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诗中“空”字义涵探析
2021-02-10牟代群
牟代群,郝 永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朱熹兼理学家及诗人于一身,在南宋诗坛上成就斐然,“胡澹庵上章荐诗人十人, 公与焉”[1]。其一生创作一千三百余首诗歌,陈汙言:“朱子诗高秀绝伦,如峨眉天半,不可攀跻。”[2]945又言:“晦庵先生诗,则《三百篇》之后一人而已。”[2]939可见其对朱熹诗作的赞赏与肯定,故郭齐指出:“朱熹在南宋诗坛的应有地位是不容抹杀的。”[3]作为名诗人的朱熹,作诗喜用“空”字,相关诗作有两百余首之多,清代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言:“凡诗之妙处,全在于空。”[4]可见诗之精华在于空,观朱熹诗中“空”字的援用,并不是诗人刻意为之,而是其人生经历及价值趋向的一种选择,蕴含着丰富的深层底蕴,折射出诗人通透旷达的人生价值观。
一、造空灵之境界,抒眷眷山水心
朱熹少时从学刘子翚,结识僧人道谦,受其影响参禅问道,自言“某少年未有知,亦曾参禅”[5]2620。任同安主簿时研习佛老之学,使其早年诗作中充满禅意的虚无空寂之境。禅学讲求静默,追求心静,认为万物皆空,在这种虚无空寂的环境下,诗人能够体察观照自己的内心,追求人心之虚静,诗人言“人心本是湛然虚静,事物之来,随感而应,自然见得高下轻重”[5]374,“若虚静而明,便识好物事”[5]3333。其思想在佛禅影响下追求虚静,讲求空寂,故在问学道谦期间斋居山中,山野林间成为诗人静默涵养、体物之趣的绝佳之地,诗与禅有着密切的联系,“诗与禅都需要敏锐的内心体验,都重启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6]。在朱熹诗中,直接援用“空”字表达心中的禅意,“空”用以广泛地形容一切事物,最常见的就是“空山”“空林(林空)”“空斋”“云空(空云)”等。不仅如此,诗人还借“空”字造诗歌空灵澄明之境界,以此抒其眷眷山水心。
如“空山”:
终忆茅檐外,空山多白云。[2]139
独卧寄僧闾,一室空山秋。[2]131
空山有此真奇观,
倚杖来看思凛然。[2]560
无处堪投迹,空山寄一椽。[2]688
诗人于书史之外,酷爱山水,受儒家“智者乐水,仁者乐山”[7]思想的影响及佛禅义理的映射,自然山水常成为诗人涵泳性情、修身养性的途径。空山中虚静空寂,诗人无处安放的身心可于空山暂寄,体现了空山对诗人心灵的治愈作用。
又如“空林”:
共踏空林月,来寻野渡船。[2]119
山夕烟景乱,林空鸟啼幽。[2]60
幽居四畔只空林,
啼鸟落花春意深。[2]183
空林中月亮高悬,月光倾泻于空无的山林之中,云烟缭绕,鸟啼山空,诗人幽居四畔,空林陪衬,以体物之心静观万物,营造了一个空寂虚静的自然之境。
又如“云空(空云)”:
若非摹写得,应逐彩云空。[2]60
遥知竹林夜,共赏碧云空。[2]75
长风一万里,披豁暮云空。[2]498
姑射仙人冰雪容,
尘心已共彩云空。[2]847
在朱熹早期诗里,“空”“寂”“静”等字眼俯拾皆是,体现了诗人受佛禅影响,注重对空寂诗境的创造。现代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色即空,空即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不但是盛唐人的诗境,也是宋元人的画境。”[8]朱光潜先生在其《诗论》中写道:“诗境与禅境本相通,所以诗人和禅师常能默然相契……禅趣中最大的成分便是静中所得于自然的妙语。”[9]佛道两家“空”“虚”概念对朱熹影响颇深,情志与禅境相融合,使其诗作“将佛教的空幻观渗透在艺术家的审美思维中,他的诗作具有一种空灵、飘动、含蕴的美”[10]。如《斋居闻磐》:
幽林滴露稀,华月流空爽。
独士守寒栖,高斋绝群想。
此时邻磬发,声合前山响。
起对玉书文,谁知道机长。[2]40
