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行政与妇女保健实践:20世纪50年代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在上海*
2021-02-02王瀛培徐华博
王瀛培 徐华博
(1.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241002;2.江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 南昌,330022)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卫生工作主要沿循了三方面的经验(1)《当代中国的卫生事业》一书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卫生工作沿循了以下三方面经验:一是继承中国人民解放军和老革命根据地的经验;二是汲取了“旧中国”原有经验;三是学习苏联经验。在学习苏联经验方面,承认“曾出现过某些生搬硬套的现象”。参见《当代中国》丛书编辑部:《当代中国的卫生事业》(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9页。,其中包括学习苏联经验。医学界对苏联的学习,一是学习苏联医学的“为人民服务”的道德观[1](P 210),二是学习苏联医学的管理制度和具体技术。基于妇产科知识的妇女保健事业也是如此,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便是当时学习苏联背景下的一个具体案例,它是一项可以充分实践“为人民服务”观的妇女保健技术。
史学界对中国近现代医学史的研究多从“卫生现代性”角度去考察。由于近代中国急性传染病多发,单靠医者难以高效地应对疫情。随着西医东渐,西方公共卫生的概念与机制传入中国,现代化的国家卫生行政组织开始成立,卫生行政在医学卫生中的作用愈发明显。近代以来,“国族”概念开始被知识精英所重视,由于女性承担着孕育“国族”下一代的重任,妇婴卫生也开始被重视。西方助产学与妇产科学的传入,为妇婴卫生在近现代中国被重视奠定了医学理论基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卫生行政对妇女健康尤为重视,并建立了一套符合“为人民服务”道德观的“以预防为主”的妇女保健体系。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也在这一背景下被国家卫生行政所推动,并为妇产医学界所实践。
疼痛是女性一生难以绕开的身体感受,高彦颐曾通过对女性“书写”或“呐喊”出的缠足“痛史”的研究来讨论“国族”与女性主体性建构的关系[2]。唐文佩等通过对分娩麻醉止痛的历史梳理,讨论了分娩疼痛对于麻醉技术进展、医学界的价值判断和女性主体性三者相互关系的影响[3]。而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也是一段可以围绕分娩疼痛来讨论国家、医学技术和女性主体性关系的历史。目前既有研究较少,仅在有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学习苏联的相关研究中略有提及(2)如沈志华的《苏联专家在中国(1948-1960)》(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高晞的《二十世纪中国的外国医学模式》(载吴章等编、蒋育红译:《中国医疗卫生事业在二十世纪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韩惠黎等的《20世纪50年代巴甫洛夫学说学习会的活动、影响、经验与启示》(《皖西学院学报》2018年第6期)、张程的《20世纪50年代学习苏联先进医学研究》(《南京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张林鹏等的《新中国初期学习苏联和技术引进研究》(《自然辩证法通讯》2020年第5期)等。。于文和袁博的学位论文是为数不多开辟专门章节讨论的研究。于文认为无痛分娩的宣传与实践显示了国家的政治动员能力,国家基于无痛分娩相关话语超越个体分娩者的感受,搭建了分娩疼痛与国家政治制度的隐喻关联[4](P 37)。袁博认为无痛分娩的实施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双向过程,一方面医生代表国家树立了权威,另一方面国家消除产妇疼痛后,产妇对之充满感激,加深了对新政权的认同[5](P 143)。但两文对无痛分娩法推行历史过程的研究和分析较少,且主要聚焦以宣传为主的农村。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是一项由国家卫生行政主导的基于医学科学话语的妇女保健实践,城市妇产科中有专家坐镇进行具体试验和施行,且有较多产妇接受此法。不同医学空间下所体现的卫生行政、妇女保健实践与女性身体的关系是不同的。
一、学自苏联: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的由来
无痛分娩法并非20世纪50年代才开始出现,麻醉药用于分娩的尝试始于19世纪中叶,此后近百年也有各种新麻醉药用于无痛分娩。然而,采用麻醉药的无痛分娩是有缺点的:用时和剂量难以把握;增加产程,常需借助产钳;麻药对胎儿有害[6](PP 70-71)。另外,麻醉药的昂贵和稀少也使药物无痛分娩无法广泛在全国城乡助产机构推行。
为了将妇女从过去生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苏联认为研究出一种可广泛使用的无痛分娩法重要且急迫。1948年,乌克兰哈尔科夫的精神病理学医师维里沃夫斯基等人根据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理论研究出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3)巴甫洛夫是俄国生理学家,1904年获诺贝尔生理学奖,提出了著名的经典条件反射理论。运用到产妇分娩上,该理论认为人类世世代代形成了一个错误的条件反射——分娩必痛。分娩疼痛不可避免地使每个即将生产的女性都有着强烈的恐惧心理,越是害怕就越容易在分娩中产生“无中生有”的疼痛。这种分娩必痛的条件反射属于“言语性的分娩疼痛条件反射”。而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就是利用条件反射理论告知人们,如果这种分娩必痛的条件反射没有形成,分娩就是无痛的。如果这种旧的条件反射已经形成,为了消除由此带来的产痛,就应通过语言和文字对孕产妇进行教育,通过转移注意力等方式,打破或者削弱旧的条件反射,建立和巩固新的分娩不痛的条件反射。(下文简称“无痛分娩法”)。苏联保健部下令在全国推行,至1951年,已有两万多产妇应用该法助产,其中96%“达到了消除疼痛的效果”[7](P 3)。无痛分娩法具体操作主要分为两个步骤。
(1)产前教育。由产科医师、助产士对产妇进行产前教育,这是消除旧的“分娩必痛”条件反射、建立新的“分娩不痛”条件反射的重要方式,是无痛分娩法的重要步骤之一。产前教育内容分三课,由医师亲自授课(也可以是谈话的形式)。第一课讲解妊娠及分娩的生理过程,告诉孕产妇生产的过程是生理的,而不是病理的,不该带着恐惧去待产。第二课进一步消除孕产妇的顾虑、恐惧,解释分娩疼痛是无根据的。第三课结合条件反射理论告诉产妇疼痛产生的原因、分娩中遇到疼痛如何解痛等[8](PP 80-87)。具体实践时可根据实际情况进行适当调整。
(2)解痛动作。临产时,接生医师或助产士需要随时准备运用几种解痛动作来减轻或消除因产前教育效果不好而导致的疼痛。一般有四种解痛动作,分别为呼吸法、按摩法、压迫法和迸气法[9](PP 44-45)。解痛动作既有医理上的解痛作用,也有一定的“精神预防性”作用(4)如天津第一军医大学临床学院刘民英指出,压迫法的目的“按心理学说,是转移产妇的注意力;按照生理学来说,是利用条件反射外制止的法则,使接受按摩和压迫部位的相应的大脑皮质,处于兴奋状态,以制止住接受子宫和生殖器冲动的大脑皮质部的兴奋活动,使之处于制止状态,以达到减低该部的敏感性和反应机能”。而迸气法的目的则“一方面是加强腹压,帮助婴儿下降;一方面是借这种动作,降低大脑的感觉敏锐性,使子宫的收缩和胎儿的压迫产道不致变成疼痛性”。参见刘民英:《苏联的无痛分娩法》,《人民日报》1952年5月16日。。“解痛动作”后来统一改称“助产动作”,原因是避免在给孕产妇产前教育时带来“痛”的条件反射(5)为了避免对“痛”字的条件反射,分娩中的“阵痛”也统一改称“阵缩”。为达到更好效果,卫生部门在宣传时将各种无痛分娩法和妇女保健出版物中“阵痛”皆做了修改。参见《上海市人民政府卫生局关于上海市无痛分娩三个月来工作报告》,上海档案馆:B242-1-432-34,1952年10月。。
