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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空逝,岁月留痕

2021-02-06闻一

读书 2021年2期
关键词:外宾工业化商店

闻一

在我研究苏联史的经历和记忆里,苏联的工业化问题始终是衡量苏联历史进程得失成败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议题。在有关苏联的一系列论文中,衡量和评估“工业化”的标准有三:一是以斯大林为首的政治局是如何决定“工业化”的方针和具体措施的;二是苏联共产党领导人是如何因“工业化”的决策相异,而分化成生死相抗的两派的;三是“工业化”问题始终纠结在是以“重工业”还是“轻工业”为国家发展核心的问题之上。

上述三个问题都集中在政治领域,都是以意识形态的正确与否为标准。我们这一代人似乎很少,甚至没有从经济的角度、社会民生的角度、国家未来前途的角度仔细研究过苏联的“工业化”。而对于斯大林所极力倡导并推行的“直接工业化”的资金来源问题,人们一直深信斯大林的决断:“农业的全盘集体化”是“工业化”的主要资金来源,“直接工业化”和“农业全盘集体化”是苏联在极短的几个“五年计划”的时间里,超越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上百年的工业化历程,迅速赶上并超越他们的快捷之途,是苏联前进的万无一失的两条屹立不倒的腿。

总之,在研究苏联的“工业化”问题上,我们有政治上的宏观判断,却缺少细微深层分析的个案。而《苏联的外宾商店:为了工业化所需的黄金》(以下简称“《外宾商店》”)一书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从微观上,从经济、民生和国家未来的视角上,重新认识苏联的“工业化”,并展示出一个比较接近历史真相的图景。

《外宾商店》在读者面前展开的是一幅宏大的,但令人触目惊心的“工业化”图景。书里轻描淡写地点出了苏联领导人在“工业化”问题上的分歧和争斗,没有从“意识形态”的分歧来解读“工业化”问题,更没有越出“资金”问题,而对“工业化”做出政治上的终极结论。这本书主题上讲述“工业化”资金来源问题,实质上给苏联“工业化”问题研究者和愿意了解这种“工业化”真相的普通读者提供了一个能真正深入了解和研究苏联“工业化”问题的个案与范本。可以说,《外宾商店》是舞台上的一张大幕,作者奥索金娜拉开这张大幕,向人们展示的是苏联工业化的全景式“秘境”。

《外宾商店》从三个方面揭示了“工业化”资金问题的实质,一是“工业化”的资金不是来源于农业的积累,而是靠向西方国家举借外债;二是外债的保证是俄国国库的黄金储备和征购居民保存的黄金私产;三是“疯狂的出口”造成的黄金的锐减和外债高筑形成的“不断的还债”成为“工业化”时期的怪圈。

苏联的“工业化”并不始于一九三一年,早在一九二四年就开始了。对于“工业化”的设想,斯大林是有很成熟的考虑的。我在《俄罗斯通史(1917—1991)》里曾经写过,斯大林“主要考虑的是三点:一是不建新工厂,把有限的资金用于迅速恢复军工生产;二是不在边界一线建设工厂,以免战争的破坏;三是在大后方布置企业以为备战之需”。斯大林的这种考虑既是为了新生苏维埃的安全,也是因为苏维埃的口袋里没有钱,“工业化”的资金严重短缺。为此,斯大林曾数次警告莫洛托夫,要他“做出坚决保证,即不经政治局批准不得在这一时期兴建任何一个全苏规模的工厂”。

这一时期,“工业化”的资金全部用的是沙俄时代的国家库存黄金和十月革命后从寺院与贵族家庭中查没来的黄金及其制品。《外宾商店》提供了这方面准确的数字。正是将这些黄金“出口”,苏联才得以购买到“工业化”所需的设备、技术以及引进相关的技术人员。美国是被苏联当局认可的引进设备、技术和人员最早的国家,于是,苏维埃的黄金首先是流向了美国,美国成了苏联“工业化”最早依靠的国家。正如《外宾商店》所揭示的,到了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进口支出,也就是“黄金输出”高出支出收入,即高出设备、技术和人员输入一亿七千一百万卢布黄金。这是个很可怕的数字,其下所掩饰的正是新生的苏维埃所面临的巨大困境和风险:苏联领导人所确认并寄最大希望的资金来源—谷物(农业)生产严重萎缩,谷物出口价格下落了三分之二,农业经济处于崩溃边缘。此外,国家最大的另两个出口资源—木材和石油的世界市场价格也大幅度下降,这首先是席卷美国的经济危机所造成的影响。

