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人阅读李白
2021-02-01闫珊
闫珊
一个经典的中国故事是从《静夜思》开始的。
公元726年,李白25岁,这是他第二次离开故乡四川江油。第一次离开故乡时,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除了拜师、求举荐受挫以外,一无所获。而第二次离开故乡,他已步入青壮年,从此,他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那年夏天结束前,李白来到扬州,他忽然病倒,钱也用完了。据说他家的生意遇到问题,无法再供他像年轻时那样挥霍。扬州的小旅舍不允许赊账,李白身边唯一的亲人是伴随他出故乡的书僮丹砂。丹砂用尽办法也无法让他好转,两个人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先前和李白交游的朋友一见这种状况,都躲得远远的。李白第一次感受到世态炎凉,他写了一封信给故乡的老师,却连自己的地址都无法标明。
阴历九月十五日左右,秋意已浓,故乡仍远。夜晚,寒意携着月光从窗缝飘然来到诗人身侧。久病的诗人勉强起身,虽感凉气逼人,但他还是打开了窗,看着万物沉寂在月光下,就像是看到自己渺茫不定的前程。
月光入户,以窗格的大小凝成一块银白的光影,如霜般冰冷。而地上,诗人的身影已然是中年人的模样。在这一瞬间,李白看见过去的青春热情离自己远去,他正一步步穿越到自己的中年时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诗人第一次以中年的心态写出这首流传最广、妇孺皆知的诗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在《通天之路:李白传》中,哈金不惜笔墨这样梳理《静夜思》的写作背景。他把作者写作此诗的心态向前延伸了十年。似乎诗人离乡闯荡,漂泊无依,直到那天晚上病中惊醒都是在为写出这么一首诗。
哈金带着感慨写道,李白不会知道,在今后的一千年里,每个初识汉字的人都会随口背诵这首诗。如他所说,这首诗已成为中国人诗歌的启蒙、中文的启蒙、家国情怀的启蒙。
哈金生于1956年,1985年赴美国,1989年开始用英语写作。几十年的英语写作生涯,远离故土和母语,让他重新认识了这首诗。在李白漫长的一生、众多的作品里,哈金独独挑出这首《静夜思》加以考量。人人皆知的经典顿时展现另一番风貌。这是一个中年人对另一个中年人的揣度,是一个游子和另一个游子推心置腹的交流,其中甘苦,皆在文中。
公元748年春天,李白重回金陵,这是他第二次来金陵,这座人文荟萃的城市让他偏爱有加。这一年,他已47岁,不再是那个浪漫得几近疯癫的诗人,其作品更质朴,关注的内容更真实,嗓音也渐渐深沉。
从一位叫王十二的朋友口中,他逐渐了解到几位故人的消息。崔宗之是他年轻时的挚友,因受人诬告被流放至洞庭湖南边的小县。李白旧时认识的官员李邕,颇有政绩,却因为得罪了李林甫被杖毙。他的另一位诗人朋友王昌龄也被贬谪到一个名叫龙标的偏远小县。
朋友们死亡和流放的消息让李白震惊,他深感岁月蹉跎,造化弄人,又隐隐感受到黑暗的朝政中蘊藏着巨大的危机。他无助,甚至寄情修道,而此时写作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也成为千古名作: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这样的愁苦,这种面对死亡和分离的透彻感受,是中年李白的新境界。在喝了所有的酒之后,他放下酒杯,却这样写道:“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
水,中年人的味道。
也许是感同身受,哈金单独拿出一节来写此时的李白,并起名为“再次出发”。指李白再次出游,也评价李白的诗在此时达到了巅峰。
哈金说,写作《李白传》与他的生存状态相关。当时,他的夫人病了,哈金教学之余,还要照顾她,陪她往医院跑。实在无法开始长篇小说的创作,他就选择了写这本非虚构的作品,因为不需要发挥太多的想象力。环境逼出来的书,在中年守病榻时熬出来的书,这确实是一个暗喻。
哈金的小说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福克纳奖,也曾入围普利策奖。但其后更真实的危机,哈金也坦诚地说出来了——怎样在成功之后仍能不断地写下去。“我想继续作为作家存在下去。”这种卑微的动机反而成为才华的根本,刺激出他不断创作的欲望,百折不挠、步步扎实,开拓新的写作空间和途径。
新的路,新的生命感受,才可能有新的巅峰。像水成为酒,像酒重新变成水。李白和哈金同时到达这里。
公元761年,李白60岁,他不知该根落何处。妻子已上庐山修道,儿子伯禽不知道是否有能力养活自己,回到四川老家更是不可能。他遂前往当涂,投靠亲戚李阳冰。
到当涂后,他旧病复发,整个寒冬缠绵病榻。而李阳冰任期已满,只能找伯禽来当涂照顾李白。在此时的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李白。年轻时挥金如土、睥睨天下、潇洒不拘的他消失了。
他为一个病逝的善良酿酒人写下这样的句子:“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李白确实有许多更精致、更崇高的诗歌,但这些简单的诗名更接近他的内心。
毕生流浪,终于还家,家是本心。李白在这些诗里安静下来,渐渐燃尽,消失在茫茫天际。
哈金说:“今天,我们欣赏李白的每一首佳作,却忘记了每一首诗后面都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危机。”
海外,亲人的床榻旁,哈金读出属于他的李白。如果我们没有站在自己生命的困境中,没有在泥泞里打滚挣扎,谁又能真正读懂李白呢?
(金 枝摘自《书屋》2020年第12期,曾 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