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密蓬胶着”的形成与崩解
——泰国近期政治乱局及未来走向剖析
2021-02-17程晓勇
杨 帆,程晓勇
(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广东 中山 528402;暨南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632)
2020年10月14日,在一片抗议声中,泰国国王玛哈·哇集拉隆功迫于内外各方压力回到泰国。此前,大规模抗议活动已经在泰国持续了4个月之久。值得注意的是,泰王车队经过时,以年轻人为主体的抗议者纷纷向泰王竖起三根手指,直接提出限制君主权力的政治诉求;在抗议中,反对派公然亮出讽刺泰王的漫画,甚至泰王的画像亦遭撕扯。自从上一任普密蓬国王执政以来,该类直接针对泰王权力的挑战尚未有过,甚至在整个近现代泰国历史上也从未发生过。此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会将泰国政局引向何方?
在此轮政治危机前,泰国所形成和运行的政治机制,本文称之为“普密蓬胶着”(1)“普密蓬胶着”是指拉玛九世国王普密蓬·阿杜德在位后期泰国政治呈现的“滞荡而不崩”政局状态,即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2016年其去世,乃至延伸至拉玛十世继位后,泰国政局出现的反复中低烈度政治冲突,政治转型陷入轮回僵局,但这种反复动荡并未导致普密蓬国王中后期逐渐稳固的“王军联盟”体制瓦解。。下文将立足社会阶层博弈(2)由于泰国不同地域间经济发展不均衡,加之传统文化中等级观念根深蒂固,泰国社会的垂直分化极为明显,造成该国社会区隔的主要障碍并非来自族群、政党、宗教等横向因素,而是来自社会阶层垂直分化。,从“新兴政治势力不断冒出挑战当权方和原有政治秩序,不断形成新秩序取代旧秩序”的中长时段大历史观(3)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认为,着重从中长时段的“社会时间”展开历时性研究,能更好地发掘隐藏在各种个别事件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参见布罗代尔:《历史和社会科学:长时段》,《史学理论》1987年第3期。的视角,分析“普密蓬胶着”机制如何形成,在新情势下又为何趋于崩解。本文将泰国1932年以后的阶层政治博弈分成5个阶段,其中,在第4轮博弈阶段形成了相当稳固的“普密蓬胶着”状态,到第5轮博弈阶段,“普密蓬胶着”随着“新生代”政治变量的加入而趋于瓦解。
一、新兴势力打败王党派和军方势力的胜出
事实上,泰王权威在泰国历史上并非未遭遇过挑战,但最严峻的一次发生在1932年。当时,以青年法学家比里·帕侬荣和陆军上校披耶帕凤为首的部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小官吏和少壮派军官组成的“民党”,通过政变迫使拉玛七世国王在“民党”草拟的《暹罗临时宪法》上签字,并于6月27日宣布放弃绝对君主制,转而实行君主立宪制。该事件史称“宪政革命”。
“民党”是部分新式文官及少壮派新军人为实现君主立宪的共同目标而形成的松散政治联盟,前者属于左翼,以比里·帕侬荣为首;后者属于右翼,以披耶帕凤为首。一般而言,“民党”文官派更多出身草根阶层,相对新军人受教育程度更高,政治态度更加倾向于坚定反对君主专制,而“民党”军官派则多具备中小贵族背景,对王室态度更为趋于妥协。
虽然“民党”文官派在前期理论建构、舆论宣传及政治动员中起着核心作用,但“宪政革命”成功后,因军官派实际掌握军权,前者便很快沦为后者附庸,军官派成为“宪政革命”成果的实际获得者,并自此开始了长期执政。当时“民党”军官派所起的作用,一方面是防止王权复辟,一方面是压制同属革新势力的文官派;譬如宪政革命胜利后,他们一度禁止文官派组建合法政党长达20余年。[1]披耶帕凤、銮披汶、沙立、他侬等军事强人先后长期执政,而这种军方完全主导政局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73年他侬被迫下台为止。
因此,在宪政革命时期,泰国政治博弈的情景是自由派—文官集团与新军人集团联合向王权发难,致使王权在权力斗争中落败,而军人集团则在此后架空文官集团,长期控制政权。
二、王军博弈、王权复兴及“王军同盟”的形成
在“宪政革命”后的大约20年时间里,军人集团表现为王权的反对者和压制者。1933年,王党派发动政变企图夺回权力,但被军方严厉镇压,军权政治主导地位得以再次确立。1935年,拉玛七世退位,王党派势力跌落谷底,在二战期间甚至完全被军方架空。[2]王权被彻底边缘化,形成“军强王弱”局面。1933年到1951年间发生过一系列直接反映泰国王室颓势的事件,包括拉玛七世被迫退位和拉玛八世离奇去世。普密蓬国王刚登基时,在军人集团面前毫无威信可言,这种形势在銮披汶统治期间(1934—1944年和1947—1957年)达到顶峰。此后,王党派经历十余年蛰伏,直到二战结束后才浮出水面。
然而,在沙立统治时期(1958—1963年),泰国政治力量组合开始发生一种深刻变化,即军权开始主动拉拢王权,利用王权传统影响力强化军方统治。沙立当局有意扶植王室势力,通过修宪恢复部分王室特权,极力鼓吹“民族、宗教、君主”政治理念。沙立甚至不惜恢复朱拉隆功改革时期即废除的臣民对国王“匍匐跪拜礼”,以及“宪政革命”期间废除的春耕节、佛诞节等传统节庆仪式,还将国庆日从1932年革命胜利日改为国王诞辰,将国王新年致辞和军队效忠国王仪式变为惯例,在泰国刑法中增设“冒犯君主罪”。此外,沙立还支持国王代表泰国出访世界各国和在国内各地巡视,设立国王基金发展亲民项目,并放手让王室与政商界建立起广泛的荫庇、股权关系,造成自1932年以来王室声望、财富和社会影响力的空前提高。当时,在美苏冷战对峙中,美国出于遏制苏联的需要,在幕后怂恿和纵容了这种变化。“基于政治共赢的理性预期,拉玛九世与沙立达成了持久的政治默契。拉玛九世为1957年和1958年政变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合法性授权;作为回报,沙立掌权期间给予拉玛九世前所未有的政治与社会环境,为拉玛九世的王权复兴铺平了道路。”[3]尽管如此,此时王权依然处于从属地位。
在获得有利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之后,善于经营的普密蓬国王通过兴建惠民项目、塑造亲民形象等一系列宣传及政治运作,重新巩固了其在泰国民间的“明君”“圣君”形象,乃至在1973年及1992年,能以巨大声望调停国内激烈政治冲突。至此,王权政治影响力在1932年衰落后再次达到巅峰。
