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苏联“保密行政区”?
2021-02-24顾安娜
顾安娜
在俄罗斯,有这样一批神秘的城市:它们在旅游地图上不见踪影,在列车大巴时刻表上也并不存在,不仅外国游客无法进入这些城市,就连俄联邦的公民也很难获得这些城市的出入证。
但这些城市,曾经是整个俄罗斯乃至苏联的骄傲。在这里生活的人,得到了国家最好的照顾和扶持,享受着没有饥荒、没有匮乏、没有烦恼的工作,从摇篮到坟墓都由国家一手包办。在那个因理想而建立的国度里,这些国民过着最理想的生活。
这些城市,就是前苏联直到俄联邦的保密行政区(ZATO)。
“车里雅宾斯克40号,谢谢”
“保密行政区”的概念,最早是在斯大林时期被提出的,是配合苏联核武器与原子能开发计划的一项配套行政设施。
和当时所有有世界野心的大国一样,苏联的核计划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提出了。但在完成了一系列基础理论研究之后,苏德战争爆发了,苏联很快失去了大片西部国土,并不得不承担起正面抵抗如日中天的纳粹德国的责任。
面对纳粹德国的庞大势力,熬过去是最重要的,相比自己研究终极武器,干扰德国研究就显得更为迫切、现实。
正面战场疯狂消耗着苏联本就有限的人口和国力,暂时还不能转化成武器的核物理研究也只能放下了。苏联空有大批当时世界上顶尖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却连链式反应可行性研究都还来不及做。
战争耗时久,苏联高层却没有忘记自己的核梦想。整个二战期间,他们不仅向纳粹德国,也向英美盟友派出了技术间谍(冷战时期的美国罗森堡夫妇被指控密谋窃取美国核情报泄露给苏联而判死刑,但这个判决的争议直到今天仍然存在,间谍的真相大多可能永遠不会被公开),希望了解其他大国的核武器研发进度。此外,在卫国战争进入转折点以后,获得了喘息机会的苏联也重启了本国科学家的研究进度。
但他们还是慢了很多拍,甚至获得的外国情报也并不及时。
直到美国在日本投放了两颗原子弹之后,斯大林才猛然意识到,在核武器竞争方面苏联已经大大落后了。好在此时欧洲战场已经尘埃落定,苏联不仅击败了老对手,还从德国俘获了大批科学家参与核武器研发。
决策下得很快,“小男孩”和“胖子”问世后仅仅几个月,苏联中央就下达了要尽快制造原子弹的命令,在列宁格勒、莫斯科、中乌拉尔、南乌拉尔、苏呼米等地区周边设立秘密实验室、重水反应堆、铀提纯工厂。
这些新成立的核工业单位和它们的配套生活设施、宿舍,就变成了最早的一批“保密行政区”。
这些城市基础设施和外界是一样的,甚至更好一些,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
顾名思义,所谓的“保密行政区”就是对其地理位置、产业、人口等资料完全保密。
以地理位置为例,这些城市都是没有自己名字的(也因此在普通行政区地图上找不到),称呼时用周边大城市连同邮箱号代指。比如曾经发生过克什提姆核泄漏的奥焦尔斯克,因为在车里雅宾斯克西北仅70千米处,被称为车里雅宾斯克40号(1965年后改为65号),尽显神秘本色。去往那里时,人们习惯轻声说一句:“车里雅宾斯克40号,谢谢。”
而那些被迁入保密生活区的人,主要是核工业单位的科学家和职工,一旦进入城市也就和外部世界基本隔绝了。普通的苏联公民完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些城市和人,更别提混进来了。少数能进入这些城市的非正式居民,也都是正式居民的近亲。他们需要向内政部申请一种特殊的通行证,如同国内用的“护照”,证明自己的身份并通过政治审查之后才能进入。
试图随意进出这些保密行政区的人,被视作非法越境。而合法进出的人,也要严守这些城市存在的秘密,泄密者要负刑事责任。
活在天堂里的一群人
可以想象,ZATO这样的小型城市里不会有多少居民,更不会有很好的娱乐、消费设施。在已经很无聊的苏联,这些城市的居民显然是最无聊的一群。
而且有很多保密行政区本身就位于极其偏远地区,比如远在苏联东端堪察加半岛的维柳钦斯克。在这么远的地方还是保密区,简直是与世隔绝一般。
但既然选择了为国家发光发热,国家也不会亏待他们。
苏联政府为ZATO里的居民提供了高于平均工资20%的超额奖金。这笔奖金的覆盖面很广,不论是科研人员还是小卖部的店员,人人有份。这也让很多人以能留在这座城市里为乐。
城市里还建有集音乐厅、咖啡厅、酒吧于一体的“科学家之家”,科学家们可以来这里探讨科学的奥秘。
此外,即使在苏联最困难的时候,ZATO城市里的物资保障仍然是优先级的。到了苏联后期,当莫斯科居民需要在商店门口排队购买纸馅的香肠时,ZATO的商店里仍然有卖不完的猪肉香肠,其余像面包、糖果、蔬菜等“奢侈品”也是一应俱全。
由于这些城市不允许人口流动,外来人口几乎为零,像乞丐、犯罪分子这样的潜在动荡因素更是完全进不了城。熟人社会加上严控外来人口,让这些城市的犯罪率极低,已经达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程度。相对于混乱的外部世界,ZATO内的生活确实相当“幸福”。
而随着苏联核计划在1949年顺利完成,ZATO这种封闭管理模式也被苏联领导人认为是有效的。于是在核城市之后,ZATO城市的范围也得到了进一步扩大,一些重化工中心、航空航天中心、战略导弹中心、军事防御中心都陆续被纳入ZATO的范围。
