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的日子(外一篇)
2021-02-21朱谷忠
朱谷忠
牛年来了,我又想起自己少年时有过一段放牛的日子。
那是一年夏天,生产队田都耕好了,也插上秧苗,辛苦了个把月的一头黄牛,轮到我家喂养。记得那天,爷爷吃晚饭时,便对刚读完小学的我说:“怎么样,明天起跟我放牛去?”爷爷的话让我十分意外!要知道,上一回黄牛轮到我家喂养时,爷爷搁下手中的篾匠活,每天牵着牛去溪边吃草,却不让我跟去,因为他嫌我还小。现在过了一年,大人们农闲不闲,要对付其他杂活,而我长大了一岁,个子也长高了点,放牛的事就理所当然要落到我身上了。其实,放牛原本就是我一直向往的“差事”,我想到跟牛到了溪边,牛吃草,我就可以四下摘草莓,也可以看鱼鹰叼鱼……要是每天都这样过,不去上学,那该多么好玩。所以爷爷的这个决定,让我兴奋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和爷爷一早出发,来到村外的一条溪边,把牛嘴上的竹笼取下,让牛自由任意地吃草去。不过,人还得在旁边跟着,一手牵着牛绳,一手用棕叶扇不时驱赶牛身上的苍蝇和飞虫。好不容易待牛吃饱了,就牵它下到浅滩喝水,趁那工夫,用双手舀水往牛身上泼,再用一把粗木梳把牛全身的毛细梳一遍。到了中午,把牛拉到树下拴好,它就会舒服地蹲了下来,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看着我和爷爷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吃着带来的焖地瓜,喝着军用壶里的老荫茶。休息两三个钟头,便起身戴好草帽,继续把牛牵到溪边吃草。直到太阳西斜,拉牛上岸,进了田野,爷爷便紧跟在后面,不断地教我要怎么拉绳、怎样吆喝,让我一个人试赶着黄牛回村。
一个星期后,爷爷慎重地把赶牛的小竹竿交到我手里,点点头说道:“明天,黄牛就交给你了,记住,别贪玩,每天早点去,早点回。”我兴高采烈地回答:“知道,知道!爷爷,我以后就不上学了,专门放牛好吗?”爷爷一听,顿时斥骂道:“胡说什么?啊,哪根骨头痒了?”吓得我再也不敢说啥了。
记得,第一次一个人去放牛,我確实有点紧张。当我好不容易把牛拉到溪边时,头上就沁出一层汗水。我紧攥着牛绳,一步不离地跟着牛走。这时我才发现,这条黄牛的眼睛竟有铜铃那么大,两只弯弯的大角青黑透亮,十分威武;它每一移步,身上的筋肉就会抖动一下,透出一股勇猛的力气。刚开始,我有点惧怕它,因为它有时会莽撞地往前走,拉都拉不住;而我手中的小竹竿根本不敢去抽它,最多只是虚张声势地在它面前晃了晃。几天下来,我觉得自己累得不行了。一天,还不到中午,我就想把牛拉去树下,但牛不走,我生气地把牛绳一丢,一个人跑到树下乘凉,不知不觉,竟靠在树身上慢慢睡着了。蒙蒙眬昽中,听到有人在远处呼喊,睁眼一看,坏了,牛跑到田里吃秧叶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箭一般飞奔过去,拉住牛绳,费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把牛头扳了过来,便慌慌张张把牛赶回家里。爷爷见到我问道:“这么早回来了?”话音未落,生产队里的人就上门告状来了。等把人送走,爷爷转身回屋,只盯着我说了一句话:“要记得教训哦。”从此,我再也不敢任性,更不敢贪睡,只一心一意伺候着黄牛。中午,牛休息时,我还帮牛搜索身上的牛蚤,等它嘴里开始反刍时,这才掏出小人书翻看着。从此,这只黄牛总会用一双信任的眼睛看我,注视着我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到后来相处久了,稍稍示意,它就懂得我的要求,向左、向右,快走、慢走,与我配合得十分默契。
