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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日如晤

2021-02-21王文

雪莲 2021年1期

【作者简介】王文,1993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法学硕士。业余写小说、散文及评论。作品见于《萌芽》《莽原》《都市》《延河》《鹿鸣》《百花洲》。曾获“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征文小说二等奖、三等奖,国家电影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剧本奖等。

在初春的一天晚上,因为突然蔓延开来的疫情无处可去,百无聊赖地在家里打开学生时代的日记。几本厚薄不一的册子,大部分关于琐碎的生活日常,而外出旅行的日子都被贴上绿色标签,作为醒目的提示。于是挑着标记过的地方一页页翻过去,在狭小的卧室内重新体验远行的感觉。

陈旧的笔记本里随处可见霉点,也许是南方湿气留下的痕迹。有时候一长串句子堙灭于长毛的霉斑下,令人不禁结合上下文去猜测其意义,就像去看另外一个陌生人的作品,这实在是一座印证时过境迁的小型废墟。

记得汪曾祺在一篇散文中写道:“我和朱德熙曾于大雨稍歇之际,到莲花池闲步……四十年后,我写了一首诗,用一张毛边纸写成一个斗方,寄给德熙: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汪先生的这首诗大概有些平淡,但惊心动魄的是那句“四十年后”,四十年后他还清楚记得那个平常雨天所看到的木香花。令人羞愧的是,我现在的年纪还没这么长,淡忘的事物却太多了。

眼前湿雾氤氲时,我突然想起一些遥远的雨天。

记忆里旅行中淋过的最浩大一场雨是在台东郊外,几个同行伙伴骑着借来的单车行在荒凉的公路上,去以胡适之父命名的铁花村里的酒吧看一场小型音乐会。在出发不久我们就迷了路,连绵细雨在初夏台风的煽动下哗变成了倾盆大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驶离,但也不知道正确方向在哪。我的眼镜上雨丝交织成网,又起了雾,整个世界都好像隐藏在浓雾后面。有人提议去路边的树下躲一会儿,于是我们在一棵大树下拿出手机查询路线,手机屏幕立刻积满了水珠,折射出绮丽的色彩,刚确认完方向正确就不能用了。茂密的树叶也不能遮雨,我们把湿透的衬衫拧干又上路了。

在快到终点的时候雨势渐小,确定到了目的地是因为连废弃的电线杆柱子上都贴着那场音乐会的海报。几番周折找到铁花村文创园区尽头的酒吧,发现老板娘在打扫卫生,门口立着两把交叉的扫帚,像战戟一般。询问后方知音乐会已因台风临时取消,街头的海报还没来得及撤。当时脸色难掩失望,湿漉漉地回到民宿房间,冲完热水澡以后躺在床上,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竟以《世说新语》中“雪夜访戴”的典故安慰自己,“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甚至还感到一丝满足。

遭遇最突如其来的雨是某年在上海外滩。溽热的盛夏乘公车前往外滩,坐靠窗的位置。拉开窗,夜风呼啸而过。那段路两旁多是旧国营事业单位的办公楼,当下已完全褪去了喧嚣,寂静得像穿越到了幽暗而迷人的过去岁月。法租界浓密的梧桐带着白昼的温度一头扎进森然的月夜,渴极了似的发出呻吟,而树影在眼膜上摩挲不止,明暗交错间留下薄情的吻。在这样幽深的路上行驶总感觉永远到不了头,直到一个路口眺望到黄浦江豁然跳进视野。

在十字路口下车步行,汇入汹涌的人流,和那些陌生的男男女女在外滩上漫步。路边有付费画肖像的流浪画家、即刻成像的拍照摊子、兜售气球的中年妇女,拼尽浑身解数吸引路人的注意力,但绝大部分人的视线都落在一江之隔的对岸,那些流光溢彩的高楼变幻着标語,虽然只是极其寻常的“上海欢迎你”。这样走着刚觉察到几丝细小雨滴旋即酿成磅礴大雨,夹杂着冰雹噼里啪啦地拍打在坚硬的地表上,发出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方才卿卿我我的小资情侣立马抱头鼠窜,那些有先见之明的人也得时刻提防雨伞不被狂风折弯,猫着步小心翼翼地走。所有人都在寻找栖身之所,但那么空旷的大道上又怎么可能找到避雨的屋檐呢?

