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制隔离戒毒人员出所复吸风险评估及干预对策研究*
2021-02-22许书萍张勇徐定张坤华东政法大学社会发展学院上海060上海市崧泽强制隔离戒毒所上海070上海市戒毒管理局上海0000
文/许书萍 张勇 徐定 张坤(.华东政法大学社会发展学院,上海 060;.上海市崧泽强制隔离戒毒所,上海 070;.上海市戒毒管理局,上海 0000)
一、研究背景
毒品滥用问题是全球范围内公共卫生的一大难题。《2020 年世界毒品报告》指出,2019 年全球约有2.75 亿人使用过毒品,约有3600 万人毒品成瘾。①《2020 年世界毒品报告》,https://wdr.unodc.org/wdr2020,2021 年3 月31 日访问。从《2020 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数据统计来看,我国吸毒人数比数年前有较大幅度下降,这表明我国的禁毒形势开始取得好转。但由于国际毒品形势严峻,传统的毒品产源地产能巨大,加上吸食方式隐蔽,新类型毒品增多,我国的禁毒戒毒工作压力依然巨大。
目前我国施行的是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禁毒法》所确立的社区戒毒、自愿戒毒、强制隔离戒毒三种戒毒措施和场所康复、社区康复的戒毒康复形式,强调戒毒者的生理、心理和社会层面的全面康复。这和联合国提出的戒毒包括脱毒治疗、康复治疗和回归社会三个完整的过程相一致。其中,强制隔离戒毒模式是以限制成瘾者人身自由为基本方法,在与社会隔绝的环境中,采取脱毒治疗、康复治疗、巩固成效这一系列的治疗程序,集戒毒治疗、管理教育、康复矫治及技能训练于一身的戒毒措施。强制隔离戒毒适合对毒品严重依赖、难以在社区完成戒毒、又不愿自愿戒毒的人员。强制隔离戒毒的期限一般为两年。2014 年7 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加强禁毒工作的意见》提出要“积极探索科学有效的戒毒康复模式”“完善戒毒康复场所的管理体制”。②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禁毒工作的意见》,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4/0707/c1001-25245074.html,2020年12 月23 日访问。习近平总书记也强调“戒毒工作是新时期司法行政工作的重点之一”。③司法部:《司法部关于认真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重要指示精神的通知》(司发〔2014〕7 号)。但目前强制隔离戒毒工作的一大难点是戒毒人员回归社会后复吸率依然很高。对毒品依赖者的调查发现,其复吸率高达85%~87%,且最容易发生在结束治疗后的3~6 个月内。④许书萍:《青少年冰毒吸食者复吸行为的影响因素分析》,《青少年犯罪问题》2020 年第5 期。⑤董海晓、杨晓菲:《527 例冰毒依赖者情况调查分析》,《中国药物滥用防治杂志》2010 年第4 期。⑥Brecht Mary-Lynn and Herbeck Diane,“Time to Relapse Following Treatment for Methamphetamine Use:a Long-term Perspective on Patterns and Predictors,”Drug Alcohol Dependence,Vol.139,2014,pp.18-25.⑦Marhe Reshmi,Waters Andrew J.,van de Wetering B. J.M. and Franken Ingmar H.A.,“Implicit and Explicit Drugrelated Cognitions During Detoxification Treatment Are Associated with Drug Relapse:an Ecological Momentary Assessment Study,”Journal of Co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Vol.81,No.1,2013,pp.1-12.因此,确定准确而可靠的复吸预测因素对于提升强制隔离戒毒的效果有着重要的意义。
戒毒人员在强制隔离被解除后出现高复吸率这一现象也是国际社会面临的一大难题,需要依靠神经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多学科共同来解决。毒品成瘾的神经生物学、心理学理论侧重于从微观层面探索复吸行为的影响因素,社会学则从较为宏观的社会结构、社会关系的视野来解释复吸行为。但复吸的原因非常复杂,单从某一学科的研究视角是很难完全充分地解释的,只有结合多学科的研究成果才能从全景上理解复吸行为的成因。因而,生理—心理—社会模型(Bio-Psycho-Social Model,BPS)强调从生理、心理、社会三个因素共同作用的视角来解释复吸行为。但是,这三个方面的因素在强制隔离戒毒人员出所后的复吸行为中发挥了什么作用,还缺乏实证数据的支撑。有鉴于此,本文以成瘾的生理—心理—社会模型为理论框架,对上海市330 名强制隔离戒毒人员进行数据收集,深入分析生理、心理、行为和社会环境等多维变量对他们复吸行为的影响,深度拓展强制隔离戒毒所的戒治作用,推动形成教育戒治“跟踪监测、及时反馈、调控纠偏”的机制,切实做到复吸风险“早预判、早介入”的“精准戒毒”工作新形态。
二、理论回顾与研究假设
1977 年,恩格尔在《科学》杂志上撰文,提出传统的理解精神疾病的生物医学模式过于重视生物化学因素,忽视了心理因素和社会文化因素对精神疾病的影响。因此,他提出了理解健康和疾病的生理—心理—社会模型,强调要关注患者生理、心理因素及其所处的环境在疾病中的作用。这一理论模式的提出,被视为医学诊断和实践的转折点。①George L. Engel,“The Need for a New Medicine Model:a Challenge for Biomedicine,”Science,Vol.196,No.4286,1977,pp.129-136.对毒品滥用的研究也认同这一结果,即无论是毒品滥用还是复吸行为都受到多因素的共同作用,单一的研究范式不足以对其进行解释。②Mark Griffiths,“A‘Components’Model of Addiction within a Biopsychosocial Framework,”Journal of Substance Use,Vol.10,No.4,2005,pp.191-197.③杨波、秦启文:《成瘾的生物心理社会模型》,《心理科学》2005 年第1 期。④Diana S. Amodia,Carol Cano and Michele J. Eliason,“An Integral Approach to Substance Abuse,”Journal of Psychoactive Drugs,Vol.37,No.4,2005,pp.363-371.