综上所述,无痛分娩法的理论来源于巴甫洛夫条件反射学说,具体操作靠接生人员通过产前教育和助产动作展开生理性分娩,而没有产科手术及麻醉药的介入,这属于“预防保健”意义上的妇产医学技术。倘若能使更广大的孕产妇采用无痛分娩法,产科手术这种临床医疗的技术范畴就可被规避,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以预防为主”的卫生工作方针。如华嘉增对比其单位推行无痛分娩法前后的情况指出:该法在产科的预防工作上具有重大意义,使产钳使用率与难产率均明显降低[10]。
二、成为标杆:无痛分娩法试验在上海
苏联已广泛推行无痛分娩法,并宣布获得成功,同为社会主义阵营且在各领域开始学习苏联的中国也准备推行,将之纳入新中国妇女保健事业。然而一项新医学理论和技术的推行,不能仅靠行政命令,还要有一定业界权威的专业机构进行试验。中共创办的军医大学及其附属医院较为合适。上海第二军医大学(以下简称“二军大”)医院有不错的妇产科,且产妇较多,无痛分娩法的试验即在这里开始。
1952年2月底,二军大医院妇产科开始研究无痛分娩法。由于一些医师不了解此法,也未充分重视,许多医护人员对其半信半疑,反倒是一些产妇因害怕分娩疼痛愿意尝试。至5月底,二军大医院妇产科一共对51位产妇施行了无痛分娩法[11],成败情况见表1。
表1 1952年第二军医大学医院无痛分娩法试验结果
试验“成功”的第一种情形,被描述为“产妇自分娩开始至终,始终在愉快的心情中进行,也完全没有痛苦”。试验“成功”的第二种情形是“产妇在分娩过程中,相当于子宫口完全开大时候有一些不安表现,但在分娩后认为此次分娩没有痛苦”[9](P 45)。而试验“失败”的第一种情形被归因为,产妇分娩前对无痛分娩毫无信心,产前接受教育程度打折,且在分娩过程中很不合作。第二种情形则是“有产科病理情形”(一例枕后位、一例骨盘小,皆导致产程延长,产妇叫闹不安)[9](P 46)。
以上41位成功无痛分娩产妇的真实感受如何,如今已无法得知,但有这样的成功率并宣布试验成功,即可为中央全面推广提供科学证据。值得注意的是,同为军医大学系统的天津第一军医大学(以下简称“一军大”)临床学院也在试验无痛分娩法,《人民日报》原多采用其带头人刘民英的理论文章和一军大临床学院的试行成功个案做无痛分娩法宣传。可惜在同样的时间段,一军大医院试验样本数据较少,没有二军大“科学”。于是,上海二军大成为标杆,在之后全国性通告中,上海或二军大都排在天津或一军大之前。当中央人民政府卫生部6月17日正式通令全国推行无痛分娩法时,文中所用数据即来自上海二军大医院[12]。
上海二军大医院妇产科既然成为试验无痛分娩法的标杆,是中央通知文件中的典型代表,在后来的全国普遍推行中,也就成为无痛分娩法教学和指导的模范。为发挥模范作用,二军大医院妇产科一方面要编写讲义教材在全国出版发行,如《无痛分娩法讲义》就多次重印再版(6)笔者手头这本即是原书主1955年8月购于辽宁旅顺。,书中内容非常全面,包含对“分娩不痛”的解释、用巴甫洛夫学说来介绍无痛分娩法、医师们实施无痛分娩法的一些体会,其中核心部分是他们自己率先学习探索并践行的无痛分娩法实施步骤[8]。另一方面,二军大医院妇产科也成为其他各地编写宣教材料中的重要素材,要么他们撰写的文章被转载,要么作为故事被讲述。带头人胡宏远医师原刊于《解放日报》6月29日的文章《我们试行苏联无痛分娩法获得成功》,作为华东军政委员会卫生部通知文件的附件发往华东地区各处[12]。上海市卫生局组织出版的《无痛分娩法文献》《无痛分娩法文献(续编)》也多转摘胡宏远、二军大医院妇产科其他医务人员的文章。一本衡阳铁路管理局卫生处编印的《无痛分娩法》未见湖南或中南地区相关事迹,涉及二军大医院的文章却占了较大篇幅。如果仅仅是编写讲义和文章被转摘,“标杆”或许当得还不难。当中央通令全国推行后,同在上海的一些助产机构积极请求二军大医院给予直接指导。民国时期在沪上已颇有名望的私立中德助产学校(附设中德产科医院)即去函请求派产科医护人员前去介绍无痛分娩法。二军大医院因医疗和教学任务繁重,无法满足多家助产机构或医院的求助,但作为“标杆”又不好推脱,故而请求上海市卫生局将需指导的医疗机构人员集中起来,统一安排时间进行介绍[13]。
上海医学院(后文简称“上医”)妇产科学院、同济医院妇产科、华东保健医院、市立妇婴保健院、上海铁路局医院等,皆派遣医生、助产士、护士到二军大学习四至七天。据《文汇报》报道,这些前来学习的医务人员本是半信半疑,但亲眼看到产妇无痛分娩的实例时,便有了信心[14]。
同济医院妇产科最为积极,赵乐天和周素新两位医生从二军大学习回去后,首先成立了“无痛分娩法推行小组”,于7月1日试行[14]。同济医院妇产科每周给孕妇上三次课,在课上系统告知孕妇生小孩是生理现象,不应该有疼痛。一位叫樊菊的初产妇被《文汇报》报道。她未体验过产痛,只是常听别人说,才开始担心。毕竟以前没有分娩经验,所以她接受产前教育后,在生产过程中听从医生的指导尤为认真,医生让她深呼吸,她从之,让她按摩酸处,她也照办。因其与医务人员密切合作,所以分娩过程既快又顺利[15]。她成为同济医院妇产科试行无痛分娩法的一个成功案例,此报道也在明示以后的产妇一定要参与产前教育,与医务人员密切配合,才能无痛分娩成功。整个7月,同济医院妇产科共对46位产妇施行了无痛分娩,宣布成功率为95.65%[16](P 111)。沪上其他产妇较多的医院,如上医妇产科学院、华东保健医院等试验后,也纷纷公布高成功率。
为了交流无痛分娩法的试行经验,上海妇产科学界举办了多次全市性的学术座谈会。如6月,中华医学会上海分会妇产科学会召开了苏联无痛分娩法学术演讲会,二军大医院妇产科胡宏远做了临床经验的报告,该院生理科朱鹤年介绍了理论知识。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毕业的上医妇产科学院院长王淑贞就是在这次演讲会后公开表示自己对无痛分娩法从不信转为相信,她后来也在无痛分娩法推行中扮演了重要角色。7月3日中华医学会上海分会妇产科学会再次召开座谈会,各家有较好推行成绩的医院都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几家公开宣布施行成功的产科都派主任、专家参会[17](P 11)。
三、成立推行委员会:无痛分娩法在上海的全面推行
上海是全国无痛分娩法试行的标杆,在中央正式通令全国推行后,拥有雄厚妇产科实力的上海仍是全国推行中的焦点。无痛分娩法在上海的全面推行,是在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7)1952年9月8日,经华东军政委员会卫生部、上海市人民政府批准,上海市卫生局组织,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成立,聘请华东卫生部、上海市卫生局、二军医大医院、上医妇产科学院、上海市立妇婴保健院、中国福利会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宏仁医院、中华医学会上海分会、助产士联合会、医务工会、卫生工作者协会、上海市妇联、上海市总工会、科学普及协会、上海助产学校等15个单位代表为委员。其中上海市卫生局李穆生副局长为主任委员,同济医院妇产科主任金问淇为副主任委员。参见《本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成立 推选李穆生金问淇分任正副主任委员》,《文汇报》1952年8月10日;《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组织方案章程、工作计划、总结、会议记录》,上海档案馆:C31-2-152,1952年。的指导下进行的。该会汇集了包括卫生行政官员、妇产医学精英在内的多方力量。这样,一场技术政治运动在欧美医学占主导的上海妇产医学界开始了。
1952年8月19日,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决定在全市15个收容产妇较多、人员和设备较充实的医院(分布于沪东、西、南、北、中)以及30个区卫生科妇幼保健所重点推行,“在最短的时间内有系统的学习……取得统一的方式方法后,进行组织和领导区的无痛分娩法推行小组,然后普遍推行”[18]。
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在8月21日会议中与各单位敲定了重点推行无痛分娩法的步骤。各单位遴选170名医师和助产士参加25-27日全市统一组织的首次学习讲座课程[19]。课程内容包括主任委员李穆生的《无痛分娩法的政治意义》、冯德培的《巴甫洛夫学说》《产痛的来源和子宫的神经构造》、黄德芳的《表格的使用和统计办法》、程凤魁的《对产妇上课注意事项及解痛手法》,另有《无痛分娩法》《神经系统与无痛分娩法》,以及无痛分娩法在沪推行典型事例,最后是学员的分组讨论。课程结束后,学员分别到二军大医院、上医妇产科学院、同济医院、上海市立第一妇婴保健院等早先试验成功的妇产科见习。随后,他们回到本单位立即展开全体人员的学习,组织推行小组,对产妇施行无痛分娩法[19][20]。15家重点推行医院纷纷取得佳绩,基层妇幼保健站也有成功案例。半个月后,9月12日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召开全市动员大会,两千多人参加,既宣布重点推行获得成功,又“号召全市医务人员对这一苏联先进方法有正确的认识,并积极参加学习与推行”[21](P 4)。自此,上海市无痛分娩法进入全面推行阶段,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继续发挥重要作用。
