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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脸贴在石枕上

2021-02-04村上春树

上海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毛巾诗歌

【日本】村上春树

这里我想讲的是一位女孩的故事。不过对于这位女孩的情况,我却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她叫什么名字?怎样的容貌?已经完全记不起来,或许对她来说也一样,不会再记得我了吧!

与她相识时,我是大学二年级学生,还不到二十岁,她应该大几岁,二十四五岁吧。我们当时同在一个地方打工,自然而然就相识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夜情,以后便劳燕分飞,再也没有见过面。

十九岁的我应该说对自己的心思还无从把握,当然对别人的思想也不能细察。不过,对人的喜悦悲哀,自认为还是能够感知得到的,只是这喜悦与悲哀之间的好些问题、因果关系还是认识模糊,因此常常会感到彷徨,感到想要诉说又恐不能达意的无奈。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说她的故事!

关于她,我所知道的——便是她喜欢诗歌,并且出版过一本诗歌集。说是诗歌集,其实只是一些印成铅字的纸张,用细麻线简单地缀起,封面也十分简朴,看上去连自费出版的水平都没能达到的一册印刷品而已,不过册子里的诗歌,有几首不可思议地深深打动了我,至今不能忘怀。她创作的诗歌大多是男欢女爱,以及有关死亡的题材。在她的世界里似乎爱情与死亡是俨然不可分离、不能割断的整体!

与君执手相对/却怎会感到/离得那么遥远?

犹如远在木星/隔着天涯/也许这才是你我最佳的选择?

将耳贴在石枕上/聆听血液的流淌/

然而/只是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那个,来高潮时,我可能会叫别的男人的名字,你不会在乎吧?”她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当时我们赤身裸体地相拥在被窝里。

“不会在乎的,吧。”我回答道,心里思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心中无底,但应该不会在乎的!一个名字而已,一个什么人的名字,会有什么问题吗?

“也许我叫名字时,声音会很响。”

“这倒是有点麻烦的呢。”我有些紧张,因为我住的屋子太旧了,过去人们习惯称其为 “脆饼房”,这名称现在听来有一种怀旧的亲切感,但对于当时身临其境的我来说,则委实有些狼狈。顾名思义,屋子都是薄薄的年代久远发脆了的木板做墙壁,夜深人静,如果发出大一些的声响,左右隔壁是如雷贯耳的。

“那好,忍不了时,我就咬毛巾!”她见我紧张便安慰我。于是我便去洗脸的地方,找了一条相对干净的毛巾,放在了枕头边。

“这毛巾行吗?”

她拿起毛巾,就像一匹马,换了新的马掌,好几次试着咬那毛巾,终于点了点头,似乎认为是可以的了。

这本来就是逢场作戏的事情,我没有求她,她也没有求我(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同在一个地方打工,半个月的光景,由于工作内容不同,所以也没有正经地交谈过。那是冬天,在四谷车站附近的一家大众化的意大利餐馆,我的工作是洗碗碟和在厨房打杂,她的活儿是在店堂里招待客人。当时在店里打工的基本都是学生,只有她例外,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总感到她的举止行为有种不同凡响的超然。

十二月中旬,她打算辞工了。于是有一天工作结束后,有人便建议去居酒屋喝一杯,他们邀请了我,总共才一个多小时,说不上什么正规的饯别会,几个人在一起喝着生啤,嚼着下酒的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在来我们店里打工之前,她在一家小型的房产中介公司打过工,又在书店当过营业员,这是在那次喝酒时,闲谈中我得知的她的一些情况。跑到哪里都与上司或老板搞不好关系,只好自己滚蛋,她这样介绍着自己。现在的意大利餐馆倒是没有人事纠纷,但收入太少了,无法维持生活,虽说不指望找得到理想的工作,但还是得重新找一份能维持生活的工作才是。

你想找怎样的工作呢?有人问她。“什么工作都无所谓的!”她用手指撸着鼻子回答(她鼻翼上有两粒小黑痣如两颗星星排列着)。“反正不会有什么理想的好工作的!”她的口气自怨自艾。

我当时住在阿佐谷,她住在小金井,所以那晚便在四谷车站乘中央线的同一辆快车回家。我们并排坐着,已经是深夜十一时多了,车窗外枯木簌簌作响,寒风刺骨的夜,已经是手套和围巾都必备的季节了。车到阿佐谷,我起身准备下车,她突然仰起脸望着我:“那个,不介意的话,今晚去你那里住一夜,可以吗?”声音是轻轻的,柔柔的。

“可以呀!但为什么呢?”