(一)生理因素对复吸的影响
神经生物学认为,在长时间的毒品作用下,与推理及自我控制有关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逐渐与纹状体、杏仁核等区域失去功能性连接。⑤Rita Z. Goldstein and Nora D. Volkow,“Dysfunction of the Prefrontal Cortex in Addiction:Neuroimaging Findings and Clinical Implications,”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Vol.12,2011,pp.652-669.即使经过戒毒治疗后,生理上的戒断症状早已消失,但研究发现因曾经用药所引起的奖赏效应的顽固记忆和心理渴求却持续存在,因而在他们回归社会之后,一旦暴露于与毒品相关的环境中,就会激活大脑内源性奖赏系统,使个体的认知过程产生偏差,如对毒品相关刺激的注意偏差、记忆缺陷等,从而促使吸食者再次使用毒品。①Steven E. Hyman,Robert C. Malenka and Eric J. Nestler,“Neural Mechanisms of Addiction:the Role of Reward-related Learning and Memory,”Annual Review of Neuroscience,Vol.29,No.1,2006,pp.565-598.②Peter W. Kalivas and Nora D. Volkow,“The Neural Basis of Addiction:a Pathology of Motivation and Choice,”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Vol.162,2005,pp.1403-1413.③J. Cobb Scott,Steven P. Woods,Georg E. Matt,Rachel A. Meyer,Robert K. Heaton,J. Hampton Atkinson and Igor Grant,“Neurocognitive Effects of Methamphetamine:a Critical Review and Meta-analysis,”Neuropsychology Review,Vol.17,No.3,2007,pp.275-297.吸食毒品也给吸食者带来了生理上的危害,很多吸毒者深受呼吸道系统疾病、肝炎、艾滋病等传染性疾病和精神疾病的困扰。吸毒还给个体的认知神经系统带来损害,影响他们的注意功能、记忆功能。为此,本文假设:毒品成瘾越严重,出所后复吸风险越高;吸毒对生理危害越严重,出所后复吸风险越高。具体假设为:
假设1-1:吸食毒品的时长(从首次沾染毒品到现在的时间)越长,复吸风险越高;
假设1-2:强戒前1 个月的吸毒频次越高,复吸风险也越高;
假设1-3:吸食不同类别的毒品,对复吸风险的程度有影响;
假设1-4:患病数量越多,复吸风险越高;
假设1-5:精神疾病对自身的困扰程度越高,复吸风险也越高;
假设1-6:认知神经功能受损越严重,复吸风险越高。
(二)心理因素对复吸的影响
复吸行为的心理因素研究偏重从个体的人格特征、行为应对方式等方面来解释复吸的原因。研究发现,人格的内外向维度、神经质对复吸倾向有显著的预测作用④韩慧、范成路、陈晗晖、江海峰、赵敏、孙海明、杜江:《海洛因依赖者的人格特征及相关因素对复吸行为的影响》,《中国药物依赖性杂志》2015 年第6 期。,戒毒人群普遍表现出高神经质、低责任心的特点⑤王国祥、关荐、王维:《男性戒毒人员的孤独感水平与人格特质、应对方式的关系》,《中国药物依赖性杂志》2015 年第4 期。。复吸行为还受到自我认知、自我效能感、自我调控等因素的影响。研究发现,吸毒者对自己的评价常常位于两个极端,一部分人“常常觉得自己是没用的”,另一部分认为“自己很好,只是这个社会对我太不公平了”。不管处于哪个极端,他们都会因为生活中的困境产生焦虑、抑郁的负面情绪,进而刺激个体再次选择毒品来逃避现实。⑥周会婷、邓刚、刘晓军、苏太贵、汤永隆:《毒品成瘾者焦虑与复吸:自我不和谐与吸毒动机的链式中介作用》,《中国药物依赖性杂志》2019 年第1 期。吸毒人员的自我调控能力常常较弱,他们往往比较冲动,面对诱惑时更难抵制,难以做出理性的行为选择,进而加剧其复吸风险。⑦王宣予、阮川南、李祚山、焦耀武、王睿:《强制隔离戒毒男性人格特征与自我控制及复吸倾向的关系》,《中国心理卫生杂志》2020 年第4 期。但积极心理资本(PsyCap)是个体在成长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积极心理状态,如希望感、乐观、韧性等,对困境中的个体有着保护性作用。基于复吸的心理影响因素,本文提出:
假设2-1:戒毒人员的人格对复吸倾向有影响;
