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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考上高中

2021-02-04高伊琛发自云南丽江

南方周末 2021-02-04
关键词:房车儿子家长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发自云南丽江

父子俩在程海边,背后是开了38天的房车。

南方周末记者 ❘ 高伊琛 ❘ 摄

★徐云锋理解家长们的共鸣:“他们可能觉得我是做了他们想做但没去做成的事情。”

微妙的改变发生在出行十余天后,要从济南出发去下一站时,徐子程发现父亲的脸“变短了”,自己也敢跟父亲讲话了。

抖音账号上,也满是焦虑的家长评论。有人请他总结经验,解决孩子的叛逆厌学问题。他答:“个人认为,现在的填鸭教育会让很多孩子厌学,这并不奇怪。”

那是38天旅途中徐云锋最想要放弃的瞬间。儿子带了两双鞋,格外喜欢白色那双。2020年12月16日,行至济南,白鞋洗了没晾干,儿子却偷偷穿上了,他发现后很诧异,“那鞋是湿的,你怎么就穿了。”

“干的呀。”儿子瞪着眼睛答。

虽是件小事,徐云锋回想起来仍火冒三丈,儿子此前很少跟他顶嘴,这番言行被当作叛逆的证明。“我天,当时给我气的,大冬天的穿一双凉的鞋,怎么说不听。”

徐云锋是一名摄影师,家在辽宁省丹东市。近日里,一则“父亲辞职带14岁厌学儿子游走中国”的视频走红网络,他与儿子徐子程因此进入公众视线。

他理解家长们的共鸣:“他们可能觉得我是做了他们想做但没去做成的事情。”

事实上,这是父子俩的共同历练。在徐云锋的计划中,出行是为了解决儿子的厌学、叛逆问题。而在徐子程的视角中,旅程意外造就了父子关系的和解,父亲的脸以前总是“拉得老长”,现在“变短了”。

历经38天,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云南省丽江市。父子俩磕磕绊绊地走过这场4800公里的房车旅程,各自有了新的收获。

第一次出发夭折了

徐云锋要在大雪封路之前带儿子离开丹东。

“孩子教育问题确实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了,要不然家里人互相之间也有矛盾。”2020年12月13日,在徐云锋主导下,房车旅程计划开启。这是一场“变形记”,计划中的主人公对此也心知肚明,“我爸说我搁家老捣乱,带我出来改变改变”。

14岁的徐子程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初二学生。一个班不到50人,他排在30名左右。物理考过高分,英语小测分数总是不及格。

按照母亲杨娜的了解,全年级一共五百多人,前四百名应该都能考上高中。刚进校时,徐子程是三百名出头,“使使劲儿还是可以的”,初一下半年掉到了390多名,“继续这么下去,肯定是高中考不上的”,全家开始着急。

在2017年弟弟出生前,徐家是典型的“421”式中国家庭,四个老人两个中年人一个孩子。三代独苗,徐子程得到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全部的爱。徐云锋运营着一家摄影工作室,主拍婚礼,有时剪片到凌晨三点;杨娜在商场卖服装,早8点上班,晚8点下班,一个月只能休两天,徐子程是在老人们照顾下长大的。

在教育徐子程的方式上,两代人产生了明显分歧。按照徐云锋的观念,教养男孩尤其要严厉些,可以动手。“只要撒谎被我抓到了就肯定打。还有就是哭,像大姑娘似的,遇到什么事还没能说明白,就开始哭了,我就特别来气,可能会打两下。”

老人们则对徐子程很是溺爱,用徐子程自己的话来说,爸爸不让做的事情,姥姥和奶奶都同意,“他们也不让我干的,我哭一声就好使。”

徐云锋感到无奈。在他看来,出行是必须的,他要制造一个只有父子二人生活的空间,给孩子提供一个可供改变的环境。杨娜不同意,认为出行耽误孩子上学。

计划夭折过一次。徐云锋在2020年6月就贷款买了那辆房车,想在孩子上初二之前完成旅程,因为初二会有生物和地理的考试,分数计入中考成绩,非常重要。

四位老人强烈反对。徐子程的姥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就寻思着,孩子再怎么不学,搁学校他也能学点东西。你领他走,你能干什么呢?”杨娜也希望让儿子留下来,至少把初中念完,“能考上高中最好,考不上高中,之后咱再说。”

徐云锋没能得到任何支持。甚至还有朋友把自己家孩子领到他面前,劝他打消念头。在他们的观念中,离开学校,就很难再跟上教学进程了。

这位父亲败下阵来,沉默了些时日。

老人们忙于照顾徐云锋未满4岁的次子。2020年疫情初期,网络授课,家长们不得已给徐子程配了手机。父母外出工作,徐子程独自一人在家,没人监督。成绩随之下滑。

之后,徐云锋将二儿子领回家,把大儿子送到岳母家中。

姥姥天天陪在徐子程身边,盯着他做作业,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好好学习,坚持了二十多天。直到摸底考试后,根据跳水般的分数倒推,才发觉徐子程的心思已不在学习上,而自己毫无办法。

经过半年的拉扯与摩擦,姥姥松了口,只是心里仍犯嘀咕,这带出去旅游,能管用吗?