“小金井,太远了!”她回答。

“我房子很小,而且脏乱不堪。”我说道。

“完全不成问题的!”她说着便挽住了我的大衣袖子。

于是她便来到了我那窄小脏乱的住所。两人喝了一会儿罐装啤酒,很自然地,她起身在我面前脱起了衣服,一丝不挂,赤裸裸地钻进了被窝里。灯是关掉了,可煤气取暖器的火苗还是使屋里的景物显得清晰可见。我们在被窝里相拥着身子取暖,有一会儿默默地没有说话。因为这样赤身裸体的依偎来得太突然,不知讲些什么才好,慢慢地身子温暖起来,紧张情绪消退,我们的身子开始有了感觉,那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妙不可言的感觉啊!

“那个,来高潮时,我可能会叫别的男人的名字,你不会在意吧?”她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就是在那个时候。

“那人,你喜歡他?”准备好了毛巾后,我这样问她。

“是的,非常喜欢!”她说道,“非常非常喜欢,脑子里一刻也不能不想他。可是,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应该说,他另外一定有着喜欢的人呢!”

“可是,你们在交往的吧?!”

“嗯,他呀,需要我时便叫我。”她叹了口气,“就像叫外卖,打个电话。”

怎么去接她的话头,我迷茫了,只好沉默不语,她的手指在我背上描着什么图形,或者是画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字。

“‘你的脸超难看,可身体倒是一级棒的呢,他是这样评价我的。”

她好像并不是超难看,当然也说不上漂亮。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时至今日,要我具体地形容她,倒实在是件有些犯难的事情了。

“然而,他叫你,你就会去吧!”

“喜欢他呀,没办法啊!”她不感到什么不妥,“不管他怎么待我,作为女人,总想要让人抱抱的呢。”

她的话使我陷入了沉思,“不管他怎样待我,作为女人,总想要让人抱抱的呢!”这对于女人来说,具体是怎样的心态呀!当时的我无法理解(仔细想来,现在的我也未必能够彻底理解)。

“喜欢一个人,就像患上了不能入医保的精神病。”她一字一顿地说着,语调就像读哪里墙上写着的文字一般平静得没有丝毫情绪色彩。

“原来如此啊!”我有些佩服起她来了。“所以你,与我在一起时,想着别人也没关系的!”她认真地对我说,“你有喜欢的人的吧?”

“有是有的。”

“所以你与我做爱时,可以叫她的名字呀,我不会介意的呢!”

但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叫,喜欢是喜欢,但由于各种原因,我与那女孩并没有加深发展,我那位喜欢的女孩的名字,好像一时间想要叫出口,可却突然感到自己傻得厉害,便马上闭紧了嘴,猛烈运动将一腔热情完全送给了她。她倒是很实在,运动中开口大叫,吓得我赶紧将毛巾塞入她的嘴里,一口好牙,整齐洁白,粒粒如珠玉,如果牙医见了,肯定赞叹不已。当时她叫了什么名字,现在一点也想不起,只记得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名字,然而这样一个平常的名字,对她来说则意义重大。记忆中我当时是被她的这种精神感动了,仅仅一个名字,在特定的环境里竟能如此剧烈地振奋人心!

翌日一早学校有课,要交有关期中考试的重要论文报告,但是我当然地将其丢在了脑后(因此给我造成很大的麻烦,这是后话按下不表也罢)。我们在将近中午,才睁开眼睛,烧了开水,冲泡速溶咖啡,吃了吐司面包,冰箱里留着几个鸡蛋,也煮了,垫进了肚里。天空一碧如洗,不见一丝云彩,阳光使人目眩,人自然感到懒洋洋的。

她吃着涂有白脱的吐司面包,问我在大学是什么专业,我告诉她学文学专业。

将来想当小说家?她问我。

并没有这样想过,我老实地回答。确实我没有写小说的打算,也压根儿没有当小说家的愿望(尽管我们班里有好多同学想当小说家)。我对她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她似乎对我有些失望,也许她本来就对我没有过什么希望。

午间灼灼生辉的阳光下,看到她昨夜使劲咬过的毛巾,我感到有些不自然,肯定花了很大的力气,毛巾上那清晰的齿痕,她自己看了也有些尴尬起来,眼前的她,脸色苍白,瘦小娇羞,与昨夜躺在我的怀里欢声喘叫的女人,真无法想像是同一人啊!

“我喜欢写诗歌的呢!”她有些唐突地突然说道。

“诗歌?”

