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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灯

2021-02-07斯继东

小说月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沈先生老店娘娘

翁雁,来禀皆收悉。各人之钱亦照付,报未有遗失。家中诸人均平顺。惟生物高涨,维持绝拮据。予收入因高物价大受困难。二哥每月补贴四五十万元,终不够开支。绍地米价每石六十八万元,皂每半块一万五千元,菜一千八百元一斤,鸭子每个一千五百元,麻油每斤一万九千六百元。阿赖胃口已好,要抱不肯停坐,人极乖。汝一切要谨慎。父字。十月卅日。

博物馆的展都去看了吧?有留心到那封手札吗?就是徐生翁写给儿子翁雁,抱怨绍地物价飞涨,什么米价每石六十八万、皂每半块一万五千元那封。

札末有一句:“阿赖胃口已好,要抱不肯停坐,人极乖。”

那个“阿赖”就是我。

翁雁是我爹爹。我的叔叔伯伯都叫我爹爹老四,其实严格说我爹爹行五。老四是从我娘娘那儿排的,如果从我爷爷那儿排的话我爹爹就得是老五。为什么?因为在我娘娘肩上,我爷爷还有一个大娘娘。大娘娘是在我爷爷三十岁那年病故的,据说是发痧不治——是啊,那年头好像什么病都能索人的命。老店王拢总七子三女,大娘娘留下一儿一女,另外六个儿子两个女儿是我娘娘生的。

我爷爷生于光绪元年,光绪元年就是一八七五年,鉴湖女侠秋瑾生于这一年,那个做过状元夫人的赛金花好像也生于这一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早些年看过她的传记。但她们都比我爷爷小,我爷爷的生日是正月初一——比生日哪个大得過伊?老店王死于一九六四年,阳寿八十九岁——绍兴人说“九难过”嘛,那一年我十六岁。

对,我跟我爷爷一道生活了十六年,我是看着伊过背的。我爹爹那时在上海货物税局谋差,但家眷却一塌括子都留在老家。

爷爷晚年一直住在这里。对对,这地方就是老店王润格上署的“东郭孟家桥三十六号”。门牌号码调龙灯样地换,地方还是这地方。那时属城郊,极为偏僻。后来城市像摊大饼越摊越大,原先白墙黑瓦的平房大多被拆了,只保留下东边这么几间。西边本来有一爿早竹园,还有个弄堂,现在都建了楼房。后司门的河倒还是那条河,埠头和踏道也还大体保留着原先的样貌。

因为地势低,加上毗邻竹园,书房时不时有老鼠出没,老店王就养了只大花猫。饭时,我时常看见伊从自己碗里小心翼翼拨出一些饭菜来饲猫。

这屋里已经没什么旧物了。噢对,这眠床是伊困过的。夏天青草蚊子多,床架上会搭个青纱帐。喏,那张照片也是旧物。那时候摄影已勿稀奇,但老店王好像不喜欢拍照,一辈子就留下了这一张半身照,现在各处在用的全都是这一张娘本翻印的。爷爷属猪,可整天虎着一张脸——照我们绍兴话讲,是很“威势”。他极少笑,我基本没见过伊笑,孙辈们聊起来似乎都想象勿出伊笑的样子。你们看看——是不是板着脸,好像谁都亏欠伊似的?

爷爷极少出门做嬉客。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明明整日宅家,却从来不帮娘娘做家务,百事不管,眼底下扫帚倒了也勿晓得扶一扶。老店王还时常深更半夜勿困。据我娘娘讲,落雪天公早起,道地屋顶都积起尺把厚的雪,爷爷的房顶却总有一个勿积雪的“坑”——那底下是他放灯烛的地方。“灯油那么贵,老死尸就勿晓得日里写?”讲到这里,我娘娘总要骂上一句。

爷爷偶尔会从房间出来踱步,也不走远,就在家门口转转,立到河埠头呆望望,或者冷眼看我们在竹园里拔草、挖笋、玩游戏、嬉笑打闹。小猢狲哪怕闹得沸反盈天,他也从不出声帮腔。

