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濠上一髯翁
2021-02-07龚静染
龚静染
濠上春秋
乌尤寺下有一个小河沟,外与岷江相连,当地人称之为麻浩。浩是古蜀语,小渔港的意思。有名的麻浩崖墓就在这里,早在东汉以前这里就有人类的频繁活动。马一浮到了这里后,将此地称为濠上,其实是浩之误。但“濠上”一词,典出《庄子集释》,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谈及水中之鱼是否知乐的话题,濠上便有了自得其乐之地的意思,不知道马一浮是否有借此引申之意?
1939年6月,马一浮第一次由重庆到乌尤山考察时,一眼就看上了这里,不再作他选。在他看来这里是办学的最佳处,确有濠上之意,后来他居住的地方就建在乌尤山下、麻浩河边,并将之取名为濠上草堂,“乌尤山下有小溪日麻濠,书院借地就溪边构屋数椽,因得暂憩,以濠上草堂名之。”
濠上草堂处在山水形胜之地,古寺幽静,林木葳蕤,雀鸟相鸣,这些都颇为接近马一浮心中的理想书院。这一时期在他的诗中有“溪山行处有,云月自为邻”“劫后双筇杖,花前一组袍”等句子,完全是抖落风尘在此作长久栖息的恬适心态。而就在如此幽静的环境中,马一浮写道:“弟意但欲得一二真正学子,伏处山谷,暗然自修,无声无臭,不涉丝毫功利之习,庶不失古人之用心。”(1940年4月2日给钟山的信)
但刚到不久,马一浮的烦恼就来了。1939年8月19日,乐山被日机疯狂轰炸,整个城市被炸去四分之一,从此乐山成为了一个不再安全的地方,经常传来报警声,跑警报成为常态。当时马一浮还没有迁居到乌尤山,而是暂居在城里,但人心惶惶,日夜无安。“近来月夜往往闻警,露坐竟夕,为之不宁。”(1939年9月3日马一浮给屈映光的信)为此,他还写过一首《闻警夜起望月用茶字韵》的诗:
夜半频闻里巷哗,开门推案落灯花。
相逢尽道依蛮窟,不寐非关嗜苦茶。
拔宅计虚怜智士,御风术好误兵家。
老夫观物心无碍,独坐空阶望月寒。
乐山被炸后,作为一院之长,马一浮首先想到的是药物,他要考虑的事情可谓是事无巨细。1939年9月20日,马一浮希望屈映光能够代为采购一些药物,以备不时之需。他在信中写道:“书院师生及执事员役,现已达四十余人,不能不为疾病不时之备。值嘉定炸后,时疫流行,尤须防虑。但城内中西药肆俱焚毁一空,无从得药。”
战争的影响是一方面,而复性书院还未开讲就面临了炮火的威胁,这仿佛也预示了它艰难的办学之路。应该说在开办之后,很多问题才慢慢暴露出来。首先是生源,来者寥寥,且在应试后让马一浮看来大多不合格。复性书院确非普通的学校,对传统文化须有一定底子的人才可能入门,当初马一浮的初衷是开门办学,来者不拒,贺昌群、熊十力都曾经对这个问题提出了异议,但马一浮并没有听信,这也是后来贺、熊离去的原因之一。而事实证明,马一浮这一想法确实是太过理想化了,后来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之前的想法有失误,“今时根器下劣者多,又习气深厚,难为解脱。每苦书问酬答之烦,虽与方便饶益,其实劳而少功。”
其次是老师的聘请上也颇为困难,为此马一浮四处请人,费了不少心思。如他在1940年6月8日给钟山的信中就写道:“可以任学校之师者,尚不乏人,可以为书院之师者,实难其选。”后面他在信中又写道:“山寺临江,林木蓊翳,且多岩穴,可避飞鸢。”这里的飞鸢指的日军轰炸机,不是风筝,虽有洞穴可钻,但也实属无奈。
1940年4月21日,马一浮给正在乐山武汉大学的钱穆写信,请他到复性书院来讲学,他在历数了书院荒陋、学人寥落之种种不堪后,表达了“欲使得近当世显学,稍被闻熏之益”的愿望,恳请钱穆亲临濠上,“法雨所霑,足令草木生色,其为幸滋大。”但这件事让钱穆颇感意外,在马一浮心中能掂得起分量的人不多,他能够放下架子求人实属不易,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津津有味地回忆了这段往事:
一浮自处甚高,与武汉大学诸教授绝少来往。武汉大学学生邀其讲演,亦见拒。又不允武大学生去书院听讲。及是,闻一浮来邀余,皆大诧怪。余告一浮:“闻复性书院讲学,禁谈政治。倘余去,拟择政治为题,不知能蒙见许否?”一浮问:“先生讲政治大义云何,愿先闻一二。”余告以:“国人竞诟中国传统政治,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帝皇专制。余窃欲辨其诬。”一浮大喜曰:“自梁任公以来,未闻此论。敬愿破例,参末座,恭聆鸿议。”遂约定。
及讲演之日,一浮尽邀书院听讲者,全部出席。武汉大学有数学生请旁听,亦不拒。一浮先发言:“今日乃书院讲学以来开未有之先例,钱先生所谈乃关历史上政治问题,诸生闻所未闻,惟当静默恭听,不许于讲完后发问。”盖向例,讲毕必有一番讨论也。
但书院的经营实在是惨淡,学员稀少,经费短缺,不到两年时间,就彻底放弃讲学,专事刻书。1943年11月1日,马一浮在给杨樵谷的信中写道:“承询书院近况,无可为言。往时虽有少数学人,俱已星散。近年来稍事刻书,亦以费绌难支。”刻书之事实属无奈,书院之名多少有些名不副实,至少脱离了讲学书院也是不完整的,但刻书对学术的保存与传播却有薪火相传的作用。
但刻书也是困难重重。随着物价飞涨、经济枯窘,刻书的人工费不断在涨,在《复性书院日记》中可以看到,1940年9月18日,“刻字工人要求待遇从优,并未通知院方,遽尔怠工一日。”罢工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书院就贴出一告示:“刻字快或精者,于每万字原定工赀四十元外,加奖五元,兼之者十元。”也就是说,虽然涨了,但每万字最多还只有50元。但从这次涨工费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1940年11月“写、刻万字工价百七十五元”,3个月内涨了3倍。到1942年9月“每万字四百元”,再到1943年7月增加至“每万字壹仟贰佰元”,而到1943年11月,“刻工自本月起增加工资,每万字定为一千九百元”,也就是在短短4年中,刻费竟然增加了10倍还多。
通货膨胀如此之烈,货币形同废纸,看来刻书也持续不下去了。但此时的情况是书可以不刻,人要果腹,而书院已经快要无以为炊了。马一浮在无奈之下,想到了鬻字,也就是替人写字换钱,但开出的润格毕竟有辱斯文,清高和脸面通通无济于事,为了裹腹马一浮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复性书院落到如此地步,并不是經营不善,而是抗战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地步,百业凋敝,民不聊生。马一浮给吴敬生的信中不无悲愤地写道:“鬻字乃不得已而为之,今刻书既无望,捐款亦无济,然相从犹十数口,不能任其饥饿,则亦唯有赖鬻字以暂维之,至于力竭而止。”
1943年是复性书院最为艰难的一年,马一浮萌生去意,他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信,要求辞去主讲一职,他写道:“于今五年,无补德化,始以学人寥落,讲习多疏;继复承助刻书,剞劂亦乏。长此坐误,深懼虚糜。唯有仰恳允其辞去主讲名义,并请饬下董事会另聘贤者主持,另谋善道。”
没有想到信一出去,马上就得到了回应。1943年9月14日,他就“收到盐务总局缪剑霜先生捐助刻赀万元”(《复性书院日记》);仅仅一月之隔的10月19日,他又收到一笔意外的捐助,“收到蒋先生捐助刻赀五万元”,蒋先生显然是认认真真读了他的信,体恤他的苦衷了;而又过8天的10月27日,他又得到一个更为踏实的消息:“允照原单函粮食部,自七月起拨米。”有了钱和米,让复性书院的生存之忧暂时得以缓解。其实,在此时的中国有很多人正处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文化之重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候也未完全失去,既无枪炮之利,也无米粮之实的传统学术却甚于了它们,这又不得不让人感叹。
