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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

2021-02-04邝立新

长江文艺 2021年1期
关键词:戴威孩子

邝立新

起初,是毫无缘由的担忧。白天跟孩子们一起,脑子乱哄哄的。到了晚上,她待在空荡荡的家里,思绪如潮水涌上心头。她看着渐次亮起的灯光,房间里形形色色的男女。她忍不住想,此刻他在做什么?也许在酒桌上应酬吧,跟那些熟或不熟的生意伙伴推杯换盏。也可能在跟客户沟通,为无关紧要的细节纠缠。也许——虽然是她的臆测,也不是不可能——跟一个女人在西餐厅吃饭,看一场刚上映的电影,甚至在黑暗中相互缠绵。她想到这些,心中不由悲伤起来。

但这种悲伤持续不久。她很快安慰自己,这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不会的,不会的。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她迟疑着摁下“视频通话”按钮,铃响了几声后被挂断。他很快发来消息:宝贝儿,有点急事,过会儿联系你。

担忧再次涌上心头:肯定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一定是的。

自从瞥见他跟那个名叫“如意”的女孩聊天,这种想法就不时出现在她脑海。她受不了这种反反复复的折磨,心中才生出离开此地的念想。其实她愿意跟孩子们待在一起,生活简单,没有大企业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孩子们最初叫她“老师妈妈”,她还有些难为情,她还没真正做过妈妈呢。久而久之,她也习惯甚至喜欢上这个称呼。有些孩子干脆把“老师”两个字省略,就叫她“妈妈”。每次她捧着绘本讲故事时,孩子们都会睁大眼睛,神情专注仰视她。她的一阵欢笑、一声尖叫、一个动作,会让孩子们大笑、惊惧或放松,这让她充满成就感。可是她不得不辞去这份工作。她觉得自己这样下去,迟早精神错乱。她已经出现轻微症状。晚上睡觉时突然惊醒,全身被汗水浸湿,听见血肉模糊的孩子叫“妈妈”;有时白天待在幼儿园,忽然神情恍惚,眼神呆滞,对周遭一切毫无知觉。

她必须回到他身边。另一座城市的戴威却对她的决定不置可否,甚至劝她再考虑,毕竟幼儿园老师是颇为安稳的工作,到了K市,意味一切从头开始:工作、生活、朋友圈子。她不是很有主见的人,在这件事上,她却异乎寻常坚定。她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如意”到底是谁,分也好,合也罢,好过这样备受煎熬。她对生活要求不高,每天能守着自己的爱人,牵着他的手散步,夜晚在床头说说闲话,已经足矣。若能生一个孩子,就别无所求。

她来过K市许多次。她推着大号行李箱走出高铁站时,心情似与往日不同。她望着高铁站外巨大的广告牌,绿色围网包裹住的高层建筑,城市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戴威说好来接她,临时被老板抓去干活,他在电话里跟她解释。她说没关系的,我不是小孩子,地方我也找得到。但她走出闸机,看到年轻女孩扑进男生怀里,心中不免感到落寞。她走到站台,等了近二十分钟,一辆蓝色公交车从泊车湾缓缓开出。车子东弯西绕,从匝道驶上高架。她靠在窗户上,看着千篇一律的玻璃幕墙,几乎陷入沉睡。直到熟悉站台在耳畔反复响起,她才从睡梦中醒来。她关照司机不要踩油门,匆忙提着行李下车。

戴威住在公司两居室房屋。她推门进去时,闻到一丝甜腻的女人气息。她心下惊骇,快步走进屋内,仔仔细细搜寻,却没有任何发现。等她安顿好,使劲嗅闻,再也闻不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她坐在沙发上,轻叹一口气。放眼望去,房間够脏够乱。被褥胡乱揉成一坨,衣服不知干净还是脏污,餐桌剩菜隐约已有腐味。尽管每次过来,她都会里里外外收拾一遍。但不出三天,重归原貌。