“诗歌,你总知道一些吧?”

“当然知道,关于诗歌,再怎么孤陋寡闻如我,也还是知道一点的,不过仔细想想,实际遇上写诗歌的人,可还是第一次呢!”

她开心地笑了:“是啊,这样的人,世界上还是存在的呀!”

“怎么会想到要进入这么个圈子呢?”

“嗯——这个,并没进什么圈子,”她微微地耸了一下瘦弱的肩膀,“只是,写诗歌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不是吗?不像打篮球什么的,要好多人在一起才行。”

“那你都寫了些什么呀?”

“想知道?”

我点点头。

“真心话?不是敷衍我?”

“真心诚意!”我回答。我没有说谎,几个小时前,在我怀里娇喘呻吟,大声叫着什么男人名字的她,到底会写出怎样的诗歌来,我是真心诚意地想知道。

她犹豫了一会:“现在让我背诵我的诗歌给你听,好像有些难为情,说不出口来。而且又刚起床,算了吧,不过我刊印了一本诗歌集,真的想读,回去后寄给你吧!你把名字、这里的地址告诉我。”

在纸上写下我的姓名和住址,交给她,她瞄了一眼便一折四放入了大衣口袋。大衣的圆领下有一朵蟹爪兰花,银色的,一个漂亮的胸针,在我这朝南的房间里,沐浴着灿烂的阳光,闪闪发亮。我对花不太有兴趣,但对蟹爪兰花,则从小就情有独钟。

“让我住了一晚上,谢谢你呀。一个人回小金井的家,深更半夜的,实在有些不愿意。”临出门告辞时她对我致谢,“一个女人,有时是会有这样的想法的。”

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分别就再也不会相见了。昨晚至今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她有些不愿意一个人回小金井的家——仅此而已!

一个星期后,她的诗歌集邮寄过来了。说老实话,真没想过她会真的寄过来。她应该与我分别后回到小金井的住所时,已经将我忘得精光了(或者说是想尽快将我忘掉)。将诗歌集放入信封,写上我的姓名和地址,贴上邮票,投入信筒——这样一系列的麻烦事,真不可想像她会真的一件件做到。因此,当那天早上看到插在邮箱口里的她的诗歌集,我是委实地吃了一惊。

诗歌集的名称是《将脸贴在石枕上》,作者只有两个字“千穗”,也不知道是她的真名呢还是笔名。在一起打工时听人叫唤过她的名字,现在则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了,不过感觉好像并不叫千穗。一个办公用的黄色大信封,没有任何寄信人的落款,里面也没有只字片语,也没有什么明信片,只是一册薄薄的诗歌集,孤寂地躺在信封里。印刷倒还算正规,并不是什么油印的东西。纸张也厚实,质量不错,只是装订有些马虎,想像中可能是正规印刷厂印好的书页,作者自己手工用细麻线装订起来的,大概是为了节约成本,尽量自己动手一册一册地装订。当然这只是我的想像(想像正确与否也不得而知)。寄来的那本诗歌集的第一页上,有“28”的数字,大概这是总数的第二十八本,总共有多少本不得而知,也没注明定价什么的,也许这本来就不是拿去书店卖的东西。

拿到诗集后我并没有马上翻开看,搁在桌子上有一段时间,只是时不时对那封面瞟上几眼而已。不去急着阅读,并不是我对那诗集不感兴趣,只是要阅读那诗歌,对于作者——特别是一位几天前曾经躺在我怀抱里的女孩……我是需要有段时间作心理准备的,也许说不出什么道理,也许只是一种心灵的程序。因此,当我正式地打开诗歌集,已是那个星期的周末傍晚时分了。靠着临窗的墙壁席地而坐,在冬日的夕阳中,我认真地读那些诗歌。总共有四十二首,每页一首,每首诗歌字数也不多,没有前言,没有后记,也没有印刷出版日期,只是在一页页白纸上,间隔大大地印着一行行的黑色铅字。

当然我没有期望会有什么出色的文学作品,只是如前所述,我对她有些好奇而已。在我耳边,咬着毛巾叫着什么男人名字的她,会写出怎样的东西来呢?然而,读着读着我却发现自己的心被其中的几首诗歌深深地打动了。

当时的我对诗歌完全是门外汉(现在其实也还是一知半解)。所以怎样的诗歌优秀,怎样的不优秀,我无法作出客观的判断。但诗歌从文学的角度去看优秀不优秀,那是文学家的事,在我只是感到她的诗歌有好几首——具体地说有八首——是能引起我内心深处的共鸣的!