行草书,六尺屏四十元,联十元;五尺屏三十二元,联八元;四尺屏二十四元,联六元;屏以四条计,三尺屏同四尺横,直,整幅,视屏减半,六尺以上暨长联,来句另议。纨折扇四元。右行数难限,大小随书,如界丝格作楷者另议,泥金笺另议。冷金笺、绢倍之。堂匾、斋匾另议。篆、古隶真倍之。金石刻辞卷册署另议。竹、木、葩、卉画视行草书倍之。润资先惠,劣纸不书,立促不应。丙寅春三月,寓浙江绍兴东郭孟家桥三十六号。

——李生翁书画润格

那个润格是我娘娘逼着我爷爷立的。

你们见过那润格吗?写得真是夹缠。行草书是一个价,篆隶真翻倍,画又是另一个价,尺幅三至六尺不等,形式屏联横直不同,匾笺扇面另议,金石刻辞卷册署又是各种另议,来句再是一个另议。

有必要定得这么啰里啰唆吗?你看现时的书法家多干脆:六千一平尺。一万一平尺。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娘娘为什么要逼伊立润格?因为我爷爷他老人家脸皮薄,时常干些“赔 赔眠床”的行事。明明非亲非故,一府两县,拐上三个弯,凭谁都能跟你拉扯上关系。斯文人碰上木脸皮,客气当福气。人家求字画,侬勿收铜钿,便等于倒贴纸墨——这不是“赔 赔眠床”吗?可一家老小十几号,就等着他鬻书卖画济口度日呢,日长夕久,如何使得?我娘娘于是对爷爷出恶声了:“人家和尚讲随缘乐助,那是供的泥菩萨,侬也讲随缘乐助,侬把家里十几号活口都当泥塑木雕啊?”

我娘娘其实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祖上点过翰林,后来家道中落,加上父母走得早,勿得已续弦给穷书生,真是活唧唧神仙落了凡尘。

价格拟好了,爷爷提笔加一句——“润资先惠”,娘娘点点头。

爷爷蘸墨再添一句——“劣纸不书,立促不应”。

娘娘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娘娘叹什么气?“画蛇还要添足,那是读书人自己给自己留颜面。”我爹爹答我。

自此,老店王的书房里就多了这份用四号字印制的润格。

来了客人,我娘娘笑盈盈地进去敬茶。看见这一张热脸的同时,来客也便带眼瞧见了背后那一张冷面孔的润格。

戊寅小春月朔,贺公培心,暨松泉、秋农、生翁、雪侯、红茶、荔丞、鸿梁、沄簃、印西雅集春水闲鸥馆,内子雪清出肥螯旧醅饷客,酒酣,处德以素笺索画兰蕙,宾主九人合作是帧,良可宝也,为之记。

——张天汉《九友图·跋》

关于戊寅年春头的这次雅集,来我这儿坐的人都会聊到。一般都称之为小云栖寺雅集,但其实张天汉的跋文中只有“雅集春水闲鸥馆”一句,并未提到小云栖寺。照此理解的话,春水闲鸥馆应该就在小云栖寺内。但另有书家却言之凿凿,春水闲鸥馆是张天汉的室号,当然在八字桥张家台门。

提起八字桥张家台门,绍兴人无人勿晓。绍兴是座水城,城内外河道星罗棋布,出门都须以船代步。一般人家出门就是普通的乌篷船,本地叫脚划船,讲究点的便是三明瓦的画舫。据我娘娘讲,当时整个绍兴城豪华画舫只有三艘——下大路许家、南街姚家和八字桥张家。其中名头最大的就是张天汉家的那艘烟波画舫。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孙中山来绍兴考察,说绍兴“三多”,什么石牌坊多、坟墓多、粪缸多,坐的就是烟波画舫。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受贺扬灵之邀来绍公祭大禹,坐的也是烟波画舫。一九三九年,周恩来战时视察绍兴顺带祭祖,坐的还是这艘烟波画舫。这画舫的名称也有来历。张天汉自称张岱后人,而据他考证,张志和又是张岱先人。先人的先人张志和自号“烟波钓徒”,于是后辈的后辈张天汉就借了名。

