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儒汪照生平、著作及文献观考述
2021-02-02马晓玲
马 晓 玲
(南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一
张先生《明清江苏文人年表》所据材料为《练川名人画像续编》。《练川名人画像续编》乃清代程祖庆所编。程祖庆绘制汪照画像判定生卒时未标明出处,今无从查证。程祖庆乃画家程庭鹭(1796—1858)之子,生卒年不详,据其父年龄推算,程祖庆的生活距离汪照当有百年之久,且其与汪照关系如何也不可知,故其断言不如汪照同时代的好友王鸣韶所撰《少山汪先生哀词》更为可信。
王鸣韶为王鸣盛弟,钱大昕妻弟,号夔律鹤溪,别号鹤溪子,其著作手稿现存可见者只有《鹤溪文稿》。汪照除了是王鸣盛的门人外,还与其弟王鸣韶相交甚好。一方面,汪照在其住所建造了一座厅堂,王鸣韶专门为其撰写《华萼堂记》一篇,二人还就此文互相切磋;另一方面,汪照为《鹤溪文稿》撰写题识并进行评点,《鹤溪文稿》稿本上可见“汪照观”三字朱文方印。前者如《华萼堂记》篇明确注有“汪照拜读”,并附按语:“余既辟华萼之堂,欲作箴以自警,而并以训我子孙,牵于冗俗,未暇为也。先生能善道人意中事,文笔尔雅,亦可法可传。余华萼之堂,将藉是文以不朽矣。”[4]后者如汪照于戊申(1788)二月三日的题语,记载了评点之事:“新岁酬应纷如,读一篇未竟,辄有冗事扰之。今连两竟日门稀剥啄,始得焚香卒业,间出己意,时附评语于后。特余之于古文,如扪烛扣盘,毫未有当,为可愧耳。”[4]题文交代自己在新年应酬之余,抽空闲用两整天阅读品评《鹤溪文稿》。王鸣韶与汪照过往密切,其所撰《少山汪先生哀词》可信度高,故陈鸿森先生所论充分,从之。因此可以判定,汪照生于清雍正九年(1731),因病卒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七月二十日。
然而,若再对二人互相题文评点的交游活动细细揣摩,似乎又可发现不妥,《鹤溪文稿》记载汪照哀辞(汪照亡故后,才有王鸣韶《鹤溪文稿》为其撰哀辞)与汪照题识品评《鹤溪文稿》(汪照生前已见成册文稿)是否矛盾呢?其实并不矛盾。解答这一问题,核心症结有两个:一是二人过世先后次序;二是从文献生成的角度看,王鸣韶文集的结集及流传形态变化。
先看第一个症结。汪照应该早于王鸣韶而卒。目前可见到的汪照与王鸣韶诗文往来的最晚信息,是乾隆戊申(1788)二月三日,汪照为王鸣韶《鹤溪文稿》撰写题识,并于当年七月二十日卒。王鸣韶何时去世的呢?据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四八《鹤溪子墓志铭》记载,王鸣韶“生于雍正十年某月日,殁于乾隆五十三年某月日,春秋五十有七”[5]。可知汪照年长王鸣韶1岁,且二人卒于同一年。王鸣韶死后,其文集稿本为其姐夫钱大昕收藏。《鹤溪文稿》卷首有钱大昕手书题记,题记称赞此书,并于末尾属言“庚戌正月钱大昕题,时鹤溪下世已三阅月,抚卷泫然”[4]。庚戌年为乾隆五十五年(1790),“阅月”意为经1个月,1790年正月距离王鸣韶“下世”经过了3个月,倒推3个月,王鸣韶“下世”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十月。
