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追忆
2021-02-22西门杏庵
西门杏庵
3.掬水
问:《掬水月在手》,看得我心动,手心发汗,更加迷恋中国的古典诗词。最近我重看《花间集》,和大学时的感觉不一样了,那时并不太欣赏韦庄,现在觉得韦庄是个了不起的词人,他的词有生命的质感。听叶嘉莹先生谈杜甫,才明白杜甫的伟大。
答:《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是叶嘉莹先生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之一,导演用先生所注的《秋兴八首》反过来再注先生,构成了一种新的复调关系。正是在“以诗注诗”的意义上,导演认为《秋兴八首》组曲不是配乐,而是另一条叙事线。
有人谈读诗词的感受,说,前几年刚开始读元曲,如久旱逢霖,如醉如痴,以为就此找到了母语的音节韵律,以为汉文学至此才算张开了嘴,有了“舌感”,有了人味儿;然后自然而然地读宋词,同样美不胜收,才知老祖宗的文笔到两宋已是婉转如流,像说人话了。
《花间集》共分四卷,第一卷就被温庭筠、韦庄和皇甫松三个人给占了。在花间词林里,如果说温庭筠是第一翘楚,那么,韦庄就是第二翘楚。温庭筠写词表达爱情,还都是用女子的口吻来说话,站在女子的身份上表达,她说她在干什么、在想谁等等。韦庄不同了,他干脆还原了,表达自我,他通常就直接用男人的口吻说话,我手写我心。“我想念那个女子”,他就直接说了。我爱故我在,我想故我说,我爱了,就说出口,因为悲哀,所以怀念,这就是韦庄。他不再伪装,直接卸下沉重的面子,露出真实的自我。你看韦庄的《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他直接说了:我还记得那个夜,深夜。我和谢娘在一棵花树下面,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识,约会。我们约会的地方多有情调啊,在一个水堂里面,四面都被水池包围着,水堂的西面“画帘垂”,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暗暗定下一个约会的日期。我们彼此有了承诺。山盟海誓,彼此都说了: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不能。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天教心愿与身违”(冯延巳《浣溪沙》),我们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上。多少年来,中国的老百姓的口头禅一直是“天哪!”“我的老天爷!”等等,这也从侧面说明一个问题,遇到难题,中国人最先想到的其实不是孔子,不是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而是祈祷上天,求老天爷开恩,中国文化里通常认为命运在老天爷手里掌握着。
韦庄说:那一夜,我和谢娘山盟海誓之后,各自回家,约定好了下次见面的日期。那次我和她是在“晓莺残月”中分别的,依依不舍,无限惆怅。谁知道从此以后,“隔音尘”了,音信和踪迹全无,影子都见不到了。如今,我们都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我们初识的地方,都漂泊天涯,成了他乡客,要想再见面,更加没有因缘了。从此萧郎是路人,二人相见遥无期。
《古今词话》上记载:韦庄写《荷叶杯》源于一桩逸事:韦庄为蜀王羁,庄有爱姬,姿质艳美,兼工词翰。蜀王闻之,托言教授宫人,强夺而去,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词,情意凄怨。意思是:蜀王王建,夺了韦庄的爱姬,韦庄是个多情的人,他因思姬心切,为了排解心中郁闷而写下此篇《荷叶杯》。
聊了韦庄的《荷叶杯》,你再看看今人的诗,对比一下。我打开手机,给你看看一个诗人写的诗:
一杯“莫吉托”
今晚不回家
攒够失望就离开
无论何人何事
愿你一生好运
如果没有 愿你逆境中
学会慈悲
愿你一生被爱
如果没有 愿你寂寞中
学会宽容
差距就在那里,不必用语言描述了吧。现在的诗,少了那种朦胧美。
现在的年轻人吃着爆米花、喝着可乐,看着无聊的商业电影,他们不需要深刻,甚至不需要思考。别留什么悬念,我懒得动脑子,累。我从小到大,都是爷爷奶奶追着喂饭;长大了,到学校读书,老师也是用“喂饭”的方式灌输知识。打开电视,看综艺节目,你看那些嘉宾,拼命想逗你笑,怕你不笑,还特意在画面的满屏写上字幕:“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还要把那个“哈哈”制作成很夸张的表情。最近,武术界出了个马宝国,很多年轻人追看他的视频,视频制作者将“哈哈”这样的字幕写满屏幕。
天哪!难道屏幕前的孩子们连嘉宾是笑还是哭,都看不出来吗?连“什么是笑容”都需要“喂”?孩子们能否暂时告别抖音、告别各种短视频,静下心来,好好读一本书?再看看社会上各种商业的表演,也是恶俗。香港作家蔡澜这样说:“到处看到茶馆中有少女表演。固定的手势还不算,口中念念有词,说来说去都是一泡什么、二泡什么、三泡什么的陈腔滥语。好好一个女子,变成俗不可耐的丫头。” ——批得痛快!
有个人患了靜脉炎,医生看了之后告诉他:苍术、黄柏、防己、生薏仁、牛膝、木爪、当归、川芎、王不留行,水煎服配合芒硝溶液外敷。芒硝以20%浓度浸湿纱布敷于肿胀部位10—12小时/次,每日换药1次。湿敷法:将芒硝用凉水拌匀,敷于患处,药干再洒凉水,经常保持湿润或以开水冲化,纱布吸湿敷于患处,此法适用于皮下瘀血肿痛、静脉炎、盆腔炎、阴茎水肿等。他天天打电话咨询医生,究竟怎么用法?医生心想:我都给他写在纸上了,难道我交代的还不够清楚?
说多了,好像带出怨气了,这样很不好。说点轻松的。在阅读唐诗、宋词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在每一个大诗(词)人的背后,总有一些个痴情女子——这些女子纵然像柳如是那般娇艳如花、才艺卓然,人秀于群,也仍然不得善终,终难逃脱悲剧命运。
这个名单,列出来就是一串:晚唐诗人鱼玄机,连二奶的地位都没能保住,自暴自弃,沦为高级娼妓,以身试法杀死自己的丫环,当然,鱼玄机自己也被处死。步非烟,红杏出墙,被身为参军的丈夫用马鞭子活活打死。关盼盼,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女,却因白居易的一首诗而绝食身亡。杜甫写下了名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写了序,他在序文里说观公孙大娘舞剑,启发了书法家张旭草书的长足进展。公孙大娘不过是她的艺名,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名字。正史里也不可能为一个女人立传的。从小惨遭继父蹂躏的霍小玉,后来到了“祈园”这个高级风月场所,一举成名,偶遇著名诗人李益,暗许芳心,但两人有缘无分,小玉郁闷吐血而死。甄金莲少年时因诗才而成名,14岁在船上偶遇范仲淹,因此一夜成名,成为妓院里的头牌。在漫长的等待中,她不为钱财所动,为范仲淹守身如玉。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范仲淹已经有了正室,众人问范仲淹:该怎么称呼甄金莲呢?范仲淹说:就叫她“如夫人”吧。“如夫人”之说就这样流传下来。北宋初年的文坛盟主是欧阳修,苏东坡是他的学生。因为苏考进士那年,欧阳修是主考官。欧阳修的老师是谁呢?正是晏殊。张采萍正是通过欧阳修认识晏殊老师的。晏殊在60岁时娶了16岁的洛阳名妓张采萍,当然不是正妻,是五娘,五夫人。16岁的女人,不寂寞才怪。后来,她和晏殊的第7个儿子晏小山偷会云雨。杭州名妓李念奴可不是好惹的,聪明才智在苏东坡之上。苏东坡在杭州任职期间,李念奴很快就搞掂了苏东坡,造成那时候轰动舆论界的大新闻:逼苏东坡将杭州官妓女子予以脱籍从良。俗话说,脏唐乱宋。这宋朝也太乱套,风流得不像话,三妻四妾不算完,还以嫖妓为荣。“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这竟是文坛一哥欧阳修写的。至于柳永,风流成性了,“坐中醉客风流惯”,是写实,也是炫耀。苏东坡风流到带着妓女去拜访和尚。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堂堂大宋皇帝宋徽宗竟然和大臣周邦彦为一个妓女争风吃醋。这个妓女就是李师师……另外,秦少游和苏小卿,唐伯虎和沈九娘,侯朝宗和李香君,李清照和张汝舟等等,类似的风花雪月故事很多,无法一一列举。当然,这些都是诗人们的“边角料”,太八卦了。
诗写得好是一回事,为人又是另一回事。道德上指责他人是一回事,轮到自己又是另一回事。“文如其人”,不过是一种善良的愿望罢了。生活中,文和人往往是分开的,是两回事。
苏轼有一首词《满庭芳》,这样写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有两个人得到过“仙人”的评价:一个是李白,一个是苏东坡。苏东坡被称为“坡仙”,他的文章、诗词、书法都非常好,古人说他有“逸怀浩气”——一种超出了尘世一般之人的、辽阔高远的精神气质,说他的诗像“天风海雨”——天上那种无拘无束的风,海上那种没有边际的雨。
想想人这一辈子,抢地盘、争名利,在庄子看来不过是蜗角——蜗牛之左角的触氏与右角的蛮氏,这两个“家伙”为争地盘而打得头破血流,很可笑是不是?这种所谓的利益(地盘)不过蝇头小楷那么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瞎忙乎。还是保留一点童真和轻狂好,人生不过百年,何况有一半在忧愁风雨中度过,就算你天天喝醉,也不过区区三万六千场。苏轼的词《满庭芳》让我想起前不久看到的一则短信获奖作品《人生》:人生就像蹲坑,有时你已经很努力了,但结果却是个屁。
《黄帝内经·素问·汤液醪醴论》篇中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有时医生的治疗无效?答案是“神不使也”,也就是说,患者在精神上不配合。如果“精神不专,志意不理”,就会“外内相失”。老百姓常說“药治有缘人”,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容易疲累打不起精神,他有长期晚睡、熬夜的习惯,这恐怕不是靠一两个月早睡能够修复过来的。很多长期熬夜抽烟或饮酒的病人,他身体的经脉都是绷紧的,不容易柔缓,所以恢复得比较慢,这就是为何烟鬼、酒鬼、熬夜者,他们被称为“中年油腻”,多比较耐药,疾病也比较顽固。
记不清从哪里看到一则禅宗故事,很有启发,引用如下:
一位禅师与弟子外出,看到狐狸在追兔子。
“依据古代的传说,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狸,这一只也可以。”师父说。
“不可能!”弟子回答,“狐狸跑得比兔子快!”