烟波画舫平时极少闲在八字桥下,因为三天两头张天汉就会邀书家画友荡舟于耶溪鉴水之间,喝酒赋诗,挥毫泼墨。据我爹爹讲,我娘娘找勿到老店王,便会骂:“乌大菱壳总是汆到一起,老死尸又去烟波画舫鬼混了。”

小云栖寺雅集其实也就是一次家常的小聚,但因为留下了一幅画,张天汉还仿效兰亭雅集题了个跋,日历被定了格,流水宴也便传了下来。

但是,雅集也好鬼混也好,说来说去好像跟小云栖寺没有半点关系啊。你们说,会勿会张天汉的春水闲鸥馆就设在烟波画舫里,而凑巧那一次画舫就泊在小云栖寺门口呢?

那幅《九友图》倒确实有点意思。惯常书画家合作都是各施其长,你画块石头,我添点花卉,他再题个款,相映成趣,所谓珠联璧合。《九友图》上却一式都是兰,而且是各画各兰,不顾不盼。我估计都是老酒喝得稀里糊涂了。不合常理的还有:参加聚会明明有十三人,除去“出肥螯旧醅饷客”的雪清和“以素笺索画”的处德是小辈外,尚有同好十一人,怎么就被署成了“九友”?《九友图》现藏于我爷爷的弟子沈先生处,他极少示人,我有幸见过,沈松泉和朱秋农只见其名,其余九人捉笔,因贺扬灵只写了叶,由印西和尚补花,共成兰蕙八株。坐中诸君皆为越中名流,但其中有一个叫沄簃的,名字陌生,我问了不少书画圈高人,居然都话勿出。

小云栖寺雅集的时间是一九三八年春。三年后,日寇侵入绍兴城,我爷爷和朋友们的好日子就此结束了。在是年的一次空袭中,烟波画舫被炸得八码粉碎。应该也是在同一年,我爷爷不明不白失了他的四子翁旦,连尸首也没下落。

贺扬灵撤离绍兴时是邀过我爷爷的,让他随同去西天目避祸。可一家老小十数口,是管自己跑,还是携家带口走啊?爷爷选择了留下——“不管谁当朝,平头百姓么总还是过自己的小日子”。但爷爷想错了。日本人占了城,自然需要找个有头有脸的本地乡绅出来维持秩序。稍有点脑子的人都晓得,这活儿接勿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名单打头的王子余,早两天就躲到了张墅沈复生家,据说金汤侯在寿材里断吃斷喝躺了三天,朱仲华也阴声勿响藏了起来。名单再排下来排到了商会会长冯虚舟。冯虚舟也想逃,脚划船出南渡桥时却被鬼子截住,于是就成了维持会会长,再后来又做了绍兴县伪县长。有市面灵的朋友还讲,特务班班长长岛最喜欢书画,这下真把爷爷吓着了。城里没法待,去哪儿呢?爷爷就想到了西郭门外的小云栖寺。住持印西也随贺扬灵去了西天目,看寺的小和尚倒是认得写寺匾的老先生。栖身之处有了,可是总不能十几口人天天随僧食粥吧?乱世惶惶,书画是换勿成盐米了。亏得小和尚机灵,不久就从寺庙老施主那里给接了裱禙锡纸、糊火柴盒的活计,于是老少上阵,每日借此换米,再自种些菜蔬挨日。慢慢地朋友们也知道了音信,王贶甫、金汤侯等殷实户时勿时会着人来求点字索张画,所谓的“求字索画”其实就是接济——命都勿保了,谁还有原先那份闲情逸致啊?