沙立去世后,军人集团的政治垄断地位随即遭遇重大挑战。新兴城市中产阶级反对腐败,要求政治民主的呼声逐渐高涨,地方豪强和曼谷政商集团也趁势通过议会选举问鼎权力中心;军队内部甚至发生分裂,产生了与军方传统直接干政全然不同、主张军队远离政治或通过政党政治参政的派别。[4]这昭示着新兴政治势力,尤其是城市中产阶层正迅猛崛起,已然提出全新而强烈的政治诉求。军方高层意识到,必须联合王室形成强力同盟。正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泰国军权和王权逐步在20世纪70—90年代形成了稳定的利益共同体。国王至高无上的权力通过宪法与法律予以确保。
军方高层还意识到,光靠暴力与简单拉拢王室无法完全笼络民心,必须分化瓦解新兴政治势力,在其中培育亲“王军同盟”代理人。(4)军方意识到,只有新资本集团才会对“王军同盟”体制构成根本冲击,因而着重拉拢城市中产阶层。譬如,2006年军事政变后,取代他信的总理阿披实·维乍集瓦就是这样一位代理人。参见山本博史:「タイ——民主主義の行方」,『経済貿易研究』2011年第37号。因此在“王军同盟”形成后,军方直接控制政权的状况发生了转变,改由受“王军同盟”节制的文官政府进行前台运作。1992年“五月事件”(5)1992年5月17日至20日,曼谷近20万人上街游行抗议军方专权,要求时任总理素金达下台并修宪,后者命令军警武力镇压,开枪强行驱散示威人群,导致50多名学生死亡,600多人受伤。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普密蓬国王出面,发表全国电视讲话,总理素金达和反对派领袖占隆·西里芒双双跪在国王面前接受训斥。最后以总理素金达下台并流亡海外告终。参见玉田芳史:「民主化と抵抗:新局面に入ったタイの政治」,『国際問題』,2013年第625号,19、22ページ。后,军方逐步淡出政治前台,但影响力仍无可忽视,代表两大政治集团的文官政府开始了20年的长期执政,中间仅在2006年被军事政变打断。(6)在该时期的文官政权当中,城市中产阶级的典型代表人物有民主党的川·立派(1992年9月23日—1995年5月24日,1997年11月9日—2001年2月9日)和阿披实·威差奇瓦(2008年12月15日—2011年8月5日),新资本集团利益的典型代表人物有泰爱泰党的他信·西那瓦(2001年2月9日—2006年9月19日)。此时,军方虽未保留法理性权威,但一旦非亲“王军同盟”的政治集团代理人通过选举执政后,军方即设法通过政变使其下台,而王室则为此类操作背书。这从1996年和2014年军人两次发动政变推翻他信派政权时的国王默许态度中可清晰看出。
颇值一提的是,在普密蓬国王履政期间,虽由“王军同盟”长期主导国家政局,但从1970年代中期始至2016年普密蓬国王逝世,因普密蓬国王本人的巨大威望,王权相对军方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譬如,在1992年“五月事件”中,国王保护学生并谴责军政府,事后则致力于推进泰国民主化进程,直至他信派强势崛起,“王军同盟”才再度稳固。在这段时期,泰国政治权力的“双核心”——王权及军权,事实上均具备凌驾于宪法之上的“超级权威”。
“王军同盟”形成,起源于沙立时期军权与王权的政治妥协与相互利用。(7)在“王军同盟”形成过程中,炳·廷素拉暖上将起到了重要作用,尤其是普密蓬国王与军方长期紧密合作而逐渐建立起来的以炳为支点的军政商学网络,在普密蓬体制中扮演着某种程度上的“深度国家”(Deep State)的角色。参见Patit Paban Mishra, The History of Thailand, Santa Barbara: Greenwood, 2010, p. 164; Chris Baker and Pasuk Phongpaichit: A History of Thail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232-243.“王军同盟”的形成造就了一个新的、稳固的保守阵营核心上层。在促成社会相对稳定的同时,又使一切实质性变革更难发生,因而阻碍了泰国政治的进一步深化转型。下文将提到,真正改变“王军同盟”的保守派核心权力结构的根本性变革,要待“新生代”逐渐成长为主流政治势力后才会发生。
三、新兴政治势力兴起和“两极”雏形的出现
王权与军权两大核心势力在博弈与合流后,在新一轮博弈阶段,泰国社会阶层博弈格局主要发生了以下4点变化:一是“王军同盟”取代单纯的王权(传统上)或军权(宪政革命后约20年)而形成新的上层。二是在“却克里改革”及“宪政革命”中涌现出来的8支政治势力或利益集团,只有4支继续保持强大影响力,其余4支的影响逐渐式微。(8)“却克里改革”及“宪政革命”后,在泰国政治博弈中一度活跃的利益集团主要有8个。参见周方冶:《王权·威权·金权:泰国政治现代化进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9页。三是新锐政治势力的政治参与及影响力大幅提高,但又分化成两大派系,即新资本集团和城市中产阶级,前者以他信为领袖或精神偶像,掌握较多经济资源而与体制关系较为疏远,从中层跻身上层并与草根阶层形成联盟;后者受过良好教育和专业训练,与体制关系相对较密切,在短暂反抗权力阶层后倒向保守集团。四是草根阶层政治参与被逐渐激活,从政治变革的旁观者转变为参与者,迅速演变为他信派的“死忠粉”。后三大变化都悄然发生在中层与底层中间。
1976年法政大学惨案和1992年“五月事件”,对军方绝对权力垄断造成巨大冲击,普密蓬国王乘势以支持“民主化”的姿态介入。法政大学惨案后,在国王授意下,炳·廷素拉暖在1980年代连续执政8年,当时,泰国政权是以军方势力为主导,拉拢并平衡政治各派而形成的过渡性温和军人政府。到“五月事件”后,军方以较体面方式逐步退居幕后,换作以“西式民主”方式选举的文官政府执政。新资本集团出身的他信派乘机拉拢底层选民夺取国家权力,强势排挤其他政治势力并与同属新兴政治势力的城市中产阶级产生激烈冲突,直到被军事政变逐出权力中心。
新资本集团脱胎于曼谷政商集团和地方豪强政客集团,依靠其原有社会网络,搭上20世纪60—80年代经济发展快车,迅速积累了大量财富。其头面人物他信,出身清迈富商家庭,1987年自警界下海经商,在2000年成为“泰国首富”。他信于1994年从政,1998年组建“泰爱泰党”,任党魁。2001年“泰爱泰党”在国会选举中取得压倒性胜利,成为泰国第23任总理。他信的地方望族身份,广泛的政商人脉和优良专业教育背景,加之年轻干练、锐意改革的作风,以及带领泰国走出金融危机,再造经济繁荣的魄力,使其同时获得地方豪强、曼谷政商集团和城市中产阶级的大力支持。而“泰爱泰党”依靠其丰厚财力拉拢草根,及出台各种惠及底层民生的乡村政策,又使他信获得农民阶层的真心拥护。
