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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的极致,是生活

2021-02-04邓晓菁

小说界 2021年1期
关键词:译者黑人

邓晓菁

我是谁,我怎样才能成为我自己?

美国黑人作家保罗·比第(Paul Beatty)无疑具有奇谲的想象力,在他2015年出版的作品《背叛》(The Sellout)的开篇,就让一个叫Me(我)的黑人因在其城市推行种族隔离和蓄奴而坐上了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审判席。但他大概不会想到,小说在英国曾18度被拒,最后才由一家独立出版社推出。他也不会想到,2016年经过意见两极化的评委4小时的争论,《背叛》终以“野蛮的机智”为美国作家第一次捧得了布克奖。他应该也不会想到,2020年,乔治·弗洛伊德以和作品里“我”父亲死于白人警察枪下的同样的方式,使Black Lives Matter成为2020年度仅次于新冠病毒而深刻波及全球的运动。比第更不会想到的是,历经三年几次“濒死经验”,《背叛》终于在2020年9月由译林推出中文版两个月后的此刻,译者却在思考:半年内译出这部十几万字的小说和半个月内写完这篇3000字的小文,到底哪一个更难。的确,对于一个本科四年俄语,断断续续住德国十年,教育背景和本职工作都与英语语言文学或美国政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而言,两者都是费力不讨好+自证其(从任何角度都非合格译者)“原罪”的非理性行为。

为回答这个问题,我当然没法效仿“我”,拿出自家种植开发的优质大麻,在最高法院来一场借题发挥的自嗨。我只能采取以毒攻毒的策略,又接连问了自己几个问题——我是谁?我怎样才能成为我自己?

这最经典的哲学“天问”,既是小说里父亲做劝语时向那些企图自杀的黑人提出且往往能化险为夷的问题,也是“我”一次次或戏谑或严肃或温情或愤怒的反躬自问,甚至作者比第在获奖后答记者问时也坦陈自己有“(假装)不知道我是谁”的困惑。

看,谁说八竿子打不着了,至少在“身份的焦虑”这个问题上,我们殊途同归了。

为什么是星期三?

父亲做黑人劝语时最忙的时间是星期五,到了“我”子承父业时则变成了星期三。他与甘为其奴的霍米尼有一番这样的对话:“那为什么是星期三?”“你不知道?你不记得了吗?那是你父亲最后一次参加东东甜甜圈知识人聚会的时候讲的。他说大多数奴隶起义都发生在星期三,因为传统上星期四是鞭笞日。纽约奴隶起义、洛杉矶暴动、阿姆斯达案,统统都是,”霍米尼说,僵硬地摆出咧到耳根的笑,像个腹语者的傻瓜傀儡,“从我们刚踏上这片国土起就是这样。有人被鞭打,被拦下搜身,不管这人犯没犯错。那為什么不能让这事儿值当一点,既然你星期四要被暴打,那么不如搞一个疯狂星期三,对不对,主人?”

这可能并非小说里的华彩乐段,但在翻译过程中却是歪打误撞产生所谓“代入感”的重要一节。译到这儿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阿瑟·黑利、亨利·米勒还是诺曼·梅勒写的某部小说里,就讲到一周中“星期三”是最难熬的。虽然这段星期三言论和作者名字里的le是我关于那部作品唯二记得的东西,但依然不影响我就此把寸秒寸金的翻译时间又浪费了大半天在童年回忆上。那里有我与看似遥远的“黑人”世界——主要是文学与音乐的最早邂逅:必须承认,阿列克斯·哈利的《根》里关于非洲女孩割礼的部分几乎是我的性启蒙,而第一次在一堆电波杂音干扰下的“敌台”《美国之音》里听到的迈克尔·杰克逊的Beat It,则正式开启了我的英文歌之旅,虽然当时上小学的我竟以为唱歌的人是位愤世嫉俗的女性。