旧时屡过绍兴开元寺,激赏翁三字题榜,峻健开豁,想见早年功力。晚年短札随手写记,拙而不矫,望之类敦煌碎纸,难得。

——沙孟海

我幼小印象最深的事是陪爷爷去东街理发。爷爷平日勿出门,要出门的话便是去东街理发,定煞数每月一次。好像每次都是走着去的——自孟家桥朝西,过东昌坊口到大云桥,再沿大街笔直朝北,至东街口再右折。听我这么一说,即便你们外地客,也知道是绕了远路。去理发为什么要带上两个小猢狲?现在想想,应该是老店王借机给我们做趟嬉客吧。

那一日老店王的兴致总是很高,平时端着的威势好像也放下了。一路走走停停、游游荡荡,他会絮絮叨叨给我们讲这个城市的逸事野史,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飞鸟尽,良弓藏”的范蠡文种,王羲之的题扇桥、躲婆弄,徐文长的“山阴勿管,会稽勿收”,姚长子化人坛灭倭,刘宗周水心庵绝食,张岱夜航船伸脚,还有“泥马渡康王”的故事,“王城寺里的和尚——去了大半”的典故。大多当时都似懂非懂,唯有徐文长的故事听着发靥,后来祖孙再出门一路就都是徐文长长、徐文长短了。在绍兴人嘴里,徐文长的故事是讲勿完的。他们其实更欢喜把徐文长称作徐老三,什么恶作剧——反正只要侬想得出,都可以挂靠到伊头上。

东街西首自大街到大坊口那一截,以前一直是绍兴城最闹热的地段。邮局、医院、真神教堂皆集中于此,其间店铺鳞次栉比,沿街是各式摊贩,我爷爷光顾的人民理发店就夹在中间。

爷爷理光头,推子推一推,剃刀再刮一刮,花不了多少工夫。但人民理发店生意好,常常得等,一等就是半日。

蹲在街沿,爷爷跟我说,一九四九年以前这里一直叫开元寺前。开元寺在哪儿?爷爷用手指指人民医院。开元寺一度曾是绍兴城香火最旺的寺庙,寺内塑有罗汉伍佰,一到正月初一,城里老老小小都会到开元寺来数罗汉。左脚先进左边数起,右脚迈进右首数起,按岁数数到的那个罗汉就代表了你的年运。爷爷又告诉我,开元寺的寺额就是他写的,三个“榜”字,字大盈丈。“盈丈”是多大,有白篮那么大吗?大得多。这就有点难以想象了。开元寺毁于抗战期间,爷爷比白篮还要大得多的匾额,我自然也就见勿着了。

老店王三十岁开始在本地有书名,之后给许多地方题过匾额,但留存下来的很少。香炉峰禹穴后壁尚有半卷心经,你们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据沈先生讲,当时是香炉峰了了和尚请我爷爷写大字心经,拟刻于禹穴后侧摩崖。刻至半途,我爷爷去观瞻,连连摇头,说是刻工失真,须翻倒重来。了了和尚却面有难色,大约是铜钿银子不济。很快抗战事起,此事便半途而废。石刻自“般若波罗蜜多”起,至“无挂碍无”止,存一百四十四字。我啊,我勿会写字,只会看看,我们子孙辈没有一个是吃书法米饭的。提到学书法,老店王总是反对,说写字太苦。七子三女中,最有天分的是翁旦,爷爷大概是想托以衣钵的,却偏偏走得最早。据说抗战胜利后,爷爷曾专门邀请文茂山房刻师王宝贤、王伯超等人前往禹庙,在《唐往生碑》上补镌“丁丑浴佛日生翁偕四子翁旦同观”字句,念念至此,可见其不舍。

