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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阳明葬娄妃观宸濠之变中的士人关系

2021-02-01郭敏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上饶王府王阳明

郭敏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116081)

娄妃是明武宗时期逆藩朱宸濠正妻,在朱宸濠战败前投水而死,后由王阳明安葬于南昌城德胜门外。作为娄妃亲族,上饶娄氏事后并未受到严苛的处置,不仅如此,娄妃还在《明武宗实录》中占了大量篇幅,她的德行被详细记录,事迹为人所传颂。作为逆藩的王妃能在实录中留下贤名,在明代实录中实属罕见,这些都显示出上饶娄氏地位的特殊性。根据笔者对娄妃亲族家族关系的研究,上饶娄氏家族的特殊地位很可能得益于其与余姚王氏、铅山费氏的往来联系。

一、王阳明葬娄妃初探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历时42天的宸濠之变在时任南赣巡抚的王阳明及吉安知府伍文定的合力围剿下迅速平定。叛乱最后,宫人闻兵入,惶惧纵火自焚或相率盛服而自缢,宁王妃娄氏亦投水自尽[1]3423,朱宸濠及“世子、郡王、仪宾、将军等……皆献于守仁”[1]3436。同年十二月,朱宸濠及亲属10人于通州处死后皆遭焚弃戮尸,与之不同的是,娄妃自尽后由王阳明安葬于南昌城德胜门外。

王阳明葬娄妃一事在《明武宗实录》有记:“濠既就执,见守仁无他言,惟以葬娄为属。”[1]3437《王阳明年谱》中则有更为详细的记录:“濠就擒乘马入,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一见先生,辄诧曰:‘娄妃,贤妃也。自始事至今苦谏未纳,适投水死,望遣葬之。’比使往,果得尸,盖周身皆纸绳内结,极易辨。”[2]1274

王阳明葬娄妃是受朱宸濠所托。可朱宸濠为何要将娄妃后事托付王阳明,且王阳明还如实照办了呢? 对比朱宸濠及亲属死后被焚弃戮尸,娄妃不仅可以得到安葬供人凭吊,还在史书中留下贤名,娄妃的地位不可谓不特殊。以往学者往往将此理解为王阳明敬重娄妃贤德,但以朱、王两人当时对立的处境看,敬重娄妃贤名似乎并不能够解释二人的行事动机。据笔者对娄妃亲族关系网络的研究,王阳明葬娄妃实则另有隐情。

娄妃,广信府上饶人,系出杏坂娄氏名门,据《杏坂娄氏宗谱》载,其祖为唐代名相娄师德,娄妃祖父娄谅亦乃明代大儒,字克贞,号一斋,师从名儒吴与弼,与陈献章(实斋)、胡居仁(敬斋)同门。天顺八年(1464),娄谅中乙榜,授成都府学训导,堪称明代理学宗师。娄妃叔祖,娄谅之弟娄谦,字克让,成化二年(1466)进士,官至四川左布政使[3]39-42。娄妃父亲娄性,字源善,号野亭,成化十七年(1481)进士,后任南京兵部武库清司郎中,主持过康济渠的修建,颇有政绩。娄性之弟娄忱,字诚善,号冰溪,幼有奇质,落笔惊人,传父学从游者甚众[4]44。

上饶娄氏与余姚王氏的往来最早可以追溯至成化十七年。1986年12月上饶灵溪乡出土了一块名为“南京武库清司郎中致仕进阶朝列大夫娄君墓志铭”的碑刻,即娄妃父娄性的墓志,撰文者为娄性同年进士王华,王阳明之父,成化辛丑科状元。墓志中载,王华与娄性生同甲子,又是进士同年,两人的关系情谊至深,“非泛然一日之交,情则厚矣”[5]48-50。

科场结识后,娄、王家的关系并没有止于此。娄谅时常讲学的地方名“芸阁”,慕名而来的求学者中便有年少的王阳明。弘治二年(1489),王阳明送新婚夫人诸氏从南昌回余姚,途中拜访了居于上饶的娄谅,“先生以诸夫人归,舟至广信,谒娄一斋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2]1228。在娄谅的启发之下,王阳明当年便深陷宋儒格物之学,遍读朱子著作,思考着“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当时官署中多竹子,即取竹格之,百思不得其解以致生病,自此王阳明对“格物”之学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2]1128。这次拜访在王阳明的治学之路上起到了极重要的作用,正如冈田武彦所言:“如果没有和娄谅的这次会面,王阳明不会笃志于圣学,也不会开创明代儒学的新篇章。”[6]101黄宗羲更认为:姚江之学的发端在娄一斋[4]44。

