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方言中的“可”字反复问句研究
2021-02-12刘纪远
刘纪远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引 言
在方言的反复问句研究上,前人已有诸多讨论,朱德熙讨论了“V-neg-VO”与“VO-neg-V”的分布[1];王世华、施其生、贺巍对小片方言区的反复问句进行了考察和研究[2-4]。其中朱德熙先生在《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中将合肥方言的反复问句类型归为“FVP”型,并认为在合肥方言反复问句中不存在“FVP”与“VP不VP”两种类型共存的情况[5]。刘丹青对苏州方言的“可VP”句式进行了研究[6]。徐烈炯等对“阿V”相关疑问句式进行了比较研究[7]。李慧敏对合肥方言的“K-VP”问句也进行了讨论[8]。在合肥方言的反复问句中,多以“可”为发问词。吕叔湘的《现代汉语八百词》中认为“可”具有表示疑问的功能,并在比较早期的著作中出现的较多。[9]
(1)一向可好?(《现代汉语八百词》)
(2)杭州你可去过?(《现代汉语八百词》)
这里的“可”与合肥方言中的“可”作用有些相似,却也有差异。在语音上,合肥人会将“可”说成“克”,这里将合肥方言的反复问句类型“FVP”称为“可VP”。
(3)可吃?(吃不吃?)
可吃唻?(吃没吃?/有没有吃?)
(4)可走?(走不走?)
可走唻?(走没走?/有没有走?)
通过例(3)、例(4)的对比可以看出,合肥方言中反复问句最常见的类型是“可VP”,但“可VP唻”也是反复问句类型,并且与“可VP”表示不同的句义。而且在合肥方言中,还有一系列跟“唻”一样具有特殊语法功能的语气词,诸如“了,咹”。所以将其与“可VP”并列为合肥方言反复问句的第二种类型。
(5)可拿动拿不动?(拿得动拿不动?)
(6)可吃动吃不动?(吃得动吃不动?)
(7)可搞好搞不好?(搞得好搞不好?)
(8)可听懂听不懂?(听得懂听不懂?)
例(5)是朱德熙先生在《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中提出的,他认为“这是把‘可VP’和‘VP不VP’两种句式糅合在一起的一种混合形式。”并且将“可VP不VP”看成是“可VP”的一种变例。而通过例(6)、例(7)、例(8)的对比,发现合肥方言中“可VP不VP”类型的问句不在少数,但是句子结构和句子成分都有严格的限制,一般见于“可+VC+V+不+C”句型,所以将此类句型定义为“可VCV不C”。虽然此类句型可以用“可VC”替换,但替换之后会失去“可VCV不C”蕴含的语用意义,并且VC受到严格的条件限制,所以将“可VCV不C”列为第三种合肥方言反复问句类型。
由此,合肥方言反复问句的类型总共有三种:“可VP”“可VP+句末语气词”和“可VCV不C”。
一、“可VP”
(一)“可VP”的性质
在谓词性短语中,动词短语进入“可VP”的限制较少,基本上所有动词短语类型都能够充当“VP”,但复杂的动词短语在进入“可VP”时会有不同的情形。
表1 “可VP”与普通话的对比
从例子中可以看出,合肥方言“可VP”后都是可以接动宾短语的,但是动词后面在接较长的宾语时,宾语就被提到了前面,把“可”和动词都放到了问句句末。合肥方言没有与普通话一样将复杂的宾语置于动词之后,这在合肥方言中是一种特殊现象。但是这类宾语前置可以将“可V”还原,说成“可吃刚炸出来的、热乎的油条?”,只是还原的说法没有前置的说法更能让听话人注意到这是“刚炸出来的、热乎乎的油条”。合肥方言“可VP”中还有一种倒装现象。
表2 “可VP”的倒装形式
