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苦盏买书记
2021-02-06罗丰
罗丰
日常烦乱的生活遮蔽了我们,侵占了我们全部的空间。有时间,我们有机会,要去遥远的地方放松一下,中亚是个不错的地方。友人朱玉麒曾经用诗一般的语言告诉我们:
其实有很多的理由来这里。
来了,
却发现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该来这里。
因为这是鲜花盛开的季节!
没有理由也要去。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有这般豪言。我却没有这样的准备,遇到趣事是意外的收获。
这次我们去的是塔吉克斯坦。
六月底的中亚,是鲜花和瓜果的世界。苦盏(khojand)的樱桃非常有名,它是塔吉克斯坦的第二大城市,也是整个塔吉克斯坦最富庶的地方。不过,看到最多的仍然是竖立在街边的拉赫蒙总统的画像,印象最深的则是一次购书事件。
早晨九点前后,在好客的主人的精心安排下,我们一行乘着一辆旅行车,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家私人博物馆。说是博物馆,还不如说是一处民宿来得更准确。主人叫努孜姆江,个子不高,长着一双狡黠的眼睛,炯炯有神,据说是一个蛋糕商人。院子很大,长满了果树,热情的主人先带我们参观了他的院落。院子里面放着上世纪初的大轮木车,还有一道水渠,水的来源则是井。靠西面的房间,放着他的收藏。房子不太大,有里外两间。靠外的一间四壁全是货架,放的是常见的民俗用品,有一些农具,生活用品如油灯、熨斗、地毯、小的铁器等,对这些东西我们兴趣不大。里屋铺着地毯,是他放珍贵物品的地方,有一些书籍,大概都是宗教类的,阿拉伯文、波斯文的。一行人中能看懂这些书籍的只有王一丹一人。
我们还在端详外屋的农具,忽听王一丹在呼唤某人,原来王一丹想买放在柜子顶上的一叠文献。我们队伍里有一位谈判能手,虽然这还有异议,但有几次交易和议价他都侥幸成功了。他的名字这里就不方便说了,姑且以F 君称之。进到屋中,F 君在谈价格。主人开口要八千元,F 君从两千谈起,请王一丹来翻译。聪明的商人,一看有生意来了,便非常热情,介绍这部书如何难得。主人五百元、五百元地降,F 君也投桃报李,五百、五百地加。主人很快便降到了六千,F 君也加到了四千。这时,好心的当地翻译一看这样谈无望成交,便自告奋勇加入谈判的行列。他用流畅的塔吉克语和主人说了起来。他有志在必得的气概,两人正襟危坐,F 君便退缩到一旁,也不用王一丹翻译。此后主人再一次报价,王一丹的脸色变了,F 君急忙询问。她说主人涨价到了一万块,翻译急忙据理力争。又是一段双方的交流,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我们也听不懂。王一丹翻译道:“没有一万元,这本书不会归他。”翻译觉得这事搞砸了,有点不好意思。一丹也有点着急,希望F 君能重新接手。F 君又坐回主人的对面,主人坚持说一万元。
F君马上告诉他:“如果重新谈,只能从原来的基础谈起。”
他说:“那么八千。”主动权似乎又回到了F 君的手里。
“四千已经出到顶了,再高我们会放弃。”F君用重浊而缓慢的声音告诉他。
“那么六千吧。”他有点沮丧,默然沉思了一会儿说。
F君对他说:“鉴于你出尔反尔,不大合乎规矩,四千元是我们可以成交的价格。”
主人一脸紧绷,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一会儿,又低头思索。只见F 君意志坚决,似乎没有什么回旋余地。又是一阵沉默,忽然,他飞快起身,伸出手来,紧紧握住F 君的手,脸上充满喜悦。
“成交。”F 君高兴地回头对王一丹说。而一丹却一脸茫然,有点不知所措。刚才还阴云密布,现在主人却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听说成交,大家都有点不敢相信。朱玉麒后来告诉我,他觉得讨价还价时场面有点尴尬,不忍再看下去,到院子里面去了。我们都是好人,有这种感觉的人不止他一位,我也是。
院子里的长桌上,主人抱来了大西瓜,庆祝生意做成。吃完瓜之后,主人一定要留我们吃饭。很快丸子肉汤和蛋糕、面包都端了上来。我们开玩笑,不大丰盛的午餐,完全是这单生意的副产品。