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在全面推行阶段的工作面向三类人群。一是医务人员。组织医务人员学习无痛分娩法,了解无痛分娩对妇女保健实践的意义。二是孕产妇。组织和动员她们参加无痛分娩法课程,以使她们生产时有足够的信心,从而达到分娩不痛的效果。三是群众。通过无痛分娩法宣传教育,使群众逐渐消除分娩有痛的“错觉”,并扩大影响,最终使人人分娩不痛[22]。推行委员会下设研究计划组、组训组和宣教组。前者负责统筹性的行政工作,尤其是推行成绩的汇报与总结,后两者则分别面向以上三类人群。组训组面向医务人员,“关于组织医疗机构及开业之卫生人员进行学习实习事项”[23],“统一计划学习资料”[22]。组内委员和组员多属妇产学界,委员来自上海市助产士联合会、上海市助产学校和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组员包括上海市四院、上海市第二劳工医院、公济医院、上医妇产科学院、同济医院等妇产科的医务人员。宣教组任务繁重,既要编撰无痛分娩法宣教的刊物书籍、图片模型等材料(8)组训组所编撰无痛分娩法资料和宣教组编撰资料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偏向于专业内容,后者偏向于通俗宣传。当然后者编撰内容的参考材料也为前者所编撰,正如两者分工备注中指出的:“1、组训组推行实施中的资料希望能经常供给宣教组为宣传内容来源之一。2、有关出版刊物书籍的编审工作,属于组训组教材或学术性的以医务人员为读者对象的归研究计划组编审,属于通俗的,以一般群众为读者对象的,归宣教组编审。”参见《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关于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会议记录》,上海档案馆:C31-2-152-16,1952年。,与新闻宣传系统密切联系,又要联合妇联、上海市总工会女工部、纺织业管理部门做好群众动员。从宣教组委员和组员组成单位即可看出,组长来自上海科普协会,副组长来自上海市妇联,一名委员来自上海市总工会,组员则由上海市妇幼保健委员会、新闻出版社、上海市人民电台、中苏友好协会、纺织工会、纺管局等代表担任[24]。由此可见,组训组负责医学学术工作,宣教组负责面向群众的宣教行政工作,它们在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这一既能发挥行政领导作用又能发挥学术指导作用的组织统一领导下,在上海全面推行无痛分娩,意欲通过消除女性分娩痛疼提升妇女保健实践的力度,显示社会主义国家的优越性。
四、宣传与教育:分娩无痛图景的形塑
无痛分娩法推行过程中,宣传与教育必不可少,它向广大民众形塑了一个分娩无痛的美好图景,并以此为契机,将妇女解放的话语和实践纳入每位女性的生命历程。
从前文可知,产前教育本就是孕妇实行无痛分娩法的一个关键步骤,而针对民众和广大妇女的宣传教育同样重要。等到怀孕期间再对妇女进行无痛分娩教育不一定能起到最好的精神预防性效果,只有在全社会广泛开展宣传教育,才能让女性较早形成分娩无痛的“条件反射”,其怀孕后再接受妇女保健人员的专业宣传教育,效果会更佳。这样的宣传教育,既可向全社会宣传政府和医疗机构在推行这样一项为妇女谋解放、为女性谋福利的医学运动,也可从学理角度提前对将来采用无痛分娩法的女性进行“精神预防性”教育。这也可从推行委员会宣教组总方针中看出:
(1)宣传在新的社会制度下人民幸福日增,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使妇女生活从几千年的生产苦痛中得到解放,这样来增进群众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思想。(2)普及无痛分娩法的科学知识,帮助群众肃清封建保守思想,达到医务人员的良好合作[25]。
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宣教组将宣传工作分为广泛宣传和重点宣传。广泛宣传包括召开群众性动员大会,举办广播晚会、讲座等。广泛宣传需要上海市妇联和上海市总工会的协助,毕竟宣传范围较广。群众性动员大会一般由上海市妇联或上海市总工会领导做报告,介绍典型成功经验,解决群众思想疑惑,由妇联基层干部、宣教干部和工厂女工委员组织群众出席。宣教广播则需通过妇联基层干部来广泛组织妇女群众收听,工厂也根据工作情况加以安排。重点宣传则有试点宣教的性质,如上海市无痛分娩推行委员会与纺管局、纺织工会合作,选择女工较多、产妇较多、厂医务室设备不错的工厂进行宣教[25]。
宣教材料的编撰也是由宣教组完成。他们编撰的宣传资料有:
(一)供给通信的讲演和广播稿件,文章形式宣传的资料。(二)供给劳动报,解放日报,新民报等必要的材料。(三)出版故事性的连环画的册子。(四)编著幻灯片。(五)编著产妇上课用的挂图[25]。
宣传形式多样,其中以文本、图片宣传最为普遍,包括黑板报、幻灯片和模型展览等,因为这些宣传材料制作较易,便于各工厂巡回展出,也可深入里弄宣传。图片、幻灯片也能面向不同文化程度的人群,让广大群众对无痛分娩法有直观了解。此外,还有戏剧表演、连环画、广播电台与电影等宣传形式。宣传工作一般由妇联的妇女干部配合卫生工作者开展。在12月中苏友好月之际还会加大宣传力度。
由于是一项医学运动的宣传,临床效果能被宣传对象感知较为必要。无痛分娩法在上海的逐步试验和重点推行过程中,受验孕产妇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让已获得成功的产妇“现身说法”对广大群众或许有更大的触动。在《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等报纸中常见产妇以第一人称“现身说法”宣传无痛分娩,其中不乏女医务人员甚至妇产科医师自己体验无痛分娩的经历。同济医院产妇严寄群在《文汇报》讲述了自己第四胎首次采用无痛分娩法的经历,她表示生产过程不疼痛,只感到腰酸腹胀,接近临产,腰酸加紧、腹胀加剧后,护士用解痛动作进行了处理,最终孩子顺利产出。她对广大读者和准孕产妇传授经验:“首先要与医生、护士密切合作,信任他们,服从他们的指导。其次,要有高度信心,以愉快宁静的心情来迎接生产。如果具备这些条件,生产时就可以不致感到痛苦。”[26]这些表述与无痛分娩产前教育非常一致。
上海市立妇婴保健院是沪上重点妇女保健机构,虽未最早试行无痛分娩法,但很快加入试行机构行列。毕业于民国时期上海著名私立医学院校上海大德助产学校和同德医学院的产科医师陈惠迪的故事被《新民晚报》报道。在报道中,其教育背景被贴上旧知识系统的标签,陈惠迪自视毕业于著名的大德产校和同德医学院,“凭着她的学识和临床经验,认为无痛分娩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也只能是经产妇”[27]。但是,她毕竟身处正推行无痛分娩的保健院,加之社会各界各种宣传,听说过各种成功的实例,此时“她的旧知识旧经验,开始有点动摇了”[27]。幸运的是,她与著名妇女保健专家、在上海市无痛分娩推行委员会担任职务的张佩珠是同事。张医师是业内权威,对她进行了帮助,并让她学习无痛分娩法理论,陈惠迪也欣然同意。曾在二军大学习无痛分娩法的谢浦秋医师、蔡诚如助产士和张佩珠联手,对陈惠迪施行了无痛分娩法,虽然陈惠迪感觉到阵痛,但在解痛动作帮助下顺利生产。于是,这位来自“旧中国”有欧美医学背景的妇产科医师心悦诚服:“当我回到工作岗位以后,一定要以我亲身的体验,大力推行这种新的分娩方法,解除每一位产妇不必要的痛苦,使每一个产妇,都能够在安静、愉快的心情下,生产健康的新中国的第二代。”[27]此报道登在当日头版,足见宣传部门对之重视程度。一个被贴上旧社会、旧知识系统标签的产科医师,在自己亲身接受无痛分娩法后,不仅顺利生产,还转变了态度,积极投身无痛分娩推行工作中。