此诗作于绍兴二十二年(1152),诗人斋居山中,体万物之趣,在表现空灵静寂、平静如水的自然境界时,喜用具有象征意味的佛禅器具,如“磬”这种击之而鸣的乐器,常用于僧寺中。此诗首联即景,幽静的树林中,露水的水滴稀稀疏疏的,皎洁的月光如流水般泻于清爽的天空中,清朗而明亮;颔联诗人独守寒栖,灯下夜读;颈尾联磐声响动,诗人超凡脱俗的心境随之萌发。“幽林滴露稀,华月流空爽”之句营造了一幅空寂宁静的氛围,“空”字体现出自然佳景之干净幽谧,幽林、露水、华月、天空皆为自然之物,在诗人笔下流露出一种静穆的美感,全诗写出了诗人平静如水、超脱物外的空灵心境。
其次,诗人通过山水景物来造就诗歌空灵之境。周裕楷先生言:“正是禅宗造就了中国古代诗人对山水自然的审美意识(而非伦理或哲理意识),从而带来诗歌题材的山林化。”[11]中国历代文人对山水情有独钟,自然山水常成为诗人“养性山中,长辞俗物,目前无物,心自安宁”[12]的途径。如《入瑞岩道间得四绝句呈彦集充父二兄(其三)》: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隔断红尘三十里,
白云黄叶共悠悠。[2]205
此诗作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溪之清水,山之碧空,皆同一色澄鲜,白云黄叶相融合连绵不尽。“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之句令人眼前一新,在宁静清新的自然山水中,清溪、碧山及空水所组成的景色与秋天一色,诗人将心境与自然融为一体,创造出空灵、寂静、澄明的诗境,表达出诗人“平生山水心”[2]458的山水情志。自然山水蕴含着人生的真谛,由山水而体察万物,既造就了诗歌空灵之境界,又表达了诗人酷爱自然,“殖志在丘园”[2]39的山水情怀,外在形态与内在思想的相互融合,使其达到物我合一的和谐境界。
二、批判佛老之虚,回归理学之实
和大多数古代文人一样,朱熹早年一度沉迷佛道,《朱子语类》云:“某年十五六时,亦尝留心于禅……也理会得个昭昭灵灵底禅。”[5]2620又曰:“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5]2620早年游走于佛禅道学间,“绍兴二十一年春铨试授同安县主簿,至二十三年赴任同安。留意佛老之学,是这个时期朱熹思想的特征之一”[13]。此阶段闭门自牧,问学道谦,曾创作了大量的佛禅诗,如:“一为狂瘖病,望道空茫茫”[2]18,“矧此卧愁疾,徘徊守空房”[2]129。但在师学李侗后,诗人渐渐认识到佛学之弊端,言:“释氏只要空,圣人只要实,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的,更无一物,却不会方外。圣人所谓敬以直内,则湛然虚明,万理具定,方能义以方外。”[5]3007批判释氏之空,“空”在佛典中常用来指世间的虚无,“空是指一切事物都没有常住不变的、独立永恒的实体,是一种否定性的抽象,一种肯定性的绝对,是不可用语言描述和概念认识的存在”[14]。对于佛禅的“空”,朱熹认为:“吾儒心虽虚而理则实,若释氏则一向归空寂去了。”[5]3015这为诗人最终逃禅归儒、笃定理学奠定了基础,诗人曾在诗中批判佛老之虚,如“多少个中名教乐,莫谈空谛莫求仙”[2]679,对佛道两说都作了否定。如作于乾道三年(1167)的《方广圣灯次敬夫韵》:
神灯照夜惟闻说,皓月当空不用寻。
个里忘言真所得,
便应从此正人心。[2]443
再如《夜宿方广闻长老守荣化去敬夫感而赋诗因次其韵》:
拈椎竖拂事非真,用力端须日日新。
只么虚空打筋斗,
思君辜负百年身。[2]445
首诗以神灯明月为喻,指出人心应像皓月当空那样光明坦荡,表明了“神灯”等异端邪说的虚幻,“神灯照夜”与“皓月当空”形成鲜明对比,强调圣贤学问犹如皓月当空般空澄明净,有着光风霁月般的磊落。次诗批佛意味尤浓,指出佛教徒行佛事非真,告诫人们需要日日不断地修身养性,涤污垢去人欲。佛家虚空有碍其发展,表明了诗人对佛学“虚空”意味的强烈批判,又如《择之诵所赋拟吕子进元宵诗因用元韵二首(其一)》诗云:
何处元宵好,山房入定僧。
往来衣上月,明暗佛前灯。
实际徒劳说,空华讵可凭。
还教知此意,妙用一时兴。[2]531