然而,马一浮却并不理会这样的优待。1944年,他在给张立民的信中说:“至去年不得已而接受粮部实米,虽可稍资一部分刻费,而书院降为一领米机构,仆从此不得不力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他信奉的办学须得要有自由之精神,不受权贵、金钱的诱惑。早在1938年他就给张立民说过:“经费一层,不能依赖政府。”不受嗟来之食本是一种骨气,但肉体毕竟有局限,在怀着不甘成为“一领米机构”的复杂心情下,马一浮难免不感到寂寥。所以他想到既然如此,不如辞去不干,他不想随波逐流。
早在1936年的时候,马一浮生病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可能得了胃癌,他便给熊十力写了封信:“兵祸又作,何处得安居?弟病医者言是胃癌,只得数年活,委心任运而已。寂寥之感,亘古如斯,亦不足置念。老而安死,理之常也。”马一浮对生死看得很淡,却对文化的坚守看得很重,这也注定了他的孤寂。
寂后心情是好诗
取消讲学之后,濠上的马一浮更多是著书立说。跟随他的是他的几个忠心耿耿的学生,如张立民、王星贤、王准等为他打点琐碎之事,他的生活过得比较清淡。这一期间,他也写了大量的诗,全部收录进了《避寇集》和《蠲戏斋诗编年集》中,数量达到了700多首,平均一年近百首,每月写诗10首左右,题材内容都非常丰富,而这些诗作也反映了他的山居生活和思想。
1942年中秋这天,马一浮同他的学生吴敬生、詹允明、张立民、王星贤到濠上观月,但恰巧这天没有看到月亮,颇为扫兴。本来希望在寂寞的山居生活中得到一点即兴的喜乐,但没有想到天地混沌,竟无一月之明以舒心,由此也引发了他对人生的一番感叹。他在《壬午中秋邀敬生允明立民星贤集濠上看月月不出而遇雨作此自解并示诸子》中写道:
人生百年驹过隙,几年能见中秋月。
友朋况在乱离中,寸田尺宅皆沦没。
劫火大千坏不尽,清光三五圆更阙。
澄江一道净如练,虏骑千群气终墨。
去年独坐观天根,今年朋来探月窟。
日中见斗等丰蔀,大山出云每飘忽。
白衣苍狗翻手异,赤眚青盲竞何别。
“白衣苍狗翻手异,赤眚青盲竟何别”,说的是人世的飘渺,本来创办书院有人世的功德,而现实的冰凉又让人产生出世的解脱,人世与出世或许就只有一月之隔。复性书院在乐山共八个春秋,马一浮身边发生的事情不少,大的如为书院撑船的船夫患急症,他亲自“登船投药,终无转机”,眼睁睁看着他身亡;小到马一浮遭遇偷盗,居室中“失窃铜痰盂二件”。应该说,入蜀这八年是马一浮隐于濠上静心治学的重要阶段,也是学问得以为世人认识的显露之时。他一生最为跌宕起伏的时期就在此期间,人物的汇聚、思想的碰撞、命运的周折、世事的缠绕,似乎都集中到了乌尤山下那个小小的濠上草堂,而这似乎可从马一浮一时之兴的诗句中看到不少。
马一浮在濠上草堂书房 盛学明摄
乐山处在岷峨之地上,大山大河,复性书院无疑是落在了一个好地方,正如马一浮在《即事》中写的“地载风霆气,江流日夜声。楼开云自入,花开眼初明”。然而,他的身影却是“寂默支床卧,逍遥曳杖行”,山川之浩大与个体之微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这首诗中,“支床卧”“曳杖行”有中国古典山水画中的意境,高山远 林,人在其中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符号。但却是他常常在诗中调遣的词汇,如在《废言篇》一诗中几乎有相同的场景,只是心境略有不同而已,后者的思绪似乎更为静默、温和:
隐几听鸣籁,闭门见山翠。
扶行畿屐穿,静卧一塌置。
而在《山居遣怀》中,诗句则有些许激越,表达了他寓居乐山,隐于山林中并非是闲人一个,虽然时运局蹙,但“不作山僧粥饭谋”,他的心中自有清涟回荡。
不作山僧粥饭谋,尚余小屋傍林丘。
青松翠竹常遮眼,薄瓦疏檐可盖头。
案有残雪忘隽味,门回江水当溪流。
当年锦石支床卧,何必凌云载酒游!
