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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沟,桃花峪,阎雪君心中的故乡

2021-02-22何育锋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1年1期
关键词:故乡小说农村

何育锋

阎雪君的长篇小说《天是爹来地是娘》出版以来,好评如潮,全国各路名家纷纷撰写文章,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对这部小说进行了解读评论。我今天才动笔写这篇有关阎雪君及其小说的文章,相比之下似乎是晚了些,但我相信再经过一定的时间来看,我这篇文章还算是早的,因为对真正的好作品而言,阅读只有开始而没有终结。

《天是爹来地是娘》是阎雪君2000年以来创作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前五部分别是《原上草》《今年村里唱大戏》《桃花红杏花白》《面对面还想你》《性命攸关》。时间过得真快,从看到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原上草》到现在,已不知不觉过去了十七年,不论对于人生还是创作,十七年都是一个不算短暂的时期了。十七年前,我们都刚过而立之年,而今天我们都已届知天命之年了;十七年前,雪君还处在文学创作的起步阶段,而今天雪君已然成为享誉全国的知名作家了;十七年前,我还是个对文学一无所知的门外汉,而今天我也竟敢对雪君的作品指手画脚了。

评论者多把雪君的小说归为金融文学,这是对的,因为雪君的这几部长篇小说中都有鲜明的金融人物形象和一定分量的金融故事,就像这部《天是爹来地是娘》,金融扶贫还是其中的主线。但我更愿意把雪君的这些小说当作乡土文学来阅读。这种阅读差别的存在是很正常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越是好的文学作品,这种阅读差别越明显,这也正说明雪君的小说内容的丰富性和主题的多元性。另外,造成这种阅读的差别还与读者自身的生活经历、阅读经验、文学素养及世界观有着一定的关系,正如鲁迅先生谈到《红楼梦》的主题时所说的,“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这里,我还想引用作家张贤亮曾经说过的一段话,“一个人在青年时期的一小段对他有强烈影响的经历,他神经上受到的某种巨大的震撼,甚至能决定他一生中的心理状态,使他成为某一种特定精神类型的人……如果这个人恰恰是个作家,那么不管他选择什么题材,他的表现方式,艺术风格,感情基调,语言色彩则会被这种特定的精神气质所支配。”所以要阅读并理解雪君的小说,那就应该注意到雪君的精神气质,注意到雪君少年青年时期的经历。

在上大学之前,我与雪君有着基本相同的生活环境和成长经历,我俩都出生于落后农村的贫穷的农民家庭。雪君是阳高县马家皂乡马家皂村人,而我所在的村子正是马家皂乡所辖的一个行政村,相距十余里,但我的姥姥家就在马家皂村,与雪君他们家只隔一条算不上沟的小土沟。小时候因常随母亲到姥姥家,所以我与雪君那时就认识了。我小学毕业后到马家皂中学读初中,便与雪君成了同班同学,我住在姥姥家,所以我俩几乎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那时我俩的数理化英语都学得不好,但都喜欢语文,作文尤其写得好,我俩的作文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在班里甚至全年级传阅,有一年我俩的作文还同时获得了全乡青少年作文竞赛一等奖,而且一等奖就两个名额。直到现在我们每每提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都很感激于当时教我们语文的武举先生,他在我们心目中是一个语文功底深厚且教学有方的好老师。

因为有相同的爱好,我俩的共同语言就更多了。雪君比我还多一个爱好,那就是唱歌,上学放学的路上,他经常引吭高歌,而我是他唯一的忠实听众。那时流行台湾校园歌曲,歌很好听,但他唱出来我却觉得不怎么样,倒是他学放羊老汉瞎吼那几嗓子,我觉得挺好听,于是他就常给我唱《走西口》《五哥放羊》什么的,还说他这是民族唱法,这时我就会回敬道:“不就是二人台讨吃调么!”他马上就会反问一句:“我就喜欢二人台讨吃调,不行么?”他这样一问,我就没话说了,因为他确实喜欢这些调调,我就不止一次地被他大中午拉着跟在讨吃们后面挨门进,听人家唱,有时他还跟着人家一起唱,逗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为此好几次误了吃午饭,姥姥不好意思当面说我,事后却向母亲告了我的状。我们就这样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杠来杠去,倒是显得远在村外的学校离家很近了。他还经常跟我说:“现在的一些流行歌,都没有农村农民方面的,我以后当了歌唱家,就自己写歌自己唱,就写咱们农村,就唱咱们农民!”末了还不忘说一句“就用民族唱法唱!”每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会说:“那你以后就去二人台剧团算了!”我认为这些话就是当时俩人没事干开玩笑瞎说的,现在仔细想想,雪君在那个时候恐怕就对故乡、对农村和农民有了很深的感情了,尽管这种感情在当时也许是不自觉的、朴素的,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种感情成了他人生成长及日后文学创作最基本的感情基础了。