必须强调,他信集团在政治上迅猛崛起,离不开底层民众,尤其是东北山区农民的大力拥护。该轮政治博弈周期中出现了一个新现象,即底层民众的政治觉醒与参与,他们从远离政治变为积极参与政治,且普遍与新资本集团结盟。在“却克里改革”时期,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泰国底层民众对政治参与缺乏热情,因而在政治变革中是缺位的。在他信执政前,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保守派精英长期执政时期泰国各阶层之间贫富差距急剧拉大,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贫富鸿沟”,农民和城市贫民被剥夺感陡然上升。[5]他信集团在底层权利意识觉醒的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他信)唤醒了一直在沉睡着的、涣散的农民阶层,使之意识到他们有权捍卫自己的利益,有权利作为一支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6]正是由于底层民众积极的政治参与,红衫军才得以“在2009年和2010年先后两次组织10万外府农民进京举行大规模反政府示威集会,并能在2009年6月到8月间,通过‘百万签名’运动,征集到350多万封签名请愿书,恳请拉玛九世特赦他信”。[7]这些抗议集会所需的庞大开支并非那些农民所能承担,其经费正源自他信集团的补贴。
不同于传统地方豪强政客集团仅在拉票时才向农民许诺利益,甚至要挟农民投票而最终并不兑现承诺,他信集团为了拉拢农民,实施了实实在在的“草根政策”,诸如“三年缓债计划”“三十泰铢治百病计划”“仁爱住宅计划”“仁爱意外保险计划”“仁爱电能计划”“一乡一特产计划”等,让农民得到了实惠。他信派还利用其雄厚资金整编重组农村原有组织,建立起农村基层组织网络。[8]俨然,他信派已与基层农民建立起牢固的利益共同体与政治同盟关系。
然而,以他信为首的新资本集团只笼络了农民阶层人心,而与其他所有政治集团却发生了根本性利益冲突,最终导致反他信联盟的形成。对于王室,他信当局的农村政策树立了其本人在农民中的声望,其亲民项目又与王室的亲民项目形成竞争关系,直接威胁到王室的绝对声望。他信甚至亲自主持玉佛寺典礼,泰东北农民在迎接他信时竟喊出“他信万岁”,这原本俱为泰王特权。此外,他信还拉拢当时作为王储的玛哈·哇集拉隆功,触怒王室。[9]对于军方,他信政府削弱军队独立地位,强调“去政治化”,拉拢部分军方力量排挤另外一部分势力,以使军队服从政府和他本人领导;不断缩减军费预算,打破军队内部惯例,不与枢密院商量,直接安排军方高层人事,强行在军中安插亲信。譬如,在2003年8月,他信任命其堂兄猜息·西那瓦(Chaisit Shinawatra)为陆军司令。(9)他信被政变下台后,其在军中安插的势力旋即被肃清。参见玉田芳史:「クーデタとその後:タイ陸軍の人事異動と政治介入」,『国際情勢紀要』2009年第80号,163—165ページ。对于传统地方豪强政客集团,他信政府在农民中不断培植荫庇体系操纵选举,压缩地方豪强赖以生存的政治基本盘,冲击到传统官绅阶层靠金钱收买和荫庇制构筑的政治人脉网络。对于曼谷政商集团,他信政府利用政治优势谋取家族经济利益,并扶植支持其政权的新兴财团,默许变相偷税漏税,却严厉查处其他商界大亨的违法行为,从而在经济上对曼谷政商集团构成不平等竞争。[10]对于城市中产阶级,他信政府“在重视农民利益的同时,漠视中产阶级利益,甚至侵犯其权益。政府用于农村扶贫项目的支出主要来源于中产阶级(包括医生、律师、教师、工程师等高薪阶层)上交的所得税。他信推行的‘教师脱离公务员计划’使20所大学1万多名教师加薪无望。国企私有化导致自来水、电力等公司的大批职工下岗。”[11]另外,他信政府加强中央集权,缩窄言论通道,打击批评其执政路线的媒体、出版商、知识分子和非政府组织,这亦阻塞了城市中产阶级参政议政的渠道;通过强力反贪、打黑、扫毒、行政体制改革,逮捕、清退大量官僚和公务员,行政团队中稍有不满者即遭辞退,尤对豪强官僚和城市中产阶级构成了威胁。最后,他信政府推行左倾经济政策,主张通过结构性调整迎接挑战,倾向照顾底层,通过增加对农民的补贴带动消费,也与保守阵营向来“重城市、轻农村”、主张以规避风险为主的渐进改良式“充足经济”(Sufficient Economy)路线,形成难以调和的冲突。正因如此,除草根阶层获得实利,他信执政集团得罪了包括城市中产阶级在内的其他所有利益集团。原本靠搭普密蓬体制“便车”上位的他信,变得疏离于普密蓬体制,同时也促使本来矛盾重重的各方利益集团得以在“反他信”的旗帜下团结起来,形成了一个以相当稳固的“王军同盟”为核心的暂时性政治同盟。
至此,在1970年代初至1980年代中期的泰国政治舞台上,初步形成了一种二元对峙政治局面,一方面是以“王军同盟”为核心、以城市中产阶级和地方豪强政客集团等为依附的权势集团,另一方面是以他信集团为核心、以草根阶层为依附的权力挑战方。这种二元对峙的状况在1980年代中期至2010年代末期的新一轮政治博弈中得以强化,最终形成可称为“普密蓬胶着”的相对稳固的局面。
四、“两极格局”的稳固与“普密蓬胶着”的形成
他信派新资本集团在执政过程中与草根阶层形成稳固政治同盟,但得罪了其他所有精英集团,招致其联合起来组成“反他信”阵营。(10)2006年他信的“售股丑闻”,刚好给了反他信阵营扳倒他信的良机,他信政府遂在军事政变中倒台,“泰爱泰党”被迫解散。而继他信之后执政的他信派政权,无论是“人民力量党”还是“为泰党”政权,都是在反对阵营的强大压力下倒台的。王党派、军人集团、地方豪强和曼谷政商集团原本就属于与新资本集团有根本利益冲突的保守阵营,反他信不足为奇。然而,城市中产阶级与新资本集团原本皆为此轮政治博弈中的新锐势力,从历史经验来看,在旧政治势力尚未瓦解时,新兴政治势力本该团结争取共同利益,可是在普密蓬末期的政治博弈中,城市中产阶级却在“反他信”活动上表现得异常积极,甚至在逼迫他信派政府下台的“红黄衫军街头对峙”中造成多人死伤。此为“普密蓬胶着”特有的“两极格局”所造成。
此轮政治博弈中的“新锐势力”,既不涵盖通过政变进入权力中心并与王权势力合流的军方势力,亦未包括原来的“新兴势力”,即在普密蓬末期政治生态中处于相对次要地位的地方豪强和曼谷政商集团。1980年代中期以前,这拨新兴政治势力并不发达,主要以文官、律师、知识分子等中产阶级为主。他们虽参与变革且造成一定影响,如短期组建文官政府,但由于未掌握军权而沦为军方附庸,并未对变革起到决定性影响。
