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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馆之歌》:生态女性主义视域下的人类挽歌

2021-02-13吕琛洁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麦卡马文勒斯

吕琛洁 黎 敏

(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江苏南京 211000)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美国“南方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女性作家。她23岁时因《心是孤独的猎人》而一举成名,以擅长写孤独者的内心生活著称。麦卡勒斯的创作生涯短暂,其作品却相当受好评,《伤心咖啡馆之歌》被一致公认为麦卡勒斯最出色的作品。她的文学声誉在进入21世纪后不断高涨。本文通过卡森·麦卡勒斯的个人经历,从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的维度,剖析西方逻各斯话语体系中男性沙文主义对女性的扭曲以及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的戕害,解读作家对二元价值观的质疑和消解人类精神生态隔绝的渴望。

一、男权中心社会中女性的扭曲

(一)性别越轨者——爱密利亚小姐。爱密利亚并不认可自己的女性身份。她跨越性别边界,偷渡成功,不仅构建了一个“男人形象”,还借此击溃其他形形色色男性,登顶小镇权力巅峰。

无论外在形象还是行为举止,爱密利亚都与温柔重情的传统女性格格不入。她短发肤黑,个头高大,肌肉发达,神情严峻粗犷,经常一身工装裤;干起活来,她更不把自己当女人,木匠活、泥瓦工活她一力承当,做起生意来六亲不认。彰显男性气质的同时是爱密利亚小姐对自身女性气质的否定和摈弃。[1](P8)她不仅对淑女形象毫不在意,也无意于女性的正常归宿——婚姻家庭。她根本不把异性的爱放在心上,英俊的马文送她花、蛋白石戒指、粉红色的指甲油、有心心相印图样的银手镯;这些通常用来符号化女性的用品对于爱密利亚完全不起作用,她甚至将这些物品估价后放到柜台里打算出售。尽管她免费为小镇人治病,尽管她在小镇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领袖的角色,小镇的人民对她的感情混杂着恼怒、嘲笑,没有热爱或怜惜,至多只有敬畏。高挥男性旗帜的女人篡夺了男性权威的力量,跨越性别边界的越轨者爱密利亚不仅被舆论非议,也被排除在社交圈子之外。正是因此,整个小镇对于爱密利亚与马文的婚姻都感到高兴,盼望新娘有所改变,脾气变和顺一些,成为一个靠得住的妇人,向传统南方淑女靠拢。然而这场短短十天就结束的婚姻不仅让小镇人的心愿落空,爱密利亚这个男人婆还在获得马文的一切财产后将他逼离小镇。爱密利亚男性化的外表与行为曝露出她潜意识里对男性价值观念的彻底认同,为此她不惜竭力回避和压抑自身的女性气质,以比男人更男性化的力量优势和冷酷成为小镇权威。

尽管爱密利亚刻意回避自己女性身份,她的女性气质仍然渗透在日常生活中。虽然她恨不能从每个人身上榨取出钱来,但对待病人温和耐心,医药费分文不取,这与她平日行事相悖。她爱干净整洁,家中楼上三间房间一尘不染,连最小的物件也有其固定的位置,这与她男人婆的作风大相径庭。当爱密利亚遇到李蒙后,习惯于男性化行事风格的爱密利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外显的男性气质与内隐的女性气质发生冲突。刚开始,她会在每周日脱掉雨靴和工裤,换上暗红色的连衣裙。尽管这女性化的裙子挂在她身上,样子很古怪。她还买纸扎玫瑰花来装扮房间,这反映了她意识到女性气质对男性的吸引以及对自身失去女性气质的焦虑。