因此,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被奥索金娜形容为是“疯狂的进口”年!由这年开始,“进口”逐年疯狂增加,出口逐年疯狂减少。于是,用以购买“工业化”所需设备、技术和雇用人员的投入也疯狂增加,而随之苏联的外债猛增。这种情况到一九三一年恶化到了顶峰。在《外宾商店》里是这样描述的:“出口以现金计算,进口依赖贷款,国家慢慢坠入了债务深渊。”苏联库存的黄金和新开采的黄金都到了危险的低位数。国家不得不在“工业化”资金问题上寻找新的出路,做出新的決策。在《外宾商店》中,奥索金娜指出,政策上的最大变化就是,苏联对外贸易伙伴的换人,德国替代美国成为苏联的主要债权人。这就是说,主要从德国进口先进的技术设备,引进德国的专家,而俄罗斯黄金也就从苏联大量地流入德国。德国成了苏联“工业化”不可舍弃的支持者和盟友。苏联对德国的依靠,苏联黄金潮水般涌入德国国库,以及由此产生的苏德之间密切的经济合作与政治关系一直延续到希特勒对苏联的不宣而战,德国人的炮弹炸停了运往德国的满载物资的火车。

随着这一政策的变化,“黄金”问题不仅成为苏联对外贸易中的关键,而且成了苏联“工业化”能否继续生存和发展下去的核心所在。《外宾商店》引用的数字证实了这一点:“一九三0年,苏联从德国的进口达二亿五千一百万卢布,逆差四千五百万卢布。在一九三一年‘进口疯狂最严重的时期,苏联在德国购买了超过四亿卢布的商品(是从美国进口量的两倍多),而苏联对德国的贸易逆差达到了极大的规模—超过二亿八千万卢布。”“外宾商店”是为解决黄金资源不足而由苏联官方兴办的,最初是设想从来苏联的“外宾”—设备工程技术人员、引进专家、港口停泊的船员身上收取硬通货,也就是说从外国人的口袋掏苏联“工业化”所需的资金,其后由于黄金缺口的扩大,“外宾商店”不得不向苏联公民开放,也就是说要从普通老百姓口袋掏“工业化”的资金。“外宾商店”经营方向的这种转变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也不意味着国家考虑到了民生的艰难而要采取惠及普通人的措施。奥索金娜认为,这正是最初专为外国人服务的“外宾商店”转向对苏联公民有限开放的原因,是即将发生“工业化”的资金链断裂的危险征兆。

所谓对苏联公民的有限开放,可以用奥索金娜在书中的一句话来描述:“没有黄金,请走开,有黄金,欢迎购物。”当我们今天看待这个“外宾商店”时,似乎不能忘记开办外宾商店及其大门向普通公民打开的时代背景。那时,是苏联正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是宣称计划经济优越并将战胜市场经济的时期,是苏联以自己的“工业化”向全世界展示社会主义制度优越于西方国家资本主义制度的时代,是苏联宣布要在两三个“五年计划”的时间里“赶英超美”的时期。所以,国家垄断,硬性计划指标,主要工业产品和实物的凭证供应是那个时代的特色, 要求意识形态的统一是一切行动的指针和道德准则,而“外宾商店”及其对持有黄金的公民的开放是违背这些准则和标准的,是一种无序、相悖的行动。但苏联当局仍然高调利用“外宾商店”这一矛盾的产物,可见这时外汇(黄金)资源短缺和外贸逆差严重到了多么危险的程度,苏联三十年代的“工业化”进程是多么的艰难,所面临的困难和危机是多么的严重。“外宾商店”在矛盾中运行,既要维护长远道德准则,又需顾及眼下利益所需。不过,“外宾商店”以及随之采取的一系列“经济自由”措施,为苏联征集到了相当数量的供进出口所需的黄金,正是从这些黄金起步,苏联的“工业化”度过了最危急的时期,保证了从三十年代的“直接工业化”向“工业全面国防化、军事化”国策的转向。此外,“外宾商店”在用黄金结算对本国公民做买卖时,计价是不平等的,“外宾商店”的黄金收入价是很低的,而卖出价又大大高于收入价,所以,奥索金娜把“从公民口袋里掏钱”形容为是一种剥夺。