初中毕业后,我们家迁到了与马家皂相距十几里的河北阳原,我在阳原一中读高中,雪君上了阳高二中,此后我俩的联系就很少了,好在母亲还经常回娘家,所以还能时常听到关于雪君的一些情况。由于理科成绩比较差,我俩高中都学了文科,我高中毕业勉强考上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的中文系,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了乡村中学任教。雪君的数学英语可能比我更差,无缘于任何一所大学,早早地步入了社会,走上了一条与我不同的人生之路。

雪君最先是去了阳高制药厂当了个月工资二三十元的烧茶炉的临时工,这种工作一般只有六七十岁的老汉们才肯做,而雪君一个高中刚刚毕业的二十来岁的后生去做这种活儿,其内心的辛酸与无奈可想而知。后来雪君又多次辗转,去过乡信用社、阳高县农行、大同市农行、山西省农行,但一直都是薪水微薄的临时工,好在后来去的这几家单位都不用烧茶炉了,而是写材料,钱虽然挣得少,但好歹体面些。

当临时工这六七年时间,是雪君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也是他对贫穷生活、世态炎凉体验最深刻透彻的时期,也正是这一时期的艰辛生活,让他对落后的农村、贫穷的农民有了更加清醒的理解与自觉的同情,让他对故乡、对农村和农民的感情更加深刻地融为一体了。最令雪君想不到的、极富戏剧性的是,这时的他在村民的眼里俨然成了有能耐的、“阔”了起来的人,就像《故乡》中杨二嫂眼里的“迅哥”,被杨二嫂说成是“娶了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大轿。”雪君在阳高县农行、大同市农行当临时工的时候,就常有村民来找他办事,有的甚至干脆不来城里而是直接去找雪君的父亲,让父亲给他下命令把某某人的什么什么事给办了。雪君有时尽管哭笑不得,但还是千方百计、到处求人尽量帮忙,因为他知道一个穿着破旧寒酸的农民来城里想办点儿事实在是太难了。有一次,一个村民到城里办事把钱丢了,找到了雪君。当时雪君满家只剩三十块钱了,而距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雪君咬咬牙借给那个村民二十块钱,自己一家三口人就用剩下的十块钱苦苦支撑了半个月,据说几乎每天都是清水煮挂面,雪君对家乡、对村民们的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天不灭高人,1997年雪君迎来了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根本性转折,他带着一个转正指标,从山西省农行返回了大同市农行,正式成为一个金融人。说来也巧,这一年我也离开了我任教六年的乡村学校来到了县教育局办公室从事文秘工作,后来说起此事,雪君的解释是“我们有天上的文曲星罩着”,呵呵的笑声中掩藏了他多少年来拼搏的艰辛。此后雪君便一路高歌,从大同市农行先后到了大同市人民银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华夏银行总行,直至目前的中国银监会和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并且担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主席。