其中比较著名的,有距离符拉迪沃斯托克不远的太平洋舰队ZATO福基诺、莫斯科附近的加加林航天训练中心ZATO星城、摩尔曼斯克不冻港附近的北方舰队ZATO亚历山德罗夫斯克与维迪耶沃等。
当然,除了俄罗斯本土的ZATO,在很多加盟国的敏感地区,苏联政府也设置了一些ZATO。比如至今仍然是俄航天基地的哈萨克斯坦拜科努尔中心周边,在当时也是一个ZATO;而哈首都阿拉木图附近还有一处用于炭疽病毒研究的生物ZATO。
这些ZATO的结构大同小异,往往是用铁丝网拦起来的城市,安保和审查力量非常强,目的就是保证其中的居民能安心从事国家最需要的生产研究。而随着这些工作人员在城市里成家,类似学校、医院这样的配套设施也逐渐建立起来。
和生活物资供应一样,这些民生设施也是当年苏联境内的顶级设施,其中还诞生了一些服务于当地ZATO功能的高等院校。比如爱沙尼亚第二大城市塔尔图,由于周边有苏联空军基地,而有一部分属于ZATO,当地的高等学府塔尔图大学也因此变成了外人不可留宿的禁区,专供本地学生。
整个苏联时代,生活在ZATO里的人都没有遭受过饥荒、贫困与社会动荡,从孩子的奶粉到青年的就业,再到老职工看病下葬,都能找政府幫忙料理。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活在天堂里,直到整座苏联大厦突然崩塌。
保密区私有化
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联邦接手了它留下的大部分遗产,但面对这些曾为国家作出过卓越贡献的ZATO,联邦政府却犯了难。在全面私有化的激进浪潮中,这些完全靠国家输血的城市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从叶利钦到莫斯科的戈尔巴乔夫都觉得这些保密区到了该裁撤的时候。
但和粮食农场、拖拉机厂这样的非核心资产不同,ZATO中的产品不是火箭发动机,就是核弹头,要不就是核潜艇,这些资产如果用粗暴的私有化一甩了之,俄罗斯人民肯定不答应。但国家体制毕竟改了,再保留这些只输血不交税的ZATO又有些说不过去。
于是叶利钦政府为ZATO量身定制了一套新的制度:它们可以保持原来的封闭结构不变,也可以不用交税或者少交税,但必须想办法自己造血。按照叶利钦规划的路径,这些ZATO将与西方国家合作,开发自己擅长的技术,并从中盈利。
维持苏联留下的军事机器及其背后产业固然昂贵,但被低价买走或被逐渐抽干,则是更大的损失。崽卖爷田很容易,重建起来很难。把前苏联积累半个多世纪的核技术、航天技术、海军技术拿来换钱,真不愧是叶利钦。雪上加霜的是,1998年俄罗斯爆发了金融危机,当人们连正常的生活都无法维持时,对各种可能的救命稻草已经难以拒绝。
而这个计划很快得到了美国的响应。1998年,克林顿与叶利钦会面,并确认了技术合作的若干细节,此后由美国出资1500万美元供养ZATO中与核技术有关的城市——这笔钱在发放时还被俄联邦政府吞了一半。
与此同时,大量国内寡头和外资资本也开始涌入这些封闭的城市。然而这些资本却并不像1998年联邦595号法令希望的那样,“为ZATO提供就业岗位和服务”,而是变成了一个个皮包公司,尽享当地的避税利好。只要在公司里雇佣一位当地居民,资方就可以以业务拓展较快为名,把避税范围扩大到这家公司在城市以外获得的收入,从而规避掉大量税收。
这当中流失了多少钱,竟是由美国参议院顾问统计出来的:在ZATO长达4年的免税期内,俄联邦流失了4亿多卢布(约合当时1400万美元)的税收。在美国人眼里,ZATO经济特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不过他们当然是不会告诉俄罗斯人的。
这个情况一直到普京上台之后才有所改观,2002年新的联邦法令取消了ZATO的免税权。
但新的问题也来了。没有免税权的ZATO毫无投资魅力,又因为封闭式管理无法与外界实现经济交换,内部秩序很快就会崩溃。普京政府的解决之道是回归苏联时代,由联邦财政补贴当地,让他们继续安心从事核心技术研究。
可惜的是,普京领导下的俄联邦虽强势,但毕竟不再具有苏联式的物资调度能力。即使普京时代对军工方面加大了投入,但总体上还是缺钱。当所有ZATO的收入中,有50%以上都依靠联邦转移支付时,联邦财政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在过去20年里,俄联邦向ZATO投放的补贴额度变化很小,远远赶不上卢布贬值的速度。
那些幸运的有制造业底蕴的ZATO,近年来引进了韩、中、印等国的汽车商,成为俄罗斯领土上的“离岸外包”工业区,获得了不错的利润。而那些从事研究,从苏联时代就主要是靠国防和教育津贴过活的ZATO的科学家们,则陷入了困境,人均收入只是刚刚高于国家水平线——他们可是顶级核物理学家。
但即便如此,有俄罗斯媒体调查后发现,生活在ZATO里的居民,还是大多选择不解开封闭。他们已经在这些以单位为主体的世界里生活了半辈子,还没有做好面对更大世界的准备。确实,很多人可能从出生就一直生活在这里,这就是他们认知中的“世界”,在这里养成的独有的生存规则,未必适合外面的社会。铁丝网背后的小幸福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没有人有资格替他们做他们不想要的决定。
这种任性,或许是苏联梦为ZATO留下的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