她的新工作是房产经纪。她本有更好选择。戴威让她考本地教师,也帮她找到关键人物。只要笔试分数达标,面试基本走过场。她却认为,既然走出这一步,就不想再走回头路。她不想说出口的是,她不愿在工作上依附他,这让她心里不自在。房产经纪人这份工作,虽然辛苦,但也有意思。她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话:想了解一座城市,最好去做一名房产经纪,他们熟知每个小区的地段、配置、户型、价格,住在里面来去匆匆的人,以及少有人知的隐秘。

她就是这样认识琳姐的。琳姐大她近十岁,面容光洁,皮肤紧致,身材保持也好。如果不是看到她的两个孩子,根本想不到她快四十。琳姐先生在外地做生意。琳姐找到她,打算出售K市房子,迁到卞先生所在的城市。琳姐房子在城市公园边上,当初装修花了心思,用材也颇为讲究。最大缺陷是,原本方方正正的三房,其中一间改造成书房,再改回房间很麻烦,总价上或许要吃点亏。她安慰琳姐,卖房买房靠的是眼缘,有的人也许看中你的房,喜欢这种格局,也不在乎少个房间。琳姐说,你说得有道理,买房跟找对象差不多,看对眼就好。

她进入经纪行业近三个月,还没有真正成交一单。生活窘迫还是其次,她不愿让戴威看她笑话。她甚至自己掏钱,把琳姐房子推上APP“优选房源”第一名。联系看房的客户络绎不绝。她几乎每天到琳姐房子几趟。但绝大部分人看看而已,有的人勉强报个价格,但与房主心理预期差太多,她自作主张回绝。

一来二去,她与琳姐也处成朋友。琳姐看中她的热诚勤快,而她羡慕琳姐相夫教子颇有心法。两人聊起,她说起自己为什么来K市,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忧虑。琳姐很诚恳对她说:“妹妹,没有一个男人不花心,就看你怎么调教,你要想方设法牵住他的心,让他在心理上、身体上依赖你,离不开你。”

“怎么牵住他的心?”

“你要在生活上照顾好他,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你看我们家老卞天天在外面应酬,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但最爱吃的还是我做的菜,在外面应酬完回家还要寻东西吃。还有呢,要保持女人魅力,学会打扮自己,保养身材,不要把自己搞得邋里邋遢,在那方面尽量满足他,明白吗?”

她听了一脸绯红,琳姐却不动声色。

她到K市后,困扰她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天天在一起,反而多了新的烦忧。他晚上有应酬时,她惦记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有时到了凌晨,他喝得醉醺醺归来,她想他是不是去了什么场所。她确乎在他身上闻到女人气息,甚至会在衣服上找到几根染成金黄色的长发。他对她的身体,也不如以前渴望。之前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见一次面时,他们几乎能感受彼此肉体的热切。如今他年纪不大,却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偶尔她心中有想法,用身体或语言暗示他,他却佯装不明白,甚至转过身去,发出有节奏的鼾声。她只好气呼呼躺在床上,直到夜深人静。

她认真践行过琳姐的教诲。但做饭这种事,多少需要天赋。琳姐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她领着许多客户去过琳姐家,他们对大同小异的客厅、房间没什么感觉,但对她家宽敞明亮的厨房赞叹不已。里面的双开门冰箱、嵌入式烤箱、多功能洗碗机、灶具、油烟机都是大牌,炊具、汤罐、碗筷、刀叉等一应俱全,那是琳姐一个人的工作室。她想自己要从炒西红柿鸡蛋到底是先放西红柿还是先放鸡蛋学起,起步未免低了些。恐怕还没等自己练出手艺,人家该怎么样早已怎么样。至于琳姐说的“那方面”,她鼓起勇气尝试几次却遭受冷落,信心急剧下滑。

她渐渐明白,所谓人生经验都是鸡汤。在别人身上实践一千遍一万遍的做法,换了环境,换了角色,很可能就是纸上谈兵。想靠自身努力,挽回这段感情的想法越来越微茫。她仿佛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越是拼命挣扎,越是陷得更深。

她和戴威的关系向来如此,若即若离,又互相依靠,就像猫奴和他们的宠物。他们大约五年前认识,不知什么阴差阳错,两个人互相加了QQ。后来回想起来,也许是朋友的朋友介绍,她在这方面向来糊里糊涂,加了也没当回事。彼时,她刚结束上一段感情,也可以说被结交新欢的男友甩了,生活暗淡无光。她不想跟任何人、尤其是男生说话。她对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生没什么耐心。

QQ上的图标闪动起来。她点开,跳出一行字。

“很高兴认识你!”

