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巢穴
2021-02-21麦芒
麦芒
我喜欢探寻昆虫的巢穴。
每当我赶着羊出门,羊总是比我更熟悉路线,脚底生风似的,拽着我就直奔向那片古老、低矮、自由的山坡。
山坡就在我家附近,隔着一户邻居,再隔着一座菜园。坡上长满地毯草、小飞蓬、牛筋草、马齿苋、狗尾草……我把羊一拴,就去找裸露的地皮。我趴在硬地上大喊一声,觉得足以把地下的昆虫吓晕了,就徒手挖掘起来。果然,一只蝼蛄傻愣愣出现在眼前,伙伴们拍手叫好:“挖到土狗了,挖到土狗了。”我们百般戏弄起它来,直到蝼蛄奄奄一息或身首异处。昆虫的巢穴很多,蝼蛄是最倒霉的一个。
山坡对面,隔着一条羊肠小道,是一片竹林。春天雨水充沛,竹笋会在悄然间冒出来。但这里的竹笋很寂寞,不大有人理睬。我更欣赏伏在林间地上的野山葱,野山葱的白花增添了林间的亮色,葱头明显比家葱大,挖出来,可以当作小球玩。竹林前面有座府庙,叫新兴坛,府内供奉田公元帅。田公元帅据说原是天上玉皇大帝的三太子,因为喜欢民间文艺,所以下凡。每当月明之夜,我便猜想,三太子会不会偷偷地在天界与凡界之间往返,循着那神秘的天窗?
新兴坛周边,种植着大量的苎麻。苎麻在我们家发挥着很大的作用。每年七八月间,苎麻长到一米来高,花开叶大茎粗之时,便可以砍下来使用了。绩麻活动开始,把苎麻外皮用竹片刮掉,里层便是可用的线层。我看到大人不断用手分线,手指像五个叉子,再把细线一根一根搓成长条条儿。最后,差的麻线用来搓绳,好的麻线搬到织布机旁,一顶新的蚊帐或一块新的过浆布即将织成。那时我站在织布机旁,看着祖母手中的梭子穿梭,感觉时光有一条幽微的路线,走过来,走过去,脚步轻盈,直到我年龄大到眼皮沉重,再也无法感受它。
新兴坛南边,有名的知青厝里,时常发出“咚咚咚咚”的爬楼声。我曾奇怪于这座楼的名字,后来觉悟,也许这是当年知识青年下乡居住的,这么看来,条件无疑比农家好。有一回发大水,我的好伙伴梅兰家的房子塌了,再也没钱盖房子,于是知青厝的半边成了梅兰的家。知青厝看着很高级的样子,两层,有整齐而坚固的楼板,东西各有一个楼梯口,梅兰家的楼梯口在西边。知青厝在我眼里充满文化气息,我没事就往知青厝跑。梅兰是童养媳,她的养父在村里当教师,她有很多有文化而英俊的哥哥。梅兰长得很漂亮,本来是准备嫁给她三哥的,只可惜有一年她跟别人去挖土,被塌方的土山压死了。
知青厝后来用巨大的石板条围起了高高的石墙,变成了一方四角的天空,也变成了具有盈利价值的西柯电影院。电影院有时放映电影,有时现场演戏,进去是需要门票的。我们没钱买票,经常像小狗一样,把脑袋趴在石缝间,恨不得脑袋变小再变小,眼睛变大再变大。有一回,放映员用高音喇叭通知:“晚上公演,上映一部火辣辣的爱情片。”于是整个村子都沸腾了。那时我察觉我的一位堂哥,经常在口袋里放着一种有香味的纸片“千里香”,神秘兮兮地去看电影。
知青厝地势很高,比西边的农户足足高出了丈许,于是形成了一种层差,类似一座小山。在这座小山的西侧,有几个神秘的防空洞,我好奇于防空洞的内部样子,几次趴在洞口,想去一探究竟。但是大人们说,那洞很深,战争时期打仗用的,里面可能还埋着地雷,不能进去,吓得我总把防空洞想成是地狱。
新兴坛在我家左后边,宝藏府则在我家的右前边。宝藏府里供奉着吴大人和李大人。吴大人和李大人是什么神?为什么被供奉在府里?这是我一直没弄明白的事。宝藏府里并没有多少香火,但是我和弟弟会听从母亲的话,初一、十五去烧香,逢年过节去祭拜。平时宝藏府里堆放着草,鸡鸭凭着它们的聪明劲扎进去抢一个窝。鸭蛋每天会捡到三四个,鸡蛋就不同了,有时稍一疏忽,找寻不力,抱窝的母鸡就在失踪一段时间后,带出一群鸡雏来。