相比爷爷的字,那时更吸引我的却是满街的行贩。内中有个卖甜酒酿的水泉矮子,最是勾魂。别看伊人矮,嗓门却高——“哎——水泉的甜酒酿来大哉——”癞子多花头,其兜揽顾客的方式也稀刁,甜酒酿装在两只特制的木桶里,水泉用白粉笔在木桶盖上写着几排字,谁要认得出就能白吃一碗甜酒酿。第一次我挤进去看西洋景,那时我已识得勿少字,但桶盖上的粉笔字看半天却一个也念勿出。边上的人东猜西揣,也都不对。老店王理完发出来,我弟弟搬救兵,拉了伊来认。爷爷从头至尾扫一遍,一声不响退出人堆。我和弟弟都非常失望,连小贩写的字都勿识得,你还威势什么啊?归到家后,老头子破例把我俩喊到了书房。“那些字我都识得,但我识得勿等于你们识得。”“你们来看——”在一本厚沓沓的书里,爷爷把桶盖上的字一个一个找了出来。“天下只有写勿出的字,无有认勿得的字——想吃免费的甜酒酿,那得靠自己本事。”爷爷拿在手里的那本厚沓沓的书,就是《康熙字典》。爷爷出身贫寒,其父亲早卒,只在十岁时上过勿到一年的私塾,此后就是靠这一本《康熙字典》识字断文起家,后来专攻书画,也全靠自己摸索钻研。

免费的甜酒酿我和弟弟一直没吃到,因为水泉矮子桶盖上的字总是在换,但我却因此识得了勿少的生僻字,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切法。

李徐亦布衣,当代绍兴人,年六十余矣,非贵显,亦不往来贵显者之门,又远离沪上书家之互相标榜,其书名仅绍兴人知之,而绍兴人亦鲜有知书之精湛在沈康吴之上,而其博大雍容且在邓石如之上者。

——胡兰成

爷爷一辈子偏安一隅,足不出绍兴。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四十六岁时的淳安之行。

关于这次远足,爷爷一直闭口不谈。其间发生了什么没人晓得。娘娘知道的也就是“族人相邀,回原籍看看”一句。爷爷的爷爷辈自淳安迁至绍兴檀渎村,所以淳安算是爷爷的原籍。归来之后,爷爷倒是写了几首诗,极见文采。我读过勿少遍,都能背了。你们且听听——“逆水行舟听楫师,朝朝那有顺风吹。溟朦细雨富春路,贪看桃花不厌迟。”——这首题为《富春江行》。“湿云初散雨犹蒙,隐隐轻雷隔断虹。舴艋不掀风浪静,夕阳如茜染江红。”——这首叫《江上晚霁》。“轻寒挹袖雨余风,独立湖堤夕照中。仿佛宋人团扇画,水天如醉柳花红。”——这一首名《夕照》。后来,他还为朋友章天觉的“翟琴峰山水画卷”题过诗——“野风发发水沄沄,江上人家冷夕曛。如此波光不荡桨,朝朝闲煞白鸥群。”那诗境应该也来自此前的淳安之行。勿是我自道好——你们能想象这些诗是一个只读过勿到一年私塾的人寫出来的吗?出去走走多好,开开眼,发发兴。整天克蛇龟一样蛰在屋里干吗啊,真是懂勿着老头子。

大概是在六十五岁那年,爷爷忽然提出了改姓。此前爷爷一直姓李,他早年的落款是李徐,中年为李生翁,晚年伊决定“复姓为徐”。意思是伊本该姓徐。那他又是怎么从徐姓变成李姓的呢?一种说法是他出生后即寄养于别家,这户人家姓李;另一种说法是其父——也就是我的曾祖——幼小时曾寄养于外婆家,就随了外公的姓。孰真孰假反正现在已成了糊涂官司。

姓了大半辈子的姓要改,我娘娘第一个反对,半路杀出个徐生翁,谁认识啊,这不自断财路吗?直骂老头子是“发昏”。书友们也都劝阻,成名成家后改姓,总归是件犯忌的事。爷爷却一意孤行,说改便改。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爷爷写道“今已复姓为徐,留不久,死无憾矣”。在旁人看来说改便改的事,也许于爷爷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最早触发他动这个念头的,我猜应该就是二十年前的淳安之行——虽然我并勿知道淳安之行发生了什么。也许,还跟他的祖父辈有关。至于怎么个有关法我就不晓得了。我只知道,他的爷爷是檀渎村种田的赤脚农民,他的父亲后来进了城,在一家商店做文牍,但在爷爷十多岁时便故去了。