譬如说,有这样两首:

当下之时光/时光之在当下/若如当下能够永恒/那么/你只能在当下/奋不顾身!

山风送爽/爽得犹如挥剑刎首/爽得不能言语表达/绣球花脚下/聚成了一汪/六月之碧沼!

不可思议的现象,打开她的诗歌集,看着白纸上一行行粗大醒目的黑色铅字,情不自禁地会读出声来,同时那天夜里她的身体又会在脑海里闪现,不是早上的阳光中,是夜晚清冽的月色里,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洁白光滑的皮肤,美丽饱满的乳房,她沉浸在欢悦中,紧紧咬住了毛巾,紧紧闭住了眼睛,在我的耳边,叫着什么男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唤着,尽管我已想不起那男人是个怎样的名字!

不再相见了/不会相见了/想了很久很久/没有再相见的理由了!

还要相见吗?/还是就这么了断衷肠?/受着光的召唤/投入影的怀抱!

她如今还在写诗歌吗?我不得而知。前面已经说过,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也记不清她的确切长相,记住的只是那本诗歌集封面上的两个字“千穗”。还有就是那晚月色中她那娇嫩柔软的胴体,当然还有她鼻翼上两颗排列的星星!

也许她已不在人世,我有时会这么想,总感到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将自己的生命终止。我总是莫名其妙地为她担心,她的诗歌——至少她收录在那本诗歌集中的作品——毫无疑问,有好多首是有着向往死亡的表示的。她诗歌里有不少用刀刎首的情节描写,这也许是她认为的理想的死亡方法吧!

整个下午/暴雨如注/将身融入雨帘中/抡起无名的大斧/刎取黄昏的首级!

不过我当然愿意相信她还活着。在这世界的什么地方,希望她生活美好。而且希望有机会给我朗读她的诗歌。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为什么会特意地希望呢?在这世上,我与她之间不存在丝毫的关系,假如在路上相遇,假如在餐馆相邻而坐,可以说,彼此(恐怕)也不会再相认了吧!我与她犹如两条直线,在某个点上有过瞬间的交合,马上分离,成了两股轨道上跑的车,各行其道了!

光阴似箭,漫长的岁月一瞬间,不可思议地(也许没什么可不可思议的),人生就接近尽头了。时光不能倒回,我们也已白发苍苍,闭上眼睛,再睁开,大多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犹如遇到夜半三更的狂风,所有的一切——不管有名还是无名——都会被卷入深邃的黑暗中去。留下的只是些许的记忆,不,连些许的记忆也终究会消失,我们在何时何地,具体有过怎样的经历,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不过,幸运的话,有些语言是会成为名言的。只是这些語言必须经过严酷的炼狱。犹如一颗一颗的种子,在黑夜里它们爬上一座山头,挖上一个仅能容身的小坑,委身其间,屏气敛息,熬过岁月之狂风的洗刷,熬过漫长的黑夜到天亮,风平浪静了,才能纷纷发芽。而且,这些刚从坑里发芽出来的语言往往名不见经传,鲜为人知,所以起先只能以各种手段私下传播,但是,只要这些语言真正具有普世之价值,为了将它们流传,必会有我们这些人,全身心地去为其作推广,是的!我们会将自己的脖子放到冬夜清冽月光下,冰凉的石枕上去,聚精会神地、全心全意地去为这些语言奔忙!

她的诗歌,在这世上除我之外,像我这样,还在心里记着,有几首甚至还能熟练地背诵,或许已不会有别的人了吧。那本细麻线装订的薄薄的诗歌集,如今已被遗忘,除这第二十八本之外,已不再有第二本,它已消失在了木星与土星之间的瑶池里,或许她自己(假如她还活着),年轻时写的这些诗歌也不会太记得了吧。我之所以能记住,完全是那天夜里她咬着毛巾,在毛巾上留下深深齿印的缘故。对我来说,她的诗歌与她的齿印是连在一起的!或者说仅此一点就足够令人难忘!不过,她的事情能在我记忆中永驻,她的发黄的诗集我会从抽屉里时不时地翻出来看看,我的这些所作所为到底有什么意义,什么价值,则不得而知了,真的!我是完全地不得而知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她的语言(诗歌),至少在我来说是流传下来了,尽管有关她的其他言行,包括思想,都已化为灰尘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管我想分手/还是你要了断/我们彼此都会难受/将脸紧贴在石枕上吧/看啊!/我将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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