“进士祠堂”在我家前面,几经修缮,成了西柯社戏驻场,在村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祠堂门前,有三块红砖地,像三面红红的镜子。红砖呈六角形,没有复杂的条纹,颜色真红得纯粹,一如那不带一点杂质的落日。这里是打麦扬谷、晾晒花生大豆的好地方,必须先占先得。白天,日头晒得谷粒儿金黄好看,晚上,草垛里有一个个神秘的穴,我们钻过来,钻过去,把月亮都绕晕了。红砖地最招人喜欢的还在于那是社戏场所,每当做社戏的头一天黄昏,红砖地上便响起锣鼓铙钹声。于是,戏棚搭起来,火铳放起来,戏子看起来,戏饭请起来,“棚食”(戏棚前的小零食)买起来,白天串同黑夜,无止无休地奔跑起来。
五里亭在东北,一条公路的后面,白白净净漂亮优雅的女售货员就住在五里亭供销社里。每逢佳节,供销社里产品繁多,花花绿绿的真好看。布匹是最亮眼的,母亲或许能舍得花一些钱,购得一块布料,售货员刀起布落,我们就会拥有一次穿新衣的机会。糖果看着很诱人,甚至比打预防针时接过的珍珠糖还甜。冰糖装在罐罐里,有时被售货员搅了几下,夹出透明的身子,装在一个纸包包里,高高兴兴地由着某个小孩捧走了。但茶叶和水烟草还是最经常买的,因为父亲善饮茶,祖父喜抽烟。有时母亲叫我去买半瓶雪花膏,我把瓶子递给售货员,她把粉红的雪花膏打进去,我拼命地闻着那不用钱买的香味。雪花膏像雪,又比雪多了点香味,像栀子花,又比栀子花多了点粉红的趣味。我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把雪花膏放在梳妆台上,姐姐和我争着往脸上涂起来,并指责对方:“你脸太大了!”“你涂得太多了!”
如此环视一周,秋日的晚风带来了凉意,于是我把目光缓缓收回,投射在自家的庭院里。我家的房子真老啊,至少年龄比祖母大了。这是当时我站在老房子面前做出的判断。
房子只有一层,也就是平房,远没有我想象中的富贵人家的那种踩起来“咚咚”响的楼板。我的祖父辈们都很高,接近一米九〇,那时我总觉得他们头要碰到厝顶了,实际的情况是他们确实经常被撞到——被那低矮的门楣。我家有一架木梯,很是笨重,对我小小的个子来说,它几乎可以通到天上,每次我颤颤巍巍顺着木梯往上爬的时候,都觉得那是一架天梯,我即将飞翔,但又怕坠落下来。木梯架在粮仓口,主要用来取粮。粮仓很小,仅是在后置房接近厝顶处,用木板围起来的一角,留有小口,以供出入。糧食通常由我祖母经手,我则跟在祖母身后,像条贪吃的虫子。粮仓里经常散发出麦子和稻谷灼热的气味,闻起来温馨、安全、可靠,也许那便是农家的味道。那时老鼠很多,得养猫,但祖母对老鼠并不反感,反倒认为家里来了老鼠是好事,说是家庭昌盛,必得有猫鼠。祖母对身边的小动物情有独钟,还养了一条黑狗,终日守在老屋前后。有人出十元钱要购买这条纯黑狗,祖母不干,同样认为,正常的家庭少不了狗。
老房子的厝顶是用红瓦片遮盖的,椽已经乌黑了,红瓦也几乎变成了黑瓦,只有被雨淋得特别厉害的时候,才能判断出它原本的颜色。椽大概也是杉木劈成,虽经烟熏火燎,也没有断掉的意思。瓦片质量真是好,有时风把瓦片从厝顶刮下来,它居然也不粉碎,端得一把老骨头,比年轻一代的红砖绿瓦不知好了多少去。瓦片经常被捡起来,用于修补被台风欺虐得灰头土脸的厝顶,有时碎得厉害,也可作糊墙用。
老房子的墙壁看起来很是吓人。首先是窟窿,窟窿很多,每晚爬着上千只蟑螂,有时蚂蚁也列队进进出出,仿佛这窟窿,是专为昆虫而裂开的。可是逮蟑螂,把它们装在一个留有呼吸孔的瓶子里,第二天一早,拿到门前去卖,又是我们极小又极喜悦的收入。墙壁上还掏着许多暗洞,用来置放小样的农具和杂物。有时镰刀什么的直接插在较小的墙缝里。当然还有大的墙缝,大得像天空裂开了口,女娲已经回天乏力。那时的夏天经常有台风暴雨,老房子摇摇欲坠,风从裂缝处扑进来,雨从裂缝处灌进来,整个世界都变得非常不安。下雨既使我们不安,又让我们爆发想象力。我和姐姐站在雨里,不断祈祷着水中漂来几口缸,把我们载了去,我们一家子永远在水面漂,但永远手拉手不分开。有时日子实在穷困,我们便渴望漂到春暖花开、水草丰美的地方。那时的世界在我们眼里可小了,一场暴雨就到达了边际。
墙壁既然裂得这么大,为什么没有倒下来的意思?据父亲说,这是比钢筋水泥更坚固的三合土黏墙,这种墙壁冬暖夏凉,且抗震能力强,比石头墙壁强多了。这种墙的垒筑颇费功夫,需要身强力壮的四个人,站在墙壁两边,抬起很重的木头使劲舂,直到它严实。而筑墙的材料除了黏土,还有糯米、禾草和碎瓦片。这是古老的建筑学,我从来没有在书本里学过。
