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

李尔莉

一

夏，是人生最辉煌、最年轻的生命旅程。夏，因拥有“向阳花”而热情奔放。走近向阳花，就会被她恣意狂放的热情而迷醉。这是夏以她特别的匠心，精心勾勒出的一幅瑰丽的画卷。

夏，满眼触到的都是金灿灿的向阳花，坡洼沟峁，一望无垠，像无数个金色的小太阳，万道光芒刺人眼球，又像一群亭亭玉立的美少女，让人心旌摇曳，失魂落魄。当我经过她们的身边，就能闻到一股花香的味道，沁人心脾;她们齐刷刷地冲我笑，突然我头脑发热，一串串疑问油然而生，问她们为什么向光而生？是什么让她们始终洋溢着一股青春活力，人见人爱？悲观的人看到她们，精神抖擞，奋发向上;乐观的人看到她们，信心满满，热血澎湃;年轻的女子看到她们，羡慕嫉妒;帅气的小伙看到她们，怦然心动。

向阳花仰着明媚的笑脸，不知疲倦地追随着太阳。她不像康乃馨、君子兰、牡丹那样被人们藏于温室悉心照料。在所有的名贵花草里，她榜上无名。但就是这样一株普通的植物，却吸引着我的眼球，站在周湾镇小口则村的公路上，我被一片金色的向阳花所震撼，当视线停留在那一抹抹金黄之上时，便不想移开。一株株向阳花，或昂首或低垂的姿态，向这个世界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向阳花，花大如圆盘，花色金黄明丽，被视为追寻阳光的象征。一年生草本，秆直立，高丈许，一秆一花，向光倾斜，故名向日葵。“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迎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春去夏来，那随风飞舞的柳絮已经消失，只有向着明媚阳光的葵花。诗人有意选择“柳絮”“葵花”作比，言此意彼，主要是表明内心的情志：风雨之中我不会像被人称为“水性杨花”的败絮，我要做“永远向日”的葵花！可见从古至今，向阳花就能给人一种启迪，一种温暖，始终给人一种向上的动力，催人奋进，让人崛起。

二

岁月的风在细节中吹拂，又在细节中停顿下来。当我怀着细如琴弦的感叹，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细节时，隐约听到几声或幸福或酸楚的声响，它们曾经被流水隐入在苍茫中，隐入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最终表现为故乡热闹的硷畔，高空飞舞的燕子，哞哞叫的黄牛，干枯的清水河，还有大片摇曳多姿的荞麦花和金灿灿的向阳花……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种向阳花就不是为了赏花，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一个人在家种地，春种夏锄秋收冬藏。那时候，向阳花就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家里几十亩土地全部种植向阳花，不是要做什么点缀，更不是为了观赏，母亲要的是收成，因为向阳花是我们姊妹仨学费的主要来源。我家的房前屋后都开满了向阳花，那是生活的标志，是我们的希望，流溢着朴素生活的芬芳。

每当看到一朵朵金色的向阳花，我就会想到父母亲，想到那些没钱的日子，思绪万千……

有人说，母爱是细腻无私的，是随时温暖我们前进的火光;父爱则是庄重严厉的，是前方指引我们的灯塔。等到自己也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才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很拮据，父母要供我们三个孩子上学，这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不容易。父亲是名教师，月工资并不高，另外就靠母亲在家里种植的四十亩向阳花收获的微薄收入。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家日子一直就過得紧巴巴的。

那时候，父亲的吝啬也是出了名的。任何东西在父亲手里都是宝贝。半根木棒，一把谷草，只准往家拿，不准往外带。记得上初三的时候，班上同学都买毕业纪念册，而且上面还可以贴照片，写上留言，毕竟同学一场，以后都会分道扬镳，甚至一辈子也见不上一面。于是，我也回去问父亲要钱，谁知父亲狠狠地教训了我，说我不知道钱的来之不易，不知道心疼父母亲，说我不好好学习，一天就钻研一些没用的事情。听了父亲的话，我禁不住热泪盈眶，父亲冤枉了我，虽然我偏科，但我并没有虚度光阴，父亲看到我伤心的样子，虽然很难为情，但还是把钱给了我。可是父亲批评我的话语却一直铭记在心间，以至后来每当我问父亲要钱时就会产生一些恐惧感，甚至提前十天就要思来想去得把要钱的理由准备充分才能张口要钱，就像不是亲生父亲一样，总感觉在他面前伸不直腰，说话没有底气，走路迈不出步子。

