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崎作的“色彩”人生
——解读村上春树小说的生存伦理观
2021-02-13岳文侠
岳文侠
(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 新疆石河子 832000)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是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该小说日文版上市仅七天便突破100万册销量,创下了日本国内新图书销售神话。然而,除去商业运作的考量,该小说的热销与其颇具人文关怀的思想内涵有着不可抹煞的内在联系,因为其重要价值维度之一在于为当代生存个体建构人生丰富的意义提供了一条独到的、可能的生存伦理路径。正如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所指出的,人类生活于“意义”的领域之中,抽空意义的生活是难以想象的,正如“木头”指的是与人类有关系的木头,而“石头”则是“能作为人类生活因素之一的石头”,人的生存无法离开对自身生存意义的建构,“假使有哪一个人想逃离意义的范畴而使自己生活于单纯的环境之中,那么他一定非常不幸:他将自绝于他人,他的举动对他自己或别人都毫不起作用,总之,它们都是没有意义的”。[1](P1)不可否认,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便是为当下读者,亦是生存者,提供“追问存在意义的途径”[2](P17)。然而,在价值观念日趋多元自由的今天,文学愈加难以为人们提供解决生存困惑的终极答案,如伊格尔顿所言,多元自由主义的局限性恰恰在于“为人生意义问题提出的某些答案不仅互相冲突,甚至完全相悖”[3](P28)。作为生存个体的我们,何以在纷繁复杂的当下找寻到一个合理的精神家园,从而获得慰藉人生的意义之源?进而言之,能否在文学想象的视域下,为人们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生存伦理框架,为生存个体开放的人生之路答疑解惑呢?村上春树的小说所要回答的,正是这一具有富含终极价值思考的生存伦理问题。小说主人公多崎作的心灵成长历程,恰似一个关乎建构理想生存伦理的当代寓言故事:孤立自足的人生“没有色彩”,必须依靠坚定的生存信念与他人对话、与他人彼此珍爱,在一个积极健康的生存共同体中共建充满“色彩”的人生。
一、“没有色彩”: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制衡
当代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指出:“失去共同体,意味着失去安全感;得到共同体,如果真的发生的话,意味着将很快失去自由。确定性和自由是两个同样珍贵和渴望的价值,它们可以或好或坏地得到平衡,但不能永远和谐一致,没有矛盾和冲突。”[4](P6-7)换言之,个体不能离开共同体,后者是前者的精神家园,为之带来安定感与归属感。而个体的存在亦无法放弃对个人自由与差异性价值的积极追求,必须努力摆脱共同体对之同一化的过分束缚。因此,每个人的生存总是力求在个体利益与共同体利益之间寻求平衡。一旦失衡,共同体将沦为虚幻的乌托邦,而个体则随时可能陷入人生虚无的深渊。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主人公多崎作最初就是这样一个在个体与共同体之间无法保持生存平衡的失落者。一方面,多崎作十分珍惜与他人共同学习生活的日子,无法忍受离开集体后的孤独与寂寞;另一方面,他自少年时代就认为自己缺乏个性,“一切都很中庸”,因此把自己形容为“没有色彩”的人,苦于找不出自己值得他人接纳的理由而惶惶不可终日。实际上,“没有色彩”是作者有意为人物设置的一个虚假命题。多崎作自认为没有个性,这种虚幻的想法既属个人的直觉式误判,又是他为了融入他人而自我压抑的真实感受。正是所谓的“没有色彩”造成了多崎作与他人之间的一种失衡与对立。