新的问题又来了,同为钱大昕所撰,《鹤溪子墓志铭》与手书题记所载的时间不一致,王鸣韶的卒年究竟是1788年还是1789年呢?题记为当日所记,较能令人信服,故陈鸿森先生据此推断王鸣韶“卒于1789年10月”[2]142。其论断是否正确呢?这个问题尚需进一步验证。《鹤溪子墓志铭》需要撰文后再刻之于墓葬以传世,所言自然较为慎重。似乎两说都很严谨,难以取舍。
再仔细解读两条材料,可以发现钱大昕用语的差异,《鹤溪子墓志铭》言“殁”和题记说“下世”,择用字词,非常谨慎。这期间的用语不同和择词的谨慎,其实跟古代的丧葬祭祀礼仪制度和风俗有关。“殁”指死,是说生命终止的那一刻,当无异议。生命终止,自古至今都是丧礼的开始,亲人们对死者的离去有个接受的过程,丧礼持续的时间就是亲人为死者服丧的期限。死者尸体装入灵柩,丧礼结束而葬礼开始;丧葬之间的仪式活动为殡;埋葬仪式结束后,请死者牌位于家,葬礼结束,“下世”这一过程才算结束,然后开启逢年过节的祭礼。《鹤溪子墓志铭》上记载“殁于乾隆五十三年某月日”和题记“下世”于乾隆五十四年十月,两者并不矛盾。前者记载的是王鸣韶去世时的时间(1788),后者交代的是其下葬事件结束的时间(1789年10月)。丧葬时间间隔,古今各地差别较大,短则数天,长则几年:“自始死至葬,其间最近者七日,次者或十日,或十余日至二十日,或二十余日至三十日,或三十余日至四十日,或四十余日至五十日,或五十余日至六十日,或六十余日,或七十余日,或八十余日,或百余日,或二百余日,或三百余日。又有迟至四百三十三日始葬者。或虽死者为一年仅十二龄之童子,亦久殡至二百三十余日焉。”[6]79-86杨树达先生根据有关汉代丧葬风俗的确切史料专门研究“葬期”,令人信服。为什么从始丧至葬完会有那么长的间隔呢?“大抵西汉末年以后,颇有停丧不葬之风,观于王丹为其里人制留殡之期可以知矣。盖汉人有时日禁忌之说,又有求择吉地之风。稽迟之故,或以此欤?”[6]86-87杨树达先生的解释,虽是针对汉代丧葬风俗立说,但这一风俗习惯一直沿袭到清末,故可以为解释王鸣韶卒年和葬年的不一致提供很好的依据。王鸣韶卒于1788年,葬于1789年10月。陈鸿森先生所推断的王鸣韶卒于1789年10月,有待更正。也就是说,王鸣韶与汪照卒于同一年(1788)。虽然目前难以查证王鸣韶所卒月份,但王鸣韶能亲自为汪照撰写哀辞,则其理应卒于该年7月20日后;再据杨树达先生关于葬期的推演,即便王鸣韶卒于该年7月21日,其葬期最长不过一年零三个月,虽然相对较长,但仍在杨树达先生所说的合理区间内。
总之,王鸣韶与汪照相交甚好,汪照比王鸣韶年长1岁,二人同卒于乾隆五十三年,汪照卒后不久王鸣韶也去世了。
下面再看第二个症结,王鸣韶文稿的结集及流传变化。
鹤溪文稿四册,手稿本。
稿本不分卷,王鸣韶撰。鸣韶字鹗起,西庄光禄鸣盛之弟,以有田在太仓之鹤沥,又号鹤溪子。钱大昕《鹤溪子墓志铭》称其眉目如画,举止有名家风度,濡染家学。又称其侍二亲在家甚谨,而学日益进,学使户部侍郎梦麟公赏其文,以廷谔名补新阳学生员,后乃改今名。性落拓,淡于荣利,而好为诗古文,兼工书画。同时如大昕,本秦晋之亲,所与往来者,卢抱经文弨、汪少山照、王兰泉昶,皆一时高尚博雅之士,宜其学有师承,不愧光禄难弟矣。[7]153-154
叙录先介绍作者情况,包括王鸣韶的字号由来、性情爱好、人际关系,特别提到了与“一时高尚博雅之士”汪照、王昶等人的交往,次讲明稿本的跋印评语、购藏渊源及编订情况:
此稿余于丙辰夏仅得其半,有钱、汪二君跋,又有朱春生一跋。钱跋后有“钱侗过眼”四字朱文方印。稿中《昭庆寺修建记》后有王兰泉跋。篇尾注“上”、“次上”、“次”字样,知为朱所评。篇末评语,则为汪所批。眉上评语,检其字迹,殆亦兰泉手笔耳。旧藏县人袁漱六太守芳瑛家,固不知其全与否。己未冬,闻估人又得袁氏书,急往物色之,又得四册。细阅稿中《谢洯源诗序》后有“王印鸣韶”四字白文方印、“鹤溪”二字朱文方印、“逸野堂主人”五字白文方印,《蝇蚊喻》后钤“钱侗过眼”四字朱文方印。书估知余必欲得此以成完璧,始颇居奇,迁延月余,以残册无人过问,卒为余有。李文藻《南涧文集·琉璃厂书肆记》云“内城隆福诸寺,遇会期,多有卖书者,谓之赶庙。散帙满地,往往不全而价低,朱少卿豫堂日使子弟物色之,积数十年,蓄数十万卷,皆由不全而至于全”云云。今此本初藏袁氏,完好无缺,余两次得其半,始得其全,非余之好事,日日留心,此稿几成残帙。然由不全而至于全,余自幸书缘不浅,然亦先生之灵有所凭式矣。因为编次,重加装订,合全稿值番饼六十元,益以装工,更不菲云。岁在上章涒滩陬月,叶启勋记于拾经楼。[7]154
该篇叙录撰写于1920年1月。先看跋印评语,稿本内有钱大昕、汪照、朱春生、王昶的亲笔跋语及汪照、朱春生、王昶三人的评语,含“钱侗过眼”印两处及王鸣韶的“王印鸣韶”“鹤溪”“逸野堂主人”等三处藏印。附带说明,钱侗乃钱大昕之侄,钱侗、汪照二人渊源体现在汪照卒后,嘉庆八年(1803)四月,金元钰、钱侗二人“以汪君为其乡老宿,而撰述鲜传;且《大戴礼》注,向无善本,奋然以募刻是书为任,而远近好学之士暨心仪汪君者,争输资捐助,不一年而事竣”[8]253。钱侗与王昶、王鸣盛、钱大昕、毕沅、洪亮吉、孙星衍、钱大昭等共32人,输资募刻汪照的著作《大戴礼记注补》。再述购藏渊源,《鹤溪文稿》旧藏袁漱六家。袁漱六(?—1862),名芳瑛,湖南湘潭人,喜藏书,有“握雪庐”,与朱学勤、丁日昌被并称咸丰三大藏书家。袁漱六死后,其子榆生好饮嗜赌,家道中落,鬻书为生。叶启勋分别于1916年夏和1919年冬两次从书贾手中各购得一半,累经三年多才得《鹤溪文稿》全璧。可以说,叶启勋不仅是《鹤溪文稿》保存至今的功臣,而且幸亏其编次整理、重加装订,《鹤溪文稿》方成今貌。
1951年,叶启勋之子将包括四册《鹤溪文稿》在内的“拾经楼”全部藏书,悉数捐赠于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1957年由文物管理委员会移交湖南省图书馆。截至目前,《鹤溪文稿》尚属较为稀见的善本古籍,仅有吴波先生于2015年11月在《文献》杂志上发表《湖南省图书馆藏王鸣韶稿本〈鹤溪文稿〉考辨》,较为详细地介绍其面貌[9]。上文的分析大多建立在吴波先生的卓识基础上,然而关于《鹤溪文稿》的结集情况,还需进一步补充。《鹤溪文稿》并非一次结集而成,在1920年叶启勋的结集编定前,还有两次重要的结集。第一次结集是在什么时候?考证出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可以根据手稿本的题记推测出来。首先是“乾隆壬寅(1782)腊月二十一日述菴昶书于鸳湖舟次”[4],王昶作于1782年的这条题记最早。其次是朱春生1786年的记语“丙午春三月三日愚弟朱春生拜读”[4]。再次就是上文所述汪照1788年2月3日的题语。也就是说,王鸣韶著作的第一次结集完成时间不晚于1782年,并且先后依次经过了王昶、朱春生、汪照的品评。