东西方文化的传统观念无一例外将女性定型为美丽温柔的淑女,认为女人妩媚动人的外表是她们受到男人的青睐的先决条件,而顺从驯服的个性是获得幸福生活的必要保证。这是父权社会的道德机制强加给女性的一套价值观念。[2](P95)麦卡勒斯生活的美国南方曾是以种植园经济为主的农业社会,其主流价值观就是以家庭为核心、男权至上,因此这种男尊女卑的观念更是根深蒂固。面对前夫马文的挑衅和失去李蒙的恐惧,爱密利亚在女性气质与男性气质之间左右徘徊,最终一反常态地选择前者。爱密利亚回归女性气质,事实上凸显了她内心对男女不平等状态的认可。她清醒地意识到唯有回归原始性别状态,将自己置于第二性的位置,才能满足李蒙的标准,也才能满足社会传统对女性的要求。“爱密利亚是南方小镇父权体制的一个特殊产物和牺牲品。可以说,爱密利亚身上的男性气质是南方小镇乃至整个父权制社会二元性别观的集中体现。”[3](P37)这种二元论将男性气质与权力、女性气质与家庭同质化。由此不难理解爱密利亚在“鱼与熊掌”之间的艰难抉择,女性的心灵和人格遭到了触目惊心的扭曲。

(二)小镇边缘人物描摹。《伤心咖啡馆》中除了男性化的爱密利亚,其余出场人物均为小镇形形色色男性,特别是经常出入咖啡馆的八位白人男子。咖啡馆作为小镇的唯一娱乐场所,基本就是封闭的权力空间。这些白种男性客人是小镇人民的代表,主流道德的象征。他们总是聚集在爱密利亚的铺子里,这是对权力的隐秘向往,对爱密利亚地位的认可和其男性化气质的肯定。然而他们出于对女性颠覆男性权力的嫉妒又都热衷于编织有关爱密利亚的谣言,他们兴奋不已地想象着爱密利亚谋杀罗锅、埋尸沼泽、锒铛入狱。在爱密利亚与马文·马西的决斗中他们既是吃瓜观众更是啦啦队,以至于咖啡馆一晚比一晚人多。由此可见,小镇人对于爱密利亚的权威地位从来不是真心的认可而是无可奈何的接受,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取而代之,暴露了小镇主流意识形态将女性边缘化和捍卫男性权力的决心。

女性不仅被边缘化,甚至被真空化。在麦卡勒斯笔,母亲往往处于失语状态。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一句“她从小没娘”宣告了母亲在爱密利亚生活中的缺席,这导致爱密利亚小姐对父亲有一种病态的依恋。在她20岁时,她仍然是父亲口中的“小妞”,爱密利亚回忆往事时总是称过世的父亲为“大爸爸”。这一“大”一“小”的二元预设不仅表明爱密利亚曾经是父权鹰翼之下柔弱的被保护者,更是她对父权中心地位隐秘地认同与维护。爱密利亚最珍爱的收藏品是一颗父亲死亡那天捡到的大橡实,麦卡勒斯暗示橡实可能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父权的隐喻。父亲的巨大阴影笼罩着爱密利亚,以至于她成年后仍无法获得精神上的独立,难以明确自己的身份,甚至在潜意识里模仿已逝父亲的行为。这不仅表明爱密利亚对父亲的怀念和尊重,对父亲力量的认同,更是对男权中心主义的膜拜。

当爱密利亚爱上李蒙表哥先后送给他两样意义非凡的礼物,一是一条表链,上面镶嵌有取自她身体的两颗肾结石,这是爱密利亚身心的象征;二是父亲遗留下来的最为珍贵的鼻烟盒,这是父权的象征。爱密利亚甚至允许李蒙表哥住进父亲的房间,愿意和李蒙表哥谈论父亲,这对于爱密利亚可是破天荒的行为。显然李蒙表哥取代了父亲在爱密利亚心中至高无上的定位,标志着爱密利亚的性别价值观已经从父权中心过渡到了夫权中心。

小说中爱密利亚的前夫马文·马西是个糟蹋过好些女孩的撒旦式俊美男人,他爱上并试图征服骑在男人头上的爱密利亚。马文“织机维修工”的身份是一个典型的隐喻:“织机的意象与女性身份密切相关,作为小镇父权制思想的载体,马文承担着以婚姻来'修理'爱米利亚这架'出了问题'的'织机',使他履行女性职责的重任。”[3](P39)爱密利亚面对男性气质淋漓尽致的马文没有低头,甚至没有丝毫的动摇。这是爱密利亚坚守其男性气质的表现,她获得了马文的林地、他的金表、他所有的一切,可是她并不怎么看重它们,这是爱密利亚对男性物质财富的蔑视。她打掉了马文的门牙,最后把马文逼得离开小镇,为期十天的婚姻宣告结束。“全镇的人都感到特别满意,在看到某人为一种邪恶、可怕的力量摧毁时,人们常常会产生这样的感情。”[4](P35)这种可怕的、邪恶的力量就是爱密利亚小姐彰显的男性气质,它暗示小镇人民对男权中心思想的高度认同。因此李蒙表哥背叛爱密利亚帮助马文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这是男性为捍卫男性主导地位而结成的联盟。

