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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 子

2021-02-03阎连科

中外文摘 2021年1期
关键词:叔家三婶铁锹

□ 阎连科

嫂子在县城是个医务工作者,不知道我哥和我嫂子是如何认识的。有一年我探亲回家,我嫂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将她为我织的毛衣递给我。我哥对我说:“这是你嫂子。”我怔了怔,嘴里叫了一声“嫂”,心里却想她怎么会是我嫂子?不知道我心中的嫂子应该是什么样,我总觉得,我的嫂子应该是另外一番模样儿。

可不久,我不仅觉得她是我嫂子,还觉得我们家缺的正是这样一个人。

家丑是叙述者的一道门。从这门里走过去,就能看到我父母和我堂亲三叔那心渊中的怨。

三叔是我父亲的叔伯弟,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血缘伸续至我们,我和三叔家的孩子就是堂叔伯的弟兄关系。虽然是堂叔伯,也是至亲至近的血缘亲。在这至血至缘的亲密间,父母和三叔三婶间的争吵、斗闹、哭泣及成年累月的生气与闷声,皆源于两家共用的院墙是“活墙”。然在这活墙共用中,三叔家盖房把地基朝着我们这边挪了有半墙。如此着,父亲和三叔,就为这一墙之寸土,一年一月地争吵着,一月一年地不和着。三叔又是一个未见说论就欲起声争吵、未争吵就欲打架的人。而且一打架,就举起铁锹、斧头要砍人,杀人,置人于死地,每每之争吵,结局都是父亲、母亲最终倒在自家床上叹息和流泪。我们四个儿女,只能无奈地低头在父母的床前沉默和不语。

记得有年夏天,我十几岁,因为那墙的挪移与死活,我家和三叔家里又有争执了。三叔提着闪光的圆头铁锹,站在我家门口上,大喝着:“出来一个,砍掉一个;出来两个,砍头一双。”三婶则在三叔的威势支撑下,在我家门口骂到语难入耳、话难复述。围观的人在门前从十几到几十,又到上百个。就在这骂声和唤声中,父亲觉得不能不出去接腔搭话了。不接腔搭话就没人的尊严。于是,他对我们说:“我出去让你们三叔把我当街砍死去。砍死了,你们都记住我是如何死去的。”父亲很从容地从屋里凳上站起来,穿好衣服,系好扣子,朝着屋外走过去,任我们怎么劝拉,他还是朝着大门外的三叔、三婶走着,大唤着说:“三弟啊——孩子们小,今天要必须有人死去了,你朝你二哥我的头上砍,让你二嫂和孩子们活下去。”

然后,三叔就僵在那儿了。

破口骂着的三婶也僵在那儿了。

夏日午后的闷热,如煮沸着的水。门前所有的人,看着走出门的父亲,脸上都是惊慌苍白的汗。也许三叔没有想到父亲会走出门来让他举锹砍,或者正盼着父亲出来可以朝着他的头上砍。

母亲从屋里冲出来,拽着父亲朝回拉。父亲则将母亲一把推到一边道:“我死了,你替我带好孩子们。”这样对母亲交代一句后,父亲坦然生死,朝着院外走去了。

这时候,我们姐弟四个都惊慌木呆在自家院子里,然后又跟在父亲身子后,看着父亲朝三叔和人群走过去,既没有上前抱着父亲的腿,不让他朝着砍杀和死亡去,也没有和三叔一样拿起铁锹、斧头或菜刀,一拼死活地对抗和反制,只是惊恐、木呆地任由着事情发展和延伸。

软弱与恐惧,完全把我们控制了,像病变的癌瘤完全控制了人的生命一样。

父亲就那么一步步地朝着三叔去。

人群里的静,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如乡村两墙聚流起的穿堂风。父亲走近三叔,三叔似乎无路可退,只能举锹大砍了,于是他声嘶力竭地唤着:“你以为我不敢吗?”就霍地将铁锹举过头顶,朝着父亲冲过来。与此同时,人群中爆发出了“啊”的惊叫声,便有人从三叔后边冲过来,抱着三叔朝后边拉。