自上世纪70年代始,泰国开始采用自由放任型(Laissez Faire)经济发展战略。80年代后半叶至90年代末,基于社会相对稳定与经济迅速发展,新兴势力迅猛发展并大举介入政治。其中,有两支尤其重要:一支是以“黄衫军”为代表的城市中产阶层,实际即为“却克里改革”时期中产阶层的延续与扩张,经济上属于中下层;另一支纯粹为新出现的势力,即以他信家族为代表的新资本集团,经济上属于从中下层跃升至中上层(见表1)。后者在“却克里改革”时期并不存在,完全是市场经济发展的直接产物,其主动参与政治的热情远甚于前者,谋求以博取政治地位的手段巩固其经济地位。
在普密蓬时期,两支新兴势力的政治影响力,与“却克里改革”时期的新兴势力相比,虽积极参与政治,却未能进入权力中心。如今,两支新兴势力的人口占比显著提高且掌握了更多社会资源,尤其是新资本集团掌握了大量资本。正如上文所述,新兴势力作为新资本集团和城市中产阶级两大政治势力的代理人,直接参与泰国政治核心运作长达20年之久。但是,这两支新兴势力因不同政治、经济利益最终未能建立政治同盟。诚然,即便在成熟民主体制里,新兴势力亦可能分属不同政治派系,但在泰国业已形成强势“王军同盟”的政治前提下,出现如此“泰国特色”的分化尤为引人深思。
这两支新兴势力并非起初就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政治倾向,例如,在1992年“五月事件”中,所有非“王军同盟”的政治势力皆一致反对素金达独裁。然而,“五月事件”平息后,“王军同盟”开始以开放政治参与的方式对新兴势力采取让利政策,二者基因中的不同政治倾向开始凸显并最终导致分道扬镳。因历史缘故,城市中产阶层与“王军同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其收入来源亦直接来自普密蓬体制,故其在政治上更倾向支持“王军同盟”。新资本集团则属于游离于普密蓬体制的“体制外”人士,为获得政治权力只得倚赖大众普选制度,转向寻求人口占比最大的草根阶层的支持。新资本集团在经济上成功后便产生更高政治诉求,但亦面临着显而易见的两难困境:一旦掌权,既要走收买民心的民粹路线,却又无法开罪强势的“王军同盟”,迫使他信政权出台损害城市中产阶级而倾向底层的财经政策,进而疏远新资本集团与城市中产阶级的关系。底层民众因得到经济实惠与之结成政治同盟,城市中产阶级则因经济利益受损宁愿倒向保守阵营。由此不难看出,在普密蓬末期政治博弈中,即便旧政治势力并未瓦解且依然强势,不同新兴势力亦不必然在针对旧势力上形成“统一战线”,经济利益依旧是决定其政治选择的主要考量。同时中产阶层也并非天然站在“民主阵营”一方,而是根据现实经济利益做出了政治选择。总之,泰国新兴势力虽有很大增长并强势介入政治,但经过保守势力“一推一拉”,分裂成两个不同阵营:一个诉求于保守阵营,一个诉求于草根社会。
泰国社会阶层之间新一轮政治组合的演变,导致政治博弈的性质和力量构成发生根本变化。“却克里改革”时期博弈双方为王权和军方中上层,新兴中产阶级作为军方附庸影响力十分有限,底层民众则未参与博弈。在那种博弈格局下,双方皆为相对保守的精英主义者,较易相互妥协,此即第一轮博弈平稳过渡的缘故。进入普密蓬末期,泰国政治角逐场上逐渐形成两大板块:一个是以“王军同盟”为核心的“王权—军权—地方豪强—政商集团—城市中产”的政治同盟(或可简称为“黄方”“保守阵营”),另一个是“新资本集团—底层平民”的政治同盟(或可简称为“红方”“他信阵营”)。两大板块或阵营势均力敌且皆有大量支持者,并在普密蓬体制中均具备各自的合法性来源。
按照韦伯(Max Weber)对政治权威合法性类型的划分方法,保守阵营权威主要来源于传统宗教、风俗习惯及国家暴力垄断等“传统型”因素,他信阵营权威则主要来源于选票和法定程序等“法理型”因素,且双方权威均具有一定“魅力型”因素。(11)韦伯运用历史比较方法,将政治权威合法性来源分为3种:传统型、魅力型、法理型。参见[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38—302页。这种双重权力合法性来源在泰国不成熟的政治格局中同时存在且相互对立,导致并强化了两大板块各自的稳固性。普密蓬末期形成的双重权威合法性格局,使得该时期政治发展出现长期“滞荡而不崩”的特殊局面,两大板块的形成与碰撞使政治妥协难以达成。保守阵营代表了中上阶层利益,他信阵营在相当程度上则体现了底层利益,两者间几乎构成零和博弈关系。这从任何一方上台都要对另一方势力采取“赶尽杀绝”的极端化政策中可见端倪。本研究将普密蓬末期的两大板块对垒的僵持局面称之为“普密蓬胶着”,其特征恰可借用冷战政治术语“两极格局”来形象描绘。
表1 “普密蓬胶着”时期泰国政治阶层
在“普密蓬胶着”状态下,泰国政治权力场的“两极格局”导致代表上层和下层的红黄两极阵营在对垒中各自增强,温和中立派别难以生存,只得在两大阵营中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城市中产阶级成了“王军同盟”的同盟,而新资本集团则成了底层代言人。两大板块“硬碰硬”格局形成的社会对立,是由普密蓬末期双重权威合法性格局、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社会资源分配悬殊等综合因素造成。在这种格局下,政治两极不断碰撞、固化、极端化,而中间温和派则被边缘化或被迫选边站,反过来又强化阶级分野,使两大政治集团矛盾不断升级。“普密蓬胶着”局面终究难以形成令社会长治久安的政治运作机制,如较为成熟的两党轮替政治。“普密蓬胶着”格局内在矛盾的另一面,体现在红黄双方在争夺政治权力的同时亦在破坏自身权力合法性:保守阵营屡屡通过军事政变推翻民选政府并屡换宪法,严重有损自身道义性;而他信阵营则通过贿选及上台实行损此利彼的经济政策,煽动民粹赢得底层支持,同样有损其道义性。总之,“普密蓬胶着”的产生正是源自两大政治板块的极化,而究其根本又在于社会经济发展严重不平衡。
“普密蓬胶着”状态的内在冲突对立性,正是这一时期泰国政治发展动荡而困顿的原因。普密蓬国王在“普密蓬胶着”中所起作用非常微妙。国王本应属于保守阵营中坚力量,但其在他信阵营尤其广大底层群众中仍拥有巨大声望。泰国民众原本就具有强烈王室崇拜情节,经过沙立统治期间强化更是如此。泰王被民众长期奉若神明,国王和王室成员的画像被普遍供奉在家。王室崇拜与泰国特有的佛教文化及“荫庇制”文化相结合,形成一种独特社会文化心态:国王被奉为佛教首席“护法”及民众终极“荫庇者”;此种观念足以对他信阵营的群众根基起到强烈牵制作用。正因为两大阵营均认同国王权威,才维系了“普密蓬胶着”状态的“两极”对垒不至失控而导致普密蓬体制分崩离析,进而形成独特的“滞荡而不崩”局面。“普密蓬胶着”状态本身,既表现为一种政治转型困境,同时也是泰国政治长期发展过程中的一种政治暂稳态,其客观上维系了泰国政局近20年的相对稳定。