不过,这次结集后并未终止,王鸣韶死前还有第二次结集。这次王鸣韶增补了自1782年以来的新作文章。之所以敢肯定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可以从文稿中找到证据,朱春生在1786年题记中还记录了其将全部文稿分为四等之事。我们现在可以从《鹤溪文稿》上看到朱春生这四等评的手书文字,其中“上”19篇、“次上”60篇、“次”62篇、“次次”1篇,一共品读142篇。但是,现存《鹤溪文稿》共192篇,除了这注明等级的142篇外,还包括未经朱春生品评的50篇文章。这50篇文章是第二次结集时新增补的,朱春生未曾品阅,《华萼堂记》和《少山汪先生哀词》就是其中两篇。也就是说,王鸣韶临终前二次结集,并增补了50篇文章。当然,钱大昕、钱侗、袁芳瑛等收藏者死后,文稿流传到书肆,书贾为了牟利故意拆分,这才有了叶启勋的第三次结集编订,形成了为目前所见的文本形态。
综上,王鸣韶《鹤溪文稿》收录《少山汪先生哀词》与汪照品评《鹤溪文稿》之间看似矛盾,实则合理:汪照品评的是王鸣韶的第一次结集本;《少山汪先生哀词》是在汪照去世之际王鸣韶所作的文章,在王鸣韶临终前二次结集时新补收进来的。
二
汪照少有诗名,在“练川十二子”之列,诗集有《陶春馆吟稿》,词集有《碧云词》一卷。《陶春馆吟稿》载于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三十七《人物》,然未录文本,袁行霈《清人诗集叙录》等书目亦未见著录。但是,我们可以通过“练川十二家诗”来探访其踪迹。《光绪嘉定县志》卷二十八载:“《练川十二家诗》十二卷。十二家者,林大中、顾铸、诸廷槐、汪景龙、王鸣韶、王元勋、汪照、王丕烈、张允武、钱唐、毛诗正、张崇愫也。沈德潜序曰:‘唐、娄诸先生,大率笔胜于诗。今十二子诗,高华雄浑,风格出入三唐,直欲补乡先生之不逮。’”[10]2530《练川十二家诗》十二卷,王鸣盛辑,乾隆二十九年(1764)王鸣盛自序刊本(六册),汪照《陶春馆吟稿》和王鸣韶《逸野堂集》是其中两卷(还可印证二人相交之早),今藏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1],可惜仍未流传,不得目睹其内容。但是,我们可以根据汪照的好友王昶所编《湖海诗传》,共辑录其诗作四首。
其一,《渡圆泖》:
晨光散菰芦,虚舟漾寒渌。九峰浮弯环,三泖叠轻縠。微风翛然来,明漪恣遐瞩。芳杜净可搴,渚禽时相逐。沿转益清爽,涳濛洗烦缛。孤怀发元感,一理沧江曲。迥思尘网中,形神只蜷跼。[12]355
其二,《刘生铁箫行》:
其三,《秋夜,林协君、诸殿抡、范凌苍、吴右稹、钱学园、王幼舆、毛又苌,枉集草堂,分得秋字》:
明月满南楼,高寒揽翠裘。论文多旧雨,把酒恰深秋。霜落丹枫冷,天空碧汉流。相将看突兀,吾道问沧洲。[12]356
其四,《秦淮泛月》:
凉露娟娟涨暮潮,芙蓉花老暗香消。兰桡徐荡秦淮水,秋月秋风送六朝。点点遥山影黛螺,楼台近水月明多。青帘白舫垂杨外,犹按南朝玉树歌。沉沉香雾浸窗纱,画槛朱阑古渡斜。一片清溪呜咽水,寒烟谁问故侯家。[12]356
所辑诗作四首,可从不同侧面窥见汪照诗的一些特点:五言、七言各两首;以景抒情两首,交游唱和一首,记人长诗一首;风格较为清雅,情、景、理交融。这些诗作,可以印证前人对汪照“少有诗名”及位列“练川十二子”的评价,也可以令人想见《陶春馆吟稿》的影子。