报刊登载“现身说法”是一种广泛的宣传,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和上海市妇联还常组织小型无痛分娩法座谈会,让成功实行无痛分娩法的妇女和即将或未来要生产的女性在妇女保健人员的主持下参加。1952年7月8日在二军大医院妇产科便有一场《新民晚报》组织的无痛分娩法座谈会,出席人包括胡宏远主任、朱俊副主任和胡仲瑾医师,已实行无痛分娩法的初产妇、未实行的初产妇各两名,还有已实行和未实行的经产妇各一名。座谈会中既包括无痛分娩专家用通俗化的语言讲解学理,也有实行过的产妇分享经验,以解决即将实行无痛分娩法产妇的思想问题[28]。同年8月26日,上海市妇联为配合卫生部门在妇女群众中宣传无痛分娩法,邀请全市在各医院试行无痛分娩法的产妇代表21人在市妇联举行座谈会。巧合的是,出席者包括前文在报纸报道中“现身说法”的严寄群和陈惠迪,她们再次亲历座谈会“现身说法”[29]。在宣传高潮中,她们俨然已成为无痛分娩的明星产妇,直接助力无痛分娩法的宣传(9)如陈惠迪医师接受无痛分娩法的事迹多处可见,有《解放日报》(1952年7月26日)、第二军医大学医院妇产科编《无痛分娩法讲义》(上海:华东医务生活社,1952年)、《苏联无痛分娩法》(沈阳:东北医学图书出版社,1952年)。。
国家卫生行政推行一项医学技术,最易直接开展的便是宣传教育。无痛分娩法的技术关键即对孕产妇进行产前教育,既包括医务人员对孕产妇的产前技术性教育,也包括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宣教组、妇联、新闻单位等组织对民众进行的普及性宣传教育,两者共同形塑社会主义国家分娩无痛的美好图景。这也与“精神预防性”的原理密切相关:当整个社会都认为分娩不痛时,新产妇及未来的孕产妇才能消除过去分娩必痛的条件反射,建立新的分娩不痛的条件反射。
五、技术与政治的互动:无痛分娩法的历史进程与影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外交上采取“一边倒”的政策,包括医学在内的许多领域也掀起向苏联学习的浪潮,无痛分娩法的推广即是一例。然而,民国时期医学领域多师欧美或日本,妇产医学也是如此。苏联医师研究出来不久的产科技术被积极地引入并推广,也显示出“一边倒”的态势,是新政权妇女保健事业中采取“苏联模式”的体现,但医学实践毕竟与外交政策不同,下文从后续历史进程来考察无痛分娩法推行中技术与政治互动的表现及产生的影响。
(一)历史进程:无痛分娩法何去何从
1.高潮—问题初显
前文对无痛分娩法在上海推行的论述多集中于1952年,各家产科机构纷纷学习并逐渐掀起无痛分娩法推行的高潮。1953年,从官方档案的数据可知,无痛分娩法仍在妇女保健实践中以一种高歌猛进的姿态在全市推行。二军大医院、上医妇产科学院、市立第一妇婴保健院等产科实力较强的单位继续认真推行,且加强了学术研究[30]。
1953年4月,《中华妇产科杂志》在全国推行无痛分娩法高潮中创刊。创刊号即为无痛分娩法专刊,较为系统地介绍了理论依据、实施细则、操作步骤和国内推行较好地区的经验。该期多次强调“响应毛主席号召,努力学习先进医学经验”。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供稿的《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三个月来工作报告》位列首位[31]。根据卞度宏医师的回忆,上医妇产科学院王淑贞院长“在全院做有关无痛分娩动员时,还因势利导,号召所有医护人员和助产人员,以《中华妇产科杂志》创刊号为主要参考资料,掀起了全面学习和推广‘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的高潮,取得了显著成绩,受到了广大产妇的热烈欢迎。兄弟医院前来观摩学习者络绎不绝”[32](P 257)。
截至1953年10月底,上海全市108959位产妇中实行无痛分娩法的有73029人,比例为67%,成功产妇达65509人,成功率为89.7%[33]。这些数据逐级上报后,卫生行政部门比较满意。因此,12月9日上海市卫生局召开“无痛分娩法总结大会”宣布“本市推行无痛分娩法成效显著”[30]。但也存在一些问题,重点推行医院中仁济、中德、宏仁等表现很差,中德近乎停顿。而市一院、五院未汇报该年推行情况,其中五院暂时未推行。30个区妇幼保健所中有3个未推行,郊区仅杨思区个别接生员在推行。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也认为无痛分娩法已常规化,很少深入基层掌握情况,各区推行委员会分会更是几乎无工作内容,对于1953年推行无痛分娩法的数据,被认为是“盲目追求数字,不问效果”[30]。
华东纺管局第二医院便是上述情况的一个缩影。该院1955年回顾过去推行情况时指出,“凭一时的兴趣和热情,没有使高潮维持多久,慢慢地冷了下来,推行的劲头不大了”[34]。1953年12月,该院由于妇产科的产科部分扩大为保健院,从各处调来的新员工对无痛分娩法操作和意义认识不一,仅在名义上继续推行。负责产前教育的助产士只是对孕妇照读一遍材料,孕妇听懂与否也不管,当孕妇生产时,助产士问产妇“痛不痛”?产妇不好意思说“痛”,只说“有点酸”。等到分娩结束后,产妇便大发牢骚“真是天晓得,痛得要命”[34]。虽然1955年全市再掀推行高潮前,无痛分娩成功率数字始终在83%以上,但实际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甚至有人认为“推行无痛分娩是负担,很难做到,干脆不做”[34]。
2.低谷—重振
有关1954年上海无痛分娩法推行情况的档案相对较少,从1955年后的一些回溯性材料来看,1954年前三季度是无痛分娩法推行相对低迷的时期。从《文汇报》和《新民晚报》来看,以无痛分娩为主题的报道较少,除市立第二妇婴保健院用示范教育推行无痛分娩这一亮点外[35],无痛分娩一般只在弘扬妇女社会地位变化类的报道[36]中一带而过。另外,当年电影《无痛分娩法》已摄制成功并在沪上映,但相关报道也只是与其他科教电影一起出现[37],并无太多专门性宣传。
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委员会也知道“各单位在推行中却普遍存着‘一阵风’现象,某些单位虽然订入常规但未很好执行。由于医务人员本身存在思想问题,加之对无痛分娩法的理论学习不够,对孕妇宣传教育亦不分对象,对孕妇缺乏同情和关怀,使施行效果受到影响,而市推行委员会本身亦只单纯布置工作,无定时检查,帮助各单位解决困难”[38]。为推动全市医务界进一步学习、推行无痛分娩法,并在推行中提高医务人员的思想水平,改善对病人的服务态度,市无痛分娩推行委员会决定在1954年第四季度开展推行无痛分娩评优工作。经动员,全市有113个单位报名参加评优运动[38]。
评优运动按保健院、综合医院、私立医院、妇幼保健所、联合保健站、医务室分别组成15个评优小组。评优工作与之前无痛分娩法推行工作相比,最大的变化是制定了详细的记优制度,且每组设一名记优员。记优员负责记录推行中的表现,并向上级汇报,各组之间交叉检查所汇报评优材料[39]。其记优和汇报的主要内容包括:
1.推行质量是否达到要求(推行成功与宣教)?如何作宣教测试?效果如何?
2.各级领导(院长、产科部负责人、所长、组或站长)以及医务人员重视之具体表现。
3.推行工作中结合常规所建立哪些制度,建立后已执行制度与未执行制度。
4.工作中有何改进与创造?
5.群众与孕产妇对医务人员之反映(表现与意见)。
6.本单位医务人员生产时有否试行无痛分娩?效果如何?失败原因?
7.推行工作中存在缺点与下月份改进的意见。
8.妇幼所推动区内哪些单位?如何推动与掌握?[39]
可见,评优运动实质上是一种监督。在此背景下,从1954年第四季度到1955年3月5日的评优总结大会期间,上海无痛分娩法的推行迎来新高潮。
评优总结大会最终变成一次“胜利的大会”,113家参评单位中,90多家被评为优秀。从1954年9月至1955年初,这113家评优单位共为78000多名产妇施行无痛分娩法,成功率平均约为70%。值得注意的是,该数值已大大低于前一阶段(90%左右)。之前表现甚差的华东纺管局第二医院保健院也表现优秀,成为新的典范单位[34][40][41]。
3.平淡—走向基层与农村—政治性遗忘
此次评优总结大会后,无痛分娩法在档案和《人民日报》《妇幼卫生》《文汇报》《新民晚报》等报刊中逐渐消失,偶尔出现时也与国家卫生行政无关。值得注意的是,利用麻醉药的无痛分娩开始在报刊中出现,有些还与苏联有关。在评优总结大会的当月,一次苏联医疗器械的展览中,“无痛分娩器”被展出,只要产妇用“鼻孔一吸,就会感觉到轻松愉快,而毫无痛苦地生下孩子”[42](10)其实这种“无痛分娩器”早在1954年10月就已经在中央工业馆展出过,《人民日报》做了报道。参见葛娴、培蓝:《苏联党和政府对劳动人民的关怀——介绍苏联经济及文化建设成就展览会上的日用品工业》,《人民日报》1954年10月12日。。当然,并未言明此器靠麻醉剂生效。此时,上海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仍在推行中,并未被明文终止。1956年1月上海电影制片厂医务室的郭星孙医师再次提及此“无痛分娩器”,指出这是利用“笑气”,即氧化亚氮——一种外科手术麻醉剂,比过去的常用麻醉剂“乙醚”要好得多[43]。此后,1957年和1959年的《文汇报》《新民晚报》又分别报道能应用于分娩镇痛的麻醉药[44][45]。1962年《人民日报》专文介绍了同样来自苏联的可用于产妇分娩麻醉镇痛的无痛分娩仪器,“当产妇感到肚子痛的时候,戴上仪器的吸气管,镇痛就可以免除”[46]。
