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为神:论张慧君的诗
2021-02-08王漫黑白
王漫 黑白
摘 要: 在当下诗坛,张慧君的创作是独树一帜的,在这个灵光消逝的年代,她执着地用诗歌来沟通着人与世界,并试图修补人类由于沉迷于物质而造成的与世界之间的裂隙。张慧君的诗歌创作直指人类的当下世界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强调了人对于自己精神世界的主体性意识。
关键词:人 灵性 物质 精神 张慧君
当下的世代,物质的极大丰富为人们带来了欢乐,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痛苦。那些沉浸于物质中的人们可能不会察觉,所谓物质早已在逐步蚕食着他们的生活,一切源自内心的生产都可以被放在世俗的天平上与物质进行等价换算,一切伟大的灵魂都会在物质的映射下渐渐暗淡。
我们似乎正在与诸神挥别,物质正在着手建立一个庞大的一神宗教,它吞噬着一切,将所有的深度和历史感抹平。正所谓“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我们当然可以非常武断地用“现代性景观”来形容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但是,这也只不过是皮相之论,我们描述并分析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自以为把握住了世界的本真,然而,我们却对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一无所知。在“现代性”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怪兽,能将由历史而来的意义与庄严悉数消解?
似乎我们也不能将这一切都归罪于这个时代,自从大工业兴起之后,人类就在灵光消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通过科技的发展,人类获得了征服自然、解剖自然的力量,却也不再能与代表神性的自然对话和沟通。在人海茫茫中,总会有人试图修复人与自然的关系,将人身上正在消失中的神性带回到世间,这些人,我们称之为诗人。
在找回人类神性荣光的路上,我们处处能够看到诗人们的努力:华兹华斯的丁登寺、雪莱的西风,无不是呼唤着人与自然的再次和解;波德莱尔尽情地赞美恶,用污秽和肮脏涂抹着他的巴黎,而其底色却是深陷现代性泥潭的绝望;兰波为了追寻那些逝去了的光荣,不惜坐上了醉舟前往地狱,去一探心中的风景;更何况还有西蒙娜·薇依,她用神启一般的语言在进行着一场苦修,精神的强大与肉体的羸弱一起显示了在诗人身上复兴神迹的可能性。在中国,为这一事业默默付出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那个“手提水罐如同诗稿”的“拖儿带女的东方人”,他的名字是海子,他不断追问着永恒的价值,而最终以弃世的方式来静候重生。而在较年轻的80后詩人中,张慧君则从上述诗人手中接过了灵性复兴的大旗。
读张慧君的诗,很明显能感觉到她与世俗的疏离,例如《致诗神》的结尾:“我呢,在自我的窗台上摆上/一盆热情之花,它晒着阳光;/思考,如何才能让一首诗离开/狭小的空间,进入文明世界”,诗人认为自己是一个完整而自足的主体,是诗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写诗便是自己与世界交流的最好方式,诗人能给予世界以关怀,而并不需要世界回馈给诗人什么。张慧君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让自己的诗歌离开狭小的空间而进入文明世界;换句话说,就是如何让自己的诗歌对世界做功,进而改变一切的现状,这种态度看似安静,但却是极度激进的。在这个灵光消逝的年代,世界已经被物质所遮蔽,逐渐变得盲目,故而,诗人们不能再坐守孤城,等待着世界的发现,而是需要主动思考如何向世界突击,在物质的海洋中去争取精神的尊严。张慧君不止一次地在诗中宣告着自己的自足和完整,在《惊赞》中,张慧君再次声明了这点:“我已是一个完整的圆,/我不再在自身之中经历台风、/熔岩喷发、狂涛巨澜和痛苦的爆裂;/也接受了我不外露的犀利和讥刺”。在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张慧君是沉静的,但是这沉静的背后到底经历了多少心灵的风暴与搏斗,可能连诗人自己也无法数算。如果细读张慧君的诗,就会发现其在修辞方面是十分有特点的,她的名词用得很干净,她极少使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容词作为定语,也就是说,物质对诗人而言并不能带来什么特殊的意义,一切只是它最初的样貌,只是单纯的存在。对那些整日在物质中寻找意义的人们而言,这显然是一次隐晦的提醒,人们在物质中寻找到的意义越多,自身的精神也会越萎靡,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对物质的占有和解释上,其实质则是对自己做人尊严的放弃,他们让物质左右了自己的思考,离自己的主体意识越来越远。可以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张慧君凭着她的诗歌创作成为一名逆行者。
