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改造与霸权扼杀
2021-02-08张华
摘 要:莫言的短篇小说《普通话》讲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山村姑娘解小扁考上中专,返乡教书推广普通话的故事。普通话象征着现代文明,小扁推广普通话的过程也是文明和愚昧、进步和保守之间的一场斗争。专制霸权毁灭了小扁,也压制了文明火种的传播。
关键词:莫言 《普通话》 解小扁 文明 霸权
莫言的短篇小说《普通话》讲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山村姑娘解小扁考取中专,返乡教书,在偏僻落后的小山村推广普通话的故事,同时还讲述了小扁的恋爱婚姻。两条线索明暗交织,再辅以大量精彩生动的故事细节,使小说饱满充盈,蕴涵丰富。
一、文明优雅生活的范本
小说一开篇,先讲了山里人对普通话的认知。普通话也称为官话,讲官话的人都是外地来的干部,受到人们的尊敬和羡慕;他们面皮清净,牙齿洁白,衣衫整齐,浑身散发着肥皂的清香;他们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眉飞色舞,有很强的感染力。对于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解小扁来说,普通话不單单是一种语言表达形式,更是一种社会身份和地位,代表着大山之外广大世界的精彩和繁华,代表着现代文明,象征了一种优雅的生活方式。所以,当小扁听到“四清”工作组傅春花用普通话抑扬顿挫地讲话或是念文件时,脸上洋溢着心醉神迷的表情。这种神往,表达了农村孩子对现代文明和城市生活的渴望。
正由于小扁对美好生活具有执着的追求,她才和一般农村孩子不一样。“我们”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了,她还要上中学。她自尊自爱,宁可和泥巴牛粪打交道也绝不以爱情婚姻为筹码换取前程。大家做梦都想逃出这山沟旮旯,小扁毕业后却选择回村。她在城里读书时,因为不会说普通话遭到同学嘲笑,她认识到普通话不仅仅是说话腔调,还是人的身份、尊严,小扁每天跟着收音机里的播音员学习,她依靠字正腔圆的诗歌朗诵获得了同学们的尊敬。回到乡村的小扁,希望推广普通话使山里人收获自信,获得尊严,走近现代文明,她立志要用普通话改造乡村。她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她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文明优雅的范本。
小扁是村里唯一有资格过星期天的人,她端着脸盆在河边洗衣服,精致小巧的收音机陪伴着她,她随着收音机一会儿唱戏一会儿说话。她和勘探队的小丘队长在林间散步,她坐在石头上伴着鸟鸣倾听小丘吹口琴,让村里人看到了青春年华的美好和爱情的甜蜜。面对高大有气急败坏的粗鄙谩骂和人格侮辱,她不愠不火,笑颜相对,耐心纠正高大有话语中的发音错误,显示了良好的人格修养和极高的道德水准。小扁虽然没有留在城市,但她把城市文明带回村庄,并竭尽全力改造村庄。
二、文明对落后愚昧的改造
小扁推广普通话的阻力,首先来自百姓们保守落后的观念。乡亲们对外来文明充满崇敬和羡慕,但对村庄的内在改变却充满强烈的排斥和反对。他们认为农村人说普通话是炫耀卖弄,附庸风雅。对于农村的贫穷落后、闭塞愚昧,乡亲们有强烈的自卑感,做梦都想逃离山沟,但同时又对自己的家乡具有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对于外出返乡的人来说,乡音不改是对家乡最起码的尊重。改了乡音说普通话是数典忘祖,大家会鄙视嘲讽这样的人。
小扁真诚地向自己的老同学们解释自己推广普通话的原因,大家逐渐意识到,小扁做的是一件对村子有重大意义的事情。小扁把推广普通话的运动推向高潮,村子的墙上写满拼音字母和字,还配上图画。她将易错发音编成顺口溜,带领孩子们走街串巷进行宣传。“是‘人不是‘银,是‘肉不是‘右。是‘师不是‘斯,是‘割不是‘嘎……”村子里响起孩子们朗朗的诵读声,回音落进孩子们的心里,也飘进成人的脑海里,甚至贫农代表陈国忠在和高大有打斗时都会跳着脚嚷“是‘人不是‘银”,可见,小扁的工作取得了一定成效,乡亲们的保守观念正在一点点儿松动瓦解,人们开始慢慢接受普通话。但彻底改变乡亲们的意识观念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它需要漫长的转化过程。
小扁推广普通话的第二个阻力,来自同行教师的嫉妒与仇视。高大有是小扁的小学老师,但小扁成为他的同事之后,他的内心却被嫉妒所扭曲。他用不堪入耳的恶毒话羞辱小扁,以发泄自己的怒火。在全村分柿子那天,两人的矛盾一触即发。因为小青纠正母亲高贵香的发音错误,高贵香便恼羞成怒,打骂了小青。“我们”不满高贵香的做法,暗中惩治她,引来高贵香哥哥高大有的咒骂。高大有将矛头指向小扁,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高大有骂大家是一群苍蝇,围着解小扁那块臭肉飞,小扁却平静地说:“高老师,是‘肉不是‘右。”高大有说老子就说右,小扁礼貌客气地说:“高老师,是‘说不是‘靴。”接下来,高大有只要气急败坏地骂一句,小扁就笑眯脒地纠正一句,气得高大有当场脑溢血。这场斗争,是文明与野蛮、进步与保守、美丽与丑陋、高雅与恶俗、智慧与愚蠢的一次短兵相接,一个面目狰狞、气急败坏,一个笑容可掬、沉着冷静;一个俗不可耐、肮脏下作,一个文质彬彬、圣洁高雅。小扁以超出常人的胸怀,以温文尔雅的态度不战而屈人之兵。