于文曾指出:“1952年以后,无痛分娩渐渐退出了媒体的兴奋讨论和大医院的实验产房。不过直到50年代末期,其身影仍驻留在农村妇婴卫生的宣传材料中,成为不少模范接生员致力于推广的方法。”[4](PP 24-25)笔者赞同其观点,但觉得应该把时间改为1955年下半年。此后,国家卫生行政始终未明令结束推行无痛分娩法(11)从后文表2中也可见上海市卫生局档案中仍有1956年、1957年的无痛分娩法推行统计数据,但具体的媒体报道和文献记载已难以寻觅。,在一些基层、农村的助产教材和妇女保健宣教材料中仍有无痛分娩法的介绍和讲解。1956年9月,上海市立妇婴保健院编的《孕妇应有的常识》用与4年前相似的表述介绍了无痛分娩法,讲解了5种助产动作,占全书30页的7页[47](PP 21-28)。1958年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初级卫生人员学习丛书”之《简易助产学》也用一章介绍了无痛分娩法,但其内容已与早期无痛分娩法宣教材料的重心不同,忽略了理论与技术操作,而偏向于宣教本身[48](PP 45-48)。1959年12月,曾是无痛分娩法推行优秀单位的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为培养农村助产员而编的《助产员教材》,只用一节来介绍无痛分娩法[49](PP 18-21)。曾为上海无痛分娩法做开拓工作的胡志远医师,在其主编的面向助产士培养的教材《产科学》中,也仅用4页来介绍无痛分娩法,而全书共328页[50](P 69-73)。从以上列举的几本产科书籍内容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无痛分娩法虽未彻底消失,但其影响已逐渐趋小。无痛分娩法再也没有成为一项国家卫生行政推动下的医学政治运动。虽然当下一些妇女保健通俗读物中在提及无痛分娩法时,会简单回顾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但其叙述重心很快转到麻醉镇痛型无痛分娩。曾在上海妇产科界乃至医疗卫生界轰轰烈烈推行的这项医学技术,在1986年编撰的《上海卫生1949-1983》中,只在《妇女保健知识的宣传》里简单提及:
1952年还全面开展了“无痛分娩”的宣传。通过电台广播讲座,医疗机构对门诊、住院病人的宣传,结合各种群众大会的宣传,专业队伍经常性的宣传以及运用幻灯片、文艺说唱等形式,在三个月内基本上做到家喻户晓,提高了医务人员和产妇对实行“无痛分娩”的认识和信心,也促进了医院服务态度的改善和产科质量的提高[51](P 219)。
许多档案记载和报刊报道的无痛分娩法变成简单的宣传活动。1998年编撰的《上海卫生志》则完全不见无痛分娩法的踪影。当笔者翻开当下医学院教材《妇产科学》寻觅“无痛分娩法”时,发现只有一节“分娩镇痛”,内容为药物镇痛。其中一句论述似乎可反映出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后来消失的原因:
本节标题仅称为分娩镇痛,而未称无痛分娩,是因为直至今日,虽进行长期探索及研究尚未找到一种安全、满意、不痛的方法和药物。分娩镇痛至少能减轻产妇的剧烈疼痛,随着我国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可以预见分娩镇痛具有广泛的前景[52](P 81)。
4.技术性“回炉”
不过《妇产科学》中并未完全遗忘曾经的“精神预防性”,在“正常分娩”一章之“精神心理因素”中还可见到巴甫洛夫理论的影子:
分娩虽是生理现象,但分娩对于产妇确实是一种持久而强烈的应激源。分娩应激既可以产生生理上的应激,也可以产生精神心理上的应激。产妇精神心理因素能够影响机体内部的平衡、适应力和健康。产科医生必须认识到影响分娩的因素除了产力、产道、胎儿之外,还有产妇精神心理因素。
相当数量的初产妇从亲友处听到有关分娩时的负面述说,害怕和恐惧分娩,怕疼痛……怕有生命危险,致使临产后情绪紧张,常常处于焦虑、不安和恐惧的精神心理状态。现已证实,产妇的这种情绪改变会使机体产生一系列变化……
待产室的陌生和孤独环境,产妇频繁叫囔的噪音,加之产妇自身的恐惧以及宫缩逐渐变频和增强……在分娩过程中,产科医生和助产士应该耐心安慰产妇,讲解分娩时生理过程,尽可能消除产妇不应有的焦虑和恐惧心情,……以精神上的鼓励、心理上的安慰、体力上的支持,使产妇消除恐惧、焦虑情绪,精神状态良好,体力充沛,以便顺利渡过分娩全过程。……使顺产率提高。可见精神心理因素至关重要[52](P 69)。
上述医学教材中的内容在表述上与20世纪50年代无痛分娩法理论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它对精神心理因素的分析最终指向的是顺产率,而不是“无痛分娩”。
现今产科有“导乐分娩”业务,相关理论与操作步骤多与当年无痛分娩法相同,但不再明言与巴甫洛夫理论挂钩,也不以“无痛”为目标,而是以缩短产程、缓解疼痛、减少产时医疗干预为追求。
(二)无痛分娩法推行在医学界的影响
从上文分析来看,无痛分娩法在经历反复后最终被国家卫生行政所放弃,只在医学界还留存一些记忆。为什么这项医学运动会在20世纪50年代掀起?国家卫生行政推行无痛分娩法有什么影响?
1.学苏联先进医学技术,在医学界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
无痛分娩法由同属社会主义阵营又是“老大哥”的苏联医学界所发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于“一边倒”政策,与欧美国家技术往来中断。国民经济恢复时期的中国科技和医学领域开始依赖苏联模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苏联应邀派许多医学专家来华援助卫生机构建设和医疗保健业务工作开展。然而,苏联模式与中国原有的欧美技术、制度有所不同。于是,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中央政府改革医学学制,引入新的医学制度、医学教学方法,制订新的医学院校教学大纲,重视培训高级卫生行政干部[53]。
当1951年苏联无痛分娩法获得成功的消息传到中国时,很快引起国家卫生行政部门的重视,加之无痛分娩法的理论基础又是苏联生理学家、诺贝尔生理学奖获得者巴甫洛夫的“高级神经学说”。社论《学习苏联先进医学 积极推行无痛分娩法》在中央下达全面推行无痛分娩法通知后发表于《健康报》,它在各种宣教材料和报刊中被转载,苏联先进医学中又添加了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成为社会主义优越性在医学界的新体现。
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也可让苏联医学“为人民服务”的道德观得到充分体现,这也符合民国时期医学精英们的价值观[54](P 90)。曾为国民党军医的裘景舟在其著作中写道:“只有像苏联那样的社会主义国家,才能重视妇女和儿童的福利,才能在学术与政治的密切结合之下,出现了那种划时代的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才能给全世界妇女带来了无比的幸福。今天新中国的一切,都在大踏步的向社会主义以至共产主义的远大目标前进。……我们要学习苏联先进的医学知识,提高学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积极参加祖国的伟大建设。因此新中国妇女的孕产生活,也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幸福!”[55](P 39)这段论述中可见其对苏联医学“为人民服务”观的认同,也表达了对社会主义优越性在医学界体现的褒扬态度。
2.无痛分娩法与医学界思想转变
受“一边倒”政策及意识形态的影响,中国医学界大力学习苏联,批判民国“旧医学”:
我国旧的医学大多是抄袭英美德日的一套,那是建立在唯心论和机械唯物论的基础上的东西,因而有许多不完全是科学的,有许多是和人民需要脱节的。对于这些东西,我们应该用实事求是的精神进行批判,反对盲目崇拜英美,反对狭隘保守思想,明确认识只有学习苏联医学,我们的医学才有远大的发展前途。苏联医学跟其他苏联科学一样,都是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指导下培养和发展起来的。因此我们要学习苏联先进医学,必须同时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掌握辩证唯物主义的科学方法,加强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彻底进行思想改造[53]。