暴雨来势汹汹去的也快,很快便成了“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强弩之末。我走到黄浦江轮渡码头,买了船票,没挤在船舱里,而是倚在甲板栏杆上。头发上的水滴一串串坠入江水,当然惊不起一丝波澜。还没有数完江上的大桥就到了对岸。我对着陆家嘴环形天桥出口的一家麦当劳的玻璃窗看到自己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而天桥下零散行着刚加完班的商界精英,仍旧穿着笔挺的正装,一丝不苟的发型,脸上表情平淡冷漠,好像刚从另一个世界里刚钻出来。

尽管如此,每次淋过雨才感觉和这座陌生城市发生了某种切肤的关系。之前在手机上随机听到一首名为《浪漫主义》的歌,歌手或者说其实是词作者所以为的浪漫氛围是“流浪纽约巴黎,收集水杯硬币,还要在路过每个城市都淋一场雨”,不必纠结于其中自我陶醉的矫情究竟多么媚俗,无可否认的是这也是种青少年时期才有的真实情愫。至少我想,在一座城市淋过雨确实是一段难以泯灭的记忆,这大概意味着你不是被精心伺候的旅客,也不是小心翼翼过路或出差的访客。淋过的雨是这座城市的数以万计乃至百万计千万计的居民梳洗、刷碗、泡茶、浇花、淋浴、冲马桶的水,以及身上的各种体液,甚至是眼泪,在缓慢蒸发之后上升到高空,经过聚集、碰撞、吸收、融合,重组为云朵,漂浮在你的头顶,直到汹涌云海终因承受不了巨大的重力而哗然解体,才变成雨水落在你身上的。它带着这座城市人们的气息,使你与其产生了若有若无的联系或羁绊,而这才是不可多得的。

记忆深刻的雨天也未必是因为被淋得湿透。北海边的海牙冬季多雨,不是淫雨霏霏,而是如周作人所说的,因为是冬天,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蛛丝的一缕缕的洒下来。天气总是阴冷,半夜会毫无征兆地淅淅沥沥下起雨,到了第二天即使出了太阳路上也是湿湿的。那时在海牙短期进修,到上课的地方要经过和平宫外的纪念碑,碑上熊熊燃烧的和平之火是永不熄灭的,在雨天明亮得像火炬,映衬着阴郁的天色。

因为习惯了微风细雨,我在海牙出门从来不打伞,但也有一次着了道。在放学路上雨势陡然转大,只得戴上卫衣帽子加速跑起来。每次在人行道路口总遇到红灯,任凭雨水舔舐衣服和裸露的肌肤,把鞋浸得和冰窟似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索性不再着急,抹去脸上的水珠,不慌不忙地边走边看。路上的荷兰人大多骑着前置探照灯的高头自行车快速驶过,溅起巨大的水花,电闪雷鸣间,像是深海中穿梭不息的奇异鱼类。海鸥从路旁楼房的屋顶旁逸斜出地飞过,时而低速掠过地面,像在雨中迷了路一般呆呆停在电车道上,丝毫不怕人,直到铁轨咚咚震动起来才大梦初醒般飞走。

人生中能度过几个这样从容不迫的雨天呢?我记得老电影里老是有失意的主人公被老板炒鱿鱼之后遭遇暴雨的场景,抱着湿透的私人物品一瘸一拐地从公司走回家。而彼时的我还有足够的时间余裕去等待雨停,淋一会雨,再躲在街边商店的挡雨棚下或公交车站内,呆呆地望着雨水不断落下,就像那在轨道上怔住的海鸥一样。

旅行的时候总是怕下雨,因为时间有限,不想被坏天气耽误行程。但若是夏日,一味艳阳天却也令人不好受,如果天公作美,应是在旅行中分配一半晴朗,一半雨雾。这实在有些吹毛求疵,但我竟也幸运遇到过。那是有一年在青岛,夏末秋初,出行前提前看了天气预报,提示有暴雨,心怀忐忑坐上火车。第一天在滨江道上走着走着下起了阵雨,脖子上的相机只得一会儿塞进书包一会儿取出。到了栈桥,雨幕按下暂停键,就对着栈桥尽头的中式亭子的牌匾发呆——疑惑那上面写的是延润阁还是延溯阁。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其实是“回澜阁”。但不管那几个字读什么都不妨碍成为拍照的背景,傻呵呵地自拍一张,立此存照。雨天拍摄照片其实很考验摄影师的耐心,进光不足,背景是灰蒙蒙的,人也容易拍得忧郁,只有张大嘴巴笑去对冲混沌。

第二天去爬信号山却是晴空万里,在山顶的蘑菇状球体旋转观景台上看到红墙绿瓦顺着地势层层叠叠地往海边铺展,像波浪一般起伏着,繁盛的树荫点缀其间。目力之极是大型油轮和货船所停泊的黄岛,已经渺茫得像是海市蜃楼了。日光倾城,山川楼宇历历在目,感觉在昨日压抑的心境也顿时云破日出。