这类反复问句在语义上已经蕴含了说话人的主观意愿。邵敬敏等谈到了“是不是VP”问句具有肯定性倾向[10]。在普通话中,“是不是VP”对应了一系列的“V不V”的反复问句。而在合肥方言中也有一系列这样的反复问句,只是由普通话的“V不V”变为了合肥方言的“可V”,并且这样的“可V”只能出现在句子最末尾。这样的句子中,前面的部分是陈述说话人的一种主观判断,说话人已经认为“书是你的”“三婶是昨天到上海的”,这些事具有说话人的肯定性倾向,只是想要得要听话人的证实;或是说话人倾向于做某件事,例如想听话人一起去吃火锅,想要听话人帮忙把货物搬回来,只是想要得到听话人的肯定性回应。所以“可V”就成为了一种帮助说话人求证的疑问手段,只能出现在句末,疑问程度也不如原来的“可VP”,与“可VP”的中性语义倾向也大大不同。
形容词在进入“可VP”时会分为状态形容词和性质形容词两种情形。状态形容词进入时,一般要在“VP”后加入结构助词“的”,其表达的句义是“是不是”某种状态,所以“可”之后应该加上主要动词“是”。但由于合肥方言特殊的省略现象,所以“是”可以放在“可”之后,也可以省略不用。而性质形容词在进入该类型时则较为自由,表达的句义也是“是不是”类型,但是主要动词“是”很难出现在“可”之后,只有在表示特别的强调时才会使用。
表3 不同形容词在“可”字反复问句中的表现
在普通话或其他方言中,名词和体词性短语进入反复问句时,一般表达“是不是”的疑问句义,并且都要带上主要动词“是”。例如:“是不是张三(普通话)”,“个是张三(芜湖话)”;而在合肥方言中,名词和体词性短语基本也都可以进入“可VP”,此时句子的结构应为“可+是+NP”,表达的句义为“是不是NP”。但在合肥方言中,主要动词“是”往往被省略,可以直接说成“可NP”。当遇到处所名词和方位名词的时候,除了说话人为特别强调,会用“是”之外,“是”一般也都被省略,甚至为了说话方便,在对话语境中将“在”也省略,“可”直接加上处所和方位名词,说话者说的依然是“可NP”的形式。
表4 合肥方言与其他方言及普通话对比
形容词和名词进入“可VP”后,要表达否定询问,就要将所有省略的内容补充完整。除了性质形容词在进入“可VP”时可以将否定副词“不”放在性质形容词前面,状态形容词和名词在进入时都要将否定副词“不”放在补充出来的“是”的前面,形成“可+不+是+NP/AP?”的句式。
(二)“可VP”中省略现象
一些短语在进入“可VP”时存在省略动词“是”的情况值得注意:通常的“可+VP”形式,表达的句义一般为“VP不VP”;但“可+是+VP”通常也被合肥人说成“可VP”,表达的句义却是“是不是VP”。
例句在表达“吃不吃饭”时,“吃饭”表达的只是一种类指,“吃”的也可能是面条、饺子或其他食物;而在表达“是不是吃饭”的时候,这里的“吃饭”表达的意思就是只吃“饭”这一种食物。另一组例句中说话人是在询问“走不走”这件事是否还要完成,另一句则是说话人在询问“走”这个动作是否完成。这里省略的“是”与“可NP”中省略的“是”词性不同,但与普通话的“是”用法相同:“是”后如果接的是体词性成分就为动词,接的是动词就为副词。为了区分两种不同的“可VP”,合肥人采用了语调重音的方法:在表达“VP不VP”的句义时,“可VP”的重音一般放在后面的“VP”上;在表达“是不是VP”时,重音则放在“可”上。
合肥方言“可”字反复问句中还存在一种省略现象,在“可+能+VP”时,如果说话者不为强调也可以将“能”省略,重音是在“VP”上。一般“可能”之后的动词短语都是动补结构,所以具体的句式应为“可能VC”。“可能”的省略与“可是”的省略不同,“可能”的省略不会导致相同的句式出现不同的句义;并且在省略了“能”之后,表达的只是说话人对“听见”“吃饱”“听懂”这些事情的可能性进行询问。
二、“可VP+句末语气词”
(一)“唻”及其性质
在合肥方言反复问句中,句末语气词一般常见的有“唻”及其变音词。当名词与体词性短语进入“可VP+句末语气词”时,该句式的基本语义与上文讨论的“可NP”句义基本相同。例如:“可张三?”在普通话中意为“是不是张三?”;而“可张三唻?”在普通话中意为“是不是张三了”,后一小句只比前一小句增加了说话人的疑问语气,所以在这里不再对名词或体词性短语进入“可VP+句末语气词”做过多的讨论。但当动词和谓词性短语进入“可VP+句末语气词”时,该句式就会表现出与“可VP”不同的反复问句意义。再加上重音在句中位置的不同,相同的“可VP+句末语气词”句式也会表现出不同的差异。
表6 “可VP”与“可VP+唻”的对比