假设2-2:自我评价越消极,复吸风险越高;
假设2-3:自我调控能力越弱,复吸风险越高;
假设2-4:戒毒态度越坚定,复吸风险越低;
假设2-5:积极心理资本得分越高,复吸风险越低。
(三)社会适应能力对复吸的影响
复吸行为还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社会控制理论认为,弱化的“社会纽带”导致了复吸。社会亚文化理论和社会学习理论认为,毒友之间的影响、模仿是个体复吸的重要因素。标签理论则认为,对戒毒人员回归社会的负面标签使得他们在教育、升学、就业等场合受到歧视和排斥,导致吸毒人员重陷毒渊。①夏国美、杨秀石:《社会学视野下的新型毒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 年,第190 页。能够有效缓冲社会排斥的是社会支持,而家庭是最为核心的社会支持来源,家庭成员对吸毒成员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们的戒毒决心。②张晶轩、杨国愉、赵梦雪、王菲菲、张莹:《正负性情绪、社会支持和冲动性对强制隔离戒毒人员复吸倾向的影响》,《第三军医大学学报》2017 年第15 期。由于本文的立足点是通过探寻复吸的高危影响因素,对强制隔离戒毒工作提供预判功能,因而本文更为关注的是戒毒人员自身的适应能力和家庭支持。据此,本文提出:
假设3-1:戒毒人员在所内的行为操守累计扣分越多,复吸风险越高;
假设3-2:戒毒人员强戒前的收入越少,复吸风险越高;
假设3-3:戒毒人员越缺乏就业技能,复吸风险越高;
假设3-4:戒毒人员的家庭支持越少,复吸风险越高。
三、研究对象与方法
(一)研究对象
本次研究的调查对象为在上海市强制隔离戒毒所中的戒毒人员。我们共发放问卷340 份,回收340 份,其中有效问卷330 份,男性为262 人(79.4%),女性为68 人(20.6%)。
(二)研究工具
1.强制隔离戒毒人员基本信息问卷。通过该问卷调查,我们收集了吸毒人员的年龄、性别、受教育年限、既往毒品沾染时长、患病类型、精神类疾病的严重程度、入所前的职业、个人收入、家庭关系、对毒品危害的认知及对毒品的态度等信息。
2.艾森克人格问卷简式量表中国版(Eysenck Personality Questionnaire Revised Short Scale China,EPQ-RSC)。该量表最初是由艾森克编制的,后由北京大学钱铭怡等学者进行了本土化改造。量表由48 个描述自身人格的句子组成,研究对象根据句子内容是否符合自己而选择“是”或“否”,主要测量研究对象在内—外向(introversion-extroversion,E 分量表)、神经质(neuroticism,N 分量表)、精神质(psychoticism,P 分量表)和掩饰(Lie,L 分量表)等四个维度上的得分。其中,E 分量表的信度为0.84~0.88,N 分量表的信度为0.80~0.84,P 分量表的信度为0.61~0.62,L 分量表的信度为0.73~0.77。①钱铭怡、武国城、朱荣春、张莘:《艾森克人格问卷简式量表中国版(EPQ-RSC)的修订》,《心理学报》2000 年第3 期。
3.积极心理资本问卷。Luthans 等在积极心理运动的基础上,提出了积极心理资本的概念,将其定义为“个体在成长和发展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一种积极心理状态”。②Fred Luthans,Carolyn M. Youssef and Bruce J. Avolio,Psychological Capital.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1-15.在此基础上,张阔等学者编制了由20 个条目组成的问卷,分为自我效能感、韧性、希望和乐观四个维度。该量表的信度为0.90,能够很好地预测个体的心理健康水平。③张阔、张赛、董颖红:《积极心理资本:测量及其与心理健康的关系》,《心理与行为研究》2010 年第1 期。
4.认知神经功能评估。通过采用由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和上海市戒毒局联合开发的认知神经功能软件,戒毒人员登录该软件程序后,分别完成空间记忆、工作记忆、注意功能、认知偏移、推理能力的任务。以他们在这五项任务中的正确反应率作为指标,分值越高,说明其认知神经功能越好。
5.复吸风险问卷。该问卷由侯伟、钟伟芳以强制隔离戒毒人员为研究对象编制的复吸风险问卷。问卷由20 条目构成,主要分为线索引诱、心理渴求、负性情绪和负面效能四个因子,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885,总分越高,说明其复吸风险越高。④侯伟、钟伟芳:《强制戒毒人员复吸风险问卷的编制》,《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18 年第2 期。