这样的讲价过程虽然十分惊险有趣,但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毕竟有点难堪,让人羞于启齿。虽然是好朋友,但是我对他的这种做法却不以为然,说难听点儿,叫有辱斯文。我们经常一起旅行,这样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大概也不是最后一次。想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说说我们大家的看法。我便以没有一同来的朋友的说法作为引子,向他转述了大家的看法。
这位朋友的讲价策略堪称经典,原来北京大学东门有一排旧书店、旧书摊。一日,逛书摊,他拿起旧书一本问价,摊主曰三十五元。他告诉摊主,此书难得,颇有价值,三十五元太少,货高价低,应该卖五十元,并真的以五十元易之。这样哄抬物价的做法,闻者为之侧目,使人觉得来到君子国。这么好的东西,这么低价格,不好意思呀!应该加价以求。君子国的卖家当然也有说法,摊主显然不知道。他虽有《镜花缘》中君子國好让不争的讲价风范,但对囊中羞涩的区区一介书生来说,只是徒增愤怒。我们对讨价还价的看法,虽不至如此高尚,但也不能对有人皮厚胆大、心如磐石、一口咬定的低价置若罔闻。虽然这些看法也经常被人开玩笑地提起,但是第一次有人正式跟F 君说,马上引起他的不安。晚餐之后,F 君尤为知趣,匆匆离开饭桌。本来每天饭后是大家一块儿聊天的时间,我想,显然是有关讲价的议论引起了他的不快。
这天半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累了一天的我们,伴着雨声,大家睡了一个安稳觉。
宾馆的早餐是七点,我按点进入餐厅时,发现F 君已经在那里了。看神情,他可能没睡好。果然,夜里风雨交加吹得玻璃哗哗作响,他半夜醒来之后再没睡着。为了缓解昨天的尴尬,我轻描淡写地旧事重提。F君却非常认真地告诉我,夜半风雨,他辗转反侧,不能再入睡,认真思考了我们的议论,觉得有必要说一说他的真实想法。
据F君说,消费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冲动性消费,这类消费的特点是,曾经见过这个东西,突然间,在另一个地方再次看见,上次由于种种原因没买到,所以这次会果断购买。另外一类就是目的性消费,人们会按照自己既定的目标寻找标的物。但是这两类消费并不矛盾,虽然有人会有比较强的目的性,但是发现一个新的东西,他比较心仪,也会冲动性消费。对古董的购买,却是这两者的结合。既有目的性的购买,也会有冲动性的入手。虽然前者蓄谋已久,但却往往不能如愿以偿,所以偶尔的惊喜才是常态。王一丹购书显然是目的性加冲动性的消费。
议价对于买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之久矣。有交易,就有讲价,尤其是对一些不能明码标价的东西,古董更是这样。甚至可以说,没有议价就没有交易,对古董商来说,议价是交易可能性的开始。古董商喜欢有人讨价还价,这样他才算遇到了内行。而不是上来之后像韩康那样口不二价,他说多少钱,你就出多少,这样反而让人内心不安。马上交易的结果有两种,其一,他报的价格低了,交易之后在行内称为捡漏,除了懊悔之外,他还能得到什么?另外则是,遇到外行,更会加大交易的风险。虽然古董行业的规矩一般是不能退货,但遇到行外之人,有良商家往往例外。买家自觉上当,卖家退货还钱,主客大窘,不欢而散,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而内行,只能自认打眼,愿赌认输。所以,真正的古董商是行家卖行家、行家买行家。有时,你来我往,锱铢必较,高潮时其过程臻于化境。所以一般的古董店老板并不热衷介绍他的东西,这就是说,懂的人不介绍他也明白,不懂的人即便你介绍再多,他也是不懂。冷漠是这些人的一般状态,他们都是一帮自视甚高的家伙,都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一味的热情,如遇故旧,才显得莫名其妙。你买不买,一进店,他就估摸个八九分,他会根据你所看的东西来估摸你的实力和段位。拥进一帮人,东问西问,对着古董指指点点,其中一个人是有最终决定权的,其他人是参谋,是请来掌眼的。这一位便是老板。单独一人或只有两三人进来的,是游客或者藏家。规矩是,他可询价,你可出价,他再还价。如果还价之后老板同意卖,还价者一定要购买,不得反悔。求购者反悔的话,这是破坏规矩。但可以反复议价,直到找到买卖双方的契合点,便可成交。经年累月的经验积累,方才能找到最佳的平衡。没什么诀窍,除了个人的领悟能力之外,一切就交给时间了。