小说开头这样写道:“从读大二那年的七月起,直到次年一月,多崎作几乎只想着死这一件事。”[5](P1)多崎作产生这般绝望念头的直接原因竟是高中时代的密友“共同体”对之莫名而又突然的抛弃。根据常理,友谊上的弃绝不应成为个人放弃生命的充分理由。友人的抛弃竟能构成如此巨大的心灵创伤,其中必然暗含着发人深省的玄机。根据主人公的回忆,造成他厌世的深层原因与他年幼时的心灵成长经历息息相关。自高中时代起,多崎作就与另外四位好友赤、青、白、黑组成了三男两女“和谐有序的五人共同体”。他们总是一起做义工,一起玩耍、学习且无话不谈。在这个共同体中,共同多于差异。然而,在多崎作看来,其个人的差异远远超出了共同体成员之间的共同之处。他发现其他成员的里名字里均带有色彩,且每个人个性十足,优点各异,唯独多崎作感到自己缺乏个性、中庸,或者说“色彩稀薄”。此外多崎作还一个奇怪的爱好:眺望火车站。因此,多崎作为自己的奇特差异深感不安,感到自己的平凡与友人格格不入。
可见,密友共同体表面的和谐有序只不过是个假象。多崎作为了和大家保持一致,总是有意在“追求中庸”,压抑自我存在的差异性,即他在自己身上隐约感受到的“难以说是普通的部分”。那正是多崎作内心深处对实现自我独特价值的心灵驱动。正如他对火车站的迷恋尽管有些怪异,但对于追求自由与差异的个体而言却是无可厚非。多崎作因为一个别样的爱好而感到自卑和焦虑正是他过分的趋同心理所致。同样,多崎作所谓的“没有色彩”更是一种自我认识上的误区。每一个生命个体作为特定时空里的唯一性存在,都是一个具有独特色彩的价值实体。正如批评家巴赫金(M.M.Bakhtin)所言:“任何人都处在唯一而不可重复的位置上,任何的存在都是唯一性的。”[6](P41)个体在时空位置上的唯一性存在形成了其独特的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该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是个体之所有具有个性与体现其人生尊严和价值的基础。作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类生存个体,多崎作自我的差异性存在在时空位置上同样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价值地位,拥有着自身与众不同的价值特质与分量。换言之,多崎作恰恰应该凭借其与众不同的人格,即其差异性的个体存在,“就能发出独一无二的声音,就有了和‘他人’对话交际的资格”。[7](P2)
然而,多崎作在共同体的趋同与个体的差异之间,感到一种难以驾驭的平衡。“没有色彩”的个体也许可以避免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实现表面上的和谐有序。可是,二者之间内在的张力却不会消失。多崎作最终无法完全认同自我差异和个体自由,把所有的生活重心放置于友人团体这一边。他既渴望共同体的归属感,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友人们需要,担心随时会被亲密的共同体筛落或排挤。即使后来多崎作离开家乡名古屋去了东京读大学,也无法在新的环境里获得新的友谊,仍然每个假期按时回家与友人们相聚,以获取唯一的精神给养。如此看来,“没有色彩”所象征的正是多崎作过分依从于共同体的趋同性心理误区,是一种对自我差异与个体自由的压抑,是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失衡。这正是多崎作后来遭受巨大心灵创伤的根源所在。因而,如何在自我与共同体之间取得健康正确的平衡关系,是多崎作自高中时代到36岁的今天一直未能补上的人生课程。
二、“巡礼”:对抗虚无的对话
按照村上春树的创作逻辑,个体一旦遭到他人的抛弃,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人生的孤独与虚无。离开了共同体的个体并不能在外部世界中寻找到天然的精神家园。人只有通过主动寻求和建构生存意义才能够克服虚无并重新获得心灵上的归属感。然而,这种生存意义的寻求与建构不能基于个体独白式的、封闭式的自我冥思之中。面向他人,与他人对话,才是共建精神家园的有效途径。换言之,“我只有与他人协力,否则我将成为虚无”[8](P11)。在小说中,多崎作经历了从满是自杀的念头,到得过且过,再到对抗虚无的“巡礼”一系列重要的人生转折,生动地印证了作者鼓励个体摆脱封闭自我的独白、走向与他人对话的生存信念。