“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又不认识你。”

“我叫David,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那我就先叫你宝贝儿吧。”

“你不要占人家便宜,谁是你宝贝?”

“那我叫你什么呢?妹妹?”

……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聊。说是不理他,她每天忍不住回他几条。后来回想起来,她能走出失恋阴霾,跟这位无比执着的男生不无关系。如果他一天不跟他联系,她甚至会感到失落和焦虑。临睡前,她给他发微笑表情或冒着热气的咖啡图标,然后竖起耳朵回复。她一边受着煎熬,一边懊悔自己不该主动。过了几分钟,也许几十秒,“叮咚”声响起,她黑暗中搜寻手机。两人经常聊至深夜。

她渐渐对他有些依赖。她跟他说起幼儿园里跟孩子们的交往,说起前男友跟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明知道不该说却忍不住),说起家里人逼着她回老家工作、相亲,说起她看过的某本书或某部电影。她在不知不觉中,跟他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她不怀好意地揣测,戴威很可能对她觊觎已久,也许受了身边朋友指使,趁虚而入,占据了那段空闲时光。不过,至少他没什么恶意,不不不,不是没什么恶意,简直爱意满满。她为自己很快爱上另一个男人感到羞愧。

戴威提出见面时,她有些犹豫。她习惯在网上跟他交流,不知道现实生活该如何相处。如果他牵她的手,甚至吻她的脸,她该接受还是拒绝呢?在近半年的线上交流中,他给她发了很多亲昵的表情。那只是表情而已。如今两人真要见面,心中未免惶恐和不安。不过从他发过来的位置看,两人相距不远,走路也就是二三十分钟。她跟他约在幼儿园旁的咖啡馆,中午见面。她想这样比较安全。

他腆着一张圆脸,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他的头部总是不自觉往上扬,露出粗壮而苍白的脖颈,仿佛想努力够着什么东西,却始终够不着。他走起路来有些外八字,走得快时一摇一晃,让人想起笨拙的企鵝。他的拘谨与网上的热烈活泛对比鲜明。她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又莫名增添几丝好感。他在一家生产壁挂锅炉的公司。两年前,他被公司派到K市开拓市场,从此两人聚少离多。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失败经历——那是一段持续三年、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恋情——她对这段感情始终缺乏安全感,尤其是他不在身边,担忧渐渐滋生,好似无人打理的花园,杂草和藤蔓迅速蔓延。

就像所有的恋人,他们也闹过分手。为一些小事争吵,譬如拖地、做饭、洗碗,或者一个来路不明的短信,直到无法收拾,直到赌气打电话告知对方父母。但过一段时间,戴威会主动向她认错,央求着她原谅他,做出让她哭笑不得的举动,比如在房间里跳奇怪的舞蹈,把脚从背后掰到肩膀上,一口气吃下六个白面馒头。她一开始生气,但经不起软磨硬泡,噗嗤一声笑出来,心中怒气便消了。

她见过琳姐的先生。肚腩微凸的中年男子,为人随和,人情练达,看到谁都乐呵呵的。眼皮耷拉着,似睁未睁,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但偶尔谈及生意,灰暗眼神猛地射出光,词语从嘴里绵绵不断涌出。大部分时间,卞先生在外地打理生意。回到K市,琳姐会做很多好吃的菜肴,多到让她觉得简直浪费。她心里嘀咕,吃得下这么多吗?做归做,琳姐嘴上却不饶人,抱怨老卞什么都不会做,回到家里仍是老板派头,只会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刷手机。但她能感觉到,这种抱怨夹杂着女人的娇嗔、爱意、甚至炫耀。琳姐请她一起进餐,她推辞了几次,后来也就不客气。她愿意跟这家人待在一起。温暖的房屋,微胖的男人,擅长厨艺的女人,还有孩子——两个活泼健康的孩子,这就是她梦想的生活呀。