爱密利亚与马文·马西的决斗象征着美国南方社会两性的权力对抗。爱密利亚再次开始拳击练习,重拾为李蒙而放弃的男性气质,这是爱密利亚对男性力量的重新认可,也代表着她反抗传统二元性别观的失败与终结。

麦卡勒斯解构了美国“南方神话”中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框架,由此折射出新观念的冲击下逐渐分崩离析的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当代生态批评家王诺一针见血地指出:“将丑陋与女人联系在一起并在文学作品中突出描写和表现丑女人,是对男性审美意识的颠覆,是对男权社会不公平、不合理的女性美标准和女性审美传统的反叛。”[6](P177)麦卡勒斯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塑造的游离于两性之间的“男人婆”爱密利亚小姐表明她已经意识到男女不平等的根源在于男权中心,但爱密利亚借助男性力量成功的事实表明女性对男性中心不自觉的遵守与维护,曝露了女性反抗的狭隘性。

二、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的戕害

(一)女性与自然的和谐之歌。从《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前半部分可以看出,尽管小镇地处偏僻,仍是一派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翌晨,天气晴朗,温暖的紫红色朝霞里掺杂着几抹玫瑰色的光辉。一大早,佃农们就在栽种墨绿色的烟草的嫩苗。乡野的乌鸦贴紧地面飞翔,在田畴上投下了飞掠的蓝色阴影……空气清新,桃树上花枝招展,像三月的云彩一样轻盈”。[4](P12)在这五彩斑斓如同画卷般的自然中,动物、植物与人和谐地相约田野之间,折射出生态女性主义思想的光芒。而在温暖、安静的夜晚,即使是安安静静的坐着,随便拨弄一只吉他,或是独自歇上一会儿,脑子里啥也不想,人也会觉得蛮有滋味。氤氲安宁,净化灵魂——爱密利亚正是触及到了这种大自然的本真,内隐的女性气质在直觉和感情上与自然息息相通,孤僻的她才会经常在沼泽地的工棚里呆上一整夜,通过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寻求与自然的心灵认同。

自然不仅抚慰着女性压抑的心灵,自然提供的各种资源也丰富了女性的创造力。爱密利亚勤劳能干,利用大自然的馈赠做桃酱、糖浆和香肠,她不仅依靠自己的双手发家致富,还碾磨草木根配制药物济危助人。更令人惊叹不已的是她能用高粱酿造功效神奇的美酒,让一个从来只想到纺纱机、饭盒、床,然后又是纺纱机的纺织工人喝了以后会细细观察沼泽地里的一朵百合花,会生平第一次欣赏午夜的天空。代表着男性与工业文明的纺织工人已经与自然背离,日复一日过着工作、进食、睡觉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灵魂枯竭,宛如行尸走肉。而来自大自然的佳酿经由女性灵巧的双手解除了所有的精神束缚,升华了荒芜的灵魂。他意识到他是这自然的存在,是这社会的存在,他更是灵魂的存在。鲁枢元教授说:“精神性的存在是人类更高的生存方式,人类的精神因素注定要对人类面临的生存境遇产生巨大影响。”[6](P20)这也说明了人类的智慧、想象力都来自大自然的推动和启发,源于自然的人类只有亲近自然才能够升华精神、实现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女性的勤劳与自然的无私温暖了异化的男性与冰冷的工业社会,彰显了女性创造和大自然的伟大所在,谱写了一曲女性与自然的和谐之歌。

(二)女性与自然的被毁悲歌。如果说在农业经济占主导的生存模式下,爱密利亚的生活从容不迫,那么随着罗锅李蒙表哥的到来,她平静的生活很快出现涟漪;而出狱归来的前夫马文的回归则最终摧毁了她的人生和灵魂。