收集的数据采用SPSS22.0 统计软件,主要统计方法为描述性分析和多元线性回归法。
四、研究结果
(一)共同方法偏差检验
采用Harman 单因子检验法进行共同方法偏差的检验。结果表明,特征值大于1 的因子共有11个,且第一个因子解释的变异量为16.75%,小于40%的临界值,说明共同方法偏差不显著。⑤周浩、尤立荣:《共同方法偏差的统计检验与控制方法》,《心理科学进展》2004 年第6 期。
(二)研究对象的描述性结果
1. 研究对象的基本情况
本次入组的研究对象年龄分布在25 岁至63 岁之间,平均年龄为43.03±8.18(岁),平均受教育年限为9.67±3.18(年)。研究对象的性别、受教育程度、吸食毒品种类、入所前从事的工作、收入和婚姻状况的百分比结果见表1。
表1 研究对象基本情况
2. 研究对象的生理情况
(1)生理机能评估
对研究对象的生理机能评估主要是调查其基础疾病和吸毒所致的精神疾病情况。在基础疾病这一指标上,通过询问研究对象“是否有疾病长期烦扰你的生活”,如果研究对象回答“有”,就进一步询问具体是哪一种疾病影响其生活。经调查,发现回答“有”的研究对象为75 人,占22.7%。在这75 人中,多数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肝炎、气管炎、胃溃疡、心脏病和精神疾病。考虑到有些研究对象同时患有多种疾病,为此设置了“患病数量”这一变量,发现75 个患病的研究对象中,患有一种疾病的有58 人,占总调查对象的17.6%;患有两种疾病的有11 人,占3.3%;患有三种及以上疾病的有6人,占1.8%。
由于吸食毒品和精神疾病的共病现象较为常见,因而我们进一步设置了“精神健康给你的工作、生活带来了多大的困扰”这一题项,以了解精神疾病给研究对象带来的困扰程度。该题项按0~4 五级计分:“0”代表一点也没有,“1”代表轻度,“2”代表中等程度,“3”代表比较严重,“4”代表非常严重。频数分析显示:研究对象中未受精神健康困扰的人数为249 人(75.7%)、受轻度困扰的人数为52 人(15.8%)、受中度困扰的人数为17 人(5.2%)、受到比较严重困扰的人数为5 人(1.5%)、受到非常严重困扰的人数为7 人(2.1%)。也就是说,在此次调查中,因精神健康带来中重度困扰的研究对象有29人,占所调查人数的8.8%。
(2)生理依赖性
以吸毒人员在被强戒前一个月的吸毒频次和毒品沾染时长作为评估其生理依赖的指标。研究对象生理依赖的具体情况见表2。
表2 研究对象的生理依赖和认知神经功能
(3)认知神经功能评估研究对象在认知神经功能评估软件上的空间记忆、工作记忆、注意功能、认知偏移和推理能力各任务上的平均正确反应率见表2。研究对象在工作记忆和注意功能这两项任务上的正确率较低。
3. 研究对象的心理功能
研究对象的心理功能主要通过其人格、积极心理资本、自我评价、自我调控和戒毒态度这几个指标来反映。研究对象在艾森克人格问卷和积极心理资本问卷上的得分情况见表2。自我评价、自我调控和戒毒态度则是以对“我经常觉得我是一个没用的人”“在我想吸毒的时候,我会说服自己不要吸毒”和“为了戒毒,我愿做出一切努力”这三个题项的回答作为测量指标,具体情况见表3。
表3 研究对象的自我评价、自我调控和戒毒态度
4. 研究对象的社会适应能力
对研究对象社会适应能力评估主要考察其经济状况、家庭支持、强戒期间的行为操守和就业能力等四个方面的信息,具体的调查结果见表4。
表4 研究对象的社会适应能力
(三)研究对象复吸风险影响因素的回归分析
为考察复吸风险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我们在进行多元线性回归时,将“复吸风险”作为因变量,将研究对象的背景变量、生理依赖性、生理机能、认知神经功能、心理功能及社会适应功能的各个指标标准化后,以“逐步回归”的方法进行回归,共建立了12 个模型,根据指标的情况,我们选择了第12 个模型。建立的方程为F=20.54,df=329,P=0.000***<0.001,所以不接受零假设,说明建立的回归方程是有效的。
模型的复相关系数R 为0.661,样本决定系数R2为0.437,调整后的可决系数为0.416,此回归模型的回归解释百分比相对还是比较高。德宾—沃森值为2.009,接近2,说明残差项间不相关。
从表6 中可以看出,生理因素中对强戒人员复吸风险有正向预测作用的因素有“强戒前一个月的吸毒频次”“毒品沾染时长”和“患病数量”,认知神经功能中“注意功能”对复吸风险有负向预测,假设1-1、假设1-2、假设1-4 和假设1-6 都得到了验证。在心理因素中“人格—神经质”“人格—掩饰”“人格—精神质”和“自我消极评价”可以显著地正向预测复吸风险,而“积极心理资本”则可以负向预测复吸风险,假设2-1、假设2-2 和假设2-5 得到了验证。在社会适应能力中只有“就业技能”进入了回归方程,负向复吸风险,假设3-3 得到了验证。这说明强戒人员若在戒毒前一个月吸毒的频次越高、沾染毒品的时间越长、患有的生理疾病越多,人格量表中的神经质、精神质和掩饰分越高,自我评价越消极,则复吸风险越高,而注意功能越好、积极心理资本越多,具备一定的就业技能,则可以消减复吸风险。且回归方程中每个变量的容差都大于0.5,方差膨胀因子VIF 都小于2,这说明建立的回归方程不存在多重共线性。