从这段话看出,国家希冀借助苏联医学对医务人员特别是欧美日医学背景者“彻底进行思想改造”,无痛分娩法的推行成为一个契机。早在中央政府卫生部向全国下发的推行无痛分娩法通知中就已将医务人员的思想抵触考虑在内:“要估计在推行此一新方法中必然会碰到思想上的抵触和技术上的一些困难,因此必须在员工中进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与友爱精神的教育,启发他们抛弃陈旧的唯心的医学观点,勇于接受新鲜事物。”[56]
分娩疼痛是自古以来深植于人们观念中的常识,无论是助产人员、医务人员还是普通百姓都深信不疑。很多医务人员在无痛分娩法推行后,持观望、怀疑甚至抗拒态度,按理说这是正常的,毕竟让他们相信需要有足够的理论与实验数据支撑。但是,他们却常因此被无奈地扣上“过去一直受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毒害,存在着浓厚的崇美思想以及各式各样的资产阶级思想作风”[7](PP 5-6)的帽子。这些医务人员被当作无痛分娩法推行过程中需要接受思想改造的对象。于是,在无痛分娩法逐渐推行过程中,一些民国时期妇产科专家纷纷接受思想改造,从起初的怀疑、质疑到相信,并最终投入推行运动中。
《人民日报》在推行高潮开始后便登载了协和医学院妇产科专家林巧稚的思想改造内容。文中,她反思自己一直未能打开心中“协和”的窗户去看新中国,这次看到了“共产党与人民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以人民的利益做衡量的标准……看清楚了苏联的一切,也都是以人民的利益做出发点的,任何一个事业,都是与广大人民相结合的,如巴甫洛夫的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决心向苏联学习,更好地为人民服务……”[57]。时任卫生部妇幼保健实验院院长的陈本真则是在推行过程中完成了自我的思想改造。她也是协和培养的妇产科专家,在其实践无痛分娩法后自我反思:“因为数十年的奴化教育,我有着严重的崇美思想,对苏联的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在最初,我也是存在着抗拒的。虽然经过几次学习,多少扭转了一些抗拒思想,但始终没有热情积极地去推行。”[58]后来随着无痛分娩法持续推行,尤其是她前往天津一军大参观两天后,收获很大,回北京后立即着手新的开展无痛分娩法的计划,并将其列为妇幼保健实验院中心任务之一。陈本真自述,“在推行无痛分娩法的时间中,我们得到了改造的机会”,并对“推行无痛分娩法,过程就是产妇科工作人员的思想改造过程”一说深信不疑[58](P 25)。
上海在民国时期就有相当强的妇产科实力,大量欧美日留学背景的妇产科专家在各大妇产科效力,也有许多欧美背景的妇产科人才培养机构。在推行无痛分娩法的医学政治运动中,思想改造也是重要任务。正如上海市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李穆生在1952年8月一次讲座上的发言《推行无痛分娩法的政治意义》中指出:“在无痛分娩法开展过程中医务工作者的思想改造也是改善工作作风的过程,解放后医务工作者在思想作风上已有很大的改变,但也有少数仍有保守思想,事后主义的遗毒仍未消除。”[59]他还要求医务人员在学习无痛分娩法时要“认识到这也是一次政治性学习,要运用批评与自我批评,检查个人的资产阶级的思想作风,肃清帝国主义文化教育侵略所产生的思想余毒,改正帝国主义国家所灌输的错误科学方法”[21](P 6)。《上海市无痛分娩三个月来工作报告》也指出,这三个月无痛分娩的推行,让医务人员达到了“初步改进思想及工作作风”的目的,因为“多数医务人员受到帝国主义国家文化侵略的影响,以往对苏联先进医学不够重视,通过无痛分娩法学习,认识了苏联先进医学的科学真理和它的正确性,领会到社会主义国家的新医学,是面向群众的,是为广大人民服务的,也批判了帝国主义国家医学的错误观点”[20]。程凤魁是二军大医院妇产科最早试行无痛分娩法的医生之一,孕产妇在报纸上的“现身说法”多次提及她。她对其迈入新社会后仍“不愿意多了解苏联、觉得一切都是美国的好”进行反思。在单位试行无痛分娩法过程中“经过长期的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运动……初步认识到:只有社会主义的苏联、科学技术,才能真正为人民服务的”[60]。因此,她认为,“试行无痛分娩法的过程同时也是我思想转变的过程”[60]。
从上述分析可见,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与医学界的思想改造相互促进:对医学界尤其是以欧美医学为主的妇产医学界进行思想改造,需要借助推行无痛分娩法这个契机;妇产科学界甚至整个医学界的思想转变又促进了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从上述妇产医学精英的思想转变中也再次看出,在无痛分娩法推行中,“为人民服务”观赢得了他们的认可。
3.改善医务人员工作态度,增进医患关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旧中国”欧美医学进行批判的另一重要理由是:欧美医学理论和实践由于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歧视无产阶级的劳苦大众,好的医疗服务往往只能由剥削阶级、统治阶级才能享受;医务人员即使在对待劳苦大众病人时,也是高高在上、态度恶劣、唯利是图的。而无痛分娩法对医务人员工作态度提出高要求,因为无痛分娩法的关键之一是产妇对医务人员要有高度的信赖。产妇不相信无痛分娩法是难免的,因为“分娩必痛”这种自古以来的观念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完全打破[61],所以需要医务人员养成“对待孕产妇的耐心、体贴、负责等良好的态度”,多向产妇解释,用自己的亲和力和感染力让产妇逐渐相信,并建立起医务人员与孕产妇之间良好的关系。正如卫生部关于推行无痛分娩法的全国通知中指出的:“这一新疗法的应用,不仅是技术上的改革,而且在进行亲切的体贴的宣传教育中可以改善医务人员与病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医务人员对病员负责同情,病人对医务人员相信与尊重’的良好关系。”[56]当然,在国家卫生行政部门看来,不久前还处于“旧社会”的医务工作者们很难自觉落实这种工作作风,因此“在实行这种新无痛分娩法时,应该结合着整顿医疗和护理作风,订出产科工作人员的守则,要求人人遵行”[62]。程凤魁曾遇到一次因医生态度恶劣而导致产妇放弃的事例。那位医生面对孕妇询问有关无痛分娩法事宜时,看都不看产妇一眼就烦躁冷酷地说,“无痛分娩法是个思想问题,你认为痛就痛,你认为不痛就不痛,别的没有什么”,使得产妇悻悻离去[60](P 23)。程医师由此感悟道:“推行无痛分娩法,绝不是仅仅告诉产妇呼气吸气,腹部抚摩,及如何迸气等就算完事,而且必须改进医务人员的工作作风,服务态度,取得产妇的信任……因此学习苏联的先进医学经验,同时必须学习苏联医务工作人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态度。”[60](P 23)
在上海无痛分娩法推行的总结性档案中,常可见“工作成绩”或者“收获”那一项中会出现“改变了医务人员的工作作风”“改善了医患关系”等评语。同样在“缺点”或“不足”一项中也常出现类似前文提及的负责产前教育的助产士只是把材料对孕妇照读一遍、孕妇听懂与否也不管的消极现象。正如李穆生指出的:“我们医务人员对待病人的态度也是有许多不够好的,主要是缺少积极性和主动性,只有病人能找医生,医生很少主动的去帮助病人进行治疗,解决问题……医务人员如果不能主动关怀帮助病人,要实施无痛分娩法就不可能成功,这正是我们必须改进作风的一个实际考验和行动过程。”[21](P 6)综上可见,无痛分娩法的推行可促进“为人民服务”观的具体实践。
六、“无痛”美好场景下的女性身体
从大量官方文献来看,无痛分娩法似乎获得了相当好的效果。这些显示成功的文献既有统计数据,也有当事产妇的现身说法。这与后来无痛分娩法逐渐从政治和技术中淡出相矛盾。女性身体在这场纳入妇女解放宣传话语的妇女保健实践中到底是受益的主体,还是被动的客体?
(一)统计数据中无痛分娩法的成功与失败
1952-1957年档案中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的成绩如表2所见。
表2 1952-1957年上海市无痛分娩法推行的成绩
表2中的无痛分娩成功数据在官方文献中或许只是一项政策实施的论据,但对那个年代的孕产妇而言却是生命中的重要历程。这些成功数据背后,女性身体的历史又是如何被官方文本书写的?
