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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曾是两乡

2021-02-04陈曦

儿童文学选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思念意象月亮

陈曦

穿越光阴的介质,我们若怀着一颗审美的心灵在诗词里漫步,会发觉总有一抹清辉洒在心头。千秋共此时,举头望,便会看到那一轮温柔的月,那是温暖过太白的月亮,慰藉过东坡的月亮,也是我们的月亮。因为月,此刻,便容纳了今古,当下就是永恒。

蕴相思:夜夜减清辉

记得刚上初中的时候,电教设备开始进入课堂。老师讲公开课,教室里关了灯,拉上厚厚的窗帘,静谧的氛围中,大家不自觉地连声音都放轻了。当幕布亮起,晃动的海面上一轮皎洁的月升起,音响里一首动人的钢琴曲倾泻而出,瞬间,人便醉了。那是我们第一次上这样的语文课,老师讲的是苏轼的《水调歌头》,那首曲子是《明月千里寄相思》。

那是月这个意象第一次这么生动地走进我的心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伴随着那莹莹的白、海面上晃动的倒影和那婉转的旋律一同浸入了情感的深处。明月,寄相思。

之后很多年,直到现在,我依旧会常常在思念一个人、一段往事,抑或一些旧时光时想到月亮,那永恒的情感的使者,其实一直高悬于每位中国人的心头。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语文教师,我也要给孩子们讲《水调歌头》了。深夜备课时,特意拉开窗帘,让月光洒进窗,那时秋的脚步还未踱来,但夏夜的月同样以柔情把一切抱在怀里。凭窗而立,遥望那皎洁的光轮,轻轻吟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天上的宫阙,地上的人间,空间的转换只能借助于想象的翅膀,是呀,寂寞中,今夕是何年?忽然就思念起友人,经年不见,没想到一轮月、一首诗,竟倒流了时光。

我的初中在一个小城度过,城市小,校园小,操场也小,现在回忆起来,连教室前那枫树的树叶都是红红的、小小的,着实可爱。因为体育中考的临近,我们每天都要“拉练”,一个小时的时间,全体初三学生就绕着学校跑,穿过村落、商铺,越过男女老少,一口气地跑,直到长长的队伍蜿蜒回学校的大门。从小瘦小的我,经受不起这么大强度的跑步,每每都是在后半段就被老师特许坐着自行车回去了,骑车载我的就是沫寒。这个听着非常“小说”的名字是真名,一别多年,他的样貌早已模糊,但这个名字却牢牢镶嵌在我的脑海里。

在沫寒的建议下,我开始早早起床,在深秋的清晨慢跑于师院的跑道上,每每跑得周身热气腾腾,然后对上好友那双弯弯的笑眼。少年时的友情纯粹而坚固,似乎只剩下陪伴这最为天真的形式了。从秋跑到冬,同样的时间,天却亮得晚了,每每都是月还挂在中天,我们就已经在操场集合,借着微弱的月光跑,白色的哈气与月色遥相辉映,暗转了流年。

那时候未留意头顶的月,只一味跑,直到中考结束,分别在即,还以为只是寻常挥手,没想到慢慢地就淡了消息,一去十数年。直到站在窗前,再看那月,唯有一句祝愿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很多时候,一段陪伴便可换来久久的思念,恍然想起,还是满心的喜欢,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个月华减却的夜晚。

写完这段文字的时候,也是料峭的寒夜,窗外还是无言的月,忽然就想起了“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所谓明月千里,不过是相思一瞬。

寄乡愁:月是故乡明

我是一个对故乡极其痴恋的人,我念旧,更念情。时至今日我还会想起童年时,坐在姥姥的三轮车后面,裹着厚大衣往家走的情景。姥姥有一把用不完的好嗓子,唱歌清亮,动听。她总是一边骑车一边轻轻地唱“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一起走”,这样唱着唱着,我便在月光下入了眠,一片温柔。记忆里回荡着姥姥的歌声,举头望,才发觉月满盈盈如水,层层清波泻落。

我想不光是我,有谁不是在李白的诗中第一次将明月与故乡联系在一起的呢?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我们便开始含混不清地背诵《静夜思》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与“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一同映入我们脑海的最初的语言,是我们第一次在意象里,抚摸我们厚重又温情的文化与传统,那么自然,又是那么诗意的、生动的中国。

这好诗呀,非得衔在嘴里久久咂摸,否则难得其味。忽然有那么一天,午夜梦回,就想起童年住在姥姥家,月光打过窗棂,斜铺在石板地面上,明晃晃。这句诗就在那一刻闯了进来。“举头望明月”,抬起头,仰觀那一轮月;“低头思故乡”,低下头,俯察自己的心。地上霜与天上月,这俯仰之间,心便明了,那月不正是精神的原乡吗?澄澈、高远、皎洁无瑕。“思故乡”三字,实在是诗仙留给我们的精神密码,关乎人生的终极况味,关乎我们心灵的来处与最终的归宿。想要回到月亮上去,就要活得轻盈啊。