通过上面的例子对比,第一句前句表达的是说话人对听话人发出“吃不吃某样食物”的未然性询问,说明“吃某样食物”这件事还没有发生。而且句子的语义重心是在动词之后的宾语上,重在说话人向听话人询问吃不吃“某样食物”。只是当要吃的某样食物与说话人和听话人处于同一时空或者听说双方都知道具体的食物所指是什么的时候,往往习惯将其省略。听话人也可以用“吃”或“不吃”来回答;而后句则是说话人对听话人发出的已然性询问,说明说话人询问的“吃苹果”这件事可能没有发生,也可能已经发生过了,说话人正是要向听话人求证这件事。句子的语义重心在动词上,重在说话人向听话人询问这个动作事件是否完成,所以动词之后的宾语可出现可不出现。听话人在回答时,肯定回答用“V过/V了”,否定用“没”而不用“不”。同样在第二句中,前句是说话者向听话者询问是否“回家”这件事;而后句是在询问是否“出发”这个动作。而在第三句、第四句的“可能”“可是”的省略式“可VP”中,前一句着重的是“电话是否有声音”这件事和“是不是热”这件事;后一句分别着重“是否听老师的话”和“水是否热了”。带上了语气词“唻”之后,由于问句中心转移到了谓词性短语上,原本省略的“能”和“是”失去了指示疑问焦点的功能,不能再被还原。在第四例中,形容词也可以进入“可VP+唻”中。张国宪提到“变化形容词表示事物的性状变化”[11]。但只有变化形容词可以进入“可VP”和“可VP+唻”两种句式,静态形容词只能进入“可VP”。形容词进入“可VP”本是说话人在询问一种事物的性质和状态,而变化形容词进入“可VP+唻”后表达的是说话人询问某一事物是否达到变化形容词的性质和状态,“唻”并不具有显示已然询问的功能。由此,在“可VP+唻”的句式中,只有当句末语气词“唻”进入的是动词短语为谓语的“可VP”时,“唻”才有了区分已然与未然的语法功能。合肥人对已然性的事情作反复询问时,就会选择语气词“唻”。
(二)“了”及其性质
除了“唻”之外,“了”也可以出现在“可VP”的句末。
表7 “可VP+唻”与“可VP+了”的对比
上表的对比可以看出,“了”放在“可VP”之后与“可VP”表达的反复问句句义基本相同,只是增加了说话人的情感态度,加重了说话人的疑问语气。可见在合肥方言中,只有“唻”具有区分已然和未然的语法功能,“了”则不具备“唻”的语法功能。而合肥人在提出惯常询问时,会选择语气词“了”。
形容词在进入“可VP+了”时,也呈现不同的情形,如下表。
表8 形容词进入“可VP”与“可VP+了”的表现
从上表中可以看出,不是所有的性质形容词都可以进入“可VP+句末语气词”。“高”“烫”类变化形容词进入后可以表达出“是不是”的句义,但“美”“漂亮”类静态形容词则不能进入“可VP+了”结构,只能进入“可VP”,表达“V不V”的句义。而且变化形容词进入“可VP+唻”的句式时表达的是“A不A”;而进入“可VP+了”句式,表达的是“是不是A”。这表明变化形容词进入句式“可VP+了”其实就是“可+是+AP+了”的省略。动词短语进入“可VP+了”的情况表明,句末语气词“了”具有表示“是不是”句义的功能,在合肥人的口中,“可VP”后面加上“了”之后,自然就省略了“是”。
合肥人在提出“可”字问句时发出的惯常询问还会用到语气词“咹”。重音对语气词的选择也会有影响。当重音放在“VP”上,句末语气词是“咹”,表达的是“V不V”句义;当重音放在“可”上,句末语气词是“了”,表达的是“是不是V”句义。当然,合肥人在正常情境下发出反复疑问,都是“可VP”型。当带上了着急、怀疑等语气时,就无法再用普通的“可VP”型,而是要加上“咹”或“了”来表达。这也是“唻”所无法表达的。
三、“可VCV不C”
(一)“可VCV不C”的性质
“可VCV不C”中的“C”已经将“VC”的性质基本确定。“可VCV不C”不是全部词语都可以进入,只有单音节动词才能出现在“可”之后,并且在单音节动词之后要带上一个补语。而这个补语是要表达动作能否达成的结果,表示是否存在可能性。在普通话中,补语可以分为情态补语、程度补语、趋向补语、结果补语、数量补语和可能补语几种基本类型。但也不是所有补语种类都可以进入“可VCV不C”,只有表可能义的结果补语和趋向补语才能够进入该类型。
表9 “可VCV不C”与普通话的对比
