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卡的诗
2021-02-04卜卡
卜卡,本名王强, 1977年生,甘肃秦安人,现为某高校教师。著有《人间词话研究》,出版诗集《苏格拉底的黄金杯》,有文学评论、诗歌若干散见于《诗歌月刊》《诗选刊》《飞天》《红豆》《星星》《延河》等报刊。
邀你赏雪
要来兰州,那就快点来,
趁雪还没有融化,带着一身的雪花儿赶快来,
来看一看:白雪怎样覆盖了除黄河之外的万物,
看,黄河依靠的白塔山,一片雪白,
两岸的河滩,你我坐湿了屁股的地方,一片雪白,
看,一切人造物隐去,大地恢复了亘古蛮荒的安静,
看,黄河不再是黄色的,沸腾的,
它带着天青瓷色,它就是一条长长的宽宽的木板,
一派娴静,缓缓东流。看,偶有细腿的灰鹤在河面起落,
像是要在布匹一样的母亲河上绣相思的花。这时候
河滩散步的人是多余的,留下任何一只脚印
都是对原模原样的世界的污染。
这时候,适合上帝来,也适合你来,
来一起凭栏,看一看等了好久都没落下的那一场雪。
你需要把一种情感减轻
要减轻。你需要把一种情感减轻到你足以挪动它,
并在心里沉闷而大声地喊出:秦安。
你在睡梦中喊世上的这两个字,
让它们发出亮来。
——是的,这是你的家。
你常年不在的家,父亲一人独守。
他曾务过苹果,你就找来一本讲苹果的书阅读,
他曾养过奶山羊,你就读有关奶山羊习性的书,
他还栽培了花椒,你就给花椒写诗,
他和大伙一样种麦子玉米土豆,你就翻遍史书
考证麦子玉米土豆的史迹,
他生过一种病,不久你也生上了,
医生说这是遗传。
你常常设想他已经死了,就不敢打电话,
要是真的没人接那是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
你就在这头偷偷掉泪。是啊,他又复活了。
每一次复活都在准确无误地预告你
他终会过去,去和另一些人团聚。
想到这些你就慌成一团,
理不出头绪,你就在梦里哭醒。
你发现月亮有一张可以用来裹脸的纸。
这是秦安。白雪还在阴坡未消,
她紧紧裹住土地发冷的身体。更多的人来这里
是为了大地湾,你急匆匆地赶向老坟湾。
在某个名字阴森的十户人家的村落,赶去
一遍一遍见证复活。
在皋兰,守小年夜
这一杯酒我不知是新的还是旧的。噫,我不知
这酒杯:是新的还是旧的。
让我们端起她,
不啜不饮,然后放下她也是好的。
这是在深夜。仿佛一种游戏
我一个人无比庄严地反复举起酒杯,
先是朝四个方向,后来
朝各个方向,举杯——
临近年关,共邀我的亲人们,我的朋友们,
前来。天上人间,千里万里,都来
在这虚空之杯里,
酿造,勾兑上述这无与伦比的酒。
乘着夜色我醉卧在地球上,
我拍打地球犹如拍打最可亲密的肩膀。
古典的供养
有朋友在搞很复杂的垃圾分类,
迟迟没有下文。
我对自家的要求简单,
把食物
和其他废品分开。
可以用塑料袋将食品装起来,
趁着夜色撒给小鸟们。
白天明晃晃,人骂呢。
不能白白听她们
在清晨的歌唱。
我們得供养她们。
据说在古代,
人们总要留点农田的边角,
不收不割,
供给小鸟们吃食。
鸟越来越少,
我怀疑她们去了古代……
返乡歌
假如在古代。你只信仰农历,
这会是大寒,腊月底,你正在赶回家的途中,
也许,你已经回家了。你一定还是不善农事,
嫌花椒刺多,也做不了小本生意。
但和现在一样,你长于作诗,
悟出了一套学问叫奇门遁甲。
在听不出口音的地方,你给人算命,
开草药方子,鉴定古董,
给体格健美的骡马钉上黄金马掌。
偶尔,你也被请去
混在和尚和道士中间给亡灵诵经,
顺便写大字,驱逐小害虫。
生过几个公子和赔钱货之后,
你就基本上没有了色欲,
没必要浪费体力啦,没必要流汗啦,
也不说:牛不顶牛是怂牛,怂字从心了。
常年的颠簸中,有几个歇脚的地方,
有几个老相好,比如那位年轻尼姑,她呀,
够神秘的;比如牛哥哥留下的
那位年老的寡妇,你给她取的诨号是小甜甜,
你和她的死鬼丈夫也很能谈得来。
路过大一点的城镇,戴好面具,上楼去