为了论证无痛分娩法的有效性,卫生行政部门对各医院推行无痛分娩法的成绩进行了分类统计。用各种指标进行对比参照,以彰显无痛分娩法试行的专业性。这些统计指标主要包括“入院与出外接生实施无痛分娩法统计”“无痛分娩成败程度”“产妇文化程度与无痛分娩成败关系”“初/经产妇无痛分娩法产程”“产妇信心与无痛分娩成败之关系”“产妇无痛分娩法教育与无痛分娩成败之关系”“初/经产妇无痛分娩法与普通分娩产程长短比较”“无痛分娩失败原因之分析”(12)分为“产妇信心不够”“教育不够”“难产”“言语不懂”“恐惧”“胎位不正”“照顾不够”“病理疾病”“骨盘狭窄”和“产程过长”。“异常妊娠及异常分娩产妇实施无痛分娩法结果”[63]。这些统计数据表格多次在档案中出现。
无痛分娩法成功情形被分为最佳(13)无痛或轻度腰酸,毫无痛苦表情,安静合作。、良好(14)中度酸胀,可忍受,尚能安静合作。、尚可(15)酸胀较剧,产程中有一定不安,经提醒尚能合作。,“合作”是重要指征;失败情形则为诉痛或高度酸胀不能忍耐、不安、不合作。可见,产妇分娩过程中的合作与否受到重视,成功的案例皆能“合作”,失败的案例则被贴上“不合作”的标签。产妇的信心也与无痛分娩成败关系密切,越是相信越易成功,越是不信则失败的概率越高。产妇接受无痛分娩法产前教育的程度也与无痛分娩法成败相关:“受完整教育之成功率最高,部分则次之,临时教育之成功率最低,须加强教育为成功之关键。”[64]1952年10月,在对15家医院13个区卫生科实施无痛分娩115例失败病例的原因分析中,“产妇信心不够”和“产前教育不够”两项分别占41.74%和36.65%,而“其余”(16)包括难产、言语不懂、恐惧、胎位不正、照顾不够、病理疾病、骨盘狭窄和产程过长。仅占21.61%。据此数据得出“无痛分娩法失败之主要原因为信心不够与教育不够,但信心不够亦因教育不够所致,此后须加强孕产妇教育”[64]的结论。
无痛分娩法施行中那些少量不成功的案例,其原因多为产妇没有信心及不配合医务人员,也即表明高比例成功产妇是对无痛分娩法充满信心并与医务人员密切合作的。信心与合作对无痛分娩法成功的重要性被纳入了各种无痛分娩法总结经验类的文献中,既有医生的指导性意见、卫生行政部门的总结报告,也有产妇的切身体会。前两者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是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与实践者,总结经验教训是份内之事。但在报刊上“现身说法”的产妇也持类似观点,她们将自己无痛分娩成功的重要原因也归结于产前教育、信心及与医务人员的合作。需要反思的是,在各种座谈会或报刊上“现身说法”的明星产妇,只是无痛分娩法成功的大量产妇中的一小部分,同样被卫生行政部门统计数据宣布推行成功的大量产妇的声音却未进入公共文本书写。她们在经历无痛分娩法后,选择了向医务人员报告自己身体无痛的感觉,既可能是真的无痛,也可能是出于情面或其他原因进行了谎报。如前文华东纺管局第二医院保健院指出的,产妇当着助产人员面不好意思说“痛”,背后却大呼“痛得要命”,便为典型缩影。
(二)“无痛分娩”下的国家与女性身体解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通过一系列的法律、政策制度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赋予女性平等的权利,建构了一系列党与国家体制下的妇女解放新话语。揭爱花将之称为“妇女解放实践的国家干预体制”[65](P 127),王政则提出“国家女权主义”的概念[66],皆有突出国家在妇女解放过程中所发挥的力量超越并代替女性自身在妇女解放中所发挥的自主性的意涵。然而,国家与妇女自主性截然对立的二分法在解释无痛分娩法的实践时,虽能帮助我们看到技术与精神意志中存在的真空,但并不能全面解释妇女个人与医疗部门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
无痛分娩法是一项学自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苏联的妇女保健技术,国家在推行过程中必不可少地会从彰显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妇女解放出发,也证明了国家在主导妇女解放事业中力量所及的角落之细。无论是中央的政令,还是地方卫生行政的安排落实,抑或是医学精英的研究与“产前教育”,皆少不了将妇女解放的相关话语纳入其中。这种话语表达常出现在为何要推行无痛分娩法的解答中。
《苏联医学》的一篇译文指出:“这个方法更增加了苏联妇女的幸福,减轻了母性的负担,消除了她历古以来的分娩痛苦……在我们的国家内,母性是受到最大限度的关注和敬重的。国家不惜工本地想一切可能的办法,使她们容易并高兴地抚育子女。”[67](PP 105-106)(17)译文原载《苏联医学》第8卷第1期,选译自苏联《医务工作者半周刊》,1951年6月7日,第41期。选译自苏联刊物类似的表述还有:“医生还强调母性的崇高意义、党和政府对于妇婴双方的照顾……在苏联,母婴双方受到政府和社会关注及支持,强调分娩对于妇女的生活具有特殊意义……苏联医学努力要结束妇女由于分娩而起的不必要的痛苦。”[68](PP 41-42)(18)译文原载《苏联医学》第8卷第8期,选译自苏联《儿科与妇婴保健问题》,1952年第1号。对于苏联将无痛分娩法置于国家与妇女关系中的论述,中国医学精英表示认同:“只有像苏联那样的社会主义的国家,才能重视妇女和儿童的福利,才能在学术与政治的密切结合之下,出现了那种划时代的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55](P 39)
对无痛分娩法中国家与妇女身体解放的关系,中国医学精英如上海二军大医院妇产科医生们认为:“使广大的妇女群众从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生产痛苦中解放出来,这是何等伟大的成就,这是只有在解放了的新中国妇女才享受的划时代的幸福……”[8](前言)又如张启凡指出:“中国妇女,自从解放以来,在经济上、社会地位上已经获得了翻身和解放。把长时间黑暗社会所受到的压迫和痛苦,算是一笔勾销。不过像这临产的痛楚,恐怕在妇女本身的生活上还是一个极大威胁。”[69](前言P1)“新的无痛分娩法,像春天的阳光一样,照到了产室,也照到了每个妇女,把过去在生产时,沉痛悲惨的声音变成了和蔼地愉快地谈笑。”[69](P 4)他还认为,社会主义国家享受了无痛分娩法的妇女们,从女性单独承担的“生产”痛苦中解放出来后,在社会的政治经济地位上,完全与男子一样了[69](PP 4-5)。
然而,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医疗技术本身的不足以及过度重视采用行政力量对精神作用进行强调,使妇女在无痛分娩实践中并未实现预期的身心解放。其内在理路或许可从下面两点体现。
1.“产前教育”的意义
“产前教育”是无痛分娩法实施中一个重要步骤,从狭义上讲是前文已提及的由医务人员对产妇进行集中授课教育,意在消除旧的“分娩必痛”的条件反射,建立新的“分娩不痛”的条件反射。而广义上还包括前文中提及的“宣传与教育”,就是国家在推行无痛分娩法时所做的宣教工作。这类宣教工作由国家统筹安排,受惠面更大,不仅包括正在怀孕的妇女,也包括将来要孕产的年轻女性,更包括生育期女性身边的男性。狭义与广义的“产前教育”共同刺激着待产和生育期女性的神经,不仅让她们产生“分娩无痛”的新条件反射,也让她们产生接受无痛分娩法的条件反射。
2.“相信”与“合作”的隐喻
有关无痛分娩法的文献中,无论是医学学术文本,还是宣传部门的宣传话语,抑或是产妇的“现身说法”,要求产妇分娩时相信无痛分娩法、信任医务人员,并能与医务人员密切合作。国家卫生行政部门与医学精英向产妇们传达着:“相信”与“合作”才能使无痛分娩法成功。产妇的“现身说法”也印证、迎合了这种说法。对无痛分娩法的相信、与医务人员的合作,把对无痛分娩法的聚焦从分娩技术及产妇身体上移开,产妇的态度成为成功与否、痛与不痛的关键。她们对国家和实施无痛分娩法产科医务人员的“相信”与“合作”,与对社会主义新中国、党的领导的“相信”与“合作”是趋同的。
总的来说,无痛分娩法体现出女性身体主动配合医务人员、思想主动靠近国家的旨向。在一定的氛围中,女性不好说“痛”,只能被动地配合医务人员。曾经参与无痛分娩法实践的华嘉增医师接受笔者口述访谈时便指出:“不好意思说痛,医生也不说‘痛’,她也不说‘痛’。你问她的时候,‘是吗?’、‘宫缩还可以的吧?’(回答道)‘可以的’,就算好了。”(19)华嘉增口述访谈,采访人:王瀛培,2015年1月21日。华医师认为学习苏联无痛分娩法是当时好多“左”的做法之一,当时的高成功率也是在“左”的情况下得出的(20)华嘉增口述访谈,采访人:王瀛培,2015年1月21日。。
用社会主义国家的医学技术消除妇女分娩疼痛是国家对妇女解放进行的一项重要试验,如果能够获得彻底成功,的确在人类历史上是一项伟大的壮举,可彰显社会主义制度在女性生育层面的巨大优越性。然而,社会主义国家基于女性身体的这项试验最终还是远离了国家层面的关注,只停留在妇女保健学领域。
无痛分娩法基于新法接生之上,大量实施无痛分娩法的产妇接受了安全的分娩方式,她们虽可能仍有疼痛,但已规避了一些分娩中的危险,也在产科指征内降低了手术产的可能性,分娩过程主要属于预防保健的范畴,避免了分娩过度医疗化。“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无痛分娩法即使无法真正实现分娩无痛,但国家卫生行政的强力推行使女性身体在妇女保健层面获得新法接生、自然分娩的益处。无痛分娩法也与现今“导乐分娩”有一定相似之处,如果产妇有好的心情、怀着不担心疼痛的信念临产,即使生产时遭受了痛疼,也能一定程度上缩短产程,提高顺产成功率。王淑贞作为留美归来的资深妇产科医师,愿意在无痛分娩法推行中扮演重要角色,也是因为看到了无痛分娩法技术本身要求平产,而国家大力推行也就意味着产科医师不能轻易使用手术产。卞度宏医师回忆:
我们那时年轻好胜,一心想学习剖宫产技术。她(王淑贞)却语重心长地说:“剖宫产是有严格指征的,只会剖宫取胎而不会阴道接产的医师不是一个合格的产科医师,产科医师必须熟练地掌握各种阴道助产手法,特别是在实施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法时,就更需要医师具有爱心、细心和耐心,付出比剖宫产分娩时间更长的产程观察时间、更多的体能消耗和更大的精神压力。”她的这种从维护产妇健康出发,以人为本的教导是何等的发人深省啊!要知道,当年的剖宫产率仅维持在2%-3%之间,这可能是我们那时难以想象的[32](P 257)。