她时常想起她的孩子。时至今日,那个长到十五周却被流掉的孩子,仍时不时折磨他。她不知道别的女人是否如此。尚未成形的孩子如影随形,一声不吭跟随她、凝视她,甚至开口叫她“妈妈”。她有时忍不住想,是我自己亲手害死了“她”。是的,她是个小女孩。她做过胎心监测,怦怦怦,怦怦怦,快速而有力。

也不知道戴威忙些什么,每天早出晚归,跟她说话的时间少得可怜。据他自己说,他们接了个大单,给一整幢办公大楼装暖气,几百万的生意。既如此,她也不好抱怨什么。她有时候赌气想,还不如不来呢,反正也是一个人。住在公司宿舍,让她难有归属感。尽管她每天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用力擦拭,把这间不到八十平米的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但毕竟不是她的家。她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两人待在一起,在一张餐桌吃自己做的菜,看着外面天空渐渐暗淡。

好歹有人看上琳姐房子。买主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在本地有一套两居室,准备以房换房。正如她所判断,这对夫妻喜欢房子的装修风格,尤其是书房、衣柜一体式设计,以及宽敞明亮的厨房。这对夫妻看了好多套房子,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他们的经纪人跟她联系,看到这套房,才下决心出手。价格方面,琳姐稍微做了让步。他们交了五万定金。接下来,要尽快把屋子里的东西清空。

她持续四个月的努力有了回报,尽管佣金到手不算多(公司、店长、第一经纪人层层抽成)。她也替琳姐高兴,房子处理好,一家人就能在另一座城市团聚。她自告奋勇帮琳姐打包。这是一项繁琐而浩大的工程。琳姐准备了三四十个纸箱子,到最后还是不够用。家里不断有东西清理出来。尤其是厨房,那七八个橱柜仿佛是填不满的魔盒,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永远也清不空。

卞先生几年前在那座城市买了一套公寓,平时都是一个人住。打算出售房屋后,他找人重新装修,配了家具,只要把东西搬去就能住。琳姐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唠叨:“夫妻啊,还是要待在一起,你到K市来,这步棋走对喽,两个人长期分居,生活观价值观都会变化,共同语言越来越少,迟早要出问题,你看我不也投奔老卞去。”琳姐问她,最近跟戴威怎么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他挺忙的,平时不大见得到。琳姐说:“忙归忙,两个人交流不能少,你记得我跟你说的吗?男人都是花心的,就看他受到诱惑有多大,你要保持警惕,时不时敲打敲打,不要让他动这个心思,就像我调教我们家老卞……”

是啊,敲打敲打。她捧起一個铸铁炒锅时,脑子蓦然闪过这样的想法,右手手指关节不自觉在上面敲了两下。炒锅发出“当当当”的声响,把撅着屁股自顾自说话的琳姐吓了一跳。琳姐回头看见她呆呆站立若有所思,笑着说:“傻妹妹哎,我是让你敲打你老公,不是敲铁锅。”她回过神,也笑了起来。

东西收拾好,老卞派了个大货车来,一股脑儿把这些东西全拉走了。她目送母子三人上车离开,眼泪扑簌簌流出来。她到K市四个多月,真正交往的朋友没几个。仔细想来,琳姐跟她关系还算亲密。琳姐心直口快,跟她说了许多男女之间的隐私,她听着心惊肉跳。但她心底也承认,这些说法不无道理。

琳姐让她抓紧生一个,孩子能把男人注意力转移到家庭。她何尝没这样想过。但那次经历让她心有余悸。那天,手术室冷气很足,她裹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冻得牙齿打颤。冰冷钳子伸入身体时,她有一种本能抵触,想喊却喊不出来。之后好长时间,她会不经意抚摸自己的腹部,就像戴上隐形却不时伸手推眼镜的人。也是从那时开始,她特别怕冷。到了冬天,衣服稍微穿少一些,手脚就冰冰凉。最让她难过的,是戴威不以为然的态度。他以为女人做这种手术,跟男人切个阑尾差不多,反正全麻,不会有太多感觉。她对他的失望、怨恨,就是躺在病床上听到这句话时滋生的。妈的,你自己试试啊!她费了很大力气喊出这句话。