五、“新生代”崛起与“普密蓬胶着”趋于瓦解
自2014年巴育政变夺权,至2020年大规模年轻人抗议发生,泰国政经局势总体保持平稳,但“普密蓬胶着”标志性的两极格局正在松解,新的危机正在酝酿。在影响阶层政治博弈的主要因素中,目前唯一暂未改变的只有底层民众(12)类似“普密蓬胶着”时期,底层民众的政治参与意识已被唤醒,他们的政治主张包括拥护国王,支持传统“他信式”左派,但他们尤其关注切身利益,容易被短期利益所吸引而沦为掮客政治工具。,而其他均已悄然发生变化。本研究将在这里系统分析值得重视的六大变化,其中前四者无疑将对泰国未来政治博弈格局影响重大,但后两者尤其“新生代”政治力量的显现至关重要。
首先,军方变得更加强势且具有长期执政意愿。1992年“五月事件”后军事强权开始弱化,军方势力经过炳·廷素拉暖8年过渡执政而退居幕后,1997年宪法更是赋予民选政府空前权威,他信执政时期军方影响力一度降至低谷。然而巴育政变以来,无论是强力解散英拉政府、自任总理、修改宪法、操控选举再次当选,还是以“非法政治献金”为由强行解散新未来党(Future Forward Party),抑或出台《国家20年发展战略规划(2018—2037)》等举措,无不表明军方长期执政的意愿。此种强力意志以往仅在銮披汶、沙立等军事强权人物身上出现,炳·廷素拉暖执政时期虽然军方亦处绝对主导地位,但其执政显然是抱着过渡心态,而以巴育为首的军方势力则不然。
其次,巴育为了长期执政,努力构建了一个类似炳·廷素拉暖时期由军方绝对控权,同时吸纳各方政治力量广泛参与的政权形态,除军方代表外,他信派执政时期一度边缘化的地方豪强和曼谷政商集团,依托泰国发展党(Chart Thai Pattana Party)、泰自豪党(Bhumjaithai Party)等中小政党,亦被重新吸纳进主流话语圈内;而代表城市中产中间势力的民主党,乃至作为军方反对势力的他信派为泰党,以及代表年轻新左势力的新未来党,均被吸纳进泰国国会。这种泛光谱化多元平衡政治安排,使“普密蓬胶着”的极化政治基础大为削弱。
第三,他信派不再强势,而是进入潜伏期。自2014年被军事政变彻底赶下台后,他信派传统头面人物或流亡海外,或在巴育当局打压下退出政坛。但为泰党得以幸存且在国会保持一定影响力,他信独子潘通帖(Panthongtae Shinawatra)加盟为泰党,被视为他信派新生力量步入政坛的标志。[12]尽管如此,他信派再也无法像执政时期那样强势。他信兄妹目前在海外经商、过着平民生活,较少发表政治言论;对于2020年反王室反军权抗议,为泰党既未组织参与,又未正式发表声明。总体而言,虽然他信派依托为泰党仍会在若干议题上阻挠军方当权派通过法案,但相对以往已相当低调,基本进入潜伏期。
第四,城市中产阶级政治立场开始左转,转而批评军方,与巴育当局离心离德。2017年底,时任泰国副总理巴逸·翁素万(Prawit Wongsuwan)被曝光在合影中佩戴名牌手表和大钻戒,引发中产阶级为主的泰国网民大加伐挞。2017—2018年巴育当局大幅提高军费预算的做法,亦引发包括民主党在内的中产阶级政党强烈不满。事实上,中产阶级官僚集团对军方“泰式民主”的做法并不满意,迫使后者对前者采取非常手段予以限制。在这种情况下,部分城市中产阶级甚至转向支持为泰党和新未来党。[13]
第五,王权变得更加弱势且投靠军权。玛哈国王并不具有其父王长期积累的光辉形象,其名声也因诸多丑闻而受损,加之疫情期间长期滞留德国,生活奢靡,其对泰国民众尤其是中间阶层和新生代的精神统合力已大为减弱。王室权力构成中的传统因素虽然还在,但国王个人魅力(charisma)开始急遽下降。
按照正常政治规律,国王在言行上应有所收敛,然而玛哈国王却恰巧比较“作”,不仅公然主张一夫多妻,强化其对王室卫队的绝对控制,将总量超过300亿美元的王室财产置于个人名下,而且还为了扩大君权而干涉制宪进程。2016年8月巴育当局制定新宪法时,尚待登基的玛哈就要求在新宪法中扩大3个关键领域的君权:其一,国王在出国旅行时不必任命摄政王,这意味着国王即便在国外也不必将权力暂时交与他人;其二,所有王室法令不必联合其他机构会签,这意味着国王一人即可不受监督地签署各种行政法令;其三,恢复国王在危机时刻在行政和立法上的否决权以及解散立法议会的特权。玛哈国王此种“作”法,在反对派看来属于“德不配位”的“倒行逆施”,招致了更强烈的反对。由此,玛哈国王必然要加强其自身与军方利益紧密捆绑,同时军方亦有需求与王权更加紧密结合;因为假使军方执政时间过长,便会导致民心思变,主张民选文官政府执政的呼声就会愈加强烈,从而使军方面临巨大政治压力。[14]事实上,军方腐败问题已被泰国各派政治力量广为诟病,军方不时爆发丑闻,如2017年“巴逸名表事件”、2018年“呵叻府枪击事件”等不断损害军方形象,激发社会各界对军方不满。巴育政权不断加强与王室利益捆绑最明显的标志,表现在不断强化“冒犯君主罪”的量刑标准,不仅定罪范围愈发宽泛而且动辄20年刑期起步。“巴育刻意放大国王的权威,也是保住自己身后的保守势力,让锐意改革的反政府一派踌躇不前,甚至对国王噤若寒蝉。”[15]
第六,新生代登场是新一轮政治博弈阶段的最大变化,标志着泰国政治史上首次出现一支坚决反抗王权的青年力量(13)2020年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呈现明显的代际分化特征,与以往历次类似运动不同的是,此次运动以新生代年轻人尤其是大中学生为先锋,而其他政治群体并未积极跟进。,这是在“普密蓬胶着”的二元博弈格局中的一支第三维度的全新变量,其必将在塑造泰国未来政治格局中起到决定性作用。
新生代阶层来源十分复杂,他们并非来自单一阶层,但其中绝大多数出自泰国中上阶级的年轻后裔。[16]在他们的上层领导人物当中,塔纳通是泰国三友集团(Thai Summit)的继承人,出身于新资本集团阶层;另一名教父级人物皮亚布特(Piyabutr Saengkanokkul),是城市中产阶层的代表,他原为法政大学宪法学教授,撰写过大量泰国社会、历史、政治话题畅销书,对青年思想有着极大影响。新生代的社会基础,主要是来自城市中产阶级和官僚阶层家庭,以“90后”或“00后”年轻大中学生为主;此外亦有来自城市底层家庭,甚至来自军方人员家庭的孩子,他们也加入此番青年抗议运动。[17]
城市中产出身的成长环境、较高的教育和外语水平,连同与互联网融为一体的生活方式一道,塑造了新生代与传统左翼主力农民阶层截然不同的视野和观念。不同于传统泰国民众的保守内敛性格,新生代左翼青年相当西化,个性张扬,喜好新奇、刺激、冒险,具有强烈反叛意识,厌恶一成不变的生活状态。他们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与君长在人格上平等,享有与生俱来的人权及与君长平等对话的权利。他们亦轻视传统和权威,反感等级制度和人身依附,对特权容忍度极低;甚至将蔑视和挑战传统和权威视为彰显自我价值、增强存在感和成就感的手段。他们熟悉网络和新媒体知识,喜欢电子竞技、户外极限运动、涂鸦、说唱及摇滚音乐,穿着嘻哈休闲风格的T恤、面罩、头巾等服饰,毫不掩饰地公开表达出LGBT主义、女权主义、环保主义、动保主义、素食主义、抵制中学强制剪发、抵制服兵役等多元化左倾价值取向。这些短时期内被大量表达出来的价值取向,在泰国历史中前所未有,其表达方式亦不符合泰国文化传统。[18]