也有在雨中泡汤的旅行计划。在台北交换学习的那年春天,坐台铁沿着台湾逶迤的东海岸线一路南下,在台东稍事停留就乘船去绿岛。太平洋风浪太大,把气垫船变成了跷跷板,一路颠簸不止,我上了岸就跪在码头上呕吐。出发前做足了功课,本来计划着第二天租机车环岛,不料一早就下起了大雨。在酒店房间里焦急地等着雨停,那绝不是张爱玲笔下“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而不来”的心境,而是每时每刻都盼望雨霁天青。等到接近黄昏,决定放弃机车环岛的计划,租了一辆面包车飞快地开往几个主要景点。

路旁就是荒芜的田野,雨丝在车窗上密密织网,笼罩住沿途风景,伸手擦掉一点就露出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像是在抠刮刮乐彩票的涂层。暮色弥漫中看到梅花鹿在花丛中出没,大雨冲刷的褐色皮肤反着斑斓的光泽,像是曾在梦境中出现过,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到了绿岛灯塔前,忍不住披上雨衣下车,在昏暗的天色下看着太平洋在眼前无限延展,像是一张冷峻的面孔,即使大雨倾泻而下,表面仍看不出任何起伏,不知道其下隐藏着多么炽烈的风暴。还想继续向小岛深处进发,但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倦鸟归巢、草木黯然,雨仍在不断落下,经过内心挣扎只得原路返回。

青春电影中的雨往往和爱情的萌发滋长有关,邂逅总是在雨天,古今中外概不例外,连明清小说也不能免俗。《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开头就写道:话说许仙去孤山走了一遭,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雨,渐大起来……于是他们同了船,在雨中缓缓归去。后来白娘子的故事在流传中屡经增删,但唯独这段相识的场景历久弥新。

雨水不但出现在故事的开头,高潮也不可错过,好像不在大雨中撕心裂肺地喊出爱人的名字奔跑一次就不算真正爱过。因把不伦恋拍得纯情而著称的日剧《昼颜》中,女主角是在那个面相斯文甚至有些木讷的中学老师雨中跪在地上、为她系鞋带的瞬间真正动了心。《天堂电影院》里年少的男主在去罗马奔赴远大前程前,最后一夜与女友在雨中告别,两个人没打伞紧紧依偎在地上。《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中男主一边淋雨一边高呼“我就是笨蛋,才会追你这么用功读书的女生”,把这曲青春爱恋故事推向了最高潮。不用说伍迪·艾伦的新片(或许也是最后一部)《纽约的一个雨天》中,甜茶刚到纽约就被虚荣的女友放了鸽子,一个人在雨天的曼哈顿漫步,糟心事纷至沓来,路上他认识了一个刻薄而可爱的女孩,一边聊天一边轧马路、逛博物馆,到了第二天午后两个人再次相遇,就把伞丢到一边在雨中拥吻了。一个雨天之内甜茶就先失恋而后找到真正的挚爱,此时的雨更像是某种神秘的爱情催化剂。

但如果看拍摄花絮这些唯美的场景往往通过消防作业般的人工降雨来实现,多少有些幻灭。这些刻意制造的庸俗泪点为什么非要等到雨天才能把愛情推进到高潮,这实在有些戏剧化的生硬感。

我所怀念的雨天无关风月。刚来北京第一年的春日,租住在学校附近十字路口的老旧居民楼四楼,卧室窗前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叶几乎要抵住窗纱,只要有风,就会捎来缕缕清香。春雨是娴静的小家碧玉,往往不知是几时悄悄登场。坐在写字桌前,从窗纱中漏出几滴雨珠打在翻看的书页上,才会觉察到下雨了,而那股香气似乎也更浓郁了。雨天光线昏暗,手中的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不必惋惜,反正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有段时间北京大规模推进老旧社区改造,对居民楼的外墙进行加固,原来的窗台被打掉还没来得及修好,卧室就直接暴露在外界的空气里,只隔一层绿色防护网。我总是梦见暴雨来袭,洪水涌进房间,床铺浮了起来,载着动弹不得的我漂向窗台,似乎就要坠落下去。醒来的时候额头上湿湿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汗还是昨晚被风吹进来的雨。

立春过后本以为北京天气会逐渐转暖,但仍长期徘徊在零度左右,寒冷之外,突如其来的疫情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人们相互隔开,街市上更为萧瑟。因为居家隔离无处可去,体验了“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的惬意。起床时才发觉一场春雪不期而至,那是我见过的最落寞的雪,无声无息兀自下着。马路上没有密集的车流,稀疏的行人戴着口罩心事重重地走过,远处厂房的锅炉冒出白烟,像旧时小人画中的对话框,却空荡荡的,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落雪中一切显得尤为寂静,像是戴上了降噪耳机一般,天地澄净。

记得鲁迅先生说过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站在窗台上把手伸出去,握住一片雪花,起初有一股寒意,但很快手心里传来一阵温热,再张开来已了无一物。我突然又怀念起那些曾与我迎面相会的春雨,有一丝怀疑刚才消融的温暖是不是多年前落在我指尖的雨的精魂,来与我见面,并赐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