徐云锋向老师请好假,带着儿子出发了。

父亲“脸变短了”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每个城市短暂停留,将旅途本身当作课堂。

徐子程带着所有初二教材,沿途时间不多,没看多少,只在父亲敦促下写着每天的日记。徐云锋也会为每站制作视频,将路上点滴发布在抖音上。

徐云锋主导了这次旅程的全部安排,要途经山海关、济南、开封、洛阳、西安等地,一路到丽江去。行程只有两处变动,一是因为疫情,取消了成都站;二是半路被媒体追访,多了重庆这一站。

他带着徐子程去洛阳博物馆,给儿子租了台讲解器,遇上感兴趣的展品,就让儿子复述机器里的讲解词。父子俩还一起去爬了泰山,父亲意图让儿子拥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房车在济南停留了最长时间。因为徐子程的语文书中有篇课文,是老舍先生《济南的冬天》。课文里讲,济南的冬天一点都不冷,这话是真的。但徐子程最有印象的是大明湖,原因很简单,“能免费进去”。

事实上,徐子程对于父亲刻意安排的景点兴趣寥寥,接受采访时,只随口提上一两句。他最喜欢的是意外停留的重庆,他们在那里接受了媒体两天采访。他喜欢那里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喜欢沿途的轻轨、高架桥,这些代表着他所向往的大城市。

这却是父亲在行程中刻意避开的。在徐云锋看来,孩子们在学校已经出现了一些“小攀比”——上学穿校服,衣服比不了,就比鞋子,价格动辄上千。徐云锋不希望儿子成为那种人,所以“避免让他看到太多繁华”。

“他不让我去看那些高楼,就让我看一些古城。”徐子程不敢提出异议。眼中的父亲严厉、不苟言笑,脸拉得老长,“反正我就害怕他,他老说我。”

那是徐云锋刻意为之的模样。家里人都宠孩子,他需要扮演“管教者”的角色。爷爷教育父亲,曾打断过一根老粗的棍子,“传为佳话”,父亲对自己也是如此。而长大后,父亲孝顺爷爷,自己也孝顺父亲。他判定“严格教养”是种行得通的方式,接受儿子暂时的远离与敬畏。

空间狭小,远离家乡,父子二人第一次拥有了长时间独处的机会。

旅行的最初阶段,父子俩白天沉默地赶路。晚上宿在房车里,餐桌上放着一束雏菊,将桌板弯折下移,与两侧座椅齐平,就是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床边是做饭用的电磁灶和水槽,吃饭睡觉都在这小小的七个平方里。

微妙的改变发生在出行十余天后,要从济南出发去下一站时,徐子程发现父亲的脸“变短了”,自己也敢跟父亲讲话了。他将这个变化归结为空间的改变,“没有别人,就我们俩也不能跟别人讲话,就是我们俩讲。我们俩相依为命。”

这正是徐云锋想要达到的意图,缩小相处空间,拉近父子感情。儿子跟着他学摄影,学做饭,替他操心房车的充电问题,性格活泼不少。

在车上的38天,徐子程听父亲讲了许多过去的故事,这才知道,父亲是没有读完初中就出来工作的。

父亲的半辈子

徐云锋离开学校时,跟现在的徐子程一样大,正在读初二。

他年轻时好打抱不平,有次同学被老师体罚,徐云锋去出头,就跟老师闹了矛盾。当时“有点英雄主义,觉得跟老师对抗特别帅”。

班主任要他去道歉,他拒绝了,怕没面子。他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遗憾地说:“因为不想给老师道歉,我就不念(书)了。因为我觉得不念了就可以不用去道歉了,很简单,就这么个理由。”

而退学的因由,徐云锋的父母是多年后才知道的。他们当时忙于工作,无暇顾及他的成长,也错过了规劝他的机会。那时家里条件不错,在东港市(丹东下辖市)有渔船,他可以跟随父亲打鱼,从没担心过自己的前途。

自15岁辍学后,徐云锋在东港打过鱼,跟手机店师傅学过电子维修,开店卖过手机、传呼机,做过网吧老板,干过房地产策划,最后自学摄影和摄像,成为了一名摄影师。徐云锋自身的经历,令他更明白学习的重要性。

徐云锋曾因工作疏于教育孩子,也曾因教育孩子而放弃过工作。根据徐云锋工作繁忙与否,徐子程的教育被切分为两种阶段:

2011年至2013年,徐云锋在相隔三百多公里的大连做房地产策划,很少回家,对孩子几乎没上心。到了徐子程7岁时,该上小学了,他突然发了慌,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孩子的童年,决心弥补。

他走向另一个极端,辞了在大连的工作,自称是回家专心带孩子,“那半年整个我就是围着他转,给他做吃的,辅导他作业,接送他上学,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