苏联的“外宾商店”存在五年的活动还证明了一件事:三十年代,苏联政府几乎将所有的外汇(黄金)储备用于购买“工业化”所需的设备、技术和原材料,对于公民的生活改善并无实质性的帮助。但是,天灾人祸所造成的农业经济衰减和席卷大片地区的大饥荒,也对“外宾商店”的存在和活动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外宾商店”的有限开放本来是为“有黄金的公民”提供方便的,但在三十年代的饥荒困难时期,“外宾商店”也不得不进口苏联急需的食品和轻工业产品。奥索金娜在书中记述了大饥荒与“外宾商店”的微妙关系以及当局应对灾荒的措施:“随着大饥荒的爆发,在外宾商店最缺的商品就是面粉—人们成袋地买走面粉,外宾商店时常断货。外宾商店一九三三年的计划进口量最大—达到了一千万卢布,但面粉不在其列。而当时苏联还在向西方市场倾销谷物,在进口计划下仅仅在‘糁的名目下采购了少量大米。在一九三三年的进口计划中,以肉类和动物油脂为主,粮食进口只占16%。”《外宾商店》中所引用的数字表明,在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疯狂进口”时期内,苏联的“工业化”进程一度几乎全部集中在与黄金外汇密切相连的两个领域之中,一个是黄金开采工业本身,另一个就是生意兴隆、蓬勃发展的“外宾商店”。

“外宾商店”存在的五年虽然给国家收集到了必要的外汇(黄金),但它对苏联普通人社会生活的影响却要大得多,深刻得多。首先,“外宾商店”在“平等、公正的社会主义”体制内人为造出了一个“不平等、不公正”的“特区”。在这个“特区”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是共存的。其次,无产阶级的原则不再在其内起作用,主导的、发挥核心力量的是金钱,是国家急需的以黄金为标志的“工业化”外汇。再次,在这个矛盾的“特区”内,人不再有阶级属性,黄金赋予其拥有者以普通公民不可能有的特权。最后,“外宾商店”这条线上的掌控黄金外汇大权的权贵人士演变成从内部毁坏苏联社会主义大厦的蛀虫。

从《外宾商店》的一系列数字来看,在“工业化”资金来源决策问题上,当时的苏联领导人有着严重的失误。一是,他们对苏联的国情并不真正了解,误认为“工业化”的资金可以“自筹”,尤其是对农业发展的判断有着极为严重的误差,因而采取的是不符合农村实情和农民所需的激进措施。二是,他们对当时国际形势的误判,认为在席卷西方世界的经济危机中,曾经的工业化强国都将日暮西山,即将灭亡,唯有苏联的“工业化”将造就一个新乾坤。但是,结果并非如此,苏联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先后从美国、德国和欧洲一系列国家进口技术、设备,引进专家。三是,他们对经济发展模式的误判,认为“市场经济”是绝对的死胡同,而“计划经济”是蒸蒸日上、岁岁繁荣的治国良策,并且从不愿意去正视面临的大饥荒、危险处境并采取实际的改善与拯救措施。在陷入危境之中时,又决策将西方技术与计划经济糅为一体,判断这种相结合的办法能够创造繁荣的奇迹。四是,他们对苏联“工业化”速度和成果的误判,认为苏联的“工业化”将会在两三个“五年计划”内完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強国苏联指日可待。“赶英超美”是苏联“工业化”时期具有象征意义的典型口号,它既显示了苏联“工业化”的伟大目标和雄心壮志,但也暴露出这个“工业化”的漏洞和缺陷。这里误判的核心是速度和结果,他们认为速度和结果都是人为力量可以创造的,而现实是苏联“工业化”的速度和结果与领导人的决策都相距甚远。五是,他们误判了民心、民情、民况在“工业化”进程中的决定性力量,认为“民心、民情、民况”是可控的,没有将其作为“工业化”的基础和最终目的来对待。

《外宾商店》是个案,它所揭示的只是苏联“工业化”进程中的一个方面,所讲述的正是黄金作为“工业化”资金以及与之密切相连的苏联“民心、民情、民况”的那个部分。《外宾商店》只是深入认识苏联“工业化”问题的一把钥匙,但它却无法成为解开苏联“工业化”全部秘密的锁钥。与“工业化”密切相关的还有一些关键问题,比如,抛售黄金的高层决策、机制与过程,黄金流入西方国家,尤其是德国的决策和执行情况,在“疯狂年代”里,苏德关系又是怎样在“黄金”的基础上深入和扩大,怎样深刻影响苏联的“工业化”的。又比如,在这一进程中,特权阶层的形成、发展及其对“工业化”以及随之而来的全国范围内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影响究竟有多大,等等。这些问题在《外宾商店》中几乎都涉及了,但是她只是用具体的数字列出了这一系列事件的结果,而过程并没有深入探讨。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外宾商店》该做的事。事实上,《外宾商店》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把愿意深入到苏联“工业化”这个领域的人引进了一个新天地。而这个新天地的深入发掘和探索已不是奥索金娜要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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