柳花飘絮,桃花零雨,梨花铺霰。才向樽前望花开,又落尽、青苔院。
可惜春光人未占。付娇莺姹燕。算纵有明年再开时,怎挽得今年转。[13]
《阮郎归》:
无风阴雨细如丝。落花能恋枝。画楼春色暗霏微,一双小燕飞。
闲春慢,静支颐,凭栏送落晖。多愁原不是相思。此情知为谁。[13]
《留春令》《阮郎归》为我们打开了《碧云词》的一个窗口。其实,我们对汪照诗词作品的理解,还可以通过其编选宋诗的标准和对齐鲁韩三家诗的认知来综合分析。
三
汪照曾与王鸣盛的女婿姚埙一起辑选宋诗,名《宋诗略》。《宋诗略》有乾隆三十五年(1770)竹雨山房刻本,王鸣韶代王鸣盛为之序。汪、姚二人选辑宋诗,目的是批判诗宗盛唐“宋人无诗”的观点:“两宋诗人,变化于钜获之中,书写心情,牢笼物态,脱去唐人面目,而抨弹者,奉嘉、隆间三四钜公之议论,直谓宋人无诗。苍古也,而以屯野;典雅也,而以为椎鲁;豪雄也,而以为粗鲁,索垢指瘢,不遗余力。”[14]王序赞扬了宋人诗歌兼学汉魏和盛唐能自成风格:“宋承唐后,其诗始沿五季之余习。至太平兴国以后,风格日超,气势日廓,迨苏、黄辈出而极盛焉。乃其所以盛者,师法李杜而不袭李杜之面貌,宗仰汉魏而不取汉魏之形,此其卓然成一朝之诗而不悖于正风者矣。”[14]
乾隆三十五年(1770)竹雨山房刻本《宋诗略》,今藏苏州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地。高磊先生曾于二馆亲见并著录,介绍较详,录之以飨读者:
《宋诗略》十八卷,清汪景龙、姚埙辑,乾隆三十五年竹雨山房刻本。版式:十行十九字、黑口、左右双边、双鱼尾,有王鸣盛序、汪景龙序、姚埙序。全书共收录宋人434家、诗1191首,以人为中心,按时代先后编次。注重佳作,宋代道学名家的作品很少入选。对于入选作品,编选者都作了校勘,加以简单按语,并博采诗之本事和前人的评论,以知人论世。[15]49
此外,《中国古典诗歌要籍丛谈》第一辑《历代诗歌总集·宋诗略》亦有介绍:
宋诗选本,十八卷,清汪景龙、姚埙编选。景龙字翼青,埙字和伯,均为清乾隆时人,仕履不详。编者认为一些宋诗总集不便研读,如《宋艺圃集》有“五代金元诗,厕其间,体例未合”,以《宋诗钞》《宋百家诗存》所收之诗“未经抉择”太多太滥,皆为其不便之处。此选目的为了使读者了解宋诗本来面貌,认识宋代诗歌风格流派变迁之大端。姚埙序中言“非敢援唐以入于宋,亦非推宋以附于唐,要使尊宋诗者无过其实,毁宋诗者无损其真而已”,有调和唐宋诗派之争的意思。全书共取宋人四百三十四家诗,共录诗一千一百九十一首,以人为中心,按时代先后编次。编者“取宋人全集暨诸家选本,采其佳什,而俚俗浅率者俱汰焉”。从这里可以看出选者注重雅正,强调艺术性,本着“人以诗存,不因人存诗”的精神,注重佳作佳篇,那些在当时享大名的道学家的作品很少入选。对于入选作品,编选者都作了校勘,并博采诗之本事和前人的评论,并附有编选者简单的评语。此选以王禹翱开篇(陶谷、徐铉等人编入五代诗选),终于连文凤。[16]
四
汪照学问广博,单是《三家诗义证》就已能说明其在《诗经》辑佚方面用力颇深,《大戴礼记注补》更可凸显其文献功底的深厚。相比同时代其他学者,汪照的《大戴礼记注补》特色有三:一是最早注解《大戴礼记》全书,开启清人《大戴礼记》诠释之先河;二是方法创新,注文有意采用传世经史子集、出土金石碑刻文献、辑佚文献三大类进行注解;三是以博赡见长,即便是最传统的传世经史资料“矮纸细字,必加撮录”,又能参会众说,申裨其意。