“但兔子将可避开狐狸!”师父仍然坚持己见。
“师父,您为什么如此肯定呢?”
“因为,狐狸是在追它的晚餐,免子是在逃命!”师父说。
故事不长,却耐人寻味。想想看,沿途多少风景,走路再累也可以偶然抬头看看,何必把日子过得像狐狸追兔子般精疲力尽、急不可耐。生态环境再危险,你用逃命的心态去面对,集中精神,时时留神,处处小心,像那只被狐狸追赶的兔子一般,一样可以化险为夷,免丧狐口。在成功逃过狐口、摆脱危险之后,你完全可以大口地呼吸,喘息,仰望星空,不必时时像逃命一般地奔波。
别人的是非短长何必去议论呢?以青苔为褥席铺展,把白云当帐幕高张,吹着风望着月亮,喝着美酒,唱一曲《满庭芳》吧。
苏轼如此豁达、飘逸,但还是躲不过争斗,他不去招惹他人,他人也会招惹他。可见,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永远有人在瞎忙乎。
所以,我说《掬水月在手》讲的是“空”。《掬水月在手》,它难得地能够在这个时代“以退为进”,这是留给每个人最难能可贵的体验。这部“年度最佳”,适用于行色匆匆的每个人。试问:诗词没有随时代前行吗?实际上是它在陪我们向前方缓行,且思索不停。
整部影片并非属于名人传记探微索隐式的事实探寻,作为一部“文学纪录片”,写意式的影像呈现才是全片最主要的创作旨归。
影片中似有似无的吟唱呈现出余音绕梁式的传统美学品格,而不断出现的空镜头,江水中的月影,盛夏中的荷塘,初雪后的雕塑,尤其是结尾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意影像,均是对“一切景语皆情语”的忠实践行。
这个时代,电影不应也不会只是娱乐,所以《掬水月在手》的记录意义其实更高,这是以娱乐为目的商业电影难有的作用和深度。再者,本片还包含了叶嘉莹先生对于杜甫和李商隐的看法,与顾随等大家的唱和写作,以及同席慕蓉一起寻找叶赫水等片段,点滴碎片,交织于此,非常精彩。
120 分钟的影片,背后却积累了百万字的访谈素材和大量珍贵的影像资料。这些海量资料,经过爬梳、精选、补充、撰写,最后精简为10万余字,形成一部与纪录片互为补充、立体呈现叶嘉莹先生生平与诗词之美的独特作品。
叶先生在古典诗词方面的成就犹如朗月当空,清辉万里,堪为“似月停空”;每位受访者仿佛江河湖海,各自映照出一代大师鲜为人知的灵动与鲜活,是谓“月映千川”。在《掬水月在手》这本书中所呈现的叶嘉莹,是纪录片镜头中的叶嘉莹,也是前所未有的、以他人为镜映射出的一个多面的叶嘉莹。
莲实有心应不死。《掬水月在手》是叶先生的水月,掬到手中,成为一颗莲心,将美与诗意传承下来,而我希望你能接住。
“似月停空”与“月映千川”,这两张剧照就放置在文字影像实录《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正文开篇,以此呼应影片“月”之主题,同时也揭示书中各部分的组成缘由。
4.岁月
问:岁月温如诗。在海南师范大学的讲坛上,我听过一次叶先生的课,后来在电视上收看叶先生的课,从此就喜欢上了。我家里有一套叶先生的书。愧疚的是,太忙,买了一年多了我还没有好好读。王国维曾感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句话扑入我的眼帘,我直愣愣地看着,有惊心动魄之感。
在电影《掬水月在手》中,有人说:诗救了她。她遇到什么困难,诗就把她渡过去。
答: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代里,那些扑面而来的浪潮,词人时而侥幸避过,时而直面而上,于是 “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
叶嘉莹先生曾说:“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整个生命去写诗。成就一首好诗,需要真切的生命体验,甚至不避讳内心的软弱与失意。”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成就”,不是成功——成功,那也太世俗了,也不是造就——不是那块材料,再怎么使劲造也白搭,只能是成就。苍天用意,使有成也。天在折磨你,天要成全你。立功无路,立德无门,立言可乎?人之分别于草木虫豕,只因有词(言语)。有话儿,当然得说,可哪有那么容易,经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面对眼前的“寒蝉戚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想表达给人听,可是却不好说,不让说,无人可说,郁积成酿,由此催发声调、风格、文体之变异。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恍恍惚惚总想说出来,不由得念念有词,且念得花开鸟落、精彩纷呈。纳兰性德的《饮水词》中说:“昏鸦尽,小立恨因谁?”他这样写想必有难言之隐,但他用词表达出来,泣鬼也惊天,千古也绝唱。一千多年前那个中秋之夜,当苏轼吟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时,他是郁闷、孤独到极点了,官场被贬、亲人不在身边,心情坏透了,差点就要泪流满面了。大家知道,秋分是收获的季节,也是“阳消阴长”的过渡阶段,自然界和人体阳气渐消,阴气渐长。季节到了深秋,北方的深秋,那是非常冷的。杜甫在《秋兴八首》中有“寒衣处处催刀尺”之语,似乎错的并非凛凛秋风,而是身上的瑟瑟寒衣。
凶在身,词在喉,憋不住,吐出来,其后才是人。不吐不快。不吐不是人。万劫不复始为人。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能告知你一切。这一切,你从来都懵懵懂懂。“国家不幸詩家幸”,这句话可没那么轻松,你以为“诗家”愿意要这种“幸”?“诗家”也是人,也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啊,此所谓:“宁做治世犬,不做乱世人。”
任何诗词都离不开小我,都要写小我的悲欢离合。叶嘉莹,她是世间最苦难的女先生,有着忧患不断,却成就斐然的一生。
少年时代,她甚至没有玩伴,只有诗词,她说,所有女孩子玩的游戏,跳皮筋,扔沙包,她全都不会,因为家里人只想让她学诗,后来她自己也不想出去,只想与书为伴。一个深秋傍晚,15岁的叶嘉莹长时间蹲在地上看一只快要僵死的白蝴蝶,怎么挣扎都飞不起来,她写下一首《秋蝶》,意境孤寂清冷。
叶嘉莹一生少有安稳的日子,经历了3次大的灾祸:17岁时母亲因开刀治病,死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慈母撒手人寰,她从“明珠掌上珍”,落入“憔悴委泥尘”,父亲又远在天涯,有四年音信全无。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她悲痛欲绝,几度崩溃,带着年幼的弟弟靠亲戚接济、扶养才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这个时候唯有诗词给予她力量,她写下8首《哭母诗》:“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可谓字字血泪。
她后来说:“我觉得人生中最悲楚的事情,就是当棺材盖盖上,钉子钉下去的时候,从此就与棺内的亲人天人永隔了。”
在每个女人享受爱情的年纪,她却说自己没有男朋友,自己的先生(赵钟荪,在国民党海军供职)是老师介绍的,她没有选择。
1948年她和赵钟荪结为夫妻,后跟随丈夫远走台湾。当时她和幼女没有卧室,也没有床铺,只能等大家都睡了,在走廊铺个毯子休息。
离乡背井,她像无根的蓬草,随风飘转,与故乡音讯全断,不得联系。丈夫入狱,灾祸临门,无人援手,只好在深夜里暗自忍泪吞声。语云“祸福无门”,但对她而言,祸似有门,不请自来。罩在头上的无妄之灾,无语问苍天,她就像是掉落在井里的人,无人拯救。她和幼女也在风声鹤唳中一度被拘,无栖身之所。三年后,丈夫终于被无罪释放。
叶嘉莹以为自己苦等的是希望,结果等待她的却是更大的失望。丈夫因长期被囚禁而性情扭曲,动辄暴怒。乖戾的丈夫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长,一家六口的生计怎么办?精疲力尽的她,一方面独自养育怀中的婴儿,一方面只能辛苦教书维持整个家庭。
她在最绝望的时候,曾想过终结自己的生命,甚至在想哪一种死法不痛苦,使她觉悟的是王安石的一首诗: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
风把瓦片吹下来了,打破我的头,不独我头破流血,瓦也破碎了。
世间万事各有因缘,既然不能逃避,不如坚强面对。有人看到这里,忍不住说:这样的丈夫,离婚算了。叶嘉莹却从未想过离婚,她要为父亲、女儿负责,她谅解暴躁的丈夫。这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女子的人生状态。
有人问叶嘉莹:“您从未体会过爱情的滋味吗?”叶嘉莹摇头回答说:“从没有过。”
关于婚姻,叶嘉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选择的。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选择。他姐姐是我中学老师,她很喜欢我,我老师选择了我。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但是谁让我结了婚呢?”在晚年时,有一次她丈夫赵钟荪看到她讲课时的录像带,惊奇地问:“这是你在讲课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丈夫与她生活了一辈子,就像一个陌生人。赵钟荪临命终前,握着叶嘉莹的手问她:“你还恨我吗?” 叶嘉莹淡然回答:“不恨。”