但日日身处山水之中,他就乐而无忧了吗?好像并非如此,马一浮对山水之游还有自己的看法。如他在《厌山》中就写道:“昔因游山,居处多不适,当谓名山可游而不可居。自以为当今居山稍久,又颇厌之。乃觉好山只宜看而不必游,及身在山中,便失其趣。云兴霞蔚,从复可观:恶木险崖,亦败人意。居山更为拙事,徒费经营,极少受用。俗人望之若仙,不知其为苦道也。”这是他山居八年的真实想法,此席话其实非只厌山,也是对庸常之厌。游与居,是生命的两种状态,居久思游,游久思居,人的一生總在不停的变动中。在复性书院成立之初的“开讲日”中,马一浮的第一句话就是“天下之道,常变而已矣”,他此处讲的仍然是天下之道。但变中有冷暖,世道人心总会在一个小小的变字面前颤抖,“浮云终日变,薄酒不堪斟!”(马一浮《花朝》)
丰子恺在濠上写有一首《癸未蜀游杂诗四首·乐山访濠上草堂》,其中有“蜀道原无阻,灵山信不遥。草堂春寂寂,茶灶夜迢迢”的诗句,是不是又找到了当年在桐庐时的感觉了呢?时过境迁,也许只徒留一些回忆罢了。后来丰子恺为马一浮留下了一千元的香烟供养费,但马一浮将之“转充刻赀”,丰子恺的钱是沿途靠卖画来的,患难中的真情取代了温馨闲适的感觉。
1945年初,日军发动新的进攻,形势又呈严峻之势。4月,马一浮到相隔几十里的犍为清溪镇考察,想万一战争打到四川,能够有一个退避的场地。为什么要选择清溪镇呢?因为此处紧靠岷江,又是马边河的出口,可以沿河进入小凉山区,在过去被视为蛮夷之地。但不到四个月,形势又大转,日本宣布投降,这一想法始废。
1945年9月1日,也就在举世关注的东京湾受降仪式的头一天,马一浮的濠上草堂遭遇洪水侵袭,他被迫搬到乌尤寺尔雅台。当然,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被水潦为困了。
而就在此时,在濠上待了七、八年之后,马一浮也有些思乡了。1945年初秋,马一浮在田间行走,突然听到了大雁的叫声,岁时之感油然而生。“偶行田间,值雁过,闻老农相语云:‘鸣雁已来,又催人下麦矣!喜其语类陌上花开,天然隽永。夫候雁自鸣,何关种麦,而老农感之,雁何德焉!物理之妙,在初不相涉而冥应无穷,是非俗情之所察也。”(《闻雁》)
其实,他是闻雁而思归了。从1946年开始,马一浮就在准备复员东迁的事情,实际上他在1945年底就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信,请求照顾,“书院书籍、板片及同人家属,应随众东迁……可否仰恳饬下所司,指拨舟船,特予免费输送。”但当时的情况是所有的南迁的机构、人员都在急着东还,马一浮显然有些书生意气,所以在1946年1月10日他给杨樵谷的信中就写道:“东迁之计犹是望空祈祷,未知何日得上归船。”
2019年1月,笔者到乐山市档案馆查找复性书院相关档案资料,但馆藏资料极为稀缺,仅仅看到一件函件,而这个函件恰巧就是关于复性书院东还的。这是一封复性书院给“第五区行政督察专员”的专函,全文如下:
敬启者:书院现拟东迁,由乐山雇船两艘至重庆,随带书籍板片壹百箱行李,同人暨眷属人口叁拾人同时出发,请给予证明书壹份,所有经过地方,仰沿途军警免验放行,并请饬水上警察加以保护。
这封函的时间是1946年3月12日,看得出东还的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复性书院的所有人都已经归心似箭了。
这一期间,马一浮有几首诗特别能够反映他欲去之时的复杂心情,如《曉》:“晓色临窗易,归心破梦先。鸣桡来枕上,知有下江船。”又如《将去乌尤留别赵香宋先生》:“离堆别后琅王干长,他日重来扫石床。”再如《乡书询归期尚需喟然有作》:“有生俱是客,无屋强言归。空谷逢人少,寥天慕鸟飞。”
复性书院离开乐山的时间是3月31日,马一浮在诗中写道:“辞君一棹下渝州,未见江南已白头。二月春风吹锦水,岸花樯燕送行舟。”(《将发嘉州留别蔷庵》)离开乐山后,船在宜宾停留一宿,他专门到南岸坝看了祖坟,第二天才到了重庆。在重庆停留了近二十天,于4月21日“搭乘军事委员会包机”飞往上海,这里可以看出他是非常受优待的,他写给蒋介石的信起了作用。接着他再由上海到杭州,住在西湖葛阴山庄,这便是新的复性书院所在地。至此,马一浮在四川乐山长达八年的峥嵘岁月宣告结束。
复性书院一直延续到了1948年底,后改为了图书馆,名字始不复存在。在后面的一段时间里,主要的工作是整理在乐山时期的一些学术成就,并刊刻成书。1947年夏,由张立民辑录的《濠上杂著》出版,这就是乐山复性书院时期重要作品的呈现。
1948年春,熊十力突然出现在了葛阴山庄,老友相见分外欣喜,马一浮与他已经有十年时间未见面了。这十年中各自的变化都很大,马一浮已经66岁,而熊十力也64岁,过了耳顺之年,两人是否都相互敞开了胸怀,为当年的一点不快往事而一笑泯恩仇呢?但可以肯定的是,除了身体不敌岁月以外,两人在精神气节上的变化甚少,傲骨铮铮,兀自独立,不愧是近现代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性人物。而马一浮留给人们的形象颇为独特,长须飘飘,仪态优雅,正如钱穆所言:“一浮美风姿,长髯垂腹,健谈不倦。”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