汪照深厚的文献功底,是其特色文献观念的外在体现。除上述两部著作外,其特色文献观还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汪照擅长八分隶,曾书临潼张子祠堂及《修长武县学记》,后游陕右,在华原书院、横渠书院讲学,参与纂修《韩城县志》。可见,汪照治学不是仅仅局限于故纸堆,而是十分注重实用和事功。
第二,汪照精通金石,壮年跟从大学士王杰到浙江做学幕,结识青浦侍郎王昶,并佐其分纂《金石萃编》。也就是说,汪照继承和弘扬了宋代以来的金石学传统,其文献观不仅重视传世经典文献,而且注重出土文献,颇有二重证据法之先见卓识。
第三,汪照性喜抄书,曾入浙江范氏天一阁读书。天一阁原为明代兵部右侍郎范钦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所建的私家藏书楼。范钦去世后,遗留“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祖训。1676年,范氏后人范光燮传抄书籍百余部,供士人阅读,破例助黄宗羲登楼阅书。黄宗羲(1610—1695)《天一阁藏书记》盛赞“范氏能世其家,礼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云烟过眼,世世子孙如护目睛”[18],又为天一阁编目并撰藏书记。之后,天一阁逐渐对著名学者开放,然而获得这种机会的士人仍并不多见。大约百年之后,汪照游历浙东,幸入天一阁读书,并抄得《崇文总目》一册。该抄本《崇文总目》后归钱大昕珍藏,又经过朱彝尊题跋,其归属问题当代学者侯印国先生已经考证清楚[19],现藏南京图书馆。尤其需要强调,汪照手抄本《崇文总目》就是现在通行的钱侗、钱东垣等人《崇文总目辑释》的工作底本,汪照抄书的意义可见一斑。汪照能幸入阁抄书,一方面说明范氏天一阁在藏书楼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可窥见汪照在当时士人圈中的地位。汪照手抄《崇文总目》一事,还可发现其对目录学的重视程度。
再结合前三个部分的描述,我们可以梳理出汪照的特色文献观,即以实用和事功为初心,传世文献之外兼用金石且重辑佚,颇有“二重证据法”之先见和“传世文献、出土文献、辑佚文献三驾马车并行”之卓识。
汪照主要活动于乾隆时期,与王昶、王鸣盛、王鸣韶、王杰、钱大昕、钱侗等名人学士交往频繁。目前学界对清代乾嘉名士的研究较为成熟,若想再有所突破和创新,不能再一味将眼光局限于乾嘉名士身上,必须扩大研究对象和发掘新的研究资料。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在生平、著作考述的基础上梳理出汪照的特色文献观,在拓宽乾嘉学术的研究对象、加深对乾嘉学者整体生活空间的认识方面具有创新意义。然而,目前汪照研究还非常薄弱,今后尚有许多工作,如《宋诗略》《陶春馆吟稿》文本尚待整理与研究,《三家诗义证》《碧云词》有待搜寻;在此基础上,更深层地综合解读汪照的思想主张和学术倾向以及其在乾嘉学者群体中的地位和影响等。惜囿于所见,只能就此指出以待高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