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和颜色
2021-02-04冯杰
冯杰
名参十二属,花入羽毛深。
——徐夤
鸡事·起兴之法
我曾说过,小时最喜欢走亲戚,看一村的繁华和外村的热闹,譬如斗鹌鹑、斗蟋蟀、斗羊、斗狗、斗牛。后来理想扩大,往往跟着好事者跑十几里乡路开阔世界观,用以丰富人生阅历。北中原诸多的二大爷们饿着肚子却余兴未尽。
斗鸡是常见的娱乐活动。斗中方显精神,斗时人会比鸡还急躁。
我有一玩友现在开封,担任中原斗鸡协会理事,中原斗鸡协会简称鸡协。我心痒了,问咋办手续。他说鸡协会员比作协会员都难入,行贿都难,得靠鸡。
我们村里一直有个误读,譬如村谚“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认为这不是公鸡的错,是诗的一种的写法,属于起兴之笔,有的村是采用“花喜鹊,尾巴长”起兴。总之无关乎鸡,全是孽子的缘故。
先人说鸡则满怀敬意。我姥爷说正月初七前都是说畜日:初一是鸡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猪日,初四是羊日,初五是牛日,初六是马日。六畜排完了,才轮到初七是人日。
过年贴门对,我姥爷连鸡窝上都要让我贴幅红字,上书“鸡有五德”。
我姥姥早晨抽掉鸡窝的砖后,首先会摸一下鸡屁股,看看今天哪一只母鸡嬔蛋,会格外关注。姥姥说没有鸡狗不成家。有了这一颠扑不破的理论,每到初春,那些远村的鸡贩子来到村里,姥姥都要开始赊新年的小鸡。雏鸡如菊花开放,日子便有了寄托。
鸡史·芥末的功能
鸡在北中原分两大类:下蛋的叫鸡,小家碧玉。专门玩斗的鸡的叫打鸡,脖长腿粗。
天下不是所有鸡都善斗。姥爷说,中国鸡史上第一次记载斗鸡活动事件在中原以东的齐鲁大地发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曰:“季郈之鸡斗,季氏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平子怒。”
把一只斗鸡都像当年美帝国主义一样武装到牙齿了,还透露出最早化学武器芥子弹的尝试。
《史记·周鲁公世家》记载详细:“季氏与郈氏斗鸡,季氏芥鸡羽,郈氏金距。季平子怒而侵郈氏,郈昭伯亦怒平子。”他们斗鸡要在鸡翅下面抹上芥末油,用于提高斗志或刺激对方的眼睛。有学者认为“介”是介胄之介,是为鸡戴盔上甲;有人倾向是同音之“芥”,属假借字。
我认为芥末一说显得热闹,情节里也有刺鼻气息,还有看点。庄子吊诡,认为“鸡畏狸”,在鸡头上涂抹“狐狸膏”更有暗示作用。现在我季节性支气管炎每次复发咳嗽必喝“雪梨膏”,成分里有枸橼酸,我不知狐狸膏所含成分。前年和南方一好事者闲相语,他说荣肌霜又称狐狸膏,配方起源于畲族的一种古老药膏,专治牛皮鲜,不含枸橼酸。
汉代皇帝开展的全民运动主要就是斗鸡。斗鸡,用以开展全国体育运动。早先,汉高祖问他爹心情不好的原因,他爹答记者问一般自省:“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鞠,以此为欢。”意思是爹就喜欢斗玩,不喜欢发展建设。汉高祖的重孙刘余是汉景帝之子,不仅喜欢斗鸡,还增加了斗争范围,喜欢斗鸭、斗鹅。汉武帝时,属鸡的汉武帝喜欢斗鸡,常邀请友好人士上观礼台一同参加观斗鸡活动,不怕劳民伤财。汉宣帝刘询是一位真正斗鸡爱好者,“亦喜游侠,斗鸡走狗”。
中国人对斗有传承,对斗有天生乐趣,继承或坚守。斗鸡一如斗人,至今一些人血液里仍残留有斗鸡基因。
鸡屎·鸡屎白
我得了肩周炎,有让做小针刀的,有让爬墙的,有让练八段锦的。我找到工一街私家门诊胡明仙,找他的缘故以后交代。号脉后他说:“这副药叫鸡屎白。”他说鸡屎治疗肩周炎,鸡屎白就是鸡粪上白色部分,取鸡屎、麦麸各半斤,放锅内慢火烤热,加酒精,混均匀后用布包好,敷于患处,每日一次,十天一疗程。
他的学问自有传承,像他爹一样。他给我讲《本草经疏》载“鸡屎白,微寒”,《医林纂要》载“鸡屎用雄者,取其降浊气,燥脾湿,酒和鸡屎、白酒饮之,瘀即散而筋骨续矣”。他说后一种疗效更好,起笔,要开药方。
我说,这不是让我吃鸡屎吗?你改个其他方子吧,你不说我还吃,你一说我就不吃了,加蜜也不吃。
我是唯心主義者,喜欢我姥姥说的“眼不见为净”格言。
我还喜欢暗示。
鸡食·传说的暗示
那一天,我和姥爷搓麻绳,一掌绳索在空中纠缠。姥爷问:“你知道公鸡寨吧?”公鸡寨是我们邻村。
我说知道,前年我还偷过那村一捆豆秸,差一点被村西头老田家的狗咬住腿,按说还沾一点亲戚呢。
姥爷说:“公鸡寨的狗倒不厉害,厉害的是鸡。”老田一家的人没在大伙食堂那些年太挨饿,得益于一只公鸡。
下面的故事开始虚幻生成。
话说村里人都饿得差不多了,这一天从上道口的路上走来一个孩子,额头上有一块鸡冠红。这红孩子硬要让老田他爹大老田认他当干儿子或者干孙子。大老田暗笑,识破这精孩子的阴谋:这年头你不就是想吃一口饭吗?