三、专制霸权对文明的扼杀
小扁推广普通话最大的阻力不是乡村保守落后的思想意识,也不是狭隘的利益冲突,而是专制独断、称霸一方同时又夹杂个人私利的乡村权力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运动。它们潜伏在日常生活之下,看不见摸不着,但暗流涌动,一旦浮出地表,便气势汹汹,横扫一切。
小说用较长的篇幅描写了小扁上中专前“我们”为她送行的情形。而送行中的重点人物就是村支书,也就是宝田的父亲。从表面上看,支书豪爽热情,慷慨无私,爱民如子,对小扁上学给予了热情的精神鼓励与无私的物质支持。但仔细查看小说中的细节,便会发现实情并非如此。首先,书记并非大公无私,光明磊落。刚开始村里只有小扁和宝田两个中学毕业生,宝田在村里做会计,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而小扁却天天下地和泥巴牛粪打交道,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同样的学历文化却有着不同的工作境遇,这不能不说和宝田父亲的职务权力相关。其次,书记心存私念,利用手中的权力进行利益情感交换,他找人捎话给小扁,只要答应和宝田结婚,便安排小扁去县卫生学校学习,却遭到小扁的无情拒绝。书记热脸贴了冷屁股,所以根本就不想为小扁送行。但当他在公社开会时,小扁的事情引起公社书记的关注和贺喜,他敏感地觉察到这是他政绩工程中的一个好资源,因此,他才会中途赶来送小扁。他将看管骡子的美差交给小扁父亲,他慷慨地贡献出自家的烧酒给下河送行的小伙子们暖身,其实都是因为看中了小扁将来的利用价值。小扁回村后,成为“社来社去”运动的学习典型,给村子增添了荣耀。同时,小扁回村,大家都认为宝田和她的婚事又恢复了可能性。普通话推广工作一开始的顺利进行,不能不说,和这位一手遮天的书记潜在的默许和支持息息相关。但小扁和勘探队队长小丘来往密切,打破了宝田和书记的期待。书记利用小青喝农药自杀的事件,警告小丘不要到村子里来破坏风俗,还通知小扁县教育局和公社教育组的人要对她进行审查。恰逢又赶上“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政治运动,因此小扁的事件便成为县里高度关注的一个典型。转瞬之间,小扁由先进典型转变成了反动典型,这也体现了时代和政治的荒谬。而这其中戏剧性的转变,离不开书记私下的卑鄙操作。
小青自杀很蹊跷,她在作业本上留下了“俺是山里娃,说啥普通话?满嘴大白话,皇帝拉下马。只要思想红,照样干革命”的诗歌遗言。很显然,这不是一个小学生的话语模式,它充满了阶级斗争意识。高大有否认自己伪造诗歌,为此死不瞑目。除他之外,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书记。书记手中的权力是用来牟取私利的,他的政治天平中缺少真善美的砝码,也无所谓文明进步、道德真理,一切出发点都源于利益。当小扁因为和小丘恋爱不能温顺地进入他的利益圈时,他便恼羞能怒,欲除之而后快。调查小扁的工作组领导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傅春花,除了书记能请得动这样的大领导,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具备这样的神通。可笑的是,当时用普通话抑扬顿挫宣读文件的傅春花,成了调查小扁普通话教学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负责领导,他的普通话已经讲得很不纯正了。在乡村里,接受过先进文化的知识分子也在慢慢蜕变,和保守落后、愚昧自私的势力同流合污。对待一个柔弱文雅的女子,审查组关押囚禁了小扁。给工作组伙房送菜的陈国忠说,他们用柴棒插着猪肉硬塞进小扁嘴里,强迫她把“猪肉”说成“驹右”,而倔犟的小扁宁死不从。最终小扁精神失常了,成为只会笑不再说话的“失语者”。一个为乡村送来文明火种的女孩子就这样被戕害了,可惜可悲可叹!
莫言的这篇小说,意蕴丰富,内涵深刻。相比于他的《白狗秋千架》和铁凝的《香雪》,这篇小说有更丰富更绚烂的底色。《普通话》不仅表现了上述两篇中乡村对现代文明的追求和向往,还深刻地展现了现代文明和保守落后、愚昧之间的激烈搏斗,揭露了专制霸权对人的迫害与摧残。中国的乡村有极强的包容性,善良美好、淳朴正直、愚昧落后、邪恶丑陋、狡黠奸诈交织共存。莫言笔下的乡村不是单色调的,它更真实更接近生活的本色。乡村的每一步前进,都举步维艰。正因为艰难,每一步前进和为前进做出贡献牺牲的人,才显得弥足珍贵。
参考文献:
[1] 莫言.莫言文集第十六卷·与大师约会[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作 者: 张华,文学硕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