 五

戴威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过错,特意攒了一笔钱带她去海边玩。她喜欢那里温暖的气候、湛蓝的天空。导游跟他们说,岛上全年都在二十度以上,冬天也不用穿厚衣服。她躺在沙滩上,任热辣阳光笼罩全身,仿佛想把那些热量统统带回去。她半开玩笑对戴威说,以后我们搬到海岛来住吧。戴威说,这里舒服是舒服,但是生意没法做。她想了下笑出声来,是啊,这种地方,谁会装暖气呢。

那天下午,戴威托朋友约了家饭馆,说靠在海边,食材生猛,五点不到就火急火燎催她出门,她却不徐不疾,提议走路过去。路上经过一所教堂,里面似乎正在办活动,她听得隐隐约约,只听见只言片语的欢呼,想必是有人结婚,她想凑近了瞧瞧,戴威却不愿放慢脚步,掐着时间催她往前走。一路上她脑子里念念不忘教堂里那对没见过的新人,他们这个天气应该穿上礼服会很热吧?她无由来地想。但自己还没穿过礼服呢,想到这里,她兀自叹了口气。

距离那次手术近一年。她想再尝试下,关键时刻,戴威却打退堂鼓。事后他搂着她温柔地说:“宝贝儿,现在要孩子,时机还不成熟,等你的身体养好,我们一鼓作气完成任务。”她在白色月光中点点头,心想这个男人终究还是心疼自己呀。后来,他们一直做好安全措施。她想要个孩子的心愿一拖再拖。她回过头想,戴威这番话也许是托词,是不想要孩子的借口。他到底想跟自己如何?

她到K市来,仿佛也是寻找某种确凿证据。只是她的寻找,没有实质性进展。她到过戴威店里几次。有位圆脸女生每次跟她聊天,什么都聊。她明里暗里打听戴威的情况。圆脸女生边操作电脑边说:“戴总啊人挺好,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还说今后要在K市买房,把你接过来一起住,没想到你提前来了,这样也好,两个人在一起,好过天天瞎猜疑。”圆脸女生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话,赶紧改口:“对不起啊,姐,我不是说你们互相猜疑,我的意思是,这种异地恋啊容易出问题,每天见不着面。”她说:“没事没事,我理解你的意思。”

她暗自下了决心,如果戴威真有什么状况,她干脆狠狠心跟他做个了断,两个人各过各的。琳姐劝她,有些情况不要搞得太明白,感情啊人性啊这种事儿,从来都经不起考验,一考验百分百出问题,该糊涂时就糊涂,还是要学会放手,让他们出去闯、出去拼,爱拼才会赢,天天守在家里,反而没啥出息。

她觉得琳姐是有智慧的女人。她明白其中道理,但没办法真正放手。她所欠缺的,也许就是这种包容和豁达。她跟戴威大吵过几次。一次是为了孩子。她意外怀孕,她想留下,戴威坚持流掉。那时他们还没结婚,也没买房,双方父母也不看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犹豫许久,他们还是选择放弃。另一次是为那个叫“如意”的女生。戴威和这个女孩聊得很亲密,好像还约了见面。她看到气得要死,差点把他手机摔了。他解释说KTV里面认识的女孩子,应酬而已。

琳姐上次走后,一直没回来。房屋剩下的零碎物品,琳姐托她慢慢收拾、打包。她从犄角旮旯清理出不少东西:针线盒、记账本、充电器、护手霜、卫生巾、水晶相框,甚至还有一盒尚未开封的安全套。她本想一扔了之,看看觉得可惜,又放进手提袋。不知为何,这让她想起琳姐先生微凸的肚子,想起琳姐说起他近乎炫耀的语气。“我不上班,老卞每个月给我发工资,八千多,说是给我当零花钱,你说我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老卞这人呢,优点不少,毛病也一大堆,嗨,反正不管阿猫阿狗,这辈子就跟着他了,女人有个依靠,活着才有劲……”琳姐说话语速快,上下嘴唇开合幅度大,有时不经意带出几团飞沫。

