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村
2021-02-21阿来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
两匹马走在前面,山风吹拂,马上鬃毛翻卷。弓着腰向上的阿巴跟在两匹马后面,他鼻梁高耸,宽大的鼻翼翕动,他闻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经有四年多没有闻到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
地震爆发前的几分钟,几秒钟,他就被这种味道包围着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时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弯处休息。他用手叉住腰,望向深深的峡谷,望向峡谷底部的岷江,再抬头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着又亮又白的云团。汗水淋漓的马也停下来,它们身上浓烈的腥膻味聚拢过来,包围了他。
后来,阿巴知道,地震爆发的时间是下午2点28分04秒。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
灾后,他和云中村其他幸存的人去往政府安排灾民的另一个地方。离开大山,去往一个平原上的村庄。当云中村人落脚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平原上的村庄,那些气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远消失无踪了。
现在,离开四年多后,阿巴回来了。
临行前,阿巴去了从云中村移民来的每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住着政府统一修建的安置房。他在每户人家坐一阵子,并不说话。
每户人家都说,阿巴来了。
他们打开炉灶,天然气火苗蓝幽幽的,呼呼作响。
他说,我要回去了,你們捎点东西给那里的人吧。
是的,每家每户都有在“那里”的人,在那个毁弃的云中村,每家人都有人在“那里”。没有哪家人没有在地震中失去亲人。气氛立即变得悲伤了。他们找出酒、糖果、上小学或幼儿园的孩子的一幅画、新生儿的一张照片。拿照片的两户人家原本是四户人家,是由四个破碎的家庭重新组建的两户人家。他们各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吃着捐助的奶粉长大,裹着捐助的尿不湿长大。他们说,娃娃不是生在云中村的,但还是云中村人,就拿照片回去吧,给他们的哥哥看看,给他们的姐姐看看。阿巴很惭愧,他不该又来揭开正在愈合的伤口,让这些伤口又流出血来,他说,对不起,我让大家伤心了。乡亲们流着泪,说,请告诉他们,我们没有忘记他们。有乡亲用额头抵着阿巴的额头,乡亲的泪水流进了阿巴的嘴里,阿巴尝到了盐的味道,悲伤的味道。
他一户一户一家一家收集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褡裢。
阿巴在移民村的老板——家具厂的李老板,得知阿巴要回云中村,就把他拉到村口饭馆喝了一顿酒。李老板说的也是干部常说的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阿巴离开那天,整个移民村都出动了。那天,阿巴表情严肃,气度威严。他脱下家具厂的蓝色工装,穿上了藏袍。哔叽呢的灰面料,闪闪发光的云龙纹的锦缎镶边,软皮靴子叽咕作响。
有人要流泪,阿巴说,不许悲伤。
有人想说惜别的话,阿巴说,不许舍不得。
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车站唱起歌来。一村人聚在一起,他们的歌声在汽车站的屋顶下飘荡,他们在水泥站台上摇晃着身体,就像被风吹动的森林一样。歌唱像是林在风中深沉的喧哗,岩石在听,苔藓在听,鸟停在树上,鹿站在山冈,灵魂在这一切之上,在歌声之上。
(节选自阿来《云中记》)
【鲍老师点读】
阿来《云中村》,是运用了虚构的小说。2008年汶川大地震精神之重,阿来以云中空间之轻托之,人与物,鬼与神,在废墟对话,不止于安魂,更回荡悲天悯人的情怀。
阿巴获得招魂合法性的基础在于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身份。
阿巴是知道云中村的山体在缓慢下滑的,可仍视死如归,这就有了悲壮的感觉。即便如此,明眼的读者都知晓祭师阿巴无力救赎失落的现世人心。阿来对传统青眼有加,是希望在消失的传统中重新出发吧。小说是阿来对震后现实的抒情性表达,表现向善、向美,勇于自我牺牲的崇高精神与坚定信仰,它让读者看到了震后民众面临的文化困境以及实现自我超越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