她觉得一个人生命即将结束了,就不要让他再带着遗憾走了。
“一握临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净尘埃。”叶嘉莹的婚姻,始于义气,终于厚道。
1976年,52岁的叶嘉莹从温哥华飞往多伦多做讲座,她的大女儿生活在多伦多,小女儿生活在匹兹堡。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闭上眼睛,想着后半生,终于可以安定下来,悠闲地走向暮年。闲下来的时候,可以飞多伦多看大女儿,也可以飞匹兹堡看小女儿,这样的晚年,终于可以安稳下来了。
可每当这时,命运便又会跳出来捉弄她。
那天,她刚下飞机,便接到小女儿电话:“大姐和姐夫在车祸中丧生。”晴天霹雳,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本想从此抱孙子,安度晚年,谁曾想刚刚结婚三年的大女儿与女婿双双亡故,而她的小女儿也两度患癌。17岁那年她写了凄绝的《哭母诗》,现在她又绝望地写下《哭女诗》:“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女儿的离去,让她深尝“万盼千期一旦空”的悲凉。我想起《庄子》中的场景:“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人生三大悲哀:早年丧母,中年缺爱,晚年丧女,她全都经历了一遍。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有谁能比她体会更深?各类生离死别,她都尝了一遍。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中一有这么一句:“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她跟自己说,要把精神感情完全杀死,杀死了,就不再为它烦恼。
在《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中,叶先生写道:当我的大女儿夫妇车祸去世后,我曾托名我的老师说过一句话:“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其实当年我就已经说了‘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的话,我不是远离城市去逃避,我可以不追求世上的一切,但是我活在世上,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积极、进取的生活。我那时没有深刻的哲学人生的体悟,就是在节奏韵律之间莫名其妙地写出那么两句。很多人引用我这两句话,而常常都把我这两句话写错,有人说我逃到禅里去,也有人说我从禅里逃回来。不管有多少苦难、灾祸,我都可以承受,而且我内心的操守不会乱,‘逃禅不借隐为名,即我不需要到深山老林里去隐居,就是在尘世中我的心也可以不受打扰。我很喜欢这两句,它代表我做人做事的态度。”
诗词不仅是她情绪的宣泄口,还曾支撑她度过艰难的人生的至暗时刻。诗词拯救了她。这样一个地道的北京人,借古典诗词在海外谋生,借古典诗词完成自我救赎,借古典诗词推己及人。叶先生说:“我是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而伴随着我的苦难,给我理想,给我力量的,就是中国的古典诗歌。”诗词让她从容地面对命运的一切掠夺与馈赠,从人生失意走向诗意人生。
王国维在他的《静安文集》里面讲了很多关于叔本华的哲学,叶先生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对此有详细剖析。那么王国维受了叔本华哲学的什么影响呢?王国维在《静安文集·叔本华与尼采》中曾经引叔本华的一段话:一切俗子……彼等自己之价值,但存于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于真理故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价值不存于实际而存于理论,不存于主观而存于客观,端端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现之。……彼牺牲一生之福祉,以殉其客观上之目的,虽欲少改焉而不能。
孔子说他的学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那是孔颜之乐。孔子和颜回他们所乐的是什么东西呢?就是他们的“道”。真正有智慧有理想的人,是绝不会对物欲孜孜以求的,为了“道”的理想,他们甚至可以放弃那些一般人孜孜以求的东西。
王国维先生是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他涉猎广博,早年爱好研究哲学和文学,后致力于古代史料、古文字学、古音韵学和古器物研究,晚年专攻西北边疆史,每个领域均有卓越建树,著述有60余种,其中对后人影响最大的,当推《人间词话》。这本书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美学大家朱光潜在《诗的隐与显》一文中说:“在最近二三十年中,我读到的关于评词的文中,唯有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论点最为精辟。”叶先生发扬了静安(王国维)先生的学术,学贯中西,成了一位“通人”式的学者。
本是弱女子,却活成了女君子。我不由想起闻一多曾在评价《春江花月夜》时所说:“更夐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辽阔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这是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雾坛,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
学者汪荣祖在《迦陵诗学管窥——贺叶嘉莹教授九旬嵩寿》中这样写道:从迦陵诗词里可以感觉到人生无常,祸福难料。她的生平确实一再遭遇到难以逆料的磨难,横逆为何而来,似不可解,只能归之宿命。中国传统智慧常言,“福”依靠“祸”来,迦陵先生的确苦尽甘来,然而她的“福”,她的种种机缘,绝非偶然,与“祸”无关,完全靠她的真才实学。她在中国古典诗词上的造诣以及在教学上的成绩,当今能有几人可以比肩?自然为识者所珍惜。
问:《掬水月在手》,记录下了叶嘉莹在面对古诗词这一“永恒的神奇”时的微笑与记忆,是了解一代诗词大家,乃至百年中国、千年文脉难得的口述史料。画面很静,残荷、冬雪、庭园、壁画,有着古典的雅致和诗词的韵律。
叶嘉莹先生今年已96岁,思路还那么清晰,语言还那么富有魅力。叶嘉莹先生号迦陵,据说,迦陵是一种鸟的名字?
答:对于现代人来说,“名字”就是一个单纯的词,然而对于中国古代人而言,名是名,字是字,不可以混为一谈。比如大诗人杜甫,字子美;李白,字太白。为什么古人要在名之外另起一个字呢?这还得从他们的成人仪式说起。据《礼记·内则》记载,上古时期,小孩子出生三个月后,母亲就会把他抱到父亲身边,父亲会握住孩子的右手,“咳而名之”。“咳”在这里不念ké,而念hāi。“咳”,就是父亲用食指温柔地挠着宝宝的下巴,把他逗笑。“名之”,就是在这个时候为他起名。20年之后,孩子长大成人,就要举行专门的成人仪式,叫作“冠礼”。在冠礼上,由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担任正宾,由他负责给这位20岁的青年起一个表字。字,是成年之后才有的,它的主要用途是在交际时便于对方称呼自己。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位于成都的杜甫草堂,是诗人晚年漂泊生涯中短暂的安身之所,在那里他留下了许多书写自然的名篇。杜甫在自己生活的时代并没有得到相应的认可,而后世注释杜诗者却无数。正如《杜诗镜铨》所言:“其诗不可注,其诗不必注。”每一次注释,都是对诗人和其作品的重新阐释。
今天我们一般都直呼其名,至少平辈之间是這样的。但在中国古代,这是万万不行的。如果穿越到唐朝,万一遇到杜甫,你不能称呼人家“杜甫”,这样就严重失礼了,因为平辈之间、晚辈对长辈、“粉丝”对偶像都要以字相称,以示尊敬。正确的说法应当是:子美兄,久仰久仰!除非你是杜甫的长辈或是他的上级,才能直呼其名。
叶嘉莹先生号迦陵,起自佛书上一种鸟的名字,《正法念经》中说:“山谷旷野,其中多有迦陵频伽,出妙音声。”迦陵又被称为妙音鸟。东晋时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别号在唐宋时形成普遍风气,元明清达到鼎盛,不但人人有号,而且一个人可以起许多号,如明朝画家陈洪绶有“老莲”“老迟”“悔迟”“云门僧”等四个号。延至近代,苏玄瑛,号“曼殊”;齐磺,号“白石”;何香凝,号“双清楼主”。
叶嘉莹的伯父曾给她讲述清代词人陈维崧。陈维崧的诗歌“词采瑰玮”,他曾被誉为“江左凤凰”,是词人中写词最多的人,别号“迦陵”。后来顾随先生要把叶嘉莹的习作拿去发表,询问叶嘉莹的笔名或别号。叶嘉莹想起伯父所讲的“迦陵”,觉得这两字和“嘉莹”声音相近,于是就用“迦陵”做了自己的别号。
问:有首歌叫《孤独是无耻的》。您怎么看待孤独?哲学家一般都是孤独的吧?