都说世事如棋。拿爷爷这一生讲,淳安之行好似一着闲棋,但是谁都想勿到却在许多年之后揢了大龙。

爷爷的“复姓为徐”倒是给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便利。大家很自然地以落款将其作品划成了早、中、晚三个阶段,你们都看到了——这次博物馆的展就是这样布的:李徐时代、李生翁时代、徐生翁时代。

红茶仁兄,数年不晤,辱书。得悉勅定多豫,深慰驰系。生翁百忧薰心,日为饥饿挣扎,精力益颓,惟书画差有进境耳。属作画册二叶,意颇自好,足下能许颉颃汉人否?函达赐复,不宣。弟徐生翁上复。六月廿四日。画册二附。

爷爷的书名被更多人晓得,应该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他已过背二十多年。当时社会上有一股书法热,大气候又提倡创新,于是一批隐而不显的书画界人士文物样被挖了出来。

爷爷作为“丑书”代表,由隐到显重出江湖,中间起关键作用的人是他的弟子沈先生。沈先生后来成了隶书大家,记者去采访,他总是讲:“你们别写我,写写我的老师徐生翁吧。”但是徐生翁是谁啊——记者都闻所未闻。七老八十的沈先生就自己捉了笔写,叙师生机缘情谊,论老师书风为人,写完再投稿给书法报刊。此外他还广罗材料,收集整理作品,撰写生翁年谱,自印生翁事略,各种场合不遗余力推介其师。

爷爷一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以他当时在绍兴的名声,想拜入山门的人自然很多,但他都一一拒绝。据说这中间就有贺扬灵的夫人林太太,贺扬灵当时是绍兴的县长,两人又有私交,这面子换谁都不能不给,我爷爷也真是做得出,偏生就没松口。他后来谢绝贺的西天目之邀,很难说跟此事没有关系。收沈先生时,爷爷已届耄耋之年,首次授徒,一时传为佳话。按沈先生的说法:“我六岁即受先生嘉勉,时隔二十多年,才执弟子礼。”

爷爷为什么不收弟子呢?这个问题好像从来没人深究。书画圈历来是讲究师承的,所谓师出有门,否则就会被视为野路子。而我的爷爷似乎就是野路子,他一辈子都没拜过师。以我的理解,可能我爷爷骨子里是不相信书法可以教的。要说师,无碑无帖不是师,谁都可以学,万事万物皆为师,何用得上拜?至于学勿学得到,最后能修炼到哪个份儿上,那就要看各人的悟性和造化了。舍姆娘靠自健,别人是帮勿上多少忙的。

爷爷曾经在文章中写道:“我从小爱好书画,但家无藏弆,乏师友为之指导。今兹略有所获,多靠自己钻研得来。”

爷爷早年习颜。家里买勿起纸,便每日以废纸旧簿本临习。沈先生的年谱中说,爷爷“曾用端正的颜字为家中新置板桌书写年月及名号”,那张四仙桌我确实是看到过的。据说我曾祖当时极为开心,期望儿子长大后写字能像翁同龢一样有名。翁同龢是谁啊,人家可是当朝宰相,皇帝的老师,我曾祖真是异想天开。