在放牛的日子里,我几乎走遍了滩滩洼洼,看够了鱼跃鸟飞;惬意的时候,我还会捡些小石片,在草叶葱绿、野花摇曳的溪边学习打水漂;或练练脆嫩的嗓子,唱那支喜爱的《歌唱二小放牛郎》。大约是我唱得不错,总是撩得黄牛不时地边嚼着草儿,边抬头来看我,而我也能从湿润温和的牛眼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每到中午,我把牛拴在树下,便安心地喝着茶,吃着焖地瓜或晒干的花生米。吃完了,靠着树身与牛同卧,闻草木清香,听树下虫鸣,用一个懒散的姿势,度过一个个炎热的午后。
不过,若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大雨即将来临,我的爷爷就会神奇地出现,原来他不管人在哪里,心里都一直惦记着我。他会带蓑衣,赶过来,叫我穿上,然后把牛拉到树林中的一座草寮躲避。当雨下来时,爷爷就会伸出胳膊把我搂着,问我:“冷不冷?”我昂起头说:“不冷!”爷爷笑了,又叹了口气说:“以后啊,无论如何,你得听爷爷还有父母的话,还得继续读书,你愿意吗?”我靠在爷爷怀里,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一阵困意上来,便迷迷糊糊回答说:“愿意……”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一次中午,我想把收集到的干草搬到草寮里,刚刚走近,却发现有个女的背着绿色挎包,牵着一头水牛朝我走来。她一头短发,穿着列宁装,目光温和,见了我便惊奇地问我:“你也是放牛的?”我只是点了点头,便钻进草寮,把草放好。转身出来,却见她把牛拴了,径直向我走来。她笑着,很亲切地问:“你读书吗?读几年级了?”那眼神看上去有点像教师。我如实告诉了她,她听了很高兴,一边掏出手帕擦拭她脸上的汗珠,一边告诉我说:初中还是要上的,将来还有机会考大学呢。她还告诉我,她是溪对面村里的一个代课老师,暑假里也替生产队放牛呢。接着,她从包里摸出一个馒头塞给我,说是要和我聊聊有关放牛的事。我迟疑地接过馒头,咬了几口,一下来劲了,一边吃,一边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了她。但说着说着,不小心把牛吃秧苗的事也说了出来,她听罢哈哈大笑,亲切地抚摩着我的头说:“知道吗?古代的放牛娃也发生过这种事,有两句诗就是这么写的:童子柳阴眠正著,一牛吃过柳阴西。”她见我听不明白,便拉着我一并坐下,用树枝在地上写字,耐心地为我讲解起来。直到我学会背诵这两句诗,她这才站了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泥尘,有点不舍地和我告别了。不知为何,当我看着她牵牛走出树林,走过藤萝垂帘般挂向水面的桥身,感觉她晃动的背影竟有几分像我的母亲……
多年过后,故乡农田已全部实现耕作机械化;然而,每当我在书上偶尔觅到那位代课女老师教过我的两句诗,便会想起爷爷,想起自己那一段放牛的日子,心里就会涌起一阵温暖。有时,逢着夕阳西下,远眺故乡的方向,还会情不自禁地吟诵: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波光虹影故乡桥
故乡莆田,有各式各样的长桥、短桥。有的如水上卧龙,有的若月下飞虹;或古朴持重,碧水清荡;或轻巧结实,青荇招摇。特别是乡下的石桥,常见桥头立有石柱,刻着五谷六畜的图案,拙朴又平静地横卧在小溪小河上,让南来北往的人从它身上踏过,连通了民众的血脉,维系着大地的脉跳。