他试着给徐子程培养一些习惯。譬如理财能力、作息时间。

他和7岁的徐子程签了“合同”,约定每天为父母按摩半小时,“工资”每天两元,整月不旷工,还有20元的满勤奖。他还制作了钟表的时刻指向示意图,标注出不同时间的表盘模样,规定徐子程的刷牙、吃饭、上学、睡觉时间,让孩子遵照时间表行动。

在那段时间,徐子程是“特别棒的状态”,每天晚上9点躺在床上,听父亲读半个小时故事书,然后父子俩互道晚安,关灯睡觉。

但这样的生活让徐云锋逐渐憋闷,他拒绝了同学和朋友们的聚会邀约,每天除了接送孩子,其他时间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作为一个男的,在家里面围着孩子转,我觉得有点没出息”。

这种状态下,他与朋友们开始创业,花600元租了个四五十平米的屋子,在2013年成立了迄今仍在运营的影像工作室。工作室牵扯着他的精力,创业初期没活干,就花时间学技术、找顾客、做微信公众号,后期订单量大涨,忙于工作,熬夜加班,更顾不上孩子的教育了。

在父母重视与疏忽的循环中,孩子出现了徐云锋口中的新问题:叛逆,厌学。

徐云锋再次放下工作,将重心放在儿子的身上。他在抖音上刷到了丽江一个小镇程海的视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没被商业开发过,保留着原始的风貌,还带着徐子程的“程”字,便选作了旅途的终点站。“等到他大了以后,回想一下,我这么用心给他选择一个地方,让他静下心来思考,我希望他能从中感受到我这时候的期许。”

寻找学习的兴趣

2021年1月21日,一辆白色拖挂式房车停在程海边。徐云锋打算去邻近的村子买些补给,“半个小时就能回来”。

14岁的徐子程满脸稚气,伸出胳膊,搂住父亲的脖颈,讨价还价到“20分钟”。单独跟陌生人相处,让他感到慌乱,父亲离开一分钟后,便开始看表,坐立不安。对于南方周末记者的问题,他答得认真,但随时竖着耳朵留意路边驶过的车,去探头辨认车牌是否父亲那辆“辽F”。

这场旅程,使得父子间产生了紧密的连接。徐子程偷偷跟一位记者说:“我看到我爸这一路确实不太容易,我想以后我要是有能力了,回报一下他。”父亲开车,他主动承包了房车内的家务,每天负责铺床、叠被子、洗碗。

现在常会有家长私信徐云锋求助。其中有一个说,家里孩子也是14岁,已经发展到打骂家长的地步,前几天将自己眼睛打伤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徐云锋听完挺难受的,他将自己这次出行的经验告诉这位家长,供其借鉴。

抖音账号上,也满是焦虑的家长评论。有人请他总结经验,解决孩子的叛逆厌学问题。他答:“个人认为,现在的填鸭教育会让很多孩子厌学,这并不奇怪。所以家长要选择培养一个正直的孩子还是一个学霸。”

从小到大,徐子程没上过辅导班,没因为成绩差挨过揍。

这与徐云锋纠结的教育理念有关。他认为父母不应该过分干预孩子的成长,反对像“顺义妈妈”们(指精英妈妈的典型代表)一样,用量化标准衡量孩子合格与否。

“为什么要产生竞争?”谈到这个话题,徐云锋声调提高,“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孩子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呢?”他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活跃的不被禁锢的思维,有好奇心与想象力,有自发产生的学习兴趣。

他们踏上旅程前,当地最热门的新闻是“沈阳127中学金老师事件”。起因是教师怀疑家长举报自己违规补课,指使丈夫殴打家长。随后涉事教师丈夫被行拘,涉事教师停职,全面排查教师有偿补课。

徐云锋内心涌起小小的叛逆与反抗:“想对现在的教育体制来一声呐喊”。

有一次,他设计了抖音短视频的拍摄脚本,想让孩子走出校门的时候,把书包一扔,内心的潜台词是“这书咱不读了,咱去行万里路”。转念一想,又将念头打消。“咱不去抨击教育了,从咱自己家出发,是因为孩子厌学或者是叛逆才出来的。”

在程海停留14天后,2月2日,父子俩心满意足地踏上回程的路。徐云锋的意图已在这场旅途中实现,他发现儿子度过叛逆期,变得贴心懂事,最令他惊喜的是,还展露出了对摄影的天赋与热情。

徐子程擅长物理,空间想象能力很强。徐云锋讲光的成像原理,讲光的折射、反射时,儿子听得特别认真,还会抢答。他发现,儿子确实是兴趣导向型学生。

这些天,徐子程拿着佳能700D入门机跟父亲在程海拍过火烧云,还接过抖音账号的视频解说任务,以自己的角度记录旅程。

在1月27日更新的抖音视频中,徐子程还向粉丝们还原了一个特殊的瞬间,“这几天爸爸总是谈起学习的事,可我总是提不起兴趣。昨天下午,爸爸突然说想了个办法。等回去,联系一下我们学习小组的家长,试试能不能让我们在放假的时候,在一起学习,互相帮助。并且还说他也想跟着我们一起学,我当时就动心了,答应了爸爸愿意试试。爸爸昨天晚上兴奋地在荒郊野岭唱了半个小时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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