加缪(Albert Camus)认为:“一个人自愿地去死,则说明这个人认识到——即使是下意识的——习惯不是一成不变的,认识到人活着的任何深刻理由都是不存在的,就是认识到日常行为是无意义的,遭受痛苦也是无用的。”[9](P5)这样的人“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9](P6)。遭到友人抛弃的多崎作之所以内心中充满着自杀的念头,正是因为他突然感到这个世界的荒谬和人生的虚无。他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在巨大心灵冲击中遁入虚无的深渊。书中这样描写多崎作当时的内心状态:“眼前浮现出化作坚硬云朵旋转的虚无,耳际传来压迫鼓膜的深深沉寂”[5](P2)。遭受心灵创伤后的虚无感几乎吞没了多崎作所有活下去的力量。即使16年后,多崎作仍然无法勇敢地面对当初的伤痛与事情的真相。他对自己的恋人沙罗说道:“我觉得不管真相如何,对我来说都不可能救赎。”[5](P27)家乡密友的抛弃与对未来生活的绝望使得多崎作成为了一个多年来无所依托的流放者。
然而,多崎作作为一个虚无主义者,其内心深处仍旧渴望着一种心灵上的归属感。如果说遭受抛弃让多崎作痛苦至极,因而企图在死亡中寻求解脱,那么遭受抛弃后的孤独感又使他极度渴求重新获得他人的认同与接纳。在小说中,这种渴求被他人接纳的情感是通过人物的梦幻得以体现的,正是梦幻中的无意识力量将多崎作从死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在一个预言式的梦中,多崎作无比狂热地追求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能将自己的肉体与心灵分离开来,而多崎作要么得到她的肉体,要么选择她的心灵。这种割裂了灵与肉的梦幻让多崎作在现实中体验到一种强烈的嫉妒感。多崎作感受到,“大概是那时炽烈鲜活的情感以梦的形式穿越内心世界,抵消了一直以来苦苦纠缠他的对死的憧憬”[5](P35)。这种情感完全可以理解为多崎作内心渴望归属感从而为抵抗生存虚无所进行的最后的无意识挣扎。根据当代著名心理学家维雷娜·卡斯特(Verena Kast)的观点,嫉妒是一种“因害怕遭受遗弃而产生的焦虑”[10](P188),“这种被遗弃的感觉——也许还有悲伤——是由于丧失了归属感而产生的”[10](P188-189)。换言之,疏离感是人产生嫉妒心理的根源,人类最深层次的需要是克服疏离感,是逃离孤独监狱的需要。[11](P15)事实上,所有人都面临着同一个问题,即:如何克服这种疏离感,如何实现与他人融合,如何超越个体的生命,如何找到同一。[11](P15)多崎作的梦是他内心渴望克服疏离感在无意识层面的显现,而自杀并不能满足他内心中最深层次的需要,不能为他带来人生的救赎。从此,多崎作放弃了自杀,他一边深陷于人生的虚无,一边在内心的孤独中暗自渴求着生存的归属感。
遗憾的是,面对人生的虚无和无所归属的孤独,多崎作的精神是病态的,无法与他人建立真正持久而有意义的情感联系。用阿德勒的话说,多崎作此时“生活的意义是——保护我自己以免受到伤害、把自己圈围起来,避免别人接触”[1](P11)。在小说后来的情节发展中,尽管灰田的友谊与年长女人的性爱使多崎作再次获得了生存下去的意志与动力,但他们都无法彻底消除多崎作植根于内心世界的疏离感。灰田的不辞而别与年长女人因婚嫁而离去都证明了这一点。多崎作既无法挽留任何情感的依托,亦无意挽留。他禁闭的、病态的内心是他为自己建造的人生监狱。
开启多崎作人生救赎之旅的是他的恋人沙罗。可以说,沙罗充当了多崎作在生存伦理层面上的引导者。人本主义哲学家和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曾经指出,精神健全、健康的条件在于人的那些需要和感情是否得到满足,这些条件产生于人类处境的状况:人的需要与他人相关,需要超越,需有一个根,需要身分感,需要倾向及献身方式。[12](P61)这与沙罗的人生感悟不谋而合。多崎作因为遭受密友共同体的抛弃失去了为他提供归属感的精神之根。他从此在内心中无法真正接纳他人,更谈不上为他人献身。睿智的沙罗能够敏锐地发觉多崎作的精神病症,并为他开出获得人生救赎的良药——“巡礼”。表面上,“巡礼”不过是多崎作对当年友人的一一走访,实际上,在沙罗看来,这恰恰应该是多崎作打开久已封闭的心灵,尝试与他人对话,从而找回自我人生价值的救赎之旅。也正是通过沙罗所推荐的“巡礼”,多崎作挣脱了孤独与虚无的禁闭,找回了人生的“色彩”,重拾生存的勇气与信心。