青山绿水,丹霞薄暮,一座座大小不一的桥,到底迎送过多少匆匆过客?儿时记忆的底片里,叠印的多是甩着茧手的种田人,他们头上滴着露珠、汗珠,身上斜挂竹笠、斗篷,不管桥宽桥窄,总是你来我往,年复一年,一副匆忙复匆忙的模样。印象较深的是读中学时,有一次去山里远足,正是3月,看到的是与小平畴上截然不同的画面: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还有一次,家人带我去城里吃喜酒,经过一处池塘桥畔时,恍惚间似乎见到了“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的情景。后来喝了点墨水,终于惊觉,世间许许多多有年代的桥,好像都在演绎唐诗宋词,诸如“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上下影摇波底月,往来人渡镜中天”“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而我最喜欢的是宋人陈与义的这几句:“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而今流水过处,我也从青丝走向华发,但故乡的桥,仍是我脑海中抹之不去的影像。千百年来,正是故乡的先民,留下了这一座座横跨山水间的各式桥梁。一桥横亘,便利了交通,也见证了人们与大自然交往的勤劳与智慧。
故乡地处闽中沿海,南北水系发达,不少桥梁,都散布在木兰溪、延寿溪、萩芦溪等水系和港湾。据文管部门盘点,现存各类古桥数十座,其中有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这些桥,包含着许多历史、建筑与水文的讯息,也显现着众多生命过往的景观。多少年来,它们有的垂落深山,有的遗世人间,积翠凝碧的流水,复被零落的鸟音和稀疏的人迹拨响岑寂的音符。试想,谁来描摹,都不敢走马观花、率尔操斛。而我,只能心怀敬意,试以自己粗浅的认识,单说我曾走过的一些石桥、木桥和木石结构桥。
石桥在莆田,最原始的形式是石碇桥,也名丁步桥。记得当年回乡参加劳动,生产队有一片田地在一条浅溪对岸,溪上就设有一条石碇桥供人往还。但若下大雨,洪水快淹到桥石上,有很多妇女便不敢蹚水,只好让年轻力壮的男人背着过溪。有一天又遇大雨,我和幾个伙伴收工正要过桥时,见一俊俏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想过溪又不敢,在岸上走过来走过去,见了我们,羞答答地问能否把她背到对岸去,可以给钱。话音刚落,大家争先恐后围了过来,都想背她过溪。最后,那女子还是看上了身强力壮的三哥,于是三哥立马弯下腰来,把女子拉上背,也不知哪来的猛力,噔、噔、噔……一气背到了溪对岸。回村路上,伙伴们得知三哥没收那女子的钱,一边夸奖,一边又酸溜溜地说:“唉,我怎没这个运气呢?”
说起来,早在唐代前,故乡的先人们就在溪涧竖立石蹬,以渡行人。惜年月久远,据说有许多石碇桥都已湮没。然而2009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离我家乡十多里远的深固村发现一座石碇桥,始建于清道光九年(1829),全长89米,共有143块石蹬。当时我刚好返乡小住,听到消息后,立即请人开着摩托车进山探看。好不容易到了那里,又走了一段新辟出的小路,这才见藤蔓纷披的溪谷深处,有一排长长的礅影浸淹在水中。近前细看,正是一个个相隔约半尺的石碇,它们凌波延伸,苔藓斑斓,宛如一排琴键,静卧在溪面上。我走下浅滩,立在碇边,观赏了一番,不知怎的,突觉有些伤感起来。不是吗?漫想春秋几度,暑往寒来,这些石碇的建造者,用“石取其坚,计永年也;色取其白,昭利涉也”的智慧,默默无闻地给行人提供了方便,也经历无数次洪水的考验。其间,有多少故事、多少情思,至今已无法去一一辨析了。