表5 研究对象复吸风险回归的ANOVAa
表6 研究对象复吸风险回归方程的回归系数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本文可以根据表6 建立强戒人员复吸风险的回归方程:Y=6.782+1.20×强戒前一个月的吸毒频次+0.53×毒品沾染时长+0.45×患病数量-0.52×注意功能+1.24×人格—神经质-0.69×积极心理资本+0.59×人格—掩饰+0.53×自我评价+0.61×人格—精神质-0.66×就业技能。
五、防止强制隔离戒毒人员出所后复吸的干预对策
生理—心理—社会模型认为,个体的生理因素、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都会对个体的复吸行为产生影响。本次研究发现,“强戒前一个月的吸毒频次”“毒品沾染时长”“患病数量”“注意功能”“人格—神经质”“人格—掩饰”“人格—精神质”“自我消极评价”“积极心理资本”和“就业技能”显著预测了强戒人员的复吸风险。其中,“强戒前一个月的吸毒频次”和“人格—神经质”这两个因素对复吸风险的预测作用最为显著。因而,在防复吸工作中,强制隔离戒毒部门需要对复吸高危群体加以关注,制订分级分类的防复吸方案,并注重提升吸毒者的积极自我评价,加强认知神经功能训练,以及开展更多就业技能培训。
(一)加强对毒品生理依赖性强的戒毒人员的干预
由于既往吸食毒品类别和剂量的不同,沾染毒品的时长不同,毒品对吸毒人员造成的生理影响也并不相同。接触毒品时间越长、吸食的剂量越高,对个体的身心及社会功能造成累积性的伤害就越大。一项对吸食可卡因人员的脑部结构研究发现,他们的额叶皮层显著变薄,从而导致他们执行注意功能的能力减弱和行为抑制功能受损。①Nikos Makris,Gregory P. Gasic,David N. Kennedy,Steven M. Hodge,Jonathan R. Kaiser... and Hans C. Breiter,“Cortical Thickness Abnormalities in Cocaine Addiction—a Reflection of Both Drug Use and a Pre-existing Disposition to Drug Abuse?”Neuron,Vol.60,No.1,2008,pp.174-188.场所内开展戒毒工作时,工作人员应该充分考虑到吸毒人员的吸毒史及生理依赖在复吸中的重要影响。对这部分高危人群,工作人员应该进行更多的脱毒干预和分类管理,同时加强神经稳定性训练,尤其注重对他们的注意功能和工作记忆的训练。现有研究已发现,提升吸毒人员的工作记忆能够有效控制甲基苯丙胺类吸食者的冲动行为,并提升他们的自我管理能力。②Brooks S.J.,Wiemerslage L.,Burch K.,Maiorana S.A.,Cocolas E.,Schiöth H.B.,Kamaloodien K.,and Stein D.J.,“The Impact of Cognitive Training in Substance Use Disorder:the Effect of Working Memory Training on Impulse Control in Methamphetamine Users,”Psychopharmacology,Vol.234,No.12,2017,pp.1911-1921.也有研究采用为期6 周的小组工作方式对住院的酒精和药物滥用者进行认知矫正干预,从执行功能、注意力、工作记忆、情绪调节等方面进行系统的矫正训练,并进行了追踪研究。结果显示,认知干预显著提升了研究对象的执行功能,减少了有害物质的使用,提高了个人的生活质量,同时也有助于降低治疗流失率,提升治疗的满意度。③Jamie Berry,Isabella Jacomb,Jo Lunn,Antoinette Sedwell,Anthony Shakeshaft,Peter Kelly,Pooria Sarrami,Megan James,Skye Russell,Talia Nardo,Daniel Barker,and Jennifer Holmes,“A Stepped Wedge Cluster Randomised Trial of a Cognitive Remediation Intervention in Alcohol and Other Drug (AOD) Residential Treatment Services,”BMC Psychiatry,Vol.19,No.1,2019,pp.70-80.
