈廷焯.白雨斋词话[C].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3777.
[10]胡适.国语文学史[C].胡适:胡适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147.
[11]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