卞医师这番表述清晰地告诉我们,王淑贞作为精英医师在面对国家卫生行政直接介入妇产医学时的思考——不是纠结于这项医学技术本身的优劣,而是从产妇身体的实际获益出发。这种产妇的实际获益还体现在产前教育和宣传教育过程中,产妇可学习与掌握一定的妇女分娩、保健知识。
另外,无痛分娩法推行背后的住院分娩也是妇女在当时的实际获益。居家分娩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民国时期,杨崇瑞在多地创办的妇婴保健院虽有意将住院分娩与妇婴保健建立直接联系,无奈国情不允许、产妇意愿也不足,她只能一度以改造旧产婆、培养助产士的方式来代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各妇产科医院、妇幼保健院、医院妇产科的床位增多,为住院分娩提供了基础。而无痛分娩法在城市的推行,也要求产妇前往医院接受产前检查、产前教育及分娩。从前文也可看出,基本都是有产科床位的医院在推行无痛分娩法中扮演重要角色。1953年1月至10月实行无痛分娩法的73029名产妇中有43084名为住院分娩,比例为58.9%,占全市所有分娩人数(108959人)的39.5%[33]。这种高住院分娩率一直持续到1955年(21)1954年为39.7%,参见《上海市人民政府卫生局关于妇幼卫生工作总结》,上海档案馆:B242-1-688,1954年;1955年为39%,1956年为44%,参见《一九五六年妇幼卫生工作总结》,上海档案馆:B242-1-884-44,1956年。。1956年对无痛分娩法的推行虽已平淡,但从当年开始,提高住院分娩率被直接写进卫生部妇幼卫生工作规划中[70](P 68)。从某种角度而言,卫生行政部门不再靠无痛分娩法来提高住院分娩率了。
七、结语
无痛分娩法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从国家卫生行政和妇女保健实践中退出,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技术本身存在问题是最根本的原因。前文已将无痛分娩法在上海推行的反复与曲折做了描绘,即使当时的医学精英有大量基于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理论与无痛分娩法之关系的学术论著作为理论依据,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层面暴露的问题,让很多医务人员还是能发现技术本身的不足,只不过他们多只愿私下说,或在操作层面敷衍之。华嘉增回忆道:“它这个就叫做精神预防性,无痛分娩就完全靠精神预防性。它说不痛的,不痛的,就不痛了。如果她觉得痛就是条件反射。这个理论本来就不扎实,痛还是有基础的。痛是痛的,但是精神预防可以起一部分作用,不能起全部作用。”(22)华嘉增口述访谈,采访人:王瀛培,2015年1月21日。正因有这“一部分作用”,华医师也曾于1952年11月22日在《新民晚报》上发表《无痛分娩法实施后的感想》,表达了自己作为一名欧美教育背景医师对无痛分娩法的正面感想。
第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内学习苏联热情高涨,但随着时间流逝,对苏联优越性的认同下降。加上20世纪50年代后期中苏关系趋于紧张,对学自苏联且问题重重的产科技术的热度也自然下降。从前文可知,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主要靠国家卫生行政主导,医学精英虽做了大量学术论证工作,但国家力量推动的动因非常明显:国家重视,医疗机构就“搞得好”,国家放松,下面就“遗忘”。1956年2月苏共二十大召开后中苏关系趋于紧张,中央修改了学习苏联的方式,“在整个1956年和1957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着重点仍放在向苏联学习,但是以一种摒弃苏联实践的落后面的有高度选择性的方式去学习”[71](P 114)。无痛分娩法的淡化应该也是这一论断的细节体现。
第三,“双百运动”前后的批评。1956年5月2日,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在此前后,自然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对“一些来自苏联的学术统治表示疑问”[71](PP 222-223)。1956年2月27日毛泽东发表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鼓励知识分子对党进行批评;3月12日,毛泽东在对宣传部的讲话中进一步号召“放手让大家讲意见,使人们敢于说话,敢于批评,敢于争论”[71](PP 229-230)。于是,医学界的一些精英对无痛分娩法表达了质疑。刘思职(23)刘思职(1904-1983),生物化学家,免疫化学家,中国免疫化学的创始人之一。时任北京医学院生物化学教研室主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在卫生部邀请北京医学专家举行的讨论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座谈会中指出:“卫生部工作犯冷热病,如推广无痛分娩、组织疗法,开始轰轰烈烈,现在无声无息。”[72]崔谷忱(24)崔谷忱(1903-1991),结核病学家。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北京红十字会结核病防治院院长,北京结核病医院内科主任、院长、主任医师。则在九三学社召开的北京医学界社员关于医学卫生问题座谈会上发言:“学习苏联先进经验是必要的、正确的,但应该实事求是地学习,不能生搬硬套。过去凡是写医学方面的文章,都得套上苏联经验,不然,就说是政治错误。有些地方还言过其实,如无痛分娩、组织疗法,虽有一定效果,但有人把这看作万能,什么病都能治,夸大疗效达90%以上。结果反而使人对原有的优点发生了怀疑。”[73]林巧稚也提出批评:“无痛分娩法是有科学根据的。过去我们在推行这个方法时,比较急躁,因而发生了一些副作用。但这不能说无痛分娩法不好。任何工作都要实事求是,才能开花结果。”[74]以上批评皆相对委婉,在“双百运动”中更有一些过激言论——“苏联医学没有一样是先进。”“无痛分娩法,我们说很好,然而也在他们否定之列。”[75]“双百运动”前后的批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推行无痛分娩法中的问题。曾参加上海无痛分娩法推行座谈会并在会上发言论证无痛分娩法科学性的上海产妇医院院长、市卫生局妇产科总顾问孙克基早已在其医院停止施行[76](25)孙克基1958年在被“拔白旗”——被指为上海市医学界的四大“走白专道路的专家”之一时的一项罪名便是“无痛分娩没有推行”。。
第四,无痛分娩法的政治目标已实现。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宣告完成,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妇女保健事业在这一过程中也发生巨大变化,私人妇产科医院、联合妇幼保健站经过接管、民办公助等方式逐渐被纳入体制内,妇产医学工作者已经全面团结在党的领导下为人民服务,且被纳入国家卫生行政主导的妇幼保健体系。对包括医务人员和卫生行政人员在内的医学界所进行的思想改造取得不错成绩,他们逐渐改变了医学实践的观念,从以临床医疗为主转向以预防为主。无痛分娩法推行的一系列政治目标已实现,其宣传的许多观念也深入人心。
第五,妇幼卫生工作重心的转移。整个20世纪50年代,中国妇幼卫生工作的重心是不断变化的。处于国民经济恢复时期的1950年至1952年是“推行新法接生,改造旧式接产”,主要内容是改造旧产婆、培养新法接生员,普及新法接生,以降低产妇产褥热和新生儿破伤风发病及死亡率[77](P 71)。取得显著成绩后,于1952年开始推行无痛分娩法,且高潮持续到1953年底。1954年至1957年,处于“一五”计划工业化建设热潮中的妇幼卫生的工作重心主要在儿童保健和工业妇幼卫生方面。另外,因工业发展需要,城市妇女参加生产、工作的热情高潮,深感孩子多的拖累。1954年卫生部放松了对节育的限制,在1956年、1957年甚至积极宣传与指导节育[70](PP 241-242)。节育与分娩虽在业务上并行不悖,但在工作重心和宣传上有些冲突。1958年,人民公社化运动与“大跃进”逐渐掀起高潮,妇女作为社会劳动力,工作量大为增加,妇科疾病频发,上海妇幼卫生工作的重心也向妇科保健转移。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孕产率大为下降,无痛分娩法很难大范围推行。
总的来说,无痛分娩法的推行是20世纪50年代中国妇女保健事业发展的一个缩影。从中可以看出国家、产科与女性身体之间的微妙关系,这种关系同样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卫生事业中卫生行政与妇女保健实践关系的一个缩影。无痛分娩法也是国家卫生行政转变妇产科精英医学观念的一次尝试——从以临床为主转向国家卫生工作方针中的“以预防为主”。妇产科精英也在无痛分娩法试行过程中体验到妇女保健实践的重要性。
在无痛分娩法的推行中,国家卫生行政从中受益最大。首先,对医学界思想和工作作风进行了改造,完成了对妇产科学界的学术与行政双重领导,使得“以预防为主”的卫生工作方针和“为人民服务”道德观被妇产医学界认可和实践。其次,通对女性身体的保护,使妇女对国家福利产生了认同和感激之情。再次,借助无痛分娩法开展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宣传,也助力了社会主义改造与建设的进程。
在推行无痛分娩法中表现较积极的妇产科精英,服膺于国家卫生行政下的妇女保健实践,进而获得了新政权的认可,同时保留了自身在临床医疗中的自主性。无痛分娩法中的医学表述与政治宣传还可帮助中低级妇女保健工作者更好地借助相关话语深入群众,完成国家赋予的妇女保健工作。
无痛分娩法对女性身体的影响与其他妇女保健工作如新法接生、妇科病普查普治等不同,其他工作给女性身体带来的好处可得到缜密的医学论证,也可被女性较好地感知,而无痛分娩法却存在诸多争议,虽有普及分娩知识、提高顺产率和住院分娩率的作用,但医学实践和女性身体感知的效果都不理想,最终难免尘封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