记得上高中的时候离家太远，没钱的日子常常发生。有一个周末，我身无分文，甚至连碗凉皮也吃不上，饥肠辘辘，我忽然想起县城里还有一位有钱的姨娘，虽然她不是母亲的亲妹妹，是母亲姨娘的女儿，但也和母亲多少有点血缘关系。

姨娘有正式工作，姨父是位包工头，他们的光景很好，楼房就有好几套呢！于是，我硬着头皮去姨娘家借钱，我生性倔强，一般不去她家瞎转悠，人家毕竟是有钱人，咱这穷人家的孩子心境就多了，我心想，去了是不是有失面子？可是，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急需要帮助，因为在这座小城，她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姨娘生得十分漂亮，气质高雅，在这个小城里，显得相当引人注目。她有着一头黑油光亮的秀发。发质乌黑有光泽，如果披在肩上，如仙女洗尘，绝对可以去拍洗发精广告。姨父是山东人，乍一看上去像一个东北旧农村的地主，矮矮的个子，剃了个特别引人注目的肉乎乎的光头，留着墨水似的八字胡，但贼聪明，眼睛左看右看全是鬼，上看下看，又像一个什么也不在乎的老强盗，两条腿互相蹭着走路，一路走来，身上和脸上有不少多余的动作和表情，精力非常充沛，体现了一种牛气和财大气粗。因为他是包工头，听说一年能赚几百万，我家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我这个副班长和他相比，自然是碌碌无奇，犹如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

“红娃来了，快过来一起吃饭！”姨娘笑着说。

“你长高了！”姨父也似笑非笑地说。

去姨娘家，正赶上吃饭，我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那一桌丰盛的饭菜，我家过年也吃不上，于是，我胡乱回答着他们的问话，紧接着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这个碟子转转，那个碟子串串，好像一个乞丐一样，眼睛里全是菜和饭，根本没有女孩的矜持和腼腆。

埋头苦吃，夹菜，添米饭，喝米汤，吧唧声、咕噜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我终于吃饱了，那一声声圆满的饱嗝就是见证，姨娘与姨父面面相觑，好像对我的胆量和饭量有些怀疑甚至有些惊讶。

接下来，我就要达到我的目的，我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吃一顿饱饭。

“姨娘，给我借点钱？”趁姨父外出的时候，我才唯唯诺诺地说。

姨娘先是看了我一眼，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十元钱，数来数去，数了将近五六遍，才递给了我，然后两眼盯着我的脸说：“这是七十元，我也没钱了，刚投资了楼房……”

我想只要借给我钱，不管数量是多少，我都不会拒绝，至少能解我的燃眉之急，让我这几天有饭吃就心满意足。但是，何时能还上这笔钱，真的不知何月何时？

又过了一个月，姐姐去姨娘家回来，说就我借钱一事姨娘反反复复地提起过。姨娘还说我花钱大手大脚，让姐姐好好管教我。听了姐姐的话，我气得半天没吭气，我再节省饭总得吃啊，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我怎么学习啊？我不就借了她七十元嘛，咋就落了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坏名声？难道那七十元是七千元、七万元？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没钱花了，希望父亲能给我寄点，同时还把花钱的明细附在信的后面，时间不长，父亲寄来三百元，同时写了一封三页纸的信，父亲在信上反复强调说家里也没钱，就这三百元还是母亲在家里卖向阳花的辛苦钱，还叮咛说不要把钱付之东流，钱来之不易啊！最后很有文采的父亲还说母亲整天腰弯成一张弓，东山日头往西山背;母亲整天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为的就是儿女将来能有一个铁饭碗……