再把时间拉近到2017年1月18日,我刚拿到德语C1证书,心情不错,一时将自己在异国进退维谷的窘境暂抛脑后。那天在译林工作的笑红同学发微信问我,有无可能在半年内翻出保罗·比第这部刚斩获布克奖的作品时,我并没有马上拒绝。读了几页书稿,犹豫了两天,最终连价格都没问,我就答应试试。我不知道她把这部重量级(也难对付)的作品交给我,是出于什么样的疯狂或信任,还是干脆只是因为我不计价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硬着头皮咬紧牙关答应这件事,也没想过要亵渎“情怀”这个词。我只是意识到,这可能是继在小学作文里让自己赢得“诺贝尔文学奖”和中学时登在《少年文艺》的习作获好作品奖之后,我和我那硕果仅存的少年梦想(另外两个是私家侦探和电台DJ)——文学(奖)距离最近的一次机会了。

回头看从拿到书稿到2017年10月19日发给笑红译稿的那段时间,堪称我人生的“驼峰日”,长达半年的星期三,从字面到引申意义上都可谓最“黑”的日子,交稿日甚至成为那段未知岁月里唯一确知的东西。它以与我现实生存貌似完全无关的方式顽固地占据着我时间的一角,一边消磨我对母语的怀旧,一边以英语针灸治疗我在德语世界的失语症。总听人说你要走出舒适区,可是谁能说,半夜抱着笔记本关心一个虚构的洛杉矶黑人琢磨如何找回自己“被失踪”的家园或者如何种出甜度适宜的蜜橘的英语区,和柴米油盐酱醋茶外加不知是去是留是找工作还是创业中年危机又逢青春期反叛的德语区,哪个更舒适或者更不舒适?有段时间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床头摆了速效救心丸,真不确定自己过得太充实还是太虚无。倒是书快结束时,比第给了我答案:“尽管糟糕透顶,也意义寥寥,但有时,正是虚无主义让人生值得一过。”

从另外一个意义讲,交稿日/出版日又无异于“鞭笞日”。反正不论你译得如何心力交瘁,总会收到来自编辑和读者的“鞭笞”。

后来有一天,我还真翻了下日历,2017年1月18日,没错,是个星期三哎。

这些想法从哪里来?

有一次,我看着父亲在桌前拼命打字,问他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他转过身,满嘴苏格兰威士忌味儿,对我说:“真正的问题不是这些想法从哪里来,而是它们到哪里去。”

这是小说里的一段话。尽管比第自己可能也更关心“到哪里去”,但在由大笑和深思交叠贯穿的读译过程中,我最想问他的还是:你这些叫人拍案叫绝的东西到底从哪里来的?

其实答案也不是那么难找,书评人作为参照系的作家名单——马克·吐温,斯威夫特,冯内古特,约瑟夫·海勒,近20页的译注——古今中外的人名横跨三百六十行的术语还有西班牙语拉丁语德语瑞典语的词句,都是线索。怀揣心理学和创意写作双料学位,头顶90年代嘻哈诗人桂冠,这位具有超常规知识构成、超广泛兴趣爱好的黑人作家五年磨一剑,“深深扎进当代社会的心脏”时,很难不呈现出一种炫技式单口喜剧或加长版rap的观赏效果。或许有人会批评《背叛》的主线故事过于夸张且略显单薄,但几乎没人否认,讲故事的语言是极大丰盛的。

“很难相信吧,身为一个黑人,我从来没偷过东西。”《背叛》的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亮出风格和主题的旗帜,甚至没过两句还把“老二”掏了出来。“因为最高法院是国家亮出它的阳物和奶头,决定谁要被搞而谁要喝到母乳的地方。”尽管一些过于坚硬直白乃至粗俗的表达会引起某些读者的不适,但比第仍凭借一句三梗、笑点密集的叙述和对社会各领域几无死角的扫射式洞察与嘲讽,保证能让多数人乐在其中后还愿掩卷沉思。“在五角大楼,你除了启动一场战争之外,完全无事可做。”“一次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那些隔周出现的成员们和那些隔月来一次的成员们争辩bimonthly这个词到底是指一月两次还是两月一次。”为狄更斯找友好城市的一节通篇妙语:近亲结婚,包办婚姻,还有一些是奉子成婚,更别说还有福伊·切希尔试图为文学经典“去黑化”的可笑尝试:“我给这书重新起了个书名,叫作《非裔美国人吉姆和他的学徒、白人小兄弟哈克贝利·费恩为寻找失去的黑人家庭而展开的无歧视历险及智识与精神之旅》。”当然,看笑话是一回事,用中文转述笑话则是另外一回事。而跨越语言文化亚文化种族和时代等重重障碍后还要闯过语言规范化审查质检关卡的幽默,到底还能剩下多少可供回味又能被广泛get的笑点呢?比第的写作为译者出了难题的同时,也向读者的IQ和EQ一并发起挑战。