也只是听曲。你也养生,不随便说话,
不随地吐痰,听了任何脏话和讲话,也不呕吐。
家乡伤害过你。你在外乡其实混得不错,
为什么三冬寒月的还要赶去
是几个意思?——
第一,祭祖,这个没啥说的。
第二,告诉家人要少种苹果,多养猪。
苹果被二道贩子压得比洋芋蛋的价格还要低,
摘下来没人要,也只好煮了喂猪;猪肉会涨价,
沿途所见可怜的猪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活埋了,
这个对汉汉来说可是刚需。第三,没吃夜草,
没骗到黄马褂,家人、族人照旧不爱搭理你,
然则,你不能威胁他们说:我要被写进文学史,
请对我好一点。一个人虚掩上门,
虚掩上目,虚掩上心情,你默默承认:
上辈子,亏欠他们的可真不少哇,今生今世
得有所报答。今年,还得弹一曲乡人族人亲人
受不了的沮丧的衰歌以震落后花园的几片树叶。
这第三个意思,其实是:我爱那片土地。
所以是所有的意思的唯一,别的意思
如果有意思,都只能是对它的注解,对它的分解。
看官,它是所有的意思的总意思,是一切意思的源头。
读汉籍某页的一条批注
我在长城外,黄河北,
拿山东人的道理,
驯化野蛮的自己,
订制族训和家规——
弗要跑马犯境。
弗要相信任何皇帝。
勿渎神。勿作诗。
切不要沉湎于男女私情。
更不要问鼎中原,取下别人的脑袋而代之。
那边的天气,太热。
男人,堪称卑鄙,套路也深,
用刀解决的问题,
他们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用上了铜板,
用上女人。莲呀,梅呀,瓶呀之类,
动辄就在一部色情书里
抛头露面,争风吃醋,哭哭啼啼,
勉強可叫作不祥之物……
江山啊,不是自己的,没意思。
美人啊,财货啊,抢来的,也没意思。
最后,需要交代,我在边塞,
乱画歪诗,除了策马
一会儿投降给东方的圣人,
一会儿投降给西方的圣人,
对你们凡间,放心吧,没多大的兴致。
传歌
1
到晚年了。本来就不伟岸的身板
更加矮小了。无常之后,还要更小。
年轻时代的衣裳显得有点大了,
暂时的荣誉还挂在脖子上就有点松松垮垮了。
继续待在人群中间有点扎眼了,有点可笑了,
那就变黑鸦鸦的人群为黑鸦鸦的夜空好了,
安装几枚星宿,闪一闪好了。这个世界,
其实,很多事情都很美好,
但能美好过自己的这副臭皮囊吗?
然则,你也得准备好:得放弃,得告别,得抛弃。
老朋友死了,老敌人也会死了,作为容器
你也会如此了了,这有什么不公平的?
有情人老了,有情敌也会老了,岁月
又曾饶过谁?这有什么可悲伤的?
2
到晚年了。万事转头皆空,失眠严重
就不再想着要睡着了,半日清醒
半日糊涂,就干脆整日整夜糊涂着吧。
活着的人们不怎么理解你、搭理你,
就闭上眼睛想死去的人们和死去的日子吧。
有些事,做得不漂亮,就让它丑陋着去。
美人关,没过好,不大可能再让你重来了,
那就不好着去吧;金钱关没过好,
那就继续穷着吧,继续抠门吧;名利关没过好,
就没过好吧;按例来推,生死关过不好
是肯定的,那就不再挣扎了吧,不再后悔了吧。
诗没写完,那就半截子留着吧,空着吧……
3
到晚年了。选一口窗户待着吧,
不再写闺怨诗了,不再等什么人了,
你能等的人,都先你死了,你活着
都有点多余了。最好这口窗户能对着黄河,
你把黄河没治,黄河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那你就听黄河歌唱千古吧,就这样了却残生吧。
关不关窗户随意吧。
耳背了,两眼也都浑浊了,那就在心里
开挖一道河吧,临河挂一口窗户吧。
人将要死了,就重新想象另有其人待在窗边吧。
啊,这世上,总有一口窗户,也总有一个人儿
待在那里,供你在心上像没有一样模仿来模仿去。
4
到晚年了。继续年轻时的嗜好,
提一壶茶学僧人学道人
一个人在午后慢慢喝,慢慢品吧,
提一壶酒,想起谁就祭奠一下吧,
管他喜不喜欢喝酒,
都灌他一口吧。活着的人请继续蹦跶吧,
你申请由你来负责照料死去的朋友们吧,
谁让你和他们周旋了那么久呢?