要说老师,罗振玉、王国维编的《流沙坠简》可能才是我爷爷这辈子最要紧的老师。这本被称作解读汉简开山之作的书,是我爷爷四十六岁生日时张天汉送他的。书中这些墨迹的敦煌汉简,真是让爷爷开了天眼。你们想啊,之前的汉代书法都是碑,写的人和看的人中间插了个来路勿明的刻工,现在碑刻变为墨迹,你居然可以跟千年前的汉代人面对面了,这种感觉得有多神奇啊?要我看,爷爷的书风真正脱胎换骨就是从接触《流沙坠简》开始的,他后期的书法写得东倒西歪,外行人都看勿懂,被戏称为“孩儿体”。那种生拙、古朴和天真,當是胎息于敦煌汉简。那段时间他给好朋友沈红茶写信,说:“生翁百忧薰心,日为饥饿挣扎,精力益颓——”又说:“惟书画差有进境耳。属作画册二叶,意颇自好,足下能许颉颃汉人否?”想跟汉代的人掰掰手腕,论论短长,应该是他在朋友面前心境的自然流露吧?

说了不收徒子徒孙的,可执拗的爷爷怎么又会在暮年破戒呢?

沈先生立雪徐门的想法由来已久。但是想法归想法,沈先生一直不敢明言。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旦我爷爷拒绝,活棋便生生下死了。后来代为出面的是王贶甫、朱仲华、陶冶公“三驾马车”。据沈先生自己的说法,这三位老前辈去之前也是瞒着他的,他们心里也没底,独怕碰壁。后来事情办成了,才兴冲冲跑到学校告知他。爷爷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硬头颈”“劝勿进”,这三位老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话,让他突然转了念头?

说是师傅徒弟,沈先生的字倒是跟我爷爷的一点也勿像。这话沙孟海也讲过,他说:“上海有个王蘧常,写的字不像他老师沈寐叟。会稽沈定庵师从徐生翁,作品亦难见生翁的痕迹。”

我学书画,不欲专从碑帖古画中寻求资粮,笔法材料多数还是从各种事物中若木工之运斤,泥水工之垩壁,石工之锤石,或诗歌、音乐及自然间一切动静物中取得之。有人问我学何种碑帖图画,我无以举拟。其实我习涂抹数十年,皆自造意,未尝师过一人,宗过一家。我的书画以欲自造,故不做临摹工夫,有时也走入歧途,乃至自觉不知已费去多少年月,迄今尚未有艾。我的书画要避免取巧,要笔少而意足,又要出诸自然,所以有时作一帧画,写一幅字,要换上多少纸,若冶金之一铸而就者极罕。因此我的书画不能多作,人讥笨伯,我亦首肯。我学书画,始终在学造我的书画,能否达到:鹄的是一。

——徐生翁

沈先生曾经跟记者讲过一桩事情。抗战胜利第二年,他从湛江孑然一身逃难回到绍兴,特意带了两幅作品去看望我爷爷,这两幅作品是早年我爷爷送给他父亲华山先生的。颠沛流离中,凡百身外之物都散失,一家七口也独余其一人,这两幅字画能留下实在要算大头天话。展开来看,我爷爷却说勿好勿好——我给你换。沈先生内心万般不舍,于他,这两幅字画已不单是字画,而是劫后余生的一点念想。但作为小辈又勿好拂老人的意,最终自然只能放落字画,怏怏而归。等到下次再去,我爷爷果真给了他两幅新作:一张画的梅,另一张写的是陶渊明那首“种豆南山下”。

那收回的旧的两幅呢?烧了。

烧了?烧了。

祖父大半辈子累于家室,我后来读到他寄至上海的信,仿佛秦桧召岳飞的十二道金牌,每一封都在催逼:三哥吉期临近聘礼待办,弟妹学费要缴,小妹牙痛得看,七弟学校要做大衣要买英文书,各式人情世故皆大于债,而物价总在涨,已接力的二哥六弟预支了薪水,却总还是不够开销。