在“巡礼”中,多崎作先后走访了在名古屋的“青”和“赤”,以及远在芬兰的“黑”。在与友人的交谈中,多崎作终于得知当初遭到共同体抛弃的原因。患有精神疾病的“白”宣称多崎作强奸了她,而友人们完全出于对“白”的保护而舍弃了在东京上大学的多崎作。实际上,根本没有人真正相信多崎作强奸了“白”。多崎作的离开同样给密友共同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每个成员都带着伤痛告别了过去,共同体也就此解体。更为重要的是,多崎作终于发现自己在他人眼中并非那种缺乏色彩的形象,反而是密友共同体中最具色彩的核心式成员。譬如“青”认为多崎作英俊,有男子汉气概,脚踏实地;“赤”认为多崎作精神最为坚强。“黑”认为多崎作无比优秀且色彩丰富。“黑”甚至曾经暗恋多崎作。在与友人的坦诚对话中,多崎作的心灵伤痛得以极大的疗愈。
此刻的多崎作已经深深领会到,以压抑自我为代价的、表面上和谐有序的共同体并不能为个体提供深层意义上的归属感,这样的共同体不堪一击。个体必须在差异中肯定自我,在追求个体自由、实现个体价值的基础上与他人对话才能达成真正意义上的结合,哪怕这种对话意味着矛盾与冲突。事实上,矛盾与冲突恰恰在自我与他人的对话交往之中促成了彼此的接纳与认同。无论是“青”、“赤”,还是“黑”,他们实际上与多崎作一样,都曾经怀疑自己“缺少色彩”。每个人都曾经因为惧怕直面矛盾与冲突而将最为真实的自我封闭在狭小的内心独白当中。而多崎作的巡礼,打破了这种彼此沉默不语的僵局,才最终化解了他与友人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多崎作的巡礼不但为他自己疗愈了心灵创伤,增添了人生色彩,同样也为其他三位友人抚平了当初的内心伤痛,增进了他们之间的理解与包容。从走出东京自由之丘的一居室公寓,到名古屋,再到北欧的芬兰,多崎作的巡礼演绎了自我与他人通过对话对抗人生虚无的生存信念。通过小说,作者告诉读者,没有对话,仅凭单一的声音或一种独白式的生存方式根本无法帮助个体在本无意义的世界中获得对抗虚无的救赎。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精神病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指出,“唯在交流中一切其它真理才可以实现;唯在交流中我才不只是活着,而是实现着我生命的潜能”[8](P11)。亦如巴赫金所言:“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13](P335)
三、“火车站”与“沙罗”:对他人的付出
尽管多崎作通过对话达成了他与其密友共同体成员之间的和解,重新获得了曾今失去的生存勇气和信心,然而,在人类社会这个大型的开放性生存空间之中,对话仅仅是生存的最低条件。巡礼归来的主人公多崎作在全书最后一章(第19章)对自己的人生做了深刻的回顾与反思,最终在有关生存的思索中赢得了精神上的升华,燃起了生命的火焰。多崎作认识到,在个体与个体对话的基础之上,作为社会成员的我们必须对他人尽己所能地大胆付出。这种付出既包括对社会的付出,也意味着对真爱的付出。唯有如此,人类社会才不会瓦解,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个体亦得以在实现自我的同时不失人生的归属。
阿德勒曾说:“生活的意义是——对同伴发生兴趣,作为团体的一分子,并对人类幸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1](P11)他还指出:“每个人都努力地想使自己变得重要,但是如果他不能承认:人类的重要性是依他们对别人生活所作的贡献而定的,那么他必定会踏上错误之路。”[1](P12)巡礼归来的多崎作并未满足于局限于原小团体的个人生存价值的失而复得。他更深刻地领悟到,面对整个人类社会和不可预测的未来,赋予人生深层意义的一个重要方面在于对社会或他人做出无私的贡献。在小说的尾声部分,多崎作再次回到新宿火车站。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领悟到,生活的意义不在于有幸或不幸之间,而在于做自己力所能及且造福他人的火车站建造事业当中。根据小说的讲述,新宿火车站一天总共有将近三百五十万人次通过。面对如此大的人流吞吐量,如何避免骚乱、事故或是像一九九五年春天发生在东京的流血惨案其实是一项非常不可思议的工程。况且火车站的运营通常以秒为计时单位,要保持其本身的秩序井然就充满挑战。可以说,小说里的“火车站”意象在全书的末尾处已然成为多崎作参透人生归宿从而投身社会的核心象征。换言之,多崎作的人生归宿不是家乡名古屋或异乡东京这样的有形实体,而是他作为“一介工程师”的无形社会职责所在,即为火车站的建造与完善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正如小说中所描写的:
我们的生活的社会是何等不幸,抑或并非不幸,人们自行判断即可。作不得不考虑,是如何恰当而安全地疏导那数量惊人的人潮。这并不要求省察,只要求经过精确验证的时效性。作不是思想家,也不是科学家,不过是一介工程师。[5](P267)
此外,在多崎作对父亲的回忆中,“多崎作”这个“没有色彩”的名字也由于和火车站的建造发生了联系而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多崎作的父亲尽管因为独子未能继承自己的房地产事业感到失望,但却十分赞同多崎作要当工程师的想法。多崎作的父亲说:“学会一门技术,制作有形的东西总是好事。是对社会有用的事。好好学习,铆足劲儿去造火车站!”[5](P274)他认为自己没有给多崎作白挑这个“作”字。“作”,仅仅是制作之意,本没有任何价值或色彩的含义。然而,如若是制作对社会或他人有用的东西,比如火车站,“作”这个字则充满了积极的、具有了人生色彩的意蕴。在此,“作”明显意味着在社会层面上对他人的付出。
多崎作还认识到,生活的意义除了在于为社会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还在于情感层面上对他人的大胆付出。如果自己一味蜷缩在自我保护的角落,必将失去生活可能拥有的温存。多崎作由于曾经的心灵创伤,总是在患得患失中无法全身心地为真爱而付出一切。他惧怕再次遭到拒绝、惧怕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与伤害。然而,让他更为忧虑的是失去心灵的归属感,在孤独中像“白”一样惨遭命运“恶魔”的谋害。在命运面前,单独个体总是软弱的,无助的。个体需要爱,只有爱的结合才能抵抗命运的捉弄。弗洛姆就曾坚定地宣称:“对人类存在问题的真正的和全面的回答是要在爱中实现人与人之间的统一。没有爱,人类一天也不可能存在”[11](P22)。幸运的是,多崎作终于意识到沙罗就是他的真爱。因为沙罗,他从内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冲动,一种冲破情感封闭之壳的渴望。尽管多崎作无法确定沙罗是否会接纳自己,但他却明白:“可以这样发自内心地追求某个人,是多么美妙的事情!”[5](P280)他甚至认为,即使是因为爱情所遭受的痛楚也是“令人眷恋的可贵的部分”[5](P280)。对于多崎作来说,由爱而生的温情正是人存在的理由。无论是否能够得到爱的回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胆地付出自己最为真挚的情感。这就是多崎作在巡礼归来后最终彻悟到的生存信念。尽管沙罗是否会接受多崎作的感情仍是“悬案”,但无可否认,从此多崎作将彻底摆脱人生虚无的苦恼,并用无条件的情感付出迎来人生崭新的一天。同时,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也为读者留下了憧憬美好人生未来的想象空间。
结语
雅斯贝尔斯曾说:“当今的瓦解,其最显著的标志是越来越多的人不能彼此达成理解,他们遇而即散,对他人漠不关心,不再存有任何信赖的共同体或忠诚。”[8](P11)人与人之间似乎再也无法将社会视为一个理想的共同体,难以在信任当中彼此结合。多崎作的人生个案见证了共同体遭受瓦解的根源之一。同时,他的经历亦告诉我们应当如何在未来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健康持久的生存共同体。根据村上春树的生存伦理观,个体的差异与共同体的趋同是一对永恒的矛盾与冲突,我们必须在对话中正视矛盾与冲突,并依靠我们对社会与他人的大胆付出来而设法重新确立和谐有序的生存世界。在村上春树看来,在丧失了共同伦理与规范的今天,我们每一个生存个体都不能放弃对特定生存伦理信念的追求。正如他在小说中所肯定的那样:那时,我们坚信地相信某种东西,拥有能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的自我。这样的信念绝不会毫无意义地烟消云散。[5](P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