此诗作于乾道三年(1167),首联用问,继而续出答案,过元宵节的最佳地方在安静空寂的僧房,有投射到衣服上的月色,还有佛前忽明忽暗的灯光;接下来诗人否定了佛禅的实际之说,认为将世界视为空幻虚影实为徒劳之说,其中“实际”“空华”皆为佛教语,全诗言释氏虽无功名利禄之心,可惜堕入虚妄不实。诗人借此批判佛老之虚,以此警醒自己。
经过反佛、排佛的全面清算,诗人最终回归理学之实,在从学李侗之前,钱穆先生在《朱子学提纲》中谈道:“朱子识禅甚深,故其辟禅,亦能中要害。惟当时理学家中浸淫于禅学者实多。程门诸贤,朱子谓其后梢皆流入禅去。故朱子辟禅,其实乃所以矫理学之流弊。”[15]140也正是这种深入辟禅的经历,让朱熹对佛禅的认识更加透彻,钱穆先生指出:“明儒辨儒释疆界,其说皆本朱子……使中国此下终不竟成为禅家之天下,朱子之功为大。”[16]充分肯定了朱熹辟佛排佛的主张,也因此笃定其回归理学之实的道路。此后朱熹走上了格物穷理,在著书讲学中构建起自己深厚的理学体系,诚如缪钺先生所说:“在宋代理学家中,朱熹是最为学识渊博,思想通达的。他既主张明心见性,又要格物致知。”[17]肯定了朱熹在理学上的建树,钱穆先生甚至认为:“中国历史上,千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两人,皆在中国学术思想史及中国文化史上发出莫大声光,留下莫大影响。旷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堪与伦比。”[15]1
三、寓寄归隐之志,表达家国之思
朱熹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少年求志,意气风发,秉持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8]的人生处世观,以期经世治民,报效家国。据《宋史》载: “始,熹少时,慨然有求道之志。”[19]12769从早年《远游篇》可看出诗人志在一方,意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风范,然终其一生仕途不顺,《宋史》载:“熹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19]12767在短暂的从政时间里才做了同安主簿一小官,“任小才亦短,抱念一无施”[2]67,“经济夙所尚,隐沦非素期”[2]367,职卑事冗,才能抱负无法施展,诗人不堪做小官,故最终告辞官场,归耕田园,“不堪从吏役,憔悴欲归休”[2]83,“终当反初服,高揖与世辞”[2]67。正是这种因仕途不顺产生的归隐心志,使诗人精神上渴望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在山水中静心养性,著书立说。这种归隐田园、甘于寂寞的高逸情怀直接影响了朱熹的诗歌意境创造,甘于归隐的心态使得诗人寄情山水之间,以旷达虚空的心胸去体悟山水,以期达到“无我之境”,一种忘我的空寂宁静之境。如作于绍兴二十二年(1152)的《月夜述怀》:
皓月出林表,照此秋床单。
幽人起晤叹,桂香发窗间。
高梧滴露鸣,散发天风寒。
抗志绝尘氛,何不栖空山。[2]50
此诗言皓月高悬于空,晕染了整个山野林间,而当月色浸透到自己的床单上时,诗人难免退去睡意,而起床独自叹息,此时桂花的香味从窗间袭来,面对此情此景,诗人超脱物外的高尚志向,何不归向空山呢!全诗情、景交融,动静结合,“抗志绝尘氛,何不栖空山”之句活画出一个志向高洁、隐居空山的隐士形象,“空山”即幽深少人的山林隐居之地,表明诗人有意归隐的心理剖白。诗人仕宦道路不顺有意归隐,但并不赞成消极避世,《赋归云洞》云:
人生信多患,吾道初不穷。
云何感慨士,伏死嵁岩中。
宜阳古道周,窍石何嵌空。
穷幽历肺腑,履坦开房栊。
颇疑有畸人,往昔寄此宫。
岁月讵云几,井灶无遗踪。
我来记清秋,归涂渺穷冬。
兴怀重幽讨,永啸回长风。
风回云气归,洞口春濛濛。
信美非人境,出门吾欲东。[2]483
此诗作于乾道三年(1167),为作者在游历山水中所作,全诗即景兴怀,宜阳古道、窍石嵌空、幽静之地沁入心脾,营造了一幅空灵的自然佳境;诗人感叹道自己的学问主张不会穷尽,感怀有志之士甘于隐居于此。最后诗人游历归途,发出“信美非人境,出门吾欲东”的喟叹,表明其对于消极避世的不赞同。