读完父亲的信，我热泪盈眶，像突然长大了好多。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就去姨娘家还钱，只见本来漂亮的姨娘态度却很冷淡，拉着一张长脸，似乎变得丑陋了好多。她正在吃饭，满嘴的饭菜让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像两个小气球，她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让我吃饭，我默默地把钱放在梳妆台上掉头就走。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我不能让她沾染我的穷气，但是姨娘的冷漠态度给了我很大的启迪。

从此，我开始刻苦求学，成绩名列前茅，不久以后，我被一所高等学府录取，我是多么高兴！可是父亲有喜有忧，喜的是我终于成为凤凰了，可是要飞起来还要花费代价的，因为那五千元报名费又到哪里去找呢？

父亲绞尽脑汁，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母亲把家里的向阳花饱的秕的全卖了，才收入一千二百元。然后借高利贷，向姑姑、叔叔借，好不容易凑够了五千元，但还要给我凑伙食费，父亲愁得彻夜难眠。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听到父亲与母亲长吁短叹地商量着为谁借钱的事情，该借的人家都借了。这时，母亲提议说向城里的姨娘去借五百元，那时我对姨娘反感极了，我噘嘴说不问她借，就是出去乞讨也不向她开口，可是一向倔强的父亲，经常把“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当作口头禅的父亲，却语重心长地说：“还是开一次口吧，不给借算了，难道打不来粮，口袋还能丢吗？”

父亲给姨娘打了无数次电话，姨娘在电话中一再强调说她刚刚投资了家属楼确实没有钱，父亲那时很着急，他在电话中乞求姨娘想想办法，可是姨娘的办法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后来，那五百元还是母亲费尽了周折在其他村借的高利贷。

三

我拿着钱，拿着靠父母花费好大的心血才借来的一沓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有。在学校里，我省吃俭用，看着同学们穿著漂亮得体的衣服，我连想也不敢多想，我的衣服除了校服还是校服，如果有一两件好看的衣服，也是亲戚穿过的旧衣服，虽说穿得旧一些，但是比起父母亲所在的年代要强多了，那时候提倡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我现在穿的衣服至少还没有出现补丁，想来也幸福多了，我没有在吃穿方面与同学们做过攀比，我认为人的美不仅仅是穿衣打扮，人的美是一种综合的东西，优雅的举止、得体的穿着、善解人意的心灵、智慧的头脑和博学多识……所有这一切，都会给人留下一种美感，甚至是摄人心魄、经久难忘的美。

于是，在生活当中，我成了一个十足的“书呆子”。我酷爱文学，我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读书和写作，我报答父母的唯有这些。因为在他们的熏陶下，我变得成熟和懂事。我不断地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所以后来我在工作岗位也是出类拔萃。每当工作倦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辛辛苦苦养育我的父母，他们不断地催我自新，教我努力。有一分耕耘就会有一分收获，我得到了社会的尊重和认可，我以更加热情的态度投入到工作和生活中去。

度过那段困难期，以后，我们的生活就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但我总是无法忘却过去的鸡零狗碎，犄角旮旯，尤其是我家最穷的那些年月，父亲的焦虑，母亲的渴盼，我早已刻骨铭心。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丝丝白发儿女债，历历深纹岁月痕。”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恨铁不成钢，在那些没钱的日子里，他们经受了多少磨难和困苦？这些磨难和困苦，我都在心里记着、收着、放着、存着。时不时地拿出来晾晒。