现代工业文明在小镇最明显的象征符号是被反复提及的棉纺厂,小镇的主流权威也是棉纺厂工人所代表的白人男性。罗锅李蒙表哥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异化因素的隐喻,是畸形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的象征,这个年龄成谜的神秘人物促使爱密利亚将土产商店改成咖啡馆,并陆续添置电风扇、机器钢琴等现代化物件。她曾经骑着骡子去视察自己的棉花地,如今她开着福特汽车带李蒙表哥看电影。“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有一个价格,你不花钱就买不来,这就是眼下的世道”,[4](P60)而与此形成对照的则是“你的生命并不太值钱”,[4](P60)即使“有时你累得满头大汗”。[4](P60)这一切都是工业化社会消费浪潮强势入侵下人类无所适从的文化表征。

马克思指出,人作为一种自然的存在受到规律的限制;人作为一种能动的存在又将自己的各种需求转化为对自然的改造。[7](P3)资本主义生产属性决定了它不仅会肆意掠夺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环境,还会无情剥削劳动工人。因此,人、自然甚至社会三者之间的关系均被异化。小镇棉纺厂的工人在单调重复的劳动中,失去了自身的超越性和创造能力,无法在精神上实现自我价值,转而通过消费商品寻求幸福感的满足。

对财富的追求是资本主义消费观的一个原始驱动力。爱密利亚曾经对马文的财产不屑一顾,但在李蒙表哥表现出对马文的迷恋后试图用物质金钱挽回爱人。李蒙的出现使爱密利亚的自然天性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以追逐金钱和财富为代表的现代工业社会的物质天性。然而结果证明,任何企图以物质引诱来达到占有的目的最终都会失败。马文没有获得爱密利亚的青睐,李蒙仍旧背叛了爱密利亚。李蒙和马文联手,不仅取走了爱密利亚所有的古玩和钱,还砸烂了酿酒厂、摧毁了咖啡馆,随后一走了之。工业文明没有带来幸福富足,反而异化了原本纯洁的爱情。

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使爱密利亚心灰意冷,将自己封闭在倾斜的房子里,彻底从公众的视线中隐退,完成了男权中心对女性的合围。在女性被驱逐的同时,大自然也在悲鸣:“那些桃树似乎每年夏天变得更加扭曲了,叶子灰得发暗,细软得有些病态。”[4](P78)女性的毁灭是大自然的一首挽歌,更是人类生存危机的前兆。

小说结尾写到:“整个苦役队都唱起来了……音乐不断膨胀,到后来仿佛声音并非发自苦役队这十二个人之口,而是来自大地本身,或是辽阔的天空”。[4](P79)这穿着囚服、拴着脚镣的十二人苦役队正是整个人类的映射——在工业资本社会从精神到肉体被束缚的人类。

结语

在动荡不安的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卡森·麦卡勒斯出生于美国南方,尔后前往纽约追寻“美国梦”,在灯红酒绿中迷失自我,几度身心崩溃。尽管卡森·麦卡勒斯终身饱受疾病折磨,她热衷在生活中以男性形象示众,在婚姻关系中也充当主宰者的角色。《伤心咖啡馆之歌》中跨越性别边界的爱密利亚小姐正是麦卡勒斯本人的投影,爱密利亚在农业经济体制下如鱼得水,曾一度掌控权力,但在工业文明与男权捍卫者的合围下最终被驱逐。卡森·麦卡勒斯将批评矛头直指当今社会中基于人类中心主义和男性沙文主义的父权制体系,解构其对女性与自然的双重压迫,这是麦卡勒斯超越时代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的生动体现。

然而,麦卡勒斯只是片面地看到了传统性别规范对人性的束缚,她对传统性别规范的挑战就是像爱密利亚小姐一样发挥男性气质,而这反而暴露了她内心里对男性中心的无意识认同。麦卡勒斯面临的困境就是她认识到社会的不公平主宰,却不知道正确合理的解决方式。而生态女性主义所倡导的抛弃男性统治女性与人类压迫自然的二元对立概念性框架,提倡建立男女两性、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文明可能才是终极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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