答:孤独是可怕的。哲学家尼采的一生,却是孤独的一生。
一辈子孤独的人不痛苦是不可能的。可问题是,思想家、诗人、哲学家,哪有合群的?离群索居、穷途末路的孤家寡人倒不少。孔子还说自己就是一条“丧家狗”呢。如果单位里也定期对尼采、卡夫卡这样的人来个民意测验,让同事领导给他们打分,会怎么样?不用问,就知道结果了。
赫尔岑说,罗素是“算计的小市民”。罗素的哲学感觉有问题,难怪维特根斯坦说他“根本看不懂我的著作”了。罗素未必能够理解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理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带有反智色彩的宗教情感”。
日前我读海德格尔的《尼采》(商务印书馆),觉得很失望,越讲越茫然,越讲越玄,远离了尼采,对海德格尔很失望。
中国哲学倾向于教人乐,比如孔子就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既然无法阻挡和改变,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将并不美好的现实审美化。在尼采看来,性冲动、醉和残酷,是审美的三种主要因素。尼采如果能够活在今天,他是否有可能走向“虚无”、走到“彼岸”去呢?或者有可能走到庄子的“不辨牛马”当中?
我们干嘛非要把每个超凡脱俗的人逼成世俗化,逼得和大家一个样?我们的“年终总结”中一般少不了的这一句套话就是“尊敬领导、师长,团结同事”,言外之意,你不能太有个性。但有些人天生就不合群,比如像卡夫卡这样的人,你怎么让他合群呢?他本身就有沟通障碍,别说对单位同事、对周围朋友,就算对自己家人,他都感到“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
卡夫卡曾经在一封致他第一个未婚妻菲莉斯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知道,小时候我经常孤独,但那多半是被迫的,很少有自己等来的快乐。而现在我投入孤独的怀抱,一如河水流入大海。”他在致勃罗德的一封信中则这样说:“极度的孤独使我恐惧,……实际上孤独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对我的巨大诱惑。”
卡夫卡在日记里这样要求自己:谢绝一切来访,把自己关在地窖的最深处;放弃婚姻这个有限的“小世界”;弃绝“一个男子所拥有的一切生之欢乐”。一方面,他害怕孤独;另一方面,他又爱上孤独。孤独但不绝望,活得坚忍不拔,就像《城堡》主人公K,仅仅为了得到一个户口,一根筋犟到底,与城堡当局周旋了一辈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悲剧英雄也是英雄。谁能说西西弗斯精神就是失败呢?
我们接着聊电影《掬水月在手》。电影中说,叶嘉莹先生一生坎坷多艰,曾历经战乱,在海外飘零数十载,在许多次人生的至暗绝望时刻,是诗词给了她无穷的力量,而她也用自己毕生之力,传承中华文化,阐述古典诗词之美。对叶嘉莹而言,没有退休这回事。她90多岁了,还带学生,在家中的小客厅为他们讲课。
什么是传承?是守护一颗莲子,让一朵又一朵的莲花绽放。叶先生的回忆录《红蕖留梦》中谈到一则往事:1977年她去西安,在火車上看见有年轻人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在读,我高兴得不得了。
有人问叶嘉莹先生,您是否有什么遗憾?她说:“我的遗憾都已过去了。”停顿片刻——“我最大的遗憾,还是我小时候书读得不够。”又问,您少年时读《论语》中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甚明了“道”是什么,现在能总结出来么?她说:“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心灵的一片清净洁白。”
《掬水月在手》是叶先生的水月,掬到手中,成为一颗莲心,将美与诗意传承下来,而我希望你能接住。
5.现在
问:现在谈诗词,世界上再无第二人能与叶嘉莹先生相比。这是作家蒋子龙的话。
我在海南师范大学的讲坛上听过叶先生的讲座,后来,我在央视《百家讲坛》看了叶先生的“从现代观点看几首旧诗”,深深地被她吸引了。老实说,长了这么大,还没看到谁这么讲过中国诗词的。
自新文化运动尤其是废弃文言文写作以来,古典诗词与人们渐行渐远,一度出现文化断裂的迹象。到现在,人们能读懂古典诗词就不容易了,遑论作诗填词,到了这个份上,谁还好意思开口说“词则今不如古”呢?在我看来,“词则昔不至今”可能更符合今天的现状。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标志性的文体,曾经流行一种说法: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我们这个时代,有什么样的文体能与之匹配呢?网络小说,博客,微博,微信,还是短视频、抖音?这个清单中的候选对象无论怎么看,恐怕都难堪大任。当然,我们还有流行音乐。其实,当初的唐诗宋词,尤其是宋词,本来就是当年的流行歌曲,柳永那些词很多都是被谱曲演唱的。邓丽君也唱过用古典诗词作成的流行歌曲,还有王菲啊,她还唱了清平调。
看了电影《掬水月在手》,才知道叶嘉莹先生的老师顾随先生是个了不起的高人、大学者。顾随先生讲课一定很生动。咱们聊聊叶嘉莹和她的老师顾随先生吧。
答:叶先生的姓氏来源于“叶赫那拉”,祖上是满族贵族。这一血统并没有给予她富足的生活。或许是经历了太多苦难,有人用王国维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形容先生。
《掬水月在手》,这部浸染着诗歌的文学纪录电影,仿佛也是在分离、破碎的多元素中寻求一种诗意的呈现方式。
1924年,叶先生出生在北平察院胡同23号,紧邻西长安街,在儒家诗教的熏染下成长。父亲在航空公司就职,母亲是一名老师。叶家藏书丰富,叶嘉莹幼年便读完《论语》。1941年,17岁的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在辅仁大学她遇到了良师顾随先生。她一生的学术成就都得到了顾随先生的真传。
顾随先生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河北清河县人,本名顾宝随,字羡季,笔名苦水,别号驼庵。他的父亲是前清秀才,从小对他严格要求,因此,顾随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1915年他报考北大国文系,校长蔡元培阅卷时发现他的中国文学水平卓异,建议他改报西洋文学,以求开阔空间,贯通中西。顾随接受了蔡元培的建议,先到天津北洋大学预科读了两年英文,然后转入北京大学英文系。
古人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这句话确实道出了好老师的可遇不可求。叶嘉莹有幸,在大二时,遇到顾随先生。《我的老师顾随先生》记述了她与顾随先生的师徒因缘,其中有这么一段文字:“老师与学生之间的这种情谊,有时甚至比骨肉更亲近。因为骨肉是天生的,是血缘的关系,而不在于个人精神,思想上没有一种自我的选择。而师生的情谊,则是他们的理想和志意的一种传承。”
电影《掬水月在手》里讲,顾随先生那时四五十岁,但看起来很老的样子。顾先生从来不带课本和讲义,到了课堂上就开讲,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书写。有时候,他讲的就是自己的诗,或刚写的几句未完成的诗。一开始,对叶先生的诗,顾先生还进行了批改。后来,叶先生的诗,顾先生一字不动地给退了回来。再后来,叶先生写诗,顾先生开始和诗。有时候,叶先生一气写六首,顾先生就和六首。可以说,在写诗这件事上,叶先生和顾先生是“灵魂伴侣”。
顾随自由发挥式的古典诗歌欣赏、评论,甚至板书方式,不但帮她打开了眼界,而且深深塑造了她一生的事业。六年的师生缘,叶嘉莹受益终生。1945年夏,顾随在写给她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顾随别号)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顺便说一下,马祖,禅宗洪州宗祖师,当年另起一路,自成一派;曾参,孔门弟子,一生对孔子毕恭毕敬。
英文系出身的顾随,还有一条有益的教诲给叶嘉莹:欲开新路,一定要把英文学好。叶嘉莹在《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中如此回应:“顾先生不希望我只做一个唯唯诺诺的能够遵守师说的弟子而已,而希望我如同南岳怀让的弟子马祖道一那样,能够‘别有开发,能自建树。”
听一些中医学的老师讲课,有的人常常这样讲:学医要大道至简,抓主证,千叶一枝干,满架葡萄一根滕,通于一而万事毕。比如四肢乏力、头晕眼花、容易感冒、流口水、过敏性鼻炎、颈椎病、大便不成形、容易皮肤湿疹,这么多问题,源头就是脾虚,把这个抓住,很多问题迎刃而解。不要把人当成机器,一个症状找一个科,搞得很复杂。古人云:“不根于虚静者,便是邪术。不归于简易者,即为邪门。”你听听这口气,把复杂的病说得如此轻松、简单,给人感觉那是——真理在握、天下无不治之病。
顾随先生讲诗完全不是这样,没有丝毫傲慢,他时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喜欢联想、随意发挥。比如讲到杜甫时,他说:杜甫的诗是深厚博大、气象万千。他举例说:盆景、园林、山水这些好像都是表现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园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艺术,比盆景范围大,可是匠气太重,因为是人工造出来的。而真正大自然的山水,雄伟壮丽,让人不仅可以发现一种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高尚和伟大在盆景、园林中是找不到的。有的诗人作的诗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點就像园林,范围很小,总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杜甫诗的那种博大深厚的感情,那种莽莽苍苍的气象,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对比姜夔的词,有人赞姜词“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但顾先生却说这正是姜词的缺点。他太爱修饰,外表看起来很高洁,却少了真挚的感情。清空确是清空,但是清得没有一点渣子;空灵虽空灵,却太刻意。诚然,清空也是一种美,但顾随先生认为:一个人做人只是穿着白袜子不肯沾泥,总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这样的人比较狭窄,遇事不肯出力,为人不肯动情。听顾随先生讲诗,有一种胸襟大开、醍醐灌顶式的领悟。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母亲代表自然,父亲代表精神。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哲学家弗罗姆说的。弗罗姆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母亲是我们的故乡,是大自然、大地和海洋。……父亲虽然不代表自然世界,却代表人类生存的另一个极端:即代表思想的世界,人所创造的法律、秩序和纪律等事物的世界。父亲是教育孩子、向孩子指出通往世界之路的人。”
有人总结,叶嘉莹与顾随先生有5点相似:同是少年丧母,体弱,具有诗人敏感的心灵;同是阅读广泛,研究小说、杂剧、书法、韵文、佛教禅理;同是旧体诗人,中西学问兼修;老年时同在天津教书。最后,他们都爱在“传道授业解惑”时“跑野马”。
叶嘉莹追随顾随学诗词,常常是“心追手随,一字不漏地记下先生所讲”,4年下来,她记下8大本笔记。后来,叶嘉莹漂泊海外,辗转几十年,珍珠宝石可以丢,但这些笔记一直随身携带,从未丢弃。她说:“我记下的顾随先生的笔记,是我一生保留下来的最宝贵的东西。”后来,她把这些笔记都交给了顾随先生的女儿顾之京整理出版。
以中国传统而言,学问与人生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昔孔子有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大儒程颐解释道:“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
通俗地说,“为己”,就是为了有所得于心、提高自身修养;“为人”,则是说做给别人看、为了得到别人的肯定。可知,这里的“为己”与“为人”与今天一般的字面理解大不相同。一言以蔽之:古人为学,目的是安身立命;而今人为学,则往往是为了外在的各种利益或光环。不过,现实中也并非没有尚古齐贤者,如叶嘉莹先生就可谓典型。
有一期的《考古》杂志写过的一个报道,说从汉朝坟墓中挖出来的两颗莲子,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迹般地长出了叶子,开出了花。莲花落了有莲蓬,莲蓬里边有莲子,莲子里边有莲心,而莲心是不死的。叶嘉莹为此写了一首《浣溪沙》,词中说:“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诗词救了叶嘉莹的命,但她何尝不是在救中华诗词的命?她曾回忆她的老师在黑板上写过的三行字:“自觉,觉人;自利,利人;自渡,渡人。”这三行字,真是写尽了叶嘉莹的诗词人生。
6.弱德
问:“弱德”是什么意思?怎么理解叶嘉莹所说的“弱德之美”?