活着的人,话说鬼推磨,忙得要死要活
又能有谁比你这个闲人更适合理解死人呢?
有人,因故活得杀气腾腾,
你因死去的朋友们活得死气腾腾。
5
到晚年了。朋友们
可以不分男女了,
甚至,可以不分死活了。
你和活人说一句,
你也和死人说一句。
很多时候,你是一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说那个男人怎么长着长着就长成老太太了,
那个女人怎么长着长着没有性别了,
说那个人死了死了怎么就活得更清晰了,
那个人活着活着怎么就没有消息了……
说着说着你就没气力了没气息了。
朋友们心急了,约好一起来看你,参观你,
晃一晃,你又活过来了。
如此反反复复,你都快成老妖怪了。
6
到晚年了。你的毫毛
能变出的也都是老猴子了,
小猴子吱吱吱上下跳舞,都叫它们
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了。
你老眼昏花了,变出的猴子
也都眯眯眼,一个个学你,都快成瞎子了。
一个瞎子待在春天
说花儿开得好,那就真的开得好,
一个瞎子待在雪地里
说天地光明,那就真的可光明了。
你招呼朋友,但不再喝酒了,
你爱安红,但不再骚扰了。
中秋
1
中秋。我在山坡上,
我坐在一张亘古的兽皮上,
我感动于大地的胎动
也曾镇压过普遍激发的愤怒,暴动……
我拍打坐骑,让它卧倒,
去,最好去服务于农业——
现在,我可以放弃爱意。
如果可能,我选择
无原则的和解,
无条件的投降。
2
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
碰伤白云的情意
也是难免的,
我的山林尽染忧伤,
我请全世界原谅,
我请分散各地的人们原谅
我大半辈子的遗忘——
啊,这么多花花,草草,綠秆秆,
我爱了还得爱,
我爱不过来!
到外边走走
1
到外边走走吧,
别一个人在窗前发呆,
生皇帝的闷气!
放假了,我也劝自己:
学学俗人,背叛康德,
到外边走一走,
看看植物,看看坚白不离的石头。
学一学我家的古人,
带着烧酒烧出的热情,去会一会
洁身自好的男朋友,
长久舍不得嫁掉自己的女朋友,
忘记性别的朋友。
那些人儿已经浑身落满白雪。
那些人儿可能是一座一座的雪山了。
他们的雕像冰冷得寸草不生。
他们想念同类的时节
就虎躯震动
落下一片一片的雪花……
2
山下的大小植物
也不会无缘无故改变颜色
改变位置。
山上的土匪也不会
无缘无故落泪收泪。
植物开始落叶是更新,
是另一种落雪的开始,
落在石头里,
被石头包裹
就是佛像把自己藏起来,
就像有人习惯借用肉体
把自己幽闭,
不愿给世人显示。
噫,那边有农舍冒烟
说不准是另有其人在因果里
劈劈啪啪烧一个一个的自己,
一边又发出不满的叹息。
山歌
1
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两个人
我总是斗不过,
她们一个名叫香案,一个名叫蒲团。
我也有两个名字:
一个叫神龛,一个叫尘埃。
——为了遗忘,
我合上眼皮就可以唤回黑夜。
妖精们,我说你们妖精们
体外不必点灯了,
体内的灯芯也可以掐灭。
因为雨嘀嗒嘀嗒一直下,
我分不清自己又回到了山上
还是一直在山下。
2
我准备了两部经,
一部放在山里,人们叫它荒凉,
一部放在河里,人们叫它干旱。
山河开口诵读,我就听一会,
然后,没头没脑,用心发呆,默默流泪。
有时,我像个傻子,
有时又机灵得像个人类。
因为苦恼过两个人总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
我渴望过自己能像一块石头,
神经疼了,再疼一点,就可以粉碎一遍自己。
因为难以舍弃的肉身
我总是拾掇不好自己应有的身段。
在尘世,我有很多理由需要增加一些沮丧,
因为沮丧是液体,
可以包围我,洗净我,也可以代替经文超度我。
3
为了证明自己存在,
我一遍一遍抚摩自己,
就像年轻的朋友,为了证明爱情
一遍一遍抚摩异性。
抚摩得太多,
然则,我没有抚摩出另一个自己。
抚摩也是迫害!
可我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
一群我,称一称,总是八十公斤。
我不知道我变小,变得最小能有几斤?
我横卧在这里总让我吃惊,
——难道这山脉,
难道这河流另有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