到得晚年,子女都有了出路,自己被省文史馆聘为馆员,每月可领津贴六十元,节头年尾统战部还会送上几块慰问金。总算再也勿用为生计忧心了,爷爷却像是魔怔了。

按我娘娘的说法,老东西是前世作孽,越老越“变死”。借口耳聋,闭门杜客,连家人也不理不睬。年岁大了耳聋最正常,我娘娘却说老死尸是装的。想耳根清净时,铜锣震天也听勿到,要紧关头——侬讲伊一句闲话试试——耳朵煞骨洞亮。整日关在房间里,说是写字,却“写了撕,撕了写”,仿佛跟纸墨结上了仇。我娘娘次日一早进去,总是满地狼藉。老东西最是见勿得自己的字画,遇上了挖骨脑髓都想要归来,要归来干吗,毁尸灭迹——不是撕毁就是烧掉。那些年家里人时常能看见他蹲在堂前一只破搪瓷脸盆面前烧,乌面灶司的,没人劝得进。

老店王怎么入的魔?要我看,应该就是从“复姓为徐”起头的。以前与朋友品书论画,老店王总是讲“出处”、究“来历”。舌头没骨头,涂抹数十年,忽然话锋一转,说是“熟易生难,巧易拙难”,要“自造”,要“笔笔脱尽碑帖”。爷爷给朋友写信:“吾姓固是徐,岂可久假?”又说:“吾书吾自乐耳,讵必人知?”现在回过头再看,这两句话其实是一句话。

剔骨还父、割肉归母——晚年的爷爷总让我想到《封神榜》里那个六亲勿认的混世哪吒。

那段时间,为防老东西闷出毛病,我娘娘时不时会差他出门去办些有要无紧的事体。爷爷出去了,总是整半日勿见归来。娘娘必得再差我或弟弟出去找寻。两蛮汉在当街角力,爷爷围观得津津有味。脚划船从桥洞下过去,爷爷看得痴痴呆呆。府山上两棵半枯的古柏,泥水工用泥夹垩一堵墙,也能让他停驻半天。至于娘娘差他办的事,自然还得我或弟弟再行代劳。

祖父晚年闭门造车,凡俗不识,却也有零星知音。上海的邓散木慕名来绍兴拜访,祖父示以书幅,邓散木看得莫名其妙,隔日拿给他的老师萧蜕庵看,萧蜕庵却拍案叫绝,认为是天人运化之笔。黄宾虹看了祖父书画后,评价说:“以书法入画,其晚年所作画,萧疏淡远,虽寥寥几笔,而气韵生动,乃八大山人、徐青藤、倪迂一派风格,为我所拜倒。”其后又专门委托张慕槎上门,转达荐贤出山的意愿,祖父婉谢,答说:“我老啰,活不了几年了。”那一年祖父八十岁。

到得一九六三年冬天,在为越王台新立的木刻勾践像题写“卧薪尝胆”后,祖父患上了重感冒,此后慢性肾病、痔疮等旧症并发,病势日重。挨到次年一月初,祖父去世。临终前,环顾满堂孝子孝孙,老店王嘴里喃喃,似有交代。我爹爹把耳朵贴到伊嘴边,祖父再喃喃一句,最后那口气塌了下去。

爷爷一死,就有人来将他的书房贴了封条。等出殡之后,又有一帮人上门来搬他的书画、书籍,足足装了有三大箱。箱子出门时,有人还问了句:“要不要开个收据?”家里不知是谁回答:“不用不用。”过了些时日,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里人在堂前用一些小本子发煤炉。我上前一看,这不是爷爷的小本子吗?我知道爷爷平时读书,都会将喜欢的诗句、对联摘抄下来,用的就是这种他自己装订的黄色小本。看看煤饼炉边还有很高一沓,我就顺手抓了四本。沙孟海说我爷爷“晚年短札随手写记,拙而不矫,望之类敦煌碎纸,难得”,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本子。

许多年后,我爹爹大限将至,病榻前忽然跟我提起一桩旧事。“你知道你爷爷临终时讲了什么吗?”我自然勿晓得。父亲告诉我说,祖父弥留之际,最后喃喃的那句话是:“呆子孙,呆子孙。”

原刊责编    马天牧

【作者简介】斯继东,1973年生,浙江绍兴人。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曾获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现为绍兴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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