那准干儿子说:“你不认,能留我住下就行。”大老田说:“我家还吃不饱呢,你就在院里那堆柴火里睡吧,那里暖和。”
以后那孩子鸡叫头遍,天不亮出来,晚上鸡回窝才返回,身上口袋里带来的都是粮食,大豆、玉蜀黍、高粱、谷子、黑豆、豇豆、绿豆,有的还粘着鸡毛。大老田奇怪地问:“这年头咋还有粮食?你去道口镇了?”
红孩子咯咯笑了,说:“爹,我是一个村一个村飞的,一天飞二十个村,都快累死了,还没飞到道口,飞到都成烧鸡啦。”
说得大老田也笑了。反正有粮食下锅就行。大老田一家人就靠这孩子捡来的粮食度日。
快到春节了,那红孩子对大老田说:“爹我病了,全身没有力气,两只胳膊都抬不动。”大老田知道这孩子是累倒了,就说:“熬一锅葱胡子醋热水喝,发发汗睡吧。”
夜半,大老田给孩子去掖被子时,模模糊糊看见孩子额头上那块红像鸡冠,又一摸,身上都是毛绒绒的,黑夜里,鸡翎闪着蓝光。
四十多年过去。亲情,友情,乡情,爱情,大体一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只剩下叹谓和怀念。这是我听到北中原最好的鸡的人道主义故事。准确说叫鸡道主义。
猞猁光临
我一直没有见过现实里的猞猁。
猞猁大于人。半世纪里,我见过无数戴面具的男人、女人、不男不女的人,他们都带有猞猁的黑色耳毛。我见过无数老鼠、野猫、家狗、军马、瘸驴、铜牛,一直没有缘分见到一只真实的猞猁。在印象里、在想象里、在文字里,猞猁的影子一直飘忽不定。
丁酉仲夏,有次北国之旅,在漠河北极村宛西养生堂大厅里,我和一位友人在推让香烟之间,竟看见一只猞猁,准确说是一只固体猞猁——猞猁标本。它的背景是八尺书法屏风《沁园春·雪》,词牌前面,宣纸上裹着更白的雪,猞猁携带山林草木,毛皮上像布满一层星光。我失敬友人的香烟,急忙贴到近处,猞猁耳朵上果然有一丛黑毛。在没有目睹实物以前,标本也算是间接的猞猁。作为井底之蛙也只能如此了,我的心跳不禁加快了起来。
话说那一只漠河猞猁腹内装糠,气韵饱满。我抚摸猞猁之背,摩擦起电,骤然勃动一串火花。猞猁是動物里的一枚小神器,果不虚传。我想起特兰斯特罗默有一诗《船长的故事》,里面有一句“北方有真正的山猫,长着利爪/梦幻的眼睛”。诗里的那一只山猫应该是当前的猞猁,只是译者眼界窄或口语的缘故,且和我一样没见过猞猁,转化成了一只山猫。
诗集里的山猫就是猞猁。许多猞猁被误为山猫,像我的散文被误为小说。
猞猁喜欢独来独往,它能闭住气,在一个地方耐心地静静卧上几个昼夜,只等猎物走近,它才一跃而起。它主食野兔、旱獭、鹌鹑。漠河的猞猁会把剩食埋在雪地冷藏。有时也失手,它捕食的猎物逃脱掉,猞猁从不会穷追不舍,而是返身回到原处,重新安静卧下,等待下一个目标出现。我看到了它在雪地的从容优雅,因为它拥有黑色的耳毛。
由此推断,它还喜欢捕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喜欢某种高雅气息者,对那些不化妆者,粗服乱头者,猞猁之眼根本看不上。
告别猞猁
现在,我只能虚讲猞猁,尽管年过半百,依然没有见到真实的猞猁。
一只猞猁的制高点永远在于那两丛高耸的耳毛,长达十厘米,这是最海拔的妙处。它不屑闲言、藐视碎语,它让自己有别于动物王国的其他乌合之众。
张大千曾在巴西八德园用牛耳毛做过三管毛笔,其中一管送给毕加索。画史上没有人敢用猞猁耳毛做笔,大师都忙于好色,更没有想到。那是要把黑夜拧在一起,一如捆绑七星之后的纸上抒情。
我从漠河回到郑州。第二天,一位画廊商人不买我画,只为我摊了一大桌子精品湖笔,要换我的画。他说这都是狼毫,黄鼠狼毛。我一向不择其器。少年时自己就用好麻、铁丝造过毛笔。
我问:“你会做猞猁笔吗?”
他茫然看我答道:“啥叫猞猁?”明白后,他嘲讽我说,“你是穷画家,不是张大千。”
我说:“把笔留下,我给你换一张小品。”我想,看来世上不会再有一管猞猁笔。
以后,揣摩神笔马良的故事。猞猁之笔如有午夜之神相助,猞猁笔会运势、造势,笔下定能写出风声来,像那一夜晚,在漠河北极村月夜,星光低垂,草气上升,你携带一管雪意,也像猞猁一般地走动。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