我对家乡最强烈的思念,是在甘肃定西那座荒凉的大山上。《牡丹亭》中写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我在苍山之上曾感慨:“不到高原,不懂月冷长空。”

支教那一年是我离家时间最长的一次,山是苍凉的黄土山,学生是淳朴的山里娃,对我来说那是一段非常艰苦却万分美好的时光。如果不是一年级小朋友高声的朗诵,如果不是那“近在咫尺”的冷月繁星,故乡不会那样强烈地幻化成浓烈至深的思念。

早晨四五点,远处的孩子们就已经陆续从家里出来了,他们要翻越一座座的山,到我们所在的唯一一个跨初中的希望学校学习。不知道是哪位老师给孩子们留下的好习惯,或许是为了让小朋友在路上给自己以鼓励吧,他们会一边背诵刚学的古诗一边爬山,路上遇到自己的同学,不同的声音便会汇入其中,清脆地回荡在山里。每每孩子们经过我们所在的小院时,已经是三五成群了,我也会在孩子们的朗读声中跨出院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记得很清楚,那天一年级的小娃娃们高声背着“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我忽而怔住,被一种情绪深深熏染。课本里只选了这四句,孩子们反复地背着,而我却小声喃喃后面的句子:“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似乎是与血脉里的那份祖辈们传承下来的情绪产生了共鸣,一个月的意象,便牵扯了全部的精神,我从没有过像那一天一样深深地思念着故乡,那个曾经只是一个符号的存在,就这样鲜活起来,引人惆怅。

当天晚上,备好转天的课已经是夜色沉沉,我裹着表哥特意借给我的军大衣,走在回小院的路上。抬头去寻,果见那月,清冷耀目地悬着,漫天星河如钻的海,零下二十多度,无风,我就这样静默地站在山上,独对那星月,“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那月以一种极明亮的姿态,将我涉渡回故乡,那一刻终于体会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月,寄托着乡愁的月,千百年来照耀过多少远行的游子,让他们以凝视的目光,轻抚那颗思乡之心。

抒性情:今月曾经照古人

作为意象的月,之所以令人难忘,是因为它观照着每一代华夏子孙的性情。它是愁的化形:“阶上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它是清幽的寄托:“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它更是境界的展现:“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所以,理解了月,我们便了解了古人,了解了我们自己。

当我们乘着诗词的舟楫在时光的河流中溯流而上,当那纸张翰墨的小船停驻于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的夜,苏子的身影便现于眼前。贬谪之后的苏东坡,在低矮的房屋之内,见月色入户,不由得披衣而起,借着如练的月华,到承天寺寻好友张怀民。

两位老友在寺中漫步,忽而有风,竹柏影影绰绰,此时苏子心中只剩下闲适与快慰,“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那月下的竹影,给了他谪宦生涯中最初的安慰,“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这月色之静,竹柏之动,营造出的这份安然闲适不正是苏轼的性情所在吗?所以这“闲人”实是一种境界,当面对生命中那些无法回避的困顿时,苏轼借助一轮月,给了我们指引。

如果说承天寺夜游时苏轼在月下抒发了淡泊之志,那么夜游赤壁时,他则以江与月为舟楫,横渡了时间与空间,把那份性灵深处的高邈传递给了千秋读者。

当客人吹着洞箫,感慨“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为不可骤得之悲哀时,苏子笑言,水有东逝,月有残缺,然而一江水常在,一轮月常明。我们与天地实际上并没有分别呀。是啊,世间一切都与我一体,所以那“江上之清風”“山间之明月”也因我们心灵的捕捉而融入我们的性情,因此“目遇之而成色,而得之而为声”。这不就是极致的快乐吗?现代生活让我们淡忘了与自然的联系,只要我们再次凝视月,感受风,就一定会重塑自我,那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写照。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当我们在月的指引下将目光投掷到古人的身上,会发现,今古之间,并无二致,因为我们血脉深处有着最为密切的文化的牵系。

漂泊在外的杜甫,面对苍茫的月色,沉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星月宏阔,那是一份对国家与百姓深切的担忧。霜花染鬓的辛弃疾,对月伤怀,哀叹“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那是英雄迟暮,报国无门的沉郁悲戚。我们读懂月,就读懂了一颗颗纯粹的心。

意象之美,关乎精神,一轮月穿越古今照耀着我们,凝望,审视,解读,我们在月与诗词里读懂了传统,也就读懂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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