答:现在不是流行“乘风破浪”么? 叶先生却提出“弱德之美”。
在电影《掬水月在手》中,导演借一位台湾文学教授之口,简单总结了叶先生的中国诗词心灵史:
第一阶段,是李商隐。这个阶段,叶先生的诗词研究和教学工作开始往深处拓展。片中,叶先生吟诵了李商隐的《锦瑟》等诗。她认为,在中国古诗词中,李商隐的诗最具想象力。李商隐有独特的话语体系和完整的情境系统,别人学不来。
第二阶段,是陶渊明。在这个阶段,陶渊明的诗和为人处世的哲学,帮叶先生建立、完善了自己的人格体系。正是性格的最终养成,成就了叶先生处世不惊的人生态度。
第三阶段,是杜甫。到了这个阶段,叶先生的研究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境地。
电影中,叶先生说,杜甫早期的律诗其实写得很笨,但到了最后,就灵活多变了。在西方,李白是中国最出名的诗人。李白的诗,叶先生很喜欢,意象多变,想象力高远。李白是个天才,起点太高,刚出手就有杰作。但叶先生认为,杜甫更伟大。他的伟大在于:他是历经磨难的天才,并一步步爬上了山巅。他的伟大还在于:始终如一的现实主义和对百姓疾苦的强烈关注。这种关注,远远超过了他对自己成就的关注。
晚年,叶先生推崇朱彝尊。朱彝尊是清代词坛领袖,和陈维崧并称“朱陈”,开创了清词新格局。朱彝尊的词,词律工严,用字致密清新,意境醇雅净亮。电影中,对朱彝尊的作品,叶先生并没有说太多,而是用一个词进行了高度概括:弱德之美。叶先生说,自己无法用汉语来形容朱彝尊,于是用英语造了一个词: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消极美德之美),然后自己又译成了汉语:弱德之美。
这么说吧,“弱德之美”这个词,用在叶先生身上是恰当的,用在纳兰性德、柳永身上,也是合适的。用在李清照那儿,就反了。李清照是个女人,但骨子里比男人还硬。
1993年,叶嘉莹从朱彝尊的爱情词《静志居琴趣》出发,提出了“弱德之美”这一词之美感特质。这是她自创的概念。她说,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这是一种持守、被压抑之中的道德。其形虽“弱”,却蕴含着“德”之操守。之后,她对这个概念多有发挥。想想看,人世间,多少无谓的消耗,源于渴求他人的理解与懂得;多少无意义的争辩,来自不同层次的人各执一词。位置不同,不求理解;层次不同,不必解释。人拥有了“弱德之美”,就不会在意别人的议论。
叶嘉莹的助手张静说,叶嘉莹的一生,正是“弱德之美”活生生的写照。叶嘉莹在被生活痛击的时候诠释“弱德之美”,在获得鲜花和掌声的晚年更是如此。在张静看来,叶先生提出的“弱德之美”,放在当下,同样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面对外界给予的压力,我们有德,有韧性,不肯轻易屈服,这是我们文化品质的呈现,‘弱德之美,正是我们的文化符码。”
“弱德”所真正体现的不仅是中国诗词的微妙美感,是中国传统士人的文化特质,同时也是一种温柔而坚韧的女性主义。她曾自称是“穿裙子的士”,却拥有比所谓士大夫更多一分的孤绝与坚持。她说自己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她极其坚韧,“把我丢到那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叶嘉莹感叹,当今社会提倡成为强者,以强者为德,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提倡“弱”才是品德:“我不想从别人那里去争什么,只是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艰难困苦中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其实我这一生并不顺利,我提倡‘弱德之美,但我并不是弱者。”
叶嘉莹的一生都坚持遵循弱德之美,要求自己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现在的社会提倡要夺取、争取,要通过打倒别人、不择手段地去争取一切。”叶嘉莹提的“弱德之美”的“弱”并不代表软弱,而是一种在逆境中的坚持。
影片的镜头从叶嘉莹生活的宅院开始,叶先生吟诵着杜甫的《秋兴八首》,仿佛吟诵着她的漫漫人生。叶先生的一生經历颠沛流离、家庭变故,诗词是支撑她走过巨大苦难的力量源泉。镜头在平静之下迸发出巨大力量,导演的“高冷”处理,在张静看来正是叶嘉莹“弱德之美”精神的一种延伸。
叶嘉莹先生说,流转千百年的中国古典诗词中自有一种“弱德之美”,让人们在逆境中安忍承受,不因外在境遇而改变内心的坚守。这种“内心的光明”必须传下去,“犹如莲花,即使花残零落,我也要留下一颗莲子。”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寒冷的。贾樟柯在他的电影手记中写道:永远不要等着谁来救我们,每个人应该自己救自己。我们孤独地在人世间行走,找寻支撑我们的力量。叶先生的力量来源于诗词,她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坚持发出自己的声音,也许世人不理解,但没关系。叶先生说过: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网友“赫恩曼尼”说:“叶先生的一生,就是不断行走,在不同的世界寻找离散的原乡。而陈传兴复原了那一辈人的精彩,气度之磅礴,步履之优雅,弱德之美,着实仰慕。”
导演陈传兴解释:“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先生给我们的就是一种从容。她不像王国维需要自我的了结、最后的体悟,而是以坚韧的方式去承受。最主要的是她最后体悟出了弱德之美,她用她坚韧的方式去承受种种。”“正如《掬水月在手》的英文片名‘如染匠之手,叶嘉莹先生流转波折的一生早已与诗词融为一水。本片也不同于普通纪录片‘讲述—接收的模式,而是用深远的视觉与听觉元素将观众引入叶先生的精神世界。叶先生的人生如一条不息的长河:平缓,但绝不凝滞。两小时的片长,只堪让观众站在河边高处全览式地一瞥。”
在央视新闻采访中,主持人白岩松向叶嘉莹先生请教“弱德之美”缘起何处。她吟诵了这样一首词:
思往事,渡江干,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是叶先生心目中清朝最好的一首词——朱彝尊的《桂殿秋》,她以此讲述了“弱德之美”背后的人生哲学。
叶先生说,“弱德之美”是一种品德,一种忍耐和承受。
电影中,叶嘉莹先生的一位女性朋友有段评述:叶先生一生坎坷,但她用别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把所有的磨难也好、喜悦也罢,都扯平了。对任何人,叶先生从无怨言。她的丈夫,并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但别人说起她丈夫的过分时,叶先生最严厉的批评也不过是一句:这个人啊,就这样。叶先生的内心也有波澜起伏,但她控制得很好,一如她那平静如水的干净外表。
片中,白先勇用四个字形容叶先生:意暖神寒。我觉得,再恰当不过。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有一句“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大抵就是叶先生的生命写照。
张静引用叶先生的诗句“一片空濛超色相,好将光影悟真如”,期待观众能够通过这部电影,各有所获,达到真如之境。在浮沉中,人要是能做到这样的淡泊雅致,也是一种格外令人憧憬的意境。导演陈传兴引用杜甫的一句诗“独立苍茫自吟诗”来形容叶嘉莹先生面对整个大时代的状态。
很多观众看了电影《掬水月在手》,会平静下来,然后对自己说:我想要的生活,就像霜降之后的暖阳,没有轰轰烈烈,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暖。
7.三更