F君称,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在博物馆工作,收购文物可以说是本行。古董行里的人,大多瞧不起体制内的博物馆工作人员,即所谓的专家。认为这些人只有一些理论上的知识,看东西的眼力却不行,常常会拿真的东西当假的,或以假当真。当然,说得或许没错,毕竟不是自己出真金白银。平心而论,假的东西当真的机会却不多。因为多说假的,最多只会把得到真东西的机会放过。替公家收东西,说它假最多是馆里不要,而收到假东西却是要负责任的。
F君说他所在的博物馆规模不大,东西却不少,这都是拜地利所赐,当地是一个文物重镇。大的博物馆专业分工明确,懂青铜的不一定懂瓷器,知道陶瓷的对字画却比较陌生,优点是专精;小的博物馆却要什么都懂,从青铜、陶瓷到竹木牙雕,接触面比较宽,缺点是不那么精通。在讲价方面,大博物馆资金充沛,专家也有一掷千金的气魄;小博物馆经费拮据,收文物也要思来想去,瞻前顾后。一般的看法是当地博物馆的文物资源比较多,收购容易。这应该指的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从八十年代开始,经济大潮席卷全国,穷乡僻壤的人也知道文物的珍贵,有一件小东西也幻想价值连城。其结果是小博物馆东西更难收到。譬如说,一个人得到一件文物,先要拿到通都大邑的博物馆去询价。大博物馆不收的东西,再拿到各类古玩店。这些地方转了一大圈都不要,才会再拿到小博物馆来。多少人都出过价的东西,到你手里,行话叫过过多少手,讨价还价不可避免。你出的价格只能合适,少了人家不会卖,高了显然你是冤大头。考验你眼力的时间到了,看你议价本领如何也在此时。说实在的,这是对心智和能力的严峻考验。F 君说:“经过这样多次的反复训练,即使愚笨如我,在议价方面也是基本过关的。”而且他收过的许多东西,不但是藏品,有些还是有文物级别的展品。
讨价还价,总的说来也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就拿前一天的交易来说,我给的是一个合理的价格。不能用当下中国的物价来衡量,我们大体了解当地的物价水平。经过九十年代的大清洗事件以后,塔吉克斯坦的文物遭到很大的破坏,书籍被焚烧,这些书是劫后余生。苦盏是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虽然有一些游客,但能买古董的人却很少。即使有些人对古董有一点兴趣,能懂波斯文的则是百不遇一,懂波斯文的中国游客能到这里的是多少万分之一。可以肯定,这位古董商遇到我们,是多少年来唯一的中国买家。在当地,懂的人肯定也是有,但没人能出到我们这个价位,这个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用现代俗语来说,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没有人会吃虧,尤其是商人。古董行里有一句行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北京到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千万别再纠结了。”
慢慢地,我好像被他的歪理邪说给说服了,F 君也如释重负。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才陆续来到餐厅。看我们说得热火朝天,“在聊什么?这么热闹”。我们对视,相互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经过千辛万苦,这部书才得以过关涉卡回到王一丹的手里,直到写这篇短文时我才又见到它。这部书是一个写本,据王一丹说,是苏菲派神秘主义的诗集,结尾处写着书写时间,在伊斯兰历一二八六年,换算成公历是一八六九至一八七0年。精装,封面由小牛皮制成,中央有长方形黑底边框,中有三片凸起黄色菱形压花图案,中间大,上下小。两侧每边各绘制四朵莲花,左正,右倒。这些图案,都是波斯艺术中常见的装饰纹样。内文用的是中亚生产的桑皮纸,这种纸经过压光处理,表面非常光滑。内文书写得十分讲究,分段标题用红色朱砂,正文用墨水,共有三百四十多叶。
诗歌、友情与美酒在波斯文学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波斯诗人哈菲兹有诗云:
三两知己,两坛佳酿。
一卷诗书,如茵荒原,片刻闲暇。
给我来世今生,我也不愿错过这段时光。
(出自《哈菲兹抒情诗全集》第五三九节,王一丹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