在政治观点表达上,新生代比传统左派拥有更高的新媒体传播素养,他们在网络和社交媒体上表达并交流政治观点,在咖啡厅、酒吧、录音棚或户外等场所举办小型聚会、读书会、音乐会或文艺沙龙,呈现“线上议、线下聚”特点。他们还倾向采用“行为艺术”表达方式,如拒绝在电影院起立致敬国王、从事街头“快闪”抗议、表演政治舞台剧或发起“跑步驱逐巴育”大型马拉松赛等。由于议论王室和军方在泰国属于禁忌,新生代在讨论泰国政治时往往采用暗语和象征来隐晦表达意思(14)譬如他们用“IO”或“天”来代指玛哈国王,用“灰尘”或“泥土”来代指抗议者,“去祈祷”表示“在曼谷四面佛处聚集”,“吃肉丸”表示举行大型街头抗议活动;如果一些用语在网上受限制,他们就随时灵活更换成其他说法。,或在公开场合穿着高辨识度服装,彼此以绰号相称呼等。这些都使得新生代与其他群体形成有效区隔,降低政治交流被监测的风险,并使其群体认同感和凝聚力得以增强。
新生代青年的政治组织,除因创作露骨讽刺的饶舌歌曲《我的国家有什么》(Prathet Ku Mee)而爆红于网络的政治说唱团体“反独裁说唱团”(Rap Against Dictatorship, RAD)外,最具影响力的是“新未来党”。该党领袖塔纳通出身富商,年轻帅气富有活力,深受新生代青少年欢迎,其社交媒体人气约为泰国总理巴育的两倍。新未来党甫告成立便迅速获得巨量选票,在2019年3月大选中,便以约516万得票数成为泰国第三大政党,超过传统大党民主党,仅次于人民国家力量党(People’s State Power Party)和为泰党。新未来党被迫解散后,新生代又成立了诸如“法政与游行联合阵线”(United Front of Thammasat and Demostration)、泰国学生联盟(Student Union of Thailand)等直接组织抗议示威活动的团体。此外,为扩大社会基础,青年抗议者还成立了更加激进的小群组织如“自由人民”(Free People)、“穷人议会”(The Assembly of the Poor)等,着重在内地和东北山区等他信派和地方豪强的传统地盘发展势力。[19]
在新生代看来,老一辈泰国人在精神和政治上皆过于保守而不思进取,总想维持现状而怯于挑战传统,在权益受到伤害时选择退让或逆来顺受而不敢奋起抗争,对他人苦难则采取“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他们认为社会的正常状态应是年轻人踌躇满志、不断突破和成长以实现自我价值,而不该被迫处于挫败和颓废状态。他们憎恶军事威权主义、封建残余、政客腐败、经济持续萧条,以及极端贫富分化和阶层固化带来的阶层对立与社会撕裂;他们不愿坐以待毙,宁肯奋力一搏走前人从未尝试的道路,即解构老一辈泰国人认为理所当然并奉为神圣的“王军同盟”政治体制,最终达成限制王权之目的。他们设想的具体方案是,先驱逐军政府,让民选文官政府上台,修改法律废除王室特权,限制和监督王室过多的财富,同时出台法律和政策让年轻人更好地就业,取得更高的收入,赢得更多发展空间。[20]
新生代提出了3项主要政治诉求,即巴育总理下台、制定宪法修正案、实行君主制改革,其中君主制改革是该轮青年运动的初衷和终极目标。“泰国学生联盟”提出的“十点诉求”,集中反映了新生代的主流政治意图,每点都旨在坚决革除绝对君主制封建残余,实现真正的君主立宪制。[21]对于保守势力来说,“十点诉求”显得过于激进而不可接受;但对新生代青年而言,“十点诉求”作为此次青年运动主流声音尚属温和,因为这些诉求并未否定君主制,而只是希望限制君主制,即“让君主制再度正当”。同时更激进的声音也在少数年轻抗议者中传播,例如直呼国王名字,公开表达“君主制过时”观点,并明确要求废除君主制。一位绰号为“福特”(Ford)的激进派学生领袖表示,他们的“革命”对象有三个,即资本主义、封建主义和军事强权。[22]不论是提出“十点诉求”的温和多数派,还是声称“君主制过时”的少数派,新生代政治诉求中都包含着根本改变泰国现行“王军联盟”体制、革除绝对君主制封建残余的成分。
值得注意的是,新生代还倾向消弭社会分歧,结束社会割裂。《我的国家有什么》中唱道,“人民被分裂成两大阵营,但双方都害怕军队”[23],即表达了对“普密蓬胶着”时期社会撕裂和两大阵营对峙的厌恶。在泰国他信派标志色是红色,保守派标志色是黄色,而新未来党恰巧选择橙色为标志色,从起初就带有中间色彩。“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长期以来‘红黄对立’的持续冲突与惨痛牺牲,已经造成广大中下层民众与城市中产阶级的政治疲惫,他们转而倾向于以宽容方式达成妥协,探索更具包容性的国家发展道路,并愿意为此付出更多政治耐心。”“泰国年轻人的政治诉求是超越阶层的,是在政治价值观上的诉求。他们希望,泰国未来不再发生军事政变,实现军队国家化,给议会赋权,实现真正的民主政治,让泰国朝着更为稳定、开放、民主、问责制的体制迈进。”[24]
新生代在传统势力眼中是什么形象,后者又如何回应前者的政治诉求呢?受泰国传统文化影响,在多数传统泰国人眼中,国王是地位和权威不容质疑更不容丝毫挑战的“父亲”,各种社会等级和传统荫庇关系被视为理所当然,随时维护君长权威的观念根深蒂固。因此,新生代即便是限制而非推翻君主制的主张,仍属于“惊世骇俗”的政治诉求,不为多数泰国人尤其年长者或保守派所接受。在他们看来,青年抗议者社会阅历少、浅薄无知、自由散漫且缺乏爱国精神,对王室毫无尊重。他们还认为,学生是被左派分子煽动利用,主要意图是要推翻而非改良君主制。拉玛十世虽拒绝直接评价青年抗议者,但从他在街头接见塔纳加荣(Thitiwat Tanagaroon)等王室支持者时公开表示“你们非常勇敢,非常好,谢谢”,可以看出泰王对青年抗议者的态度。[25]