问:三更有梦书当枕。我对图书的爱好从小时候就开始了,年龄越大越觉得书是个不背叛、不欺骗人的好伙伴。清闲的日子,我就读读书。我读书也没有计划,也不指望读书读成大家。和同龄人相比,他们追各种消费热潮,“双十一”啦、520啦、618啦等等,我都没有跟风,只想安静读书。记得看电影《失恋三十三天》那年,正赶上“双十一”购物狂欢节,看完电影,当时全宿舍的同学都回去上网淘宝,享受购物狂欢,觉得哪个都划算,半价,都想买买买,很快乐的感觉。那个时候“剁手族”们的热情是真的高啊。“双十一”购物狂欢,不仅要靠“剁手族”的钱包,还要考验大家的手速。现在的“双十一”呢,套路好多,也分不清楚游戏规则,再也没买到过觉得超值的东西了,也没有那份快乐了。现在,网购平台竞争日益激烈,各大电商平台比的是服务,还有送货的速度;消费者为了扫货,比的是手速;大家不再满足于普通商品,还要看谁买的货更奇葩。很多人觉得,新鲜感已经过去了。
很庆幸,在各种购物狂欢中,我一直是个冷静的旁观者。读书没有帮我赚到钱,却也帮我看好了钱包。今年“双十一”流行一句话,叫做“不买,立省100%”,很幽默。
“走尽天涯,洗尽铅华,捡尽寒枝,歌尽桃花”,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很是喜欢,也很符合我当下的心境。
最近读书,越来越关注“空”这个字。陶渊明说:“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人永远不会停止思考。那三个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终其一生都控制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孤独,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宿命。杜甫流离一生,他把孤独写得最沉重:“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叶嘉莹先生说,陶公(陶渊明)“任真”和“固穷”的操守是人生最不易的,按照现代主义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的理论,陶公自愿放弃了生存与归属的基本需要,而选择人生自我实现的最高需要。
叶先生把杜甫诗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中蕴涵的“一份极深曲的情意”揭示得直入诗人内心;又把另一诗人所写的“鱼越练川抛玉尺,莺穿柳丝织金梭”与之比较,让我们领会什么诗是平庸的、虚伪的。
答:难得你有拙的特质。大巧若拙,聪明不用学,但拙却是天赋。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巴别塔的建成,没有使人走得更远;共同的语言,也没有使人走得更近。
我经常重复说一句话:这世上最高的成本是交流成本。人与人之间,交流太难了。你说的,他要么没听懂,要么走神没听。当你反问他:我当时不是给你说好了么?他似乎很委屈地说“我以为如何如何”,或者“你没说啊?也许我忘了”等等,总之,你气得没任何脾气。大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可是,彼此之間却无法真正沟通、交流。有个爱辩论的朋友最近说:我现在不和人争吵了,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每个人只能在他的认识水准基础上去思考。以后有人告诉我,2+2=0,我会说,你真厉害。
人真的很孤独,特别在这个智能时代。走到街上,哪儿哪儿都在修路,哪儿哪儿都是喧嚣,哪儿哪儿都是“广场舞”,你脑子被吵得都要炸了。都处都是“广场式生活”,想静一静,可又受不了一个人的孤独。你有倾吐的欲望,都不知道说给谁听。现在谁有耐心听你讲话啊?大家都焦虑了,回到家,躺在床上,怀抱的不是爱人,而是手机。而手机里面真正有用的信息有多少啊?值得你天天抱着个手机睡觉么?
前几天,跟一个医生朋友聊天。他说,没有一种医学是万能的,都有盲点。西医的盲点是:病人各种不舒服、化验和体检指标正常,对于功能性疾病就很棘手,但在中医看来就不是问题;中医也有盲点,比如化验和体检指标不正常、可病人没有不舒服,无主诉、没有痛苦,这种情况就不好辨证,临床上似乎比较棘手,但如果通过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就有可能准确辨证。
单纯重视化验和体检指标,有时候容易贻误病机,比方说子宫肌瘤在特别小的时候,或者中医所谓“有气滞”的时候,在那个时候及时用中医治疗,就能避免出现不良后果。在西医看来,如果子宫肌瘤太小、没达到手术指征,医生可能劝你:注意观察就可以了,那不叫病;但是,一旦子宫肌瘤长大了、或者有一些其他问题、达到手术指征了,对人体破坏又太大了。
所以呀,不重视指标、只强调“病证”,也容易贻误病情,就像很多慢性肾炎的病人,前期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症状,当有症状的时候治疗又有些难了!所以,比较全面的就是辨证与辨病相结合。有经验的医生,会对患者负责任说:该体检还得体检,好多病,没症状,脉象不明显,但化验和体检指标有问题,该治还得治。化验和体检指标没有问题,患者却有不舒服,该调理也可以调理,毕竟“治未病”强于“治已病”。
如果你整天忙得没有时间睡觉,那么,你的元气如何安宁?如果身体元气不足,就像千疮百孔的茅屋,所以,寒暑节气,季节交替变化,破茅屋四处透风,身体就扛不住。这类老人患的老风湿,用猛药祛风寒湿恐怕不妥,应该重视去修他的破茅屋。有个老爷子,到老了特别容易感冒、关节痛,节气交接发作就明显,平时体虚力不足。老人家煲中药又不方便,一不小心就煲糊了。老中医看他舌苔淡白,就知道这是一派气虚之象,再一摸脉,濡缓,乃脾胃气弱。于是,不管他什么风湿、外感,就叫他用中成药参苓白术丸和玉屏风颗粒,合在一起吃,强强联合,健壮脾胃。用这么普通的汤药,没有去治风湿,能管住风湿吗?事实上,他吃了一个多月的药,整个体质都好转了,还反映说,每天多吃半碗饭还觉得能消化、肚子饿,现在很少感冒了。偶尔节气交接剧烈的疼痛,也没那么厉害了。可见,治风湿还是要运用中医基础理论,不是见风湿就用风湿药,这还是见病治病的思维,不是见病思源、治病求本的传统中医之道。老中医也只是用脾主肌肉、脾主四肢、脾主湿的中医基础理论,如果脾脏功能好,肌肉四肢湿气就待不住,风寒之邪就没办法在里面留下来。所以看似风湿在手脚,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他的脾胃功能不够强大。你可以留心观察一些风湿的病人,会发现他们当中很少有脾胃功能较好的。
在给叶嘉莹先生看过病的中医卓同年的眼中,叶嘉莹先生是一个“生命的精微体”。卓同年医生这样说:叶嘉莹先生的生活没有规律,工作拼命,吃东西非常随便,但是,我们发现她的十二条经脉不管是阳经还是阴经都是通畅的。那么,叶嘉莹先生靠什么来保养自己呢?又是什么在滋养她的生命,让她这么大年龄还可以讲课讲几个小时不停?除了她日常有练习气功的习惯,还有就是她内心的力量,自然而然地弥补了这些不足。她内心对生命的热情让她永远活在心境的顺流当中。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将当下的快乐感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也是人生命的闪光点。我所说的闪光点,就是每个时刻最快乐的那個点,她都找得很准。所以我觉得这种生命现象很值得作为长寿和养生的样本去进一步研究。
叶嘉莹先生以生命拥抱诗词,成就了自己“无可奈何”的“芳意”。面对苦难,她也是以“微冷,山头夕照却相迎”的旷达战胜了软弱。她用“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的心怀去爱亲人、爱友人、爱学生,去爱故土和这个大千世界。她讲:“一个人身世中的忧愁患难,常常会使人变得深刻起来。”
叶先生在海南师范大学的那一次讲座,我们都去听了。叶先生在讲《古诗十九首》时,以“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为例,说:“天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把你的感情投注给一个与你有相同理想的知音。”“真正的理想既不为功名利禄,也不为扬名声显父母,也不为立功立德立言,而是属于你的一种本能,是你自己都拿它无可奈何的。”
问:叶嘉莹先生很可爱。有女生报考她的博士,写信联系,其中一句话大致说:您如此高龄,多多保重。叶嘉莹先生很快亲笔回信欢迎报考,信中还不忘加一句:“你觉得我很老吗?”