(二)加强对患病戒毒人员的管理与干预
毒品的药性及吸食特点,会对吸食者会造成生理上的损害。本研究的调查发现,21.5%的被试都受到疾病的困扰。这些疾病以高血压、糖尿病、乙肝、丙肝、艾滋病、精神疾病等最为普遍。戒毒人员出所后,为缓解生理上的病痛而选择复吸并不少见。且由于患病,这部分戒毒人员出所后的社会生存能力就会下降,这又会成为复吸的诱因。虽然2011 年6 月22 日起施行的《戒毒条例》第四章第三十条明确提出,“强制隔离戒毒场所应当根据强制隔离戒毒人员的性别、年龄、患病等情况对强制隔离戒毒人员实行分别管理”,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更多的是从“管理者”视角出发,而非以“戒毒者”为主体,“重管理、轻戒毒”的现象较为突出。对于患病戒毒人员的管理上存在安全压力大、所外就医程序复杂、场所经费受限等困难,因此这项工作常常陷入“日常管理难、病情医治难、病人出所难、后事解决难”的困境。因而,工作人员需要对“戒毒者”和“病人”的双重身份给予同等的关照。在强制隔离期间,细化入所的体检工作,理顺和优化对患病戒毒人员的管理机制,根据其病情的严重程度和对患者造成的困扰程度进行分层管理,加强健康知识的普及教育,有针对性地开展康复治疗和功能训练,以保障患病戒毒人员的健康。这项工作既是对患病戒毒人员个人权利的保障,也是保障所内安全稳定、提升戒毒效果持久性的重要基础。
(三)重视戒毒人员人格特征对复吸的影响
人格和吸毒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很难分清,有学者提出是“成瘾性人格”导致了吸毒行为,也有研究认为吸食毒品对个人造成了影响,导致了一定的人格偏离。①方群英、张晶轩、王菲菲、赵梦雪、王皖曦、贺英、杨国愉:《重庆市强制隔离戒毒人员人格特征及吸毒相关因素分析》,《中国药物依赖性杂志》2019 年第3 期。本研究发现艾森克人格问卷中的神经质、精神质和掩饰这三个分量表的得分显著预测了个体的复吸风险。一项利用艾森克人格问卷对221 名吸毒者的调查发现,吸毒者的精神质、神经质得分较高,外向分和掩饰分较低。②Michael Gossop and Sybil B. G. Eysenck,“A Comparison of the Personality of Drug Addicts in Treatment with that of a Prison Population,”Personality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Vol.4,No.2,1983,pp.207-209.一项以欧洲吸毒者为研究对象的研究也发现了高精神质和高神经质的结果。③Mahmoud Abu-Arab and Essam Hashem,“Some Personality Correlates in a Group of Drug Addicts,”Personality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Vol.19,No.5,1995,pp.649-653.神经质反映个体的情绪稳定性和情绪调节能力④David Watson, Lee A. Clark and Allan R. Harkness,“Structures of Personality and Their Relevance to Psychopathology,”Journal of Abnormal Psychology,Vol.103,No.1,1994,pp.18-31.,神经质得分高的个体常常表现出情绪问题,如焦虑、紧张、抑郁。他们容易情绪激动,且很难平复,以至于常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神经质的特质能够显著预测多种心身疾病,如社交焦虑、攻击行为及成瘾行为。⑤Harilaos Papachristou,Chantal Nederkoorn and Anita Jansen,“Neuroticism and Negative Urgency in Problematic Alcohol Use:a Pilot Study,”Substance Use and Misuse,Vol.51,No.11,2016,pp.1529-1533.根据神经心理模型,神经质特质容易激活个体非特异性唤醒系统,从而进一步提高个体对当前刺激信号的注意,致使目标导向的行为快速发生。也就是说,个体在接触到情绪刺激时,由于注意力完全偏向刺激物而无法对行为的结果进行有效评估,从而产生了更多的失调行为。⑥John F. Wallace and Joseph P. Newman,“Neuroticism and the Attentional Mediation of Dysregulatory Psychopathology,”Cognitive Therapy and Research,Vol.21,No.2,1997,pp.135-156.