到了京城的雪君,在村民眼里那岂止是有能耐了,阔了,简直是飞黄腾达了!但是,雪君虽然到北京工作了近二十年,而他的神魂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故乡农村,一直没有隔断过与家乡父老乡亲的血肉联系。每当休息天、节假日,只要手头没有太要紧的工作,他就会回到村子里,看看父母,与村民们坐一坐,拉拉话,没有一点儿衣锦还乡的架子,据说雪君每次回村都不穿西服,不系领带,田间地头、街头巷尾、豆腐铺、小卖部,常有他屈膝而坐的身影,与村民拉话时还是地地道道的家乡话,听不出一点儿外地的口音和普通话的味道。雪君也确实有能耐了,不再像当临时工时候那样,谁找上门才帮忙,而是主动了解村里和村民存在的困难和问题,想方设法加以解决。至今仍让村民感动和称道的是,他带头扶贫扶教,同时主动联系北京爱心人士资助村里贫困家庭孩子上学,小学生每人每年三百元,初中生每人每年五百元,高中生每人每年3000元,全村受助的孩子120多名,而且十几年来一直没有间断过。这就是阎雪君,这就是阎雪君的乡土情结!古代圣贤说过,“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雪君是“达能兼济天下,贫亦不独善其身”,他的乡土情结不只在作品里,更是在心里、在灵魂深处!

乡土情结是人类共同的心理情感,中国人尤其重视乡土观念,成语“安土重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乡土情结可以说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文化情怀,而雪君的人生经历使得其乡土情结尤重于常人,因而他的小说无论短篇长篇,无不烙下深深的乡土印痕,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息。

雪君从十八岁开始发表小说,起初自然是中短篇的,就像《田埂上的笑声》《老豆腐店的故事》《白老婆子和她的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等等,这一篇篇小说不用打开,只要一看到题目,你就会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在他的六部长篇当中,更是不惜浓墨重彩,对故乡农村的山水人物、风土人情进行尽情的描绘和展现。

雪君的六部长篇小说均以西北地区黄土高原的农村为背景,《原上草》《今年村里唱大戏》《天是爹来地是娘》中的香水沟也好,《桃花红杏花白》《面对面还想你》中的桃花峪也好,无非是故乡的代名词,是雪君出生成长之地马家皂村的文学化了的形象,是赤子心中的故乡。这就像鲁迅小说中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等等,虽然都是虚拟的,但却是作家记忆中曾经的生活环境的文本概括。

虽然雪君小说中的自然环境描写不多,且往往是寥寥数语,但因为故乡早已烙在了他的心中,因而能以简洁的笔墨勾画出西北黄土高原农村的突出特点。“香水沟信用社坐落在乡政府的西北角,一溜的老房,斑驳的墙面,像老太太的脸。在夏秋季节,门前也摇晃着几棵小柳,显摆出绿里带黄的颜色。”“刚过完年,田野里还能偶尔看到炸碎的鞭炮红纸屑,挂在枯草上舞蹈。”“牛车格墩格墩地摇晃着,邵瑞眼望着起伏连绵的黄土丘陵,注视着路边七股八叉的深沟。”“屋檐墙角布满了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在编织着捕食美味的梦。几只山雀从屋檐下窜出,抖在枝头上吱吱乱叫。”每当翻开雪君的小说,看到这些记忆中熟悉的场景,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少年时代的故乡,又回到了与雪君一起上学放学的路上。

与自然环境相比,雪君小说中对当地民风民俗的描写更加突出。如刀削面、盘土炕、挖窑洞、迎喜神、驴配种、阉猪崽、灌黄鼠、老油坊、祈雨仪式、吹鼓匠、叫魂、青石碾、剪窗花、炸油糕、包饺子、过大年、写春联、唱大戏、二人台、信天游等等,都是我们小时候司空见惯的,有的事情就是经常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其中也有些事情现在已经很少见甚至消失了,但雪君依然能够用文字清晰生动形象地把它们再现出来,唤醒我们久违的记忆,让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不由得有一种身临其境感觉,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浓浓的乡土气息,由此足见雪君对故乡农村的深厚感情。

雪君小说中的民歌、信天游、二人台等唱词我尤其喜欢,这些唱词不但符合小说所描写的西北地区农村的风土人情,而且对渲染场景气氛,烘托人物心理性格,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增强小说感染力,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更重要的是,里面有许多唱词是我当年就经常听到的非常熟悉的,有的甚至就是雪君在路上经常给我唱的,比如《走西口》《五哥放羊》《挂红灯》《猪八戒背媳妇儿》等等。所以每当我闲来无事翻开雪君的小说,看到这些唱词的时候,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同时也可以由此看出少年时代的生活对雪君小说创作的深刻影响。