呵呵,很可爱呀。
领略汉语之妙,不可不读叶嘉莹先生的书。我专门下载了她的讲课实录。反复听她讲的《古诗十九首》,方知这十九首诗写得真是好,它有非常丰厚的内涵,外表却很平淡。后来的诗人也能写很好的诗,但总是不如这十九首诗这样温厚缠绵。这十九首诗圆融通透,浑然天成,自是诗中第一流!有一次和同学辩论,记得那个同学说:叶嘉莹先生的确讲得好,但是我有一个疑问,在我们这里考虑到了时差的问题没有?地球既有自转又有公转,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节指着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间,也同样流转指向不同方位。比如《诗经》里讲到的“七月流火”,那时候的七月流火星在中天,所以,是否也要考虑到“岁差”的问题。至于《古诗十九首》,有人评价是“五言之冠冕”。我觉得魏晋诗歌最好的地方在于一片质朴、天真浪漫、明白如话、不见雕琢,唐诗还见雕琢,个别宋诗更是陷于枯燥的说理。当然,每个时代都有好诗歌,比如我很喜欢诗人吴梅村《圆圆曲》里面的这几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再比如,顾贞观在《金缕曲》里面的句子: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也很喜欢。
我跟他辩论,说“地球既有自转又有公转,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节指着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间,也同样流转指向不同方位”,这句话表述上有点逻辑问题,应改为“地球既有公转又有自转,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节指着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间,也同样流转指向不同方位”。地球自转相对运动,北斗七星固定不动,才会在一夜之间“流转指向不同方位”,而北斗七星不同季节指着不同方位才是地球公转造成的。当然,以上是我们俩抬杠,呵呵。
我们还是聊聊《古诗十九首》吧。有人说,它是东汉之作。也有人说,它是西汉之作。
答:叶先生在海南师范大学的那一次讲座,我也去听了。叶先生讲《古诗十九首》对我的启发也很大。她讲的很多话,我同样做了笔记,甚至录下来,然后逐字逐句地整理、记录。
“古典”的价值不仅在于“古老”,更在于“经典”。对于中国人而言,很多典故仍以勃勃的生命力顽强地“活”在当下的语言环境中。年岁愈大,涉世愈多,我愈发现传统文化是可以在实际生活中发挥作用的。作用的大小,取决于个人的经历。就如王夫之所说 :“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自得”二字道出了读诗的真谛。一首诗,一阕词,都是古人境遇与心思的凝聚,至于后人能得到多少,全凭各自以生命阅历去印证。《古诗十九首》就是古代的“经典”。
在那一次讲座中,按照叶先生的说法,实际上,《古诗十九首》全部为东汉作品的说法,多年来一直不能够成为一个定论。为什么不能成为定论?因为大家都不敢断定这里边肯定就没有西汉之作。原因何在呢?就在于十九首诗中有这样一首诗——《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叶先生讲,这首诗里写了“促织”,写了“白露”,写了“秋蝉”,完全是秋天的景物,时间应该是在初秋季节。但诗中却说,“玉衡指孟冬”。孟冬是初冬的季节,但为什么诗中所写的景物却都是初秋季节的景物呢?注解《昭明文选》的李善认为,这里边有一个历法问题。大家知道,汉朝自汉武帝太初元年开始使用太初历,太初历与我们今天使用的夏历基本相同。但在汉武帝之前人们使用什么历法呢?李善说:“《汉书》曰: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为岁首。汉之孟冬,今之七月矣。”他认为,汉高祖刘邦打败秦军来到长安附近的霸上时,正好是十月,于是就把十月定为一年的开始。也就是说,当时把夏历的十月叫作正月。如果依此推算一下,十月当然属于孟冬了。李善认为,这首诗的作者既然把初秋的季节称为孟冬,那么他就一定是汉武帝太初时代之前的人,那当然就是西汉初年的作品了。
李善的说法值得商榷。要想说明这个问题,涉及很多历史文化的知识,所以我只能作一个简单地说明。我以为,“玉衡指孟冬”并非说此时就是孟冬季节,而是在描写夜深之时天空的景象。古人把天空分为十二个方位,分别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的名称来命名,而这十二个方位,又分别代表一年四季的十二个月。旧时过年贴对联,有一幅横联叫作“斗柄回寅”,意思是,北斗七星的斗柄现在已经转回来指到“寅”的方位上了。按夏历来说,这个时候就是正月孟春,是一年的开始。既然斗柄指到寅的方位时是正月孟春,那么以此类推,当斗柄指到卯的方位时就是二月仲春,指到辰的方位时是三月季春,指到巳的方位时是四月孟夏……。不过,这只是夏历,而夏商周三代的历法是不同的,夏建寅,商建丑,周建子。也就是说,商历的正月是夏历的十二月,周历的正月是夏历的十一月。两千多年来,我们所一直沿用的,乃是夏历。
然而不要忘记,地球既有自转又有公转,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节指着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间,也同样流转指向不同方位。只不过,随着季节的不同,它指向这些方位的时间的早晚也在变化。因此,僅仅凭“玉衡指孟冬”这句诗并不能判断是在什么季节,要想判断季节,还必须知道玉衡是在夜晚什么时辰指向孟冬的。也就是说,这里边有一个观测时间的问题。
“玉衡”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五颗星。“孟冬”,当然指的是天上十二方位中代表孟冬季节的那个方位——我们推算一下,应该是“亥”的方位。在北斗七星之中,从第一个星到第四个星分别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它们合起来称为“斗魁”;从第五个星到第七个星分别叫玉衡、开阳、招摇,它们合起来称为“斗杓”。“杓”字读作biao(平),就是斗柄的意思。 《史记·天官书》说: “北斗七星,……用昏建者杓,……夜半建者衡,……平旦建者魁。”所谓“建”,就是建历的依据,就是说:如果你在黄昏的时候观测北斗,则以杓——即斗柄的最后一颗星——所指的方位为依据;如果你在夜半观测,则以玉衡所指的方位为依据;如果你在凌晨观测,则以魁——即斗首第一颗星天枢——所指的方向为依据。有了这个观测时间的标准,我们就可以知道:在孟秋季节的黄昏时分,“招摇”指在孟秋的方位——我们推算一下,应该是“申”的方位。这也就是《淮南子》所说的“孟秋之月,招摇指申”。但倘若你在夜半观测呢?那时指在申位的就不是“招摇”,而是“玉衡”了。北斗七星是在转的,玉衡在半夜时指着申的方位,而从后半夜到黎明这一段时间,它就逐渐转向亥的方位,也就是孟冬的方位。在这同一时间里,天枢就逐渐转向申的方位,即孟秋的方位。所以,如果你在凌晨时观测,就不能再以玉衡所指的方位为标准,而要以天枢所指的方位为标准了。这件事说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在秋天的夜空,这景象是历历可见的。
既然如此,“玉衡指孟冬”的意思就显而易见了:它指的是时间而不是季节,是从孟秋七月的夜半以后到凌晨之前这一段时间。这时候玉衡正在慢慢地离开代表孟秋的“申”的方位,慢慢地指向代表孟冬的“亥”的方位。夜深入静,星月皎洁,再加上“促织”“白露”“秋蝉”等形象的描写,就烘托出一幅寒冷、静谧的秋夜景象来。所以,我以为,李善的问题在于他忽略了在不同的时间观测应该以不同的星作为依据;同时又把指方位的“孟冬”解释为真的孟冬季节,这才造成了诗中所写景象与季节的矛盾。而为了解释这个矛盾,他又搬来了“汉初以十月为岁首”的说法。这个说法,其实也是不能够成立的。因为所谓“汉初以十月为岁首”只是把十月当成一年的开始,并没有改变季节和月份的名称。《史记》《汉书》在太初之前的诸帝本纪中,每年都以冬十月为开始,虽然是一年的开始,但仍然称“冬”,仍然称“十月”。这与夏商周之间的改历是不同的。所以王先谦的《汉书补注》在汉高祖元年叙事到“春正月”的时候,曾加以注解说:“秦二世二年,及此元年,皆先言十月,次十一月,次十二月,次正月,俱谓建寅之月为正月也,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汉太初历以正月为岁首,岁首虽异,而以建寅之月为正月则相同,太初元年正历,但改岁首,未尝改月号也。”这些话可以为证,因此,李善所谓“汉之孟冬,今之七月”的说法是不可信的。
既然主张《古诗十九首》中有西汉之作的一条最有力的证据现在也被推翻,那么就可以下一个结论了。我以为,这十九首诗无论就其风格来判断,还是就其所用的词语地名来判断,都应当是东汉之作,而不可能是西汉之作。更何况,这十九首诗中所表现的一部分有关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之人生观,也很像东汉的衰世之音。因此,它们很可能是班固、傅毅之后到建安曹王之前这一段时期的作品。其实《诗品》中这一句是:“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东汉的五言诗,质木无文的班固已经算是写得最好的了。按叶嘉莹先生的推理方法,《古诗十九首》就更不可能是东汉的作品了。
《古诗十九首》的文字是非常简单朴实的,然而它的含意却十分幽微,容易引人产生联想。清代学者方东树在他的《昭昧詹言》中说:“十九首须识其‘天衣无缝处。”什么叫“天衣无缝”?就是说,这些诗写得浑然天成,看不到一点儿人工剪裁的痕迹。我们读不同的诗要懂得用不同的方法去欣赏。有的诗是以一字一句见长的,它的好处在于其中有某一个字或某一句写得特别好。因此,有些人就专门在字句上下功夫。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流传了很多这样的故事,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就是其中的一个。