这由里到外的敬意，由上到下的怜惜，由人到物的在乎，由虚到实的投入，如果不是这些生活经历的熏陶，能有我的今天吗？

四

那时候，家里的四十亩土地都用来种植向阳花，每到放暑假的时候，我就跟在母亲后面去掐多余的向阳花头，母亲掐，我跟在后面捡，看着那些旁逸斜出的向阳花头，我一再恳求母亲不要掐掉它们，可是母亲却微笑着说：“要是让它们存活下来，向阳花主头结的瓜子颗粒就很小，就没有多少收成，你们的学费也就无望了。”因为一株向阳花只能留有一个主头，向阳花的脸盘才能长大，才能结有饱满圆润的瓜子颗粒，母亲要的是收成，绝对不能有半点怜悯之情。母亲眼巴巴地瞅着地里的向阳花，心里盘算瓜子能颗粒饱满并且又大又长，这样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我们的学费也就有了指望。

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母亲将成熟的向阳花头砍下来，我边帮母亲捡向阳花头，边抠着吃瓜子。这时瓜子是湿的，瓜子皮很难嗑，但也能吃到又甜又香的味道。过一段时间，瓜子晒干，然后把瓜子颗粒用棍子敲下来，就可以打包到集市上去卖，我们的学费也就有了着落，若钱还有剩余，母亲就会给我们每人买一件漂亮衣服，还给我和姐姐每人买一个蝴蝶结，扎在头发上漂亮极了，我走路时，马尾前后摇摆，蝴蝶结也跟着“舞动”起来，引来了多少双嫉妒和羡慕的眼球。

到了晚上，偶尔母亲也会大方地炒两碗瓜子，瓜子快熟时拌上盐，一边咯嘣咯嘣地嗑着瓜子，一边慢条斯理地拉着家常，是农村人最常见的生活习惯。尤其是赶集的时候，坐在驴拉车上，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发出此起彼伏的“咯嘣咯嘣”声，像一首生活交响乐给山村寂寞的生活增添了无限生机。

五

斗转星移，离开农村好多年了，父母早已迁往都市，我與向阳花的距离越来越远，今天，当我又一次看到向阳花，突然感觉它就像母亲的笑脸，母亲就是这样任劳任怨，含辛茹苦地耕种了几十年土地，然而她却一直微笑着，从来没因生活的苦焦而抱怨。受母亲的乐观主义生活态度影响，所以我的性格开朗，凡事高瞻远瞩。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向阳花，拥抱它们，与它们喁喁私语，把它们当作母亲，当作依赖，当作暖翅，给它们讲述生活的酸甜苦辣咸，其实一看到它们，我心里的抑郁和苦难都会化为一缕轻烟，它们就像母亲一样一再告诉我：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失败中一蹶不振，其实决定胜负的就是你的心态，心态好了，一切都会好。于是，情不自禁地为向阳花写了一首小诗《向阳花》：“没有抱怨/没有牢骚/在浮生的土壤里/生长着一页/永远微笑的标记/迎接爱与恨的方向/独来独往//没有交易/没有蛊惑/只爱一束阳光/将一分纯天然的爱/播种在安静的土壤里想象着茁壮成长……”

六

“生长古墙阴，园荒草木深。可曾沾雨露，不改向阳心。”站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举目四望，我被一朵朵向阳花包围了，它们个个仰着骄傲的头颅，像母亲一样哪里有阳光，笑脸就朝向哪里，这分明是在向人类告示：坚强、勇敢、乐观、向上是它们的本性。不管天旱雨涝，阴晴圆缺，它们都会活出自己的模样，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如果它们生长在黑暗里，它们也不会害怕，它们会继续开花、结果，让农人在秋天硕果累累，粮食满仓。

落日时分，一大片金黄色的向阳花，傍晚的余晖在枝叶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形状，叮叮当当，仿佛能听到清脆的声音。若有似无的水汽交织成细密的网，洒落在向阳花的花盘上，浑然一体。所谓美景，也不过如此吧。

向阳花，催人奋进的花，让人崛起的花。每当看到向阳花，我就想起了母亲，就会想到那些年我们家拮据的日子，是向阳花支撑着我家的苦难岁月，它们又像母亲一样在对我温柔地千叮万嘱：其实能决定命运的不是你当下面临的困境，而是在困境中如何勇敢地面对。不管前面是荆棘丛生，还是鲜花满地，你都要像向阳花一样仰着骄傲的头颅永远向前——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