更何况比第不仅仅只讲笑话,在他笔下,把儿子作为社会心理学小黑鼠的父亲,过气儿龙套黑人童星霍米尼,“我”的挚爱玛耳珀萨,还有福伊、金哥儿、汉普等等人物无一不是个性十足又兼具哲学家的共性。前一分钟你还在因某个F-word感觉“被冒犯”,后一分钟又被“我”和玛耳珀萨一起读卡夫卡的浪漫所感动,接下来或许会听到类似“我们总喜欢把历史想成一本书,这样我们就可以翻篇,然后他妈的向前走。但历史可不是历史印刷于其上的纸。它是记忆,而记忆是时间、情感与歌。历史是那些与你如影随形的东西”之类的煽情演讲,而一不小心,又会被“我不曾对我的植物们做过黑人劝语。我不认为植物也是有情众生,但在霍米尼回家之后,我冲着那些树说了一个钟头的话。给它们念诗,为它们唱布鲁斯”这样简单干净的几句话搞得热泪盈眶。除了种出方形、金字塔和复活节兔子形状以及眯起眼睛能从瓜皮纹理读出“神爱世人”字样的西瓜,“我”的创意一旦在大麻合法化的加州萌芽,这种“零花钱作物”就会被赋予“英国恐惧癥”“颖悟”和“失语”的诗意,只可惜中文在不同器具不同工艺不同风情的大麻面前暴露出前所未有的贫乏,只能勉强在大麻后面加“草”“卷”和“烟儿”什么的充数。

一度我曾怀疑,也许一位男性译者更能译出《背叛》那种充斥嘻哈帮派单口粗口的“黑劲儿”出来,但后来我觉得不够,需要一个男女搭配还饱含幽默感的译者团队才配得上这位喜剧天才,还必须是Google和urbandictionary.com及维基百科的资深使用者,最好长住洛杉矶,精通欧美主要语言黑人俚语以及拉丁语还爱日本文学懂些法律历史什么的……

最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最合适的译者,就是一个懂中文的保罗·比第啊!

闭合Closure?

尽管将认知心理学的概念“闭合”作为末节标题,但由于比第并没有写出最高法院的判决,所以本书事实上有着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他说他感到这个国家,美利坚合众国,终于还清了它的债。‘那么印第安人呢?还有中国人、日本人、墨西哥人、穷人、森林、水、空气、他妈的加利福尼亚秃鹫呢?他们什么时候收账?”——和一长串问题以及末句“我永远不会明白”这样一个略显绝望的暗示。

但在译者的故事版本里,结尾定格在2020年10月27日,三年前书稿的稿酬到账了,如果把它换成欧元再汇过来,扣掉手续费大概够交半个月房租。第二天德国宣布即将启动美其名曰lockdown light的二次抗疫封城,我戴上口罩越过超市又快被抢空的卷纸货架,给自己买一罐本地特色的黑色“老啤”,回家独自大口喝,然后像“我”在天气预报里看到狄更斯的名字又出现时那样哭个不停。这是我的“闭合”(了结),同时脑补了《老友记》里Rachel酒醉打电话给Ross说Closure后,把借来的手机扔进冰块桶的画面。

不是吗,伴随着那声清脆的closure所代表的解脱,他们的恋情反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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