因此,后来很多学写诗的人就专门在“诗眼”和“句眼”上下功夫,费尽了“推敲”。我当然不是说修辞不重要,可是要知道,更好的诗其实是浑然天成的,根本就看不出其中哪一个字是“眼”。比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每一个字都有他感发的力量。杜甫《羌村》中有一句“群鸡正乱叫”,如果单看这一句,这算什么诗?然而这是一首感情深厚的好诗。杜甫把他的妻子、家人安置在羌村,自己去投奔唐肃宗。后来他被叛军俘虏到长安,从长安逃出来又几乎死在道路上,而在这段时间,羌村一带也被叛军占领过,听人传说叛军把那个小村庄杀得鸡犬不留。在经历过这么多忧患危险之后,诗人终于得到机会回羌村去看望他的妻子、家人。试想,当他见到“群鸡正乱叫”这种战前常见的平安景象时,心中会产生多么美好和安定的感觉!如果你不读他整个的一首诗,如果你不知道那些背景,你怎能知道“群鸡正乱叫”的好处?不但杜甫如此,陶渊明也是如此。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写诗的。
8.今年
问:96岁的叶先生说,她现在主要做一件事:研究吟诵。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古诗词,如《诗经》、乐府诗、宋词等,很多原来就是歌词,是要唱出来的。但如何唱,早已失传。叶先生在按她的理解,试图还原吟诵。电影中,叶先生不是念诗,是在吟诗。叶先生说,当你吟诵的时候,你是在复活一个诗人的生命。
叶先生说,现在正式的学生还有一个,叫牛牛(张元昕),目前在哈佛大学东亚文学系读博士。片中,牛牛吟诵了一段,真的像唱歌。
答:这个太难得了。诗歌诗歌,我们不能只有诗而没有歌。所谓诗言志,文载道,而词,即为歌词之意,是配合隋唐以来一种流行音乐——燕乐的歌唱所需的。叶嘉莹先生说她有一个心愿,她最希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中国传统的吟诵留给后人。她说,原来我们的诗词是吟诵的,吟诵惯了,字从音出,字从韵出,诗自己就会跑出来,这个就是做诗。但现在吟唱的习惯好像断绝了,叶先生说:“我就教大家吟诗,要把它传下去。”这个太有意义了。
从周朝开始,我们的学习就是伴随着吟诵开始的。叶先生说,吟诵是学习古典诗词的重要法门,它所带来的兴发感动的体会,是深入理解古诗词的基础。只有中国有吟诵,其他国家的文学没有。英文诗有朗诵、朗读,也有轻重的读音,但是没有像我们这样拿着调子的吟诵。所以他们把吟诵翻译成 chanting,这样翻译并不准确,因为chanting 其实是佛教做法事时的念诵,与诗歌的吟诵不同。吟诵不是念诗,更非西方所传入的“朗诵”,它是根据中国汉字单音独体的特质,用一种最符合其声调节奏、声律特色的方式,将中国诗歌抑扬高低的美感传达出来的一种方式。吟诵的目的不是为了给别人听,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灵与作品中的诗人的心灵借着吟诵的声音达到一种更为深微密切的交流和感应。
问:白先勇说,我不算是叶嘉莹先生正式的弟子,我是在台湾大学外文系读书的时候,常常去中文系旁听她的课。虽然是旁听生,可是叶先生对古诗词的教诲真的是对我啟开了一扇门,让我欣赏到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她的教诲影响了我的一生,尤其她讲的杜甫的诗,对我的影响,可是一直延续到今天。白先勇称“叶先生是引导我进入中国古典诗词殿堂的人”。
白先勇推广昆曲数十年,深知其中甘苦,他在访谈中说,叶先生对古典诗词是“苦行僧式的推广”“我想叶先生跟我一样,对传统文化的没落很焦虑,想尽其所能去推动。叶先生到处教诗词,其实不光是为了推动诗词普及,更是希望我们的传统文化能够重新注入新的生命,让年轻人重新亲近我们自己的文化”。古典诗词的千载乡愁,百年浮沉,期待这样一个人接下来,也等到了这样一个人接下去。
叶嘉莹先生曾在《红蕖留梦》谈到过一个有趣的事情,曾有人问她:“古往今来的那些诗人,您最愿意和谁做朋友?”她这么回答:“我说还是稼轩。因为像杜甫这个人,他的诗忠爱缠绵,很了不起,可是这个人好像古板一点儿;李商隐的诗我一直很喜欢,李商隐的诗我可以欣赏,但是李商隐这个人又太忧郁了一点儿; 所以想来想去辛弃疾这个人不但词写得好,而且这个人在生活上也是个很有情趣、很有办法的人。你看他写的词里面,他所居住的地方,要栽什么花啊,种什么树啊,什么地方盖房子,什么地方开窗子都安排得多好! 我当然愿意跟稼轩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
答:你看在电影中,听叶先生吟诗,有一种“静水流深”的感觉。如果选一句诗来形容这部纪录片给人的感觉,相较标题“掬水月在手”,也许更适合的是曹丕《燕歌行》里的“短歌微吟不能长”。短歌轻吟,似续还断,它说明中国艺术需要留白,而留白不等于停顿或缺失,同样是一种内容的呈现形式。
为什么是“掬水月在手”?这里的“月”究竟是镜花水月的感伤、月影朦胧的浪漫,还是月在心中的坚毅,都是要我们自己去思考的。
诗歌又真的那么难吗?非也。正如先生常说的,最好的解码器就是我们自己的人生感悟和体验,诗词与人生交汇的那一刻,才是我们真正读懂的那一刻。
前几天我偶然看到一篇文章,内容是谈论近来的学术风气。文章说,中国千百年来传统的学术风气是把为人与为学结合在一起的。中国历史上那些伟大诗篇的好处都不仅在于诗歌的艺术,更在于作者光明俊伟的人格对读者的感动。那篇文章还说,现在的风气是有些人把学问商品化了,非常急功近利,不少做学问的人都想用最讨巧的、最省事的、最方便的办法得到最大的成果。这是一种堕落。这就牵涉到为学的终极目的是什么,这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姑且不论。古人讲为学、为师,是要把整个一生都投入进去结合在一起的,而现在讲诗的人讲得很好,理论很多,分析得很细腻,为什么没有培养出伟大的诗人?就因为没有这个结合。诗人如此,诗也是如此。真正的好诗是浑然一体的诗。对这样的诗,你要掌握它真正的精神、感情和生命之所在,而不要摘取一字一句去分析它的好处。
叶先生在海南师范大学的那一次讲座,是讲《古诗十九首》,我当时怕记录不全,就做了录音。回来之后,整理成文字,慢慢品味,才逐渐明白叶先生所传的“道”。《古诗十九首》写得确实浑然天成,看不到一点儿人工剪裁的痕迹。天衣无缝处,忽来远行客,就是那种感觉。还有一个特点是,它能引人产生自由联想。在这一点上《古诗十九首》与《红楼梦》颇有相似之处。第一,它们对读者的感动都是真实而且是多方面的;第二,《红楼梦》后四十回究竟是谁所作?这一直成为一个疑问,因而使人们难以确定它的主题。它果然是写宝玉和黛玉的恋爱故事吗?还是如王国维所说的,要写人生痛苦悲哀的一种哲理?抑或如某些批评家们所说的,是要写封建社会官僚贵族阶级的腐败堕落?它到底要说些什么?要写怎样一个主题?每个人都可以有很多联想,每个人都可以看出不同的道理来。如果我们讲杜甫的诗,我们可以用唐朝那一段历史和杜甫的生平来做印证,多半就能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事情。但这个办法对《古诗十九首》不行,我们只能感觉出这十九首诗有深微的意思,但究竟寓托的是什么?我们无法通过考证来确定,原因就在于我们不知道确切的作者。这是一件坏事吗?也不一定。
“海底传扬着鲸鱼的歌声,它们用歌声互相呼唤……”在一个关于海洋纪录片里,我看过一头鲸。这种动物看上去独自游弋在大海中,其实使用着一种类似于“人类语言”的独特声音,可以隔洋传语,无论多远都可以呼唤同类。两头远隔1000多海里的蓝鲸,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交流。“域外蓝鲸有梦思”,这个意象,也出现在关于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里。
叶先生说,她希望能將中国诗词的吟诵传统延续下去。多年以后,她是一头蓝鲸,而后人中的知音是另一头蓝鲸。两头蓝鲸,用诗词吟诵的方式,穿越时空,一唱一和。
《庄子·逍遥游》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塑造的神仙形象,外形优美,饮食是风和露,车骑是云和龙,这是早期神仙的想象。屈原《离骚》的主人公上天入地,看到了各路神明,包括日神羲和、月神望舒、风神飞廉等等。在班固等古代有识之士看来,神仙的本质在于养生保真、平心静气,是淡化生死的。现在人们已经没有了这方面的想象力。
叶先生有诗云:“遥天定有蓝鲸在,好送清音入远波。”她年纪这么大了,还那么努力地去推广诗词,就因为她秉持一个信念:要为传统文化做积极的、正向的努力。她确实也做到了。
叶先生,这位“古诗词的女儿”依然在照亮我们,照亮这个时代。记得叶先生在讲《古诗十九首》的时候强调:在一般选本中,对《古诗十九首》往往只选其中的几首,但如果你要想真正了解《古诗十九首》,真正得到诗中那种温厚缠绵的感受,只读几首是不够的,必须把它们全部读下来。因为这十九首诗在风格和内容上虽然有一致性,实际上又各有各的特点。如果你会吟诵,那就更好。吟诵,是中国旧诗传统中的一个特色。我以为,它是深入了解旧诗语言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它能够培养出在感发和联想中辨析精微的能力。当你用吟诵的调子来反复读这十九首诗的时候,你就会“涵泳其间”,也就是说,你会像鱼游在水里一样,被它的那种情调气氛整个儿地包围起来,从而就会有更深的理解和体会。
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她走过的路。对于叶嘉莹先生的一生,或许再多的敬佩之词也是苍白无力,她不用说话,手里一本诗词,站在讲台上,就是一首诗。
她不仅让我们看到什么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更让我们懂得: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