雪君小说中的人物自然也是我所熟悉的,因为他们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们身上既有勤劳、实际、知足、乐观、熱情的一面,同时也有落后、保守、自私、小气、软弱、忍耐、认死理的一面,这些对雪君来说都是了然于心的。不论是手握重权的村干部,还是挣了钱返乡的打工仔;不论是退伍军人,还是上了班又下岗的工人;不论是乡政府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还是走街串巷的小商贩,在雪君的小说中都有他们应有的位置,都从不同方面、不同程度地体现出了他们原本农民的性格特征。阅读雪君的小说,置身于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乡下,小说中的一些主要人物,我甚至知道他们的原型是谁,这一点我曾跟雪君求证过,他呵呵一笑,说:“你当然知道了!”如果不是对农民有特殊的感情,就不会有如此清晰的印象和准确深刻的把握。

雪君的六部长篇小说所聚焦的全部是“三农”问题,小说中所写的事件,有的是曾经上演过的,比如那个饥饿的年代里的农民的挣扎,比如那个贫穷年代里纯洁的爱情被毁灭的悲剧,比如改革开放之后农村农田水利基础设施的毁坏和集体资产的流失;有的是正在上演的,比如精准扶贫工作在贫困落后农村的开展,比如农业科技在农村的落地开花,比如农村扶贫和农业科技在推进过程中的种种成功与失败;有的是将一直演下去的,比如农民为了改变命运的种种努力,比如空巢老人、留守妇女儿童的问题等等,这些事件和问题,无一不牵动着雪君的心。从小说饱含感情的语言中,我们不难看出雪君的感情随着这些事件和问题的曲折进行而波澜起伏,雪君为农民的高兴而高兴,因农民的痛苦而痛苦。

在这里我想说几句也许是多虑的话,有的人一提乡土文学就不由得想到了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画面,这其实是对乡土文学的误会。乡土文学不能只意味着写田园牧歌或莺歌燕舞,虽然生活中的真善美应当歌颂,但揭露和批判生活中的假恶丑也是无可非议的。鲁迅的《社戏》和沈从文的《边城》,是对乡土风情的赞美,而鲁迅的《阿Q正传》和沈从文的《萧萧》则是对故土上的旧思想意识和吃人的封建礼教势力的控诉和抨击。新时期以来,以贾平凹为代表的黄土高原作家群所创作的乡土小说,更是以反对封建和保守、反对专制和愚昧为主要内容和主题。雪君的小说在主要展示歌颂农村农民积极的一面的同时,也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农村个别干部存在的贪腐淫荡的丑恶行径,挖掘并揭示了长期以来形成的那种小农心理和思维方式,展现了那些在精神上未脱去旧的思想意识审美观念的人们在新时代新变化面前的复杂心态和不良行为。这既是鲁迅先生“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创作思想的体现,也是雪君对故乡农村“爱之愈深,责之愈切”的表现。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对文学的爱好至今仍然是爱好,而雪君已经把他对文学的爱好变成了事业,希望雪君能与时俱进,更加准确地把握新时代农村的发展特征,进一步拓宽农村题材的创作领域,以更加灵活多元的创作手法,创作出更多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农村、无愧于父老乡亲的鸿篇巨制,取得更大的文学成就!

就在这篇文章修改完成准备发给雪君过目的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模仿雪君小说中的信天游写了下面几句,就算是画蛇添足吧!

厚不过那黄土地,高不过那个天,

吼一嗓子信天游,唱唱你这土疙蛋。

龙生那个龙呀,凤生那个凤,

一生下来呀,你就跌落在那土圪洞。

尿泥坑儿里滚呀,黄土堆上爬,

小米粥那个山药蛋,把你拉扯大。

蒲公英那个花儿呀,飞出去就没了根,

土疙蛋走出那个山沟沟,丢下了魂。

前晌下雨呀,后晌就那个干,

城里的风,没把你身上的土抖落完。

山沟沟里日月,磨道道里那个转,

你身在京城呀,心还在那个村里边。

山抱着水呀,水绕着那个山,

你永远是咱庄户人家的亲疙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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