老房子原本结构应该还算完整,至少可称为小型的五间厢,但是东边的一半被伯公家拆走了。那时我还不会走路,坐在一张八仙桌上,看着厝顶的人揭瓦片、拆椽子,阳光照射下来,满地都是金光。原来那就是分家。原来老房子里挤着那么多人,难以置信,他们居然都有吃饭睡觉的地方,可见,人的体积总是随着经济的变化而变化的。分家好,老房子无论多老,终究要面临分家。后来,在剩下一半的房厢里,又分为四家。父亲是长子,分到最北的侧房,前边还有乱搭的草房子,一直连到宝藏府里。从传统的角度来说,这也许不好,人跟神靠得太近了,会亵渎了神。但在穷困的岁月里,神都显得和蔼可亲,不计人过。我们不但和神住得近,还时常跑进神府里玩耍并抓出下蛋的母鸡。二叔家在西厢房,三叔家在后置房,四叔家则在再靠后面的一间小后置房里。在通向这一间小后置房里有一扇非常低矮的门,祖母便住在那里面。破旧的房子丝毫不影响祖母妆容端淑的形象,祖母面貌清秀,个子高挑,每天三四点起,一丝不苟地盘着发髻,并抹上花生油。母亲常说祖母的头上停不住一只苍蝇,因为实在太光滑了。
老房子里公用的是厅堂,但是在那个年代没有什么财富,只摆着一些黑黑的桌椅,农具大多分散在四个角落。早年,我们家是做兴化米粉营生的,制作米粉的柜子都摆在厅堂里,后来南边盖起了机房,就移到机房里去。地板是干凈的,偶尔有鸡鸭跑进来,立马被我们赶了去。大厅后面还有一间后置房,用来做厨房。有时厨房里飘出肥杂猪油炸出的香味,馋得我们一整天陷入美食的幻想中,忍不住进去偷了一块油渣——那真是人间美味,似乎后来的所有食物都抵不上它的好。逢年过节是老房子最富足的时光,磨豆做豆腐,发酵蒸馒头,炸豆腐泡,点红团,有时也做豆丸、红豆团。祖母还会做一种绿豆腐脑,但是具体情况我描述不出来了。这是贫穷岁月的一曲交响乐。
老房子朝向不理想,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东朝西,大人们经常抱怨“热死了”,通不了风,西照日晒。听得出他们是如何的无奈与厌恶,于我们却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孩子素来不怕冷不怕热,只要好看好玩就行。每当夕阳西下,门前的植物渐渐收敛了枝条,日头下那一条从田园通向家门口的路铺满了金光。母亲要回来了,我对弟弟说。是的,倚着门口看落日,母亲便要回来了。我们一直坚信,无论多晚,母亲一定是会回来的!夕阳渐渐变大变红,夹在两峰之间,好像一颗念念不舍的贪玩的球。而夕阳下那一座看上去不太远的小山坡上,布满梯田。梯田是所有田园艺术中最美的造型吧!弯过来,绕过去,把山柔柔地抱住了,并且给山穿上柔嫩的芽衣。
马上便要入夜了。南边的芙蓉花收起美丽的容颜,在它们枯萎的时候,变成祖母的茶水。北边的梧桐叶哗哗作响,树上掉叶了,树下的火也燃烧起来,许许多多的飞虫要跟着火光舞蹈。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树,很是神奇,敲开它硬硬的果壳,里面的东西居然可以拿来当肥皂。苦楝树的树籽很漂亮,石榴、枇杷、桃子还没成果的时候,捡苦楝树籽便成为一种极大的乐趣。对了,围墙外有一排马樱丹,那么美,又那么臭,既叫人喜欢又叫人讨厌。再到墙脚边巡逻一圈,确认没有母鸡下蛋了,便回厨房生起炊烟。炊烟四起,山坡隐去,暮色将给所有的房屋、树木罩上夜衣。这景致是那么美,有时想起竟忍不住要落泪。
入夜后,虫鸣、犬吠、乌啼,是令人醉心的静夜三重奏。然后,看着天窗中的明月,她走下来,又走上去,就这样一个来回,神秘的黑夜渐渐离去。
秘密巢穴,这一条秘密巢穴弯弯曲曲,无人知晓,有时它很小,有时它很大,小到只住着一只虫子,大到盛住整颗落日的怅惘。当从秘密巢穴爬出,人生中最愉悦的经历也随之结束。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