巴育当局对新生代势力采取“软硬兼施”策略,力图将其影响最小化。当局先是采取显得更为开明的方式,吸纳包括新未来党的左翼政治势力进入国会。随后,在议会斗争中采取“挖墙角”的手段,让部分新生代议员“跳槽”至“挺巴育”的阵营。另外,政府还采取“定点打击”首要分子的做法,先于2019年11月借故“违规持股”取消塔纳通议员资格,再于2020年2月通过宪法法院强行解散新未来党,并判决塔纳通等16名领袖10年内禁止参政,使新生代反对阵营元气大伤。新未来党的解散触发青年大规模街头抗议后,巴育政府又接连出台一系列消解年轻人怒气的软化措施。2020年6月,巴育声称自2017年6月已取消“冒犯君主罪”处罚,并强调此乃国王恩惠。2020年5月,教育部放宽中学生发式和着装强制性要求,并于7月9日下令禁止所有学校以剪发惩罚学生。2020年11月,泰王现身声称“泰国是妥协之地”“国王也爱示威者”。在经济上,巴育当局在平衡各大政治派别经济利益的同时,尽量给予下层更多优惠,并出台各种措施拉动产业升级,保障和促进年轻人就业。然而,这种平衡却很难把握,巴育当局不仅未能安抚新生代,也不能让保守势力和中产阶级感到满意,目前只能靠军事强权暂时稳定和维持局面。
总体而言,新生代左翼与他信式传统左翼之间存在以下几点差异。第一,在政治主张上,新左相对更明确要求限制甚至废除王权,而旧左上层一般不敢明确反对王权,下层则往往崇拜国王。第二,在社会基础的地域出身等方面,旧左主要是农民阶层尤其是泰东北山区农民;而新左则以城市中产阶级后裔为主,加上部分官僚和军人后裔及城市草根,都属于新一代城市居民。第三,在受教育程度方面,旧左受教育程度较低,相当部分是文盲;新左受教育程度较高,以大中学生为主。第四,在观念方面,新左相当西化,个性张扬叛逆,倾向于强调平等,对传统权威并不看重,在精神上更彻底地反对权势集团;旧左则多半信奉传统荫庇思想,受掮客政治影响,其政治行为的自主性较弱,且易受短期物质利益吸引。第五,在传播手段上,新左更加娴熟地使用网络和社交媒体与同仁互动,喜欢用隐晦语、摇滚乐、行为艺术等方式公开表达政治意愿,政治行动呈现出“线上议、线下聚”的“双线模式”;旧左的基本盘更多受传统掮客政治宣传的影响,其政治行动更多呈现为传统议会或街头的“单线模式”,表达方式也比较为传统,不如新左那么灵活多变而花样频出。
尽管新老左翼存在以上一些区别,两者之间还是有着相当多的联系。首先,两者都对泰国社会的政治互动模式及社会分配状况强烈不满,因而在相当多的政治议题上均能形成共鸣,能针对保守派组成议会斗争的攻守同盟,在联合阻击某些保守派议案方面达成政治默契。[26]此外,新左和旧左在思想与组织上,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呼应和继承关系。塔纳通本人就曾热衷红衫军运动,而参加此番青年抗议运动的成员还包括部分曾参加红衫军的40—50岁的成年人。滥觞于东北山区的激进组织“穷人议会”也参与了此轮抗议,而这里曾是旧左的社会基础,正如上文所及,青年抗议者十分重视前往东北山区等旧左传统地盘发展势力,这充分说明底层草根的新生代与新左有着政治上的共鸣。[27]
其次,在政治行动上,新左与旧左也在相当程度上相互支持。新生代左翼像传统左派那样,高度评价1932年宪政革命中的“民党”,并在多项政治议题上主张恢复1932年革命限制王权的做法。他们在集会上向“民党”和“红衫军”致敬,并将自己视为他们在反抗王权、争取民主事业上的继承人。新生代效仿乃至直接搬用了红衫军的某些政治操作,如使用暗语和绰号,在集会上高唱红衫军唱过的歌曲,纪念红衫军领导人纳他兀(Nattawut Saikua)并吟诵其诗句。新左发起街头抗议后,流亡海外沉寂多年的前总理英拉亦罕见在社交媒体上发声,呼吁巴育响应抗议者诉求,辞去总理职位;英拉虽未提及新生代最关心的君主制改革,却在一定程度上呼应并支持了国内新生代的抗议活动。[28]由此可看出,在改革君主制、限制王权议题上,新左相对于他信派旧左,目标更明确、行动更有力,而在要求军方势力下台方面,新老左翼高度一致。在新左提出的军政府下台、重新选举文官政府修宪以推动限制王权的“两步走”目标中,旧左至少明确支持新左的第一步目标。其原因在于,旧左的社会基础仍以力挺王权的底层农民为主,故而旧左的上层不便明确表示改革王权,以防失去基本盘的支持。此外,新左和旧左皆互相利用对方影响力而达到自身政治目的,但前者显然比后者更善于借用对方的政治资源,并将其符号化地加以运用,而且在精神层面,新左对旧左的兴趣,显然远高于后者对前者的兴趣。
新生代左翼力量之所以产生,归根结底是经济问题。泰国贫富差距极大且进一步加剧的趋势,在全球范围内“名列前茅”。[29]社会分配不公,贫富差距过大,经济持续低迷,是“新左”与“旧左”产生的共同社会经济基础。疫情带来的封锁,导致泰国经济的两大支柱,即旅游业和外贸出口,双双遭受重创。普通泰国民众尤其是城市人口,面临着大规模失业、家庭收入下降、家庭债务上升的持续困扰。对泰国城市青年而言,面临着相互叠加的就业和生存压力,在缴纳高昂学费和住宿费接受教育后,直接面临“毕业即失业”、房价连年高企等残酷现实。这些城市青少年对巴育上台后尤其是疫情爆发后经济的长期低迷拥有极深的痛苦体会,在这种境遇下,玛哈国王和军方高层的奢侈生活与“蚁族”生活现状产生强烈对照,加剧了城市青年的内心的不平衡感。他们原本希望凭借自身知识、技能和努力奋斗改变命运,而非通过固有身份和社会关系来获取资源,但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却将这些美好愿望击得粉碎,让他们看不到希望所在。这是新未来党为何取得如此广泛支持的主要原因。
至此,回顾2014年前后第四轮政治博弈的终结,可以看到,当时十分固化的“普密蓬胶着”状态,如今面临着博弈双方阵营均处于瓦解边缘。从保守阵营看,“王军联盟”核心仍掌握话语权且联系更加紧密,但从长远看,其权力处于持续衰退之势;地方豪强和曼谷政商集团的政治潜力被激活,且变得更加独立;城市中产阶级立场开始左转,不再绝对依附于保守阵营。就革新阵营而言,传统的他信式左派仍具相当影响力,但无法回到执政时期的强势,他们还面临底层基本盘被其他政治势力争夺而流失的风险;新生代的影响迅速上升,其变革泰国传统政治模式的愿望极强,且有与传统他信派左翼,尤其是该派的中上层相互结合,进而逐步取代传统城市中产阶级的趋势。毫无疑问,不论未来泰国政局如何变化,过去相当稳固的“普密蓬胶着”状态无可避免地正在走向瓦解,泰国政治博弈格局正在融入新变量,逐渐形成一种新的政治暂稳态。
(感谢《南洋问题研究》编辑部、匿名审稿专家,以及暨南大学王子昌教授、陈建荣老师给出的宝贵修改意见。作者文责自负。)
注释:
[1] 周方冶:《泰国政党政治重返“泰式民主”的路径、动因与前景》,《东南亚研究》2019年第2期,第3页。
[2]中山大学东南亚研究所:《泰国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37页。
[3][4][8][9]周方冶:《王权·威权·金权:泰国政治现代化进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39—142页;第187—189、199页;第209、267、247—248、266页;第251页。