精神质得分高的个体表现为冲动、孤独、冷酷、自我、敌视、缺乏同情心等特征。一项持续了6 年的追踪研究发现,艾森克人格问卷中的精神质分量表上的高得分可以显著地预测之后的物质滥用。⑦Kenneth J. Sher,Bruce D. Bartholow and Mark D. Wood,“Personality and Substance Use Disorder:a Prospective Study,”Journal of Co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Vol.68,No.5,2000,pp.818-829.有研究提出,这可能是因为高精神质的个体常常会表现出冲动性和较少的行为抑制,使得他们更容易被卷入吸毒行为中。①Acton G. Scott,“Measurement of Impulsivity in a Hierarchical Model of Personality Traits:Implication for Substance Use,”Substance Use and Misuse,Vol.38,No.1,2003,pp.67-83.针对中国吸毒群体的调查发现,精神质是戒毒人员的典型特质。②王霞、王儒芳、沈宁达、吴正君:《成都市某戒毒所男性戒毒人员五态人格与艾森克人格特征及二者相关性调查》,《医学与社会》2019 年第3 期。掩饰得分高的个体常常会说谎,不表达自己的真实信息。所以,在对戒毒人员进行干预时,立足于他们高精神质和高神经质的特点,加强处理其焦虑情绪,利用认知干预、正念、接纳与承诺等疗法增强其情绪的稳定性、强化其行为的改变。一项持续了16 年的追踪研究发现,参与匿名戒瘾协会可以有效地降低成瘾者的冲动行为。③Daniel M. Blonigen,Christine Timko,Bernice S. Moos and Rudolf H. Moos,“Treatment,Alcoholics Anonymous,and 16-year Changes in Impulsivity and legal Problems among Men and Women with Alcohol Use Disorders,”Journal of Studies on Alcohol and Drugs,Vol.70,No.5,2009,pp.714-725.一项针对207 个干预研究的元分析也发现,多种临床干预与非临床干预方法都可以推动人格特征的变化。④Brent W. Roberts,Jing Luo,Daniel A. Briley,Philip I. Chow,Rong Su and Patrick L. Hill,“A Systematic Review of Personality Trait Change through Intervention,”Psychological Bulletin,Vol.143,No.2,2017,pp.117-143.
(四)提升戒毒人员的积极心理资本
在戒毒工作中,我们不光要看到复吸的风险因素,同时也要看到保护性因素的重要作用。在本研究中,我们发现积极心理资本可以有效地降低复吸风险。本文采用的积极心理资本沿用了Luthans 等提出的四维概念:自我效能、乐观、韧性和希望。自我效能高是指个体有胜任各项任务的自信,能积极面对挑战并力争获得成功;乐观是指个体有积极的归因方式,并对现在和未来持积极的态度;韧性是指个体在困境中能够快速恢复,甚至可以发生积极的转变;希望是通过各种途径努力实现预定目标的积极动机状态。⑤Fred Luthans,Carolyn M. Youssef,Bruce J. Avolio,Psychological Capital,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1-15.班杜拉的研究发现自我效能感有助于个体更好地应对物质成瘾。⑥Bandura Albert,“A Socio-cognitive Analysis of Substance Abuse:An Agentic Perspective,”Psychological Science,Vol.10,No.3,1999,pp.214-217.对戒毒人员的研究发现,积极心理资本水平与复吸呈负相关,且戒毒动机在二者之间起到完全中介的作用。⑦许荣:《男性戒毒人员积极心理资本对复吸倾向的影响:戒毒动机的中介作用》,《中国药物依赖性杂志》2020 年第5期。如何探索并加强戒毒人员的积极心理资本,是今后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从目前的文献来看,戒毒民警可以通过言语劝导、同伴教育、情绪处理等方法延长操守期,帮助戒毒者提升其戒毒效能,进而促进“戒毒效能感的提高——保持操守”之间的良性循环互动。戒毒民警也可以通过开设自我认知课程,帮助戒毒者全面地认识自我,建立起客观的、乐观的自我形象,增强其戒毒的信心。戒毒民警还可以通过提升其人生意义感、生活满意度、心理弹性来增强其戒毒动机,进而提升其积极心理资本,最终减低复吸率。①曾晓青、练晨新、陈美荣、吴挺云:《戒毒人员戒毒动机对复吸倾向的影响:有调节的中介作用》,《心理学探新》2019年第1 期。②钟伟芳、侯伟、李小英、马英辉:《积极心理资本对戒毒动机的影响:人生意义感和生活满意度的中介作用》,《中国药物依赖性杂志》2018 年第5 期。