在“可VCV不C”中,“可VCV不C”是将“VC”与“V不C”并列起来让听话人选择回答,句式前“可”的发问词作用会被削弱。但合肥人并不会像北方方言一样去掉“可”,直接说成“V得CV不C”,而是继续保留“可”,此时的“可”已经具有了附缀化的表现。北方方言中,在问句中的“VC”之间还会有结构助词“得”;而在合肥方言中,取消了结构助词“得”,这也是因为“可”的附缀化使得原本的句式不会发生语义上的变化。
表10 “可VCV不C”与其他句型的比较
从语义上看,“可VCV不C”之后不能加句末语气词,因为这样的句式已经带上了说话人的情感态度,包括说话语气。“可VCV不C”与“可VC”对比可以发现,两种类型表达的句义在普通话中表达的意义大致相同。只是在语气上说话人为了有所强调,将“VC”与“V不C”并列起来,让听话人能够感受到说话人强调的语气。所以可以将“可VC”看作“可VCV不C”语气削弱的省略式。又由于“可VCV不C”的句义基本与“可VC”的句义相同,所以表达的动作也是未然性询问。这也是其与“可VC唻”的区别。
(二)“可VC”与“可VCV不C”的比较
表11 “可VC”与“可VCV不C”的对比
从例句中可以看出,在句子语义上,“可VC”表达是一种可能性:“水果能不能拎动”“饭能不能吃饱”“题能不能搞懂”。这样的句式中可以补出能愿动词“能”,扩充为“可能VC”;而在“可VCV不C”中,说话者是已经提供了两种可能性供听话者选择:“拎得动”或“拎不动”、“吃得饱”或“吃不饱”、“搞得懂”或“搞不懂”。所以不要能愿动词“能”来提示问句的可能性,“可VCV不C”也不能在“可”之后加上“能”。在回答方式上,“可VC”用“V得C”或“V不C”来回答;而“可VCV不C”可以用“V得C”或“V不C”回答,也可以不选择问话人提供的两种可能:在作肯定回答时,用表肯定义的“是”“行”等词语回答,在作否定回答时,用表否定义的“不是”“不行”等词语回答。“可”字的位置在“可VC”结构一些特殊句中能够变化,如“可吃饱?”可以变为“吃可饱?”,前一句是在吃之前提问,表示询问能不能吃得饱,后一句则是在吃之后提问,表示询问吃完之后有没有达到饱的状态。类似的还有“干可累”“搞可好”等。而“可VCV不C”的“可”字位置不能发生变化。
结 语
据《安徽省志·方言志》,合肥方言属于皖中江淮官话[12]。皖中江淮官话的特点吸收了各地方言并且不断发展变化。通过对合肥方言反复问句类型的讨论,发现了以上三种类型,它们的特点都体现出合肥方言不能够笼统地归入南方方言或北方方言中。这也恰恰说明仅仅以“F-VP”来划分南北方言的反复问句类型太过绝对。丁力在问句系统中讨论过“是不是”类问句并主张将该问句独立出来,与其他几种问句形式并列[13]。这也让我们考虑“FVP”问句在问句系统中的特殊性。邵敬敏等在《汉语方言正反问的类型学比较》一文中提到,在北方方言、吴方言、粤方言中都能找到一类特殊正反问句,即“V-Neg-V得C”。同时谈道:“动补结构构成的正反问,通常是完整式,正反问式前后出现,一般都是肯定式在前,否定式在后。”[14]
(9)你坐得下坐不下?(北方方言)(邵敬敏等2007)
(10)侬坐勿坐得落?(吴方言)(邵敬敏等2007)
(11)你坐唔坐得落?(粤方言、湘方言)(邵敬敏等2007)
(12)你可坐得下坐不下?(合肥方言)
可以看出,合肥方言中的“可VCV不C”与例9、例10、例11都有相似之处。与北方方言相比,“可VCV不C”中失去了“得”,加上了“可”;与吴方言和粤方言相比,“可VCV不C”前一个动词之后也带了补语,并且否定词出现在第二个动词之后。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别,恰恰反映了合肥方言容纳南北方言的特征。在近几年的合肥新一代年轻人口中,由于受到北方方言和普通话的影响,“VP-Neg-VP”类型也逐渐开始被接受并广泛使用,但还未完全固定。而从“可VCV不C”的特点来看,合肥方言的反复问句也有逐渐向北方方言靠拢的趋势,只是“可VP”依然“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