与世俗疏理就意味着与世界既有的规则为敌,是什么给了张慧君这样的勇气?张慧君在《读者》一诗中细数了自己的精神谱系:“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上帝之死,‘人将被抹去。/我辽远地想起了1960年代和1970年代,/想那时候的智识气候,又想着/‘福柯的一生也是知识分子在法国的一生。”显然,张慧君不是那种兰波式靠着所谓“通灵”来进行创作的诗人,兰波式的诗歌虽然伟大但很难持久,而张慧君对自己的知识谱系是有着充分自觉的,她知道自己所要在诗中呈现出的一切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张慧君也在呼唤着诗神甚至其他神祇,但是其所呼唤着的一切都经历过自己知识储备的过滤。实际上,张慧君所呼唤的诗神那里,折射出的是包括诗人自己在内的整整一条知识谱系。而与那些仅仅从学理上来理解这条知识谱系的人们不同,张慧君对这条知识谱系的接受更指向了其内在情绪的建构。《傀儡》一诗的结尾,张慧君写道:“我想抓住流水,保持黄昏的/灯芯不熄灭。我能做什么?近来,我读/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和尼采的《论道德的谱系》,/结合德勒兹的欲望概念,解放了我的欲望”,读者大可不必去细究斯宾诺莎、尼采、德勒兹到底说过些什么,只需要注意在张慧君的内面建构中,那些先贤的名字无时无刻不在闪耀。人一旦接触过永恒,就很难再对暂时产生兴趣,张慧君也一样,通过历数这些人的名字,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曾经将思想和学识置于圣坛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一切都掷地有声,一句话能够流传千年,一种精神和思想能够下启百代。既然已经看过这些,那现世中短暂的寄生物又何足道哉?建立在与伟大传统的对接之上,张慧君对自己的写作也有着清晰的定位:“在这陌生的时代,在东方,一个平庸的小职员,/也许,也算是一个普通、二流但纯粹的汉语诗人,/想着堂吉诃德,一个/‘读解世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书本的人物。”张慧君在这些诗句中所要突出的是“纯粹”一词,语言和诗人一样,都是自足的,他们不属于任何时代,不被任何价值观所捆绑,这也呼应了她在使用定语方面的悭吝,张慧君所要挖掘的是语言中的精神,而不是通过语言来衡量物质的价值。
正因为能从自己的诗句中看到历代先贤以及诗神的影像,张慧君的诗歌中常常有着一种礼赞式的庄严,例如《致诗神》中,一上来就是呼求:“诗神,请你帮助我。/诗歌像不尝不知的甜美蜜水,/我尝过它的滋味,愿一尝再尝;/又拜服于如凌驾一切的飞鹰的诗。/请你帮助我进入诗国的竞技场,它的深处洋溢着友谊的芬芳,/好让喜悦透过我的眼珠。”这种句式显然来自于古希伯来的诗篇。在张慧君笔下,诗歌不仅是自足的主体,更是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沟通的媒介,张慧君愿意做人间与诗界的祭司,她一次次地往返于现实与异象之间,将那些人类于当下失落掉的尊严重新寻回。在《大地之歌》中,张慧君描写了这一过程:“当高烧回降,神仙来客须臾间/消失无踪影,淹没我的狂喜心情遽然消散,/在美好的时刻凝聚了强烈幸福的深邃水滴破碎。/忽然幻灭袭来,我动人但可笑的努力,/无法构筑出华辞美藻的伟大诗篇。”显然,虽然从诗作中读者已经能够感受到张慧君与世俗对抗时的努力与艰辛,但是在诗人本人眼中,自己做得显然还远远不够,通过与诗神沟通,张慧君深知远离自己笔下的一切远不能表现那个人曾经可以自由与神沟通的世界,于是张慧君笔耕不辍,一再洗刷和重建自己笔下的世界。
然而,张慧君也并非全然是诗神面前顺服的羔羊,诗神的许诺伴随着父性的权威,这对一位具有強烈主体意识的女性诗人而言是一种受难。于是,在张慧君的诗中,出现了这样的句子:“百合花不仅是呈漏斗形的花,/也是赛过极荣华时的所罗门的存在。/在人类中,有知己者,/有日暮途穷者,有怀有自由精神的人,/曾有创办《女反抗者》杂志、/为女性的生育自决权斗争的人。/有丈夫和妻子,但我不在婚姻之锁的/视角中看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大地上的两人。我愿/做一个被爱者。我的生命之诗篇,/可以不具体为一双在眼前的如湖的眼睛。”这样的话从一位诗神的祭司口中说出,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张慧君就这样做了,并且说得理直气壮。百合花在希伯来传统中是美丽女子的象征,而张慧君却提醒那些用百合花形容女子的人们,百合花的柔美却是她不可战胜的体现。张慧君跳出了诗神的视角来审视人间的关系,它解除了婚姻的枷锁,不顾及男女的边界,一切从爱出发,以生命为名,万物平等。张慧君之所以能够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当然有自己的底气,在《坚韧》一诗中,张慧君将其和盘托出:“自亲爱的伍尔夫那篇流光溢彩的著名散文,/已有将近一个世纪了,虽然我眼下没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但我能自由、无畏的写作。”诗神将诗歌交到了张慧君手里,就变成了张慧君自己的武器,她是祭司,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不是诗神创造了张慧君,而是诗神提醒了张慧君,要勇敢地做自己。而作为女性,张慧君确实也在创造着:她生育,诞生了女儿,也诞生了自己。《新生》中,诗人和女儿一起:“我们离开了不透明的子宫的四壁,/获得了新生。一个孩子,在幼时/得到了幸福,成年后去所神往的/地方居住,钟爱旅行,一生充满意义。”正如诗题一样,这是一次“新生”,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每个人都是创造者,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
在这个时代,张慧君的出现是令人惊喜的,她的诗作提醒着那些沉浸于物质世界的人们,那些看似过时了的神祇在现世依然存在;同时,她也用自己的创造来告诉那些仍然愿意相信精神与灵性的人们:人,生而为神,通过对自身主体性的高扬,每个人都能创造出自己独立的世界。
作 者: 王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级本科生;黑白,硕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海南省妇女/性别培训基地成员。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