(五)加强职业技能教育,提升戒毒人员的社会适应能力
戒毒人员掌握一定的专业技能,对于出所后的就业有着重要的影响,有利于培养自食其力的生活态度,有效地推进自身的康复过程,增强回归社会的信心③Barbieri Barbara,Corso L. Dal,Di Sipio A. Maria,De C. Alessandro and Benevene Paula,“Small Opportunities are Often the Beginning of Great Enterprises:The Role of Work Engagement in Support of People through the Recovery Process and in Preventing Relapse in Drug and Alcohol Abuse,”Work,Vol.55,No.2,2016,pp.373-383.,也有利于社会和家庭对他们的接纳。英国学者提出的成瘾救助六边形模型(The Six Corner Addiction Rescue System,SCARS),代表了吸毒成瘾者服务过程中重要的六个保护性因素,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满意的工作”(另外五个因素分别为专业的治疗、安全的住所、心理健康、生理健康和重要的人际关系)。④Trevor McCarthy and Sarah Galvani,“SCARS:A New Model for Social Work with Substance Users,”Practice,Vol.16,No.2,2004,pp.85-97.一些犯罪学学者也提倡“以就业为基础”的戒毒治疗,帮助从戒毒场所出来的人获取工作以改变他们以往的生活方式。⑤Anthony DeFulio,Wendy D. Donlin,Conrad J. Wong and Kenneth Silverman,“Employment -based Abstinence Reinforcement as a Maintenance Intervention for the Treatment of Cocaine Dependence:A 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Addiction,Vol.104,No.9,2009,pp.1530-1538.因此,所内的戒治工作应进一步加强对戒毒人员的职业技能教育。结合社会的发展和戒毒人员自身的需求,引进社会职业技能培训的资源,为戒毒人员提供相应的培训。但由于戒毒人员普遍存在着“好逸恶劳”“眼高手低”的缺点,他们在回归社会后通常就业意愿不强。所以说,在加强技能培训的同时,戒毒民警还应该对他们的就业观进行纠偏,邀请生涯规划导师为他们提供针对性的培训。在临近解除隔离阶段,强戒所也需加强与劳动人事部门的合作,定期召开人才推介会,为戒毒人员就业提供机会。
(六)提升家庭支持的力度及有效性
社会支持的缓冲器模型认为,良好的社会支持可以削弱刺激事件对个体的消极影响,使其不受到伤害。强制隔离期间戒毒者与社会脱节两年,当再次回归社会后,承受着社会的污名和排斥,面临着生活的全方面重建。家庭是获得社会支持的最重要场所,若能得到家庭的接纳与支持,他们面临的困难与挑战就会少很多。家庭的支持不仅可以对戒毒人员的行为进行监督,同时可以增强他们对家庭成员的责任感,从而强化戒毒信念。本研究中,虽然家庭支持没有能够进入回归方程中,但是从工作经验中我们非常确定家庭支持对吸毒者顺利回归社会、适应社会所起的重要作用。当然,
)必须看到的是,家庭和吸毒行为之间的关系较为复杂:家庭关系差、家庭支持不足是吸毒者涉毒的原因之一,而涉毒行为进一步破坏了家庭关系,瓦解了家庭结构;这反过来使得吸毒者再次在毒品中寻求逃避。为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基于循证研究的家庭治疗可以提供一些思路。场所戒治期间,强制隔离戒毒所应该加大探视的机会,鼓励家庭成员和戒毒者的交流,改善家庭中的不信任、无沟通等局面,使家庭成员重新获得希望和信任感,吸毒者也可以得到家庭支持,增加成功戒毒的概率。
毒品吸食者经过两年强制隔离戒毒再次吸毒的原因复杂多样,从初次吸毒到不断复吸的过程中,个人和社会环境中的诸多因素都起了作用。今后,我们应加强对出所人员的长期追踪,以厘清生理、心理和社会环境因素在复吸行为中的动态作用,为防复吸工程提供更为精准的干预靶点和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