[5][10]Giles Ji Ungpakorn,ThaiSpring?, November 2011, 5th Annual Nordic NIAS Council Conference Organized by The Forum for Asian Studies/NIAS, Stockholm, Sweden, pp. 2, 11; 3-4, 18.
[6][7][11]张锡镇、宋清润:《泰国民主政治论》,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第255页;第118页;第116—117、120页。
[12]Thai PBS World, “Thaksin’s Son Panthongtae formally Joins Pheu Thai Party”, November 26, 2018, https://www.thaipbsworld.com/thaksins-son-panthongtae-formally-joins-pheu-thai-party/.
[13][16]周方冶:《泰国政治分歧及对中泰关系的影响》,《当代世界》2007年第7期,第132、136—137页;第67—68页。
[14]宋清润:《泰国军队与政治的关系及其发展趋势分析》,《东南亚纵横》2020年第5期,第70页。
[15]叶承琪:《呐喊着“修改宪法”和“废掉君主制”的泰国年轻人,到底在愤怒什么?》,腾讯新闻,2020年9月30日,https://xw.qq.com/cmsid/20200930A02DK800。
[17][19][27]John Reed and Ryn Jirenuwat, “Inside Thailand’s Youth Revolution”,FinancialTimes, November 8, 2020, https://www.ft.com/content/c2a530ba-a343-4007-a324-c2d276b95883.
[18][24]徐悦东:《泰国代际政治异军突起,新一代青年如何登上历史舞台?》,搜狐网,2020年2月25日,https://www.sohu.com/a/375704493_114988。
[20]Thisrupt, “The Middle-class Trap: The Culture of Apathy and Fear”, August 26, 2020, https://thisrupt.co/society/middle-class-trap-culture/.
[21]Hadrien T. Saperstein, “Mapping The 2020 Thai Political Crisis”,AsiaCentre, 21st October 2020, https://centreasia.eu/mapping-the-2020-thai-political-crisis; Thisrupt, “Is Thailand Ready for This? The 10 Demands to Reform the Monarchy Institution”, Septmber 20, 2020, https://thisrupt.co/current-affairs/10-demands-reform-monarchy.
[22]J. Silva, “Protesters Demand Abolishment of Thai Monarchy on King’s 68th Birthday”, July 29, 2020, https://www.msn.com/en-us/news/world/protesters-demand-abolishment-of-thai-monarchy-on-kings-68th-birthday/ar-BB17k8gS.
[23]Rap Against Dictatorship, “Prathet Ku Mi (English Translation)”, December 19, 2018, https://lyricstranslate.com/en/%E0%B8%9B%E0%B8%A3%E0%B8%B0%E0%B9%80%E0%B8%97%E0%B8%A8%E0%B8%81%E0%B8%B9%E0%B8%A1%E0%B8%B5-prathet-ku-mi-my-country.html.
[25]Randy Thanthong-Knight, “Thai Leaders Have no Easy Options to End Anti-Monarchy Protests”, October 16, 2020,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10-16/thai-leaders-have-no-easy-options-to-end-anti-monarchy-protests; Patpicha Tanakasempipat and Matthew Tostevin, “From Tweet to Street: New Generation Joins Thai Protest”, December 16, 2019,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k-thailand-politics-youth-idUKKBN1YK0FT.
[26]Aekarach Sattaburuth, “National Security Budget Hike Gets Flak”,BangkokPost, June 8, 2018, https://www.bangkokpost.com/thailand/politics/1480725/national-security-budget-hike-gets-flak.
[28]Khorapin Phuaphansawat, “The Anti-Royalist Possibility: Thailand’s 2020 Student Movement”, October 6, 2020, https://www.iseas.edu.sg/media/commentaries/the-anti-royalist-possibility-thailands-2020-student-movement/.
[29]“Report: Thailand most Unequal Country in 2018”,BangkokPost, December 6, 2018, https://www.bangkokpost.com/business/1588786/report-thailand-most-unequal-country-in-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