十二月下旬,她突然收到琳姐信息,说房子不想卖了,请她跟买家打个招呼。她看了心中一惊,赶紧打电话过去核实。琳姐语焉不详,说家里有突发情况,一时半会儿不想卖。电话里的声音沙哑暗沉,情绪似乎很低落。

“姐,这可不是开玩笑,到了这个地步,你要是不卖,要付违约金的。”

“多少钱?”

“按照合同约定,双倍赔偿,人家交了五万,你要付人家十万啊。”

“你帮我做做工作,五万定金退还给他,再赔付一万,让他们通融通融。”

“白纸黑字有约定,没法说啊。”

她转身跟那对小夫妻沟通。人家自然不肯,他们认为房东看到最近房价有上涨趋势,想反悔不卖。小夫妻愤然道,不卖可以,一切按合同办,一分钱一厘钱都不能少。还把她狠狠说了一顿,说她是黑中介,跟房东沆瀣一气,没有诚信。她连连解释道歉,回头跟琳姐打电话,再三追问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琳姐沉默许久说,回头我来K市一趟,当面跟你说吧。她说,行,我想办法再拖一拖。

元旦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时不时落下一场雨雪。看房的人不愿冒严寒出门,房产中介也少有人关顾,玻璃门内只有一群穿着廉价西装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这种天气对她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她出门穿着长及膝盖的羽绒服,戴着手套、毛线帽、羊毛围巾,把自己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回到宿舍,她受不了干燥暖风,不开空调,仍然穿着厚重外套。晚上睡觉时,她会把热水袋灌满,把被褥焐热后,再迅速脱掉衣服上床。天气一冷,暖气生意特别红火。跟她刚到K市时一样,戴威整日忙忙碌碌,见不到人影。等他回来,往往已是深夜。冰凉身体靠近她时,带来一阵刺骨寒气。好长时间,被褥才重新暖和起来。她心中埋怨,但有时又心疼他工作这样拼。无论如何,是为了他们未来的生活。

圆脸女孩没有骗她。戴威在她生日时,给了她一个不小的惊喜。他在K市订了一套房,一百平米左右,小三房。虽然真正交房要两年以后,但这意味着他们多年的租房生活将画上句号。谈起租房,她烦透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忍受同租客人奇葩的生活习惯,忍受房东各种刁难、甚至骚扰,不知道哪天就要搬家。想来戴威还是把她放在心上的。下决心买房,就是跟她安心过日子的例证。

半年时光倏忽而过,她心中的担忧、戒备、疑虑一点点瓦解。除了工作忙一点,应酬多一些,戴威跟正常男人并没有多大区别。她没有见过“如意”。她对自己说,“如意”是谁或许没那么重要,那是女孩子在夜场随便给自己起的名字,也许现在已经改成“如梦”“如幻”。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照此念想,她应该感到知足。但那种不安,就像折磨她多年的寒湿症,挥之不去。

那次通话后不久,琳姐抽空来了一趟。两个人面对面聊起,她才知晓,卞先生外面有人,从他离开K市的第二年就有了。那女人比琳姐小十来岁,是卞先生公司曾经的文员。许多生意伙伴见过,大家见怪不怪。琳姐听老卞朋友的夫人无意提起,才知道其中曲折。这对她这种完全围绕自己男人转、几句话离不开“老卞、老卞”的女人而言,几乎是毁灭性打击。她第一次看见琳姐哭了,泪水从眼角汩汩流出,流过颧骨,流过脸颊,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卞先生对你挺好的,怎么会背着你干这种事。”

“他自己都承认,还有什么会不会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带俩孩子回来,房子不卖了,你想办法帮我谈,谈妥了,中介费我照给,一分钱不少。妹妹,你就帮帮我,我也是走投无路……”