朱熹在家无寸资的情况下走上科举之路,然又不乐意为小官,不堪小吏的烦琐冗杂,于是产生归隐之心,企图在静寂的山野林间讲学著书,静观万物。侯外庐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云: “朱熹从筮仕到逝世,凡五十年。经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其间,‘士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其余四十年,都奉祠。以祠禄过着讲学著书的生活。”[20]诗人讲学著书,并不是忘怀国事,消极避世,而是希望在静寂的环境中涵养自己,用自己的理学主张去拯救日倾的宋廷,以此达到正君心、敦风俗及护民本的作用,在这类诗作中,诗人常援“空”字入诗,表达自己心系家国、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如作于绍兴三十一年(1162)的《感事再用回向壁间旧韵二首(其二)》:
廊庙忧虞里,风尘惨淡边。
早知烦汗马,悔不是留田。
迷国嗟谁子?和戎误往年。
腐儒空感慨,无策静狼烟。[2]195
同年作《次子有闻捷韵四首(其三)》诗云:
孤臣残疾卧空林,不奈忧时一寸心。
谁遣捷书来荜户,真同百蛰听雷音。[2]193
首诗前四句言宋廷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朝廷忧心忡忡,边境风尘惨淡,诗人感叹早知要动用战马,便不应将战马作为屯田之用,言外之意即应厉兵秣马,做好战事准备;后四句检讨国事,设问是谁迷乱了国之大事,宋廷对金采取“和戎”的屈辱政策已经多年,致使国家长期处于忧患重重之中;尾联诗人自谓“腐儒”,发出儒生“空感慨”的感叹,悔恨无良策以让边患太平。“腐儒空感慨,无策静狼烟”之句体现了诗人深切的忧国之情,“空”字流露出诗人对于国事忧心如焚但又无可奈何的辛酸之感。次诗同年所作,言自己听到捷报时的心情。诗人抱病久卧空林,但忧时之心从未了断,是谁送来捷报到荜户,这个消息就像蛰虫听到了春天的惊雷声一样欢喜。表明诗人即便身体抱恙,独卧空林,但依旧关心战事,听闻胜利捷报仍活跃欢喜的心理独白。再如《次韵刘彦采观雪之句》:
朔风吹空林,眇眇无因依。
但有西北云,冉冉东南飞。
须臾层阴合,惨淡周八维。
冻雨不流渊,飞花舞妍姿。
翳空乍灭没,散影还参差。
万点随飘零,百嘉潜润滋。
徘徊瞻咏久,默识造化机。
上寒下必温,欲积无根基。
渐看谷树变,稍觉丛篁低。
皓然遂同色,宇宙乃尔奇。
繁华改新观,凛冽忘前悲。
摛章愧佳友,伫立迎寒吹。
感此节物好,叹息今何时。
当念长江北,铁马纷交驰。[2]187
此诗作于绍兴三十一年(1162),全诗为诗人读刘彦采的观雪诗后步韵所作,及景述怀,起句至“百嘉潜润滋”,描写了寒风空林,无所依靠,天空阴云密布,惨淡无光,雪花飘零,万物滋润,渲染了战事前的气氛;中间部分感悟天地间的出奇变化,俨然一幅新的面貌;“摛章愧佳友”至最后,沉思伫立,感叹时节美好,忽笔锋一转,念及长江南北战事未停,铁骑还交驰横行于战场,诗人写雪不拘泥于雪,由景及情,生发出忧心战场、关心国事的爱国情怀。开篇渲染气氛,“朔风吹空林,眇眇无因依”,言寒风吹动空无的山林,使其无所依靠,最后诗人言及江北战场,宋人犹如渺渺无所依赖的空林一样,与金兵对战时孤立无援,无所依靠。
四、结语
朱熹诗歌内容丰富,题材多样,仅是对其诗中“空”字义涵的探析,从中可知诗人内心情感的丰富细腻。诗人早年出入佛禅,曾一度学禅问道,企图达到内心的空寂澄明,常在山水之间静观万物,体物之趣;后从学李侗后,渐觉禅学之漏洞,以此辟佛排佛,全身心从学李侗,走上了理学之路。纵观朱熹一生,少年怀志,以“空”字表“无为蹩躠者,终日守空堂”[2]7的奋发志向;中年仕宦不安于吏事,以“空”字表“抗志绝尘氛,何不栖空山”[2]50的归隐心志,归隐期间著书立说以期正君心、振纲纪,报效家国。窥诗人一生,进退两难,但时刻心系家国人民,爱国爱民。总的来说,援“空”入诗贯穿了朱熹的一生,折射出诗人的思想变化历程,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及审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