局势如两军对垒开战般。有人抱着我父亲朝后拖,有人拉着三叔朝后拽,直到把他们兄弟从两步的距离分到五六步。然后,父亲就立在那儿,盯着看三叔。三叔也钉在那儿,举着铁锹,逼视着他的兄长二哥哥。就这么僵持着、对峙着,直到劝解声中不断传出:“你们是兄弟呀,你们是兄弟呀。”三叔才在过了一阵后,大声说句:“看在我们是兄弟的分儿上,我今天就把这铁锹收起来。”

然后三叔就从空中收了他的铁锹,转身回家了。

这件事情的尾末是,村人把父亲推着拉着回到我家后,母亲盯着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我说:“你们父亲生养你们这么大,你们就站在那儿,看着他去被人砍死吗?”母亲的声音里,有着对我们软弱的不屑和对生养我们的后悔与不该。她的嗓子沙哑而尖利,眼里的光亮寒凉而锋锐,直到今天,回忆起母亲的逼视和逼问,我身上仍有着莫名其妙的颤抖感,既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母亲的话,又没有胆力去面对三叔举在头顶的刀一样的锹。

自这次三叔的砍杀和父亲自愿让三叔砍杀后,两个家庭的血缘破裂了,两家人长年貌合神离。一年年、一月月,直到几年后,我们家从那老宅搬离开。以为搬离是解决这因宅争吵的好办法,没想到因为搬离了,三叔觉得我家老宅无人再住,重新扒掉旧宅墙,要占用那一墙之地彻底盖房了。更为没有想到的,这时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当兵在外,哥哥在县城,姐姐们也都嫁人他去,家里不要说没人能如父亲那样不顾生死地来阻止这件事,就是有能力、胆量去和三叔三婶理论理论的口嘴都没有。

于是母亲打电话,问哥哥怎么办。想不到的是,在一旁听着电话的嫂子急脚赶车从县城回来。新嫁到我家的嫂子从车站下了车,没有回家,直奔三叔家。看看三叔家正起地基盖房的乡宅工程,如当年三叔举着铁锹站在我家门外一样,嫂子不慌不忙地站到三叔家的院子里,质问三叔为什么要这样挪动地基盖房子,为什么要多占那么一点点的土地盖房子。她质问我三叔,占那么一点地,你家院里的面积大出一筷子的长和宽,是能停下一辆汽车,还是能让院子大得和天安门的广场一样大,以便集会和开群众大会用?嫂子说,她刚刚嫁到阎家来,人已经是阎家人,三叔要打架,可以举起刀和铁锹,先把她这个刚嫁到阎家的侄儿媳妇砍死。要打官司,她可以停下工作不上班,每天陪着三叔、三婶打官司。

嫂子问着说着话,不急不慌地走到三叔面前,说她是新嫁到阎家来的儿媳妇,第一次到三叔家,不该空手来,就把从县城为三叔、三婶买好的补养品,礼节、礼貌地放到坐在那儿的三叔面前去。

“三叔,三婶,”嫂子叫着说,“你们都大了年纪了,一辈子为一寸薄地争吵和生气,值得吗?这一寸薄地是你们走了能带到坟墓里,还是能让你们多活十岁或八岁,长生不老和这一寸薄地的寿命一样长?如果能带走或让你们长命百岁了,我当家,不仅把这一墙薄地给你们,还可以把整个院子给你们。如果不能,就把这正砌的地基停下来,有这闲暇你们跟着我到县城——我领你们到县医院检查检查身体——检查身体、有病治病、健康活着,才是你们老年人最本分的一桩事,不是你们人老了,还为这一寸薄土宅地去争吵。”

矛盾就这样解决了。

三叔家果真停下挪移地基之工程,彻底不再谈论一生为活墙、死墙和挪移土地之争。在那次嫂子的横刀立马、长篇大论后,三叔、三婶和我母亲的关系开始修补得完美无瑕。

我太爱我的嫂子了。

自此后,我觉得我嫂子不仅是最堂正俨然的阎家人,而且如我的父母一样,是我们家杂务千万的主正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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