“费用倒是小事,关键人家不愿意。”她把跟小夫妻沟通情况跟琳姐说了。

“要不是因为这种事,房子卖掉就卖掉,我绝不啰嗦一句。”

她这个月例假没来。她买了试纸化验,看见上面隐约现出两道紫红色的线。她跟戴威说了,他表现出应有的兴奋。两人筹备结婚,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她没跟琳姐说,人家遇上这种事,说这些不合时宜。但琳姐毕竟是过来人,跟她吃了一顿饭,走了一段路,就发现她跟往日不同。回去后,给她寄来许多婴儿用品。她睡在床上,摸着肚子乱想,不知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谁,脾气如何。

琳姐离开后,她跟小夫妻沟通几次,承诺有类似房源优先向他们推荐,还答应想办法争取中介费折扣。小夫妻不依不饶,坚持按合同办,不行就打官司。她两头受挫,不知如何是好。戴威安慰她,这种事情错在卖方,办不成就不办,没什么大不了,别着急上火的。她说:“这是我从业第一单,现在搞得两头不落好,我自己心里不舒服。”戴威说:“你这人就这样,老跟自己过不去。”她说:“是啊,你对自己挺仁慈,难怪事事如意。”戴威听她说话带刺,便不再出声。

过了小半个月,琳姐自己却改口,重新答应卖房。老卞说,跟小姑娘在一起也是为了生意,如今已经彻底了断,今后一定会如何如何。琳姐冷静下来,在电话中坦诚,自己这个年纪,其实难有更好归宿,离婚又能怎样,只能接受这个结果。她听到这番话,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自己的工作有了交差,不用再去做讨人嫌恶的事;另一方面,她觉得琳姐做出这种选择,多少有些不堪。

婚礼那天,他们请了双方亲戚和同事,挤挤挨挨坐了二十来桌。为了节省资金,他们省略许多环节。父母、亲友和司仪照例奉上真诚祝福。那一刻,她也感到某种幸福的滋味,只是那种感觉如电光石火,很快就消失。琳姐也从外地赶来参加婚礼,顺带办理过户手续。众人面前,大城市来的卞夫人依然神采奕奕、端庄得体,浓厚粉底和眼影之下,看不出曾经的沧海桑田。她或许已经从那些伤痛中走出。日复一日的生活会消磨许多东西,包括嫉妒、仇恨和背叛。

琳姐送给她一个类似发簪的小东西,长柄由24K纯金制成,头部镶嵌蓝色宝石,造型精巧别致。琳姐说这东西叫如意,据说能把男人的心锁住,也能保佑你们事事如意。走之前,琳姐紧紧抱着她说:“妹妹,看到你的样子,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真心希望你过得幸福,两人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说着说着,在她耳畔轻轻抽泣起来。她低声說:“我会记得你的话,也希望你过得好。”

她望着琳姐走出酒店,急匆匆飘到街上,身影单薄无力,就像寒风中零落的一片树叶。她想到不知哪天还能相见,不由感伤起来,泪水湿了眼眶。

物业交割前,小夫妻关照试一试房屋的地暖。那天中午,她特意到房间打开地暖。傍晚时分,她再赶到房屋。她脱了鞋进去,感到一股温热从脚底传来,传至小腿、大腿、腹部,传至胸腔,传至头顶。她不由自主蹲下来,坐在客厅地砖上,慢慢躺下去。她的全身贴在地面。那股温热渐渐传遍全身。她感觉到腹内小东西动了起来。她将双手放在腹部,感受生命的伸展、颤动。她似乎能听到急促的、“怦怦怦”的心跳声。寒风摇动树枝,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她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她的手不经意碰到那柄如意。她把它攥在手里,冰凉金属渐渐变得温热。她把它送至眼前,宝石在昏暗光线中熠熠发光。刹那间,棱面上折射出许多张脸。她笑时,那些脸跟着笑;她发呆时,那些脸跟着发呆;她恍惚时,那些脸也跟着恍惚。一时间,她竟然分不清哪张是她的,哪张是琳姐的。她索性闭上眼睛,她想就这样躺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直到新的生命降临,直到真正成为一位母亲。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静。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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