不过,莆田现存有早期大型的石梁桥,这就是有文字记载的元统二年(1334)建造的宁海桥。此桥长225米,宽6米,高12米,15孔,最大跨径14.8米。桥面用75块巨石铺设,桥梁石均在百余吨以上。如此庞大的桥梁,如何建造,至今说法不一,连前来考察的专家也惊叹不已。无疑,宁海桥是莆田最大的滨海桥梁,也是著名的莆田二十四景之一“宁海初日”所在地,它跨城郊溪海之吭喉,束潮汐之吞吐;每至清晨,但见“银龙逐浪白帆远,洗出长天涌金轮”,真是叫人过目不忘,激情难抑。
还有一座叫熙宁桥,位于莆田市城西,俗称阔口桥,古称白湖渡。熙宁桥位于木兰溪下游阔口村,北宋神宗熙宁间(1068)创为浮桥,靖康元年(1126)改建石桥,长110米,宽5米,7垱8孔,桥面用72块半米见方的条石铺设,每孔9块,桥两边有石栏、石桩、柱头,雕有姿态各异的狮子,造型粗犷,桥北建有方形石雕佛塔。熙宁桥比宁海桥早200多年,是莆田最早的古石桥,此桥位居县城到沿海的咽喉要道,也是沿海居民入城的必经之处。现存“熙宁桥”残缺石碑,为宋代书法家林靖之所书。“千浔水面跨长桥,隐隐晴虹卧海潮。结驷直通黄石市,连艘横断白湖腰”,这首诗,就是当年熙宁桥胜景最好的写照。
莆田也有最原始的木质桥。据载,木质桥也是最早出现的桥梁。当时的人们为保护木桥,在桥面上加盖廊屋以避风防雨和供行人歇息,也称廊桥。然而,廊桥在莆田仅发现一座。这座弥足珍贵的廊桥位于菜溪乡,始建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是目前维护尚好的一座单孔木拱廊桥。桥跨于象溪上,为南北走向,桥长31米,宽4.8米,单孔跨度22米,桥面至水面高度7.5米。当地有山歌这样唱道:“廊桥一架古通今,多少风云过往寻;溪水涓涓唱新曲,竹林片片奏清琴。”
最奇特的古桥,是靠近沿海的水乡埭里太极桥,建于清代,总长39.4米,宽1.77米。整座桥平面呈“S”形,似八卦太极图。所幸此桥一直保存完好,使得各地的古桥爱好者和摄影发烧友时常前来相聚,他们争相架起“长枪短炮”,用镜头定格诗情画意的个个瞬间。当地许多文化人,一有机会,也会抛却尘嚣,脱开俗务,前来倚碧枕流,发乎感慨。而许许多多的普通人,闲时则来此散步,笑与云彩携手,喜与阳光共舞。桥上桥下,随时随地,都有一幅返璞归真的人间画卷。
我庆幸从小见识过故乡的这些桥,它们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一直牵系着我;如今我不揣浅陋,概而述之,虽然拙笨,倒也如实道出我对它们一直深藏的思念与挚爱。记得这些年间有机会返乡时,我都会特意去看看那些古桥。与许多人一样,我见惯各式各样的高架桥、特大桥,却还依恋着石桥木桥、烟波画船,眷恋着小桥流水、明月笙箫。这是因为,无论是闻名于世的廊桥,还是孤寂无人的独木桥,总有历史的春澜秋波牵动人的思念,总有那挽系的一声欸乃,触及人不眠的思绪……
值得骄傲的是,改革开放后,当波光月影下的桥石已载不动未来的梦想,崭新的跨越便成了故乡人心中不懈的追求。他们不负韶华,撸起袖子,学“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为交通事业新发展挥汗出力。凌空欲飞的高速公路桥和动车新大桥,也承载了故乡人的幸福生活。
如今,故乡的这些气势如虹的大桥梁,与留存的古桥遥遥相对,相映成趣。最近有一个从事航拍工作的老乡告诉我:若用无人机俯瞰,这一切桥梁都像一枚枚大小不一的银针,把当地和外面的世界逐一缀联起来。想到此,我就禁不住诗心跃动,大发感慨。无论古桥还是新桥,都承载着人类文明的记忆与智慧,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和永恒……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