正德二年(1507),因不肯攀附权阉刘瑾,王阳明被贬龙场驿,赴任途中遭到刘瑾追杀,一路几经波折,在娄氏的帮助下才得以逃脱:“守仁罹不免,至钱塘乃托投江,而轻舟自海至闽入武夷山中,出铅山访上饶娄氏,助其归。”[7]258娄谅已于弘治四年(1491)去世,与王阳明会面的当是娄性或娄忱。娄氏兄弟都是当时著名学者,王阳明这次对上饶娄氏的拜访不仅救了自己的命,或对其治学还有着重要帮助。事实上这次拜访也正好出现在王阳明治学生涯的第二个转折点上,到达龙场之后,王阳明确实对理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即“龙场悟道”。

娄氏一族世服儒冠,声名远播,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娄妃父亲娄性与王阳明之父王华先有同年之谊,后王阳明师承其祖父娄谅,王阳明落难时娄氏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娄、王两家虽然远隔重山,却有着通家之谊。如此看来,王阳明葬娄妃不仅仅是敬重其贤名,更重要的是基于娄、王两家数十年的家族往来。

二、上饶娄氏与宁王府、铅山费氏的姻亲往来

除门生故旧遍布外,上饶娄氏的姻亲更是既富且贵,最突出的便是与宁王府和铅山费氏的姻亲关系。

娄氏一门以理学为重,世代科考簪缨,可谓清贵,但是娄性与藩王结亲的举动却令人费解,且不论朱宸濠当时声名如何,官员与藩王结亲无异于自毁前程。明代对藩王婚娶对象的限制自永乐以来逐渐加强,虽然明廷弘治十三年(1500)才明文规定,“凡京官以王亲,外调。弘治十三年准奏:京官与王府结亲者,俱改调外任。若王府官不拘军民职但与王同城居住者,俱改调”[8]108,但自正统以来便有京官、王府官员不得与藩王结亲的成例,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宗室与京官结合过于紧密,即使为地方官,官位较高也不得与王府结亲。正统元年(1436),秦府永寿王朱志埴奏请以李珍为其妹仪宾,后礼部上奏,李珍为行在通政司通政李锡之子,不应联姻宗室,命秦府另选[9]442。正统八年(1443),礼科给事中胡清等奏周府请以黄阜为汝阳王第五女仪宾,后查明黄阜父兄皆现任显职,父黄璿为开封府知府,兄黄平为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诚为不宜,黄阜为仪宾后,“上命宥长史等官罪璿闲住,平改外职”[9]2241。

明代士人一直有重内轻外的传统,一旦与王府结亲,便意味着只能为品级较低的外官,并且影响波及整个家族。既有成例在先,上饶娄氏为何还要冒如此大的风险与宁王府结亲? 从娄性的经历中或能找到一丝线索。

弘治七年(1494),娄性与南京守备太监蒋琮不和,相互攻讦,牵连数百人酿成大狱,蒋琮获罪,娄性亦因贪污受贿、行事不法当即被革职为民。在得知上疏乞求复官失败还要下狱后[10]1626,娄性“就堂下膜拜哀鸣不已,闻者皆笑之”[10]1627。弘治十年(1497)娄性事白平反,出狱后乞休归家,同年主持白鹿洞事,来学者五百余人[11]37。从此娄性未再出仕,一直以学者自居,弘治十六年(1503),承家学仿《贞观政要》,上所编《皇明政要》[12]344。娄性是否无辜暂且不论,弘治七年一事确是娄性人生乃至上饶娄氏家族的重大变故,作为家族官位最高者的娄性此时不仅面临牢狱之灾,甚至还有生命危险。与其父娄谅不同的是,娄性平日行事不拘小节,做事多含投机色彩,《明孝宗实录》说他“小有才,喜事好动,欲以躐取通显”[10]1627,这在王华为娄性撰写的墓志中也得到了印证:“使源善平日自处稍有瑕疵可指摘。”[5]48-50在这样极端危机的情况下,朝廷虽有成例,但仕途与身家性命相比,性命似乎更为重要,因此娄性通过与宁王府结亲的方式为自己赢得生存机会亦是情有可原的。

《明武宗实录》载:“濠幼有禽兽行,其父康王屡欲杀之,以娄贤能内助,翼其改悔乃止。”[1]3437朱宸濠父宁康王朱觐均弘治十年(1497)薨逝,可知至少在弘治十年之前娄妃已嫁入宁府,结合娄性的经历来看,这个时间在弘治七年至弘治十年之间的可能性更大,当时娄性已革职为民,且上饶娄氏无官位显赫者。弘治十一年(1498)十一月,朱宸濠正式受封宁王,但早在弘治七年时他便由镇国将军封为上高王[10]1709。上高王是朱觐均受封宁王之前的爵位,朱宸濠以庶长子身份继承上高王爵位,可见宁王府并无其他继承人选,如此,在弘治十年还未正式受封时朱宸濠便已经是准宁王。

朱宸濠两次嗣位时间与娄性落狱、出狱时间出现了巧妙重合,娄性出狱原因尚未查到详细记载,但可以大胆推测,这极有可能与朱宸濠有重大干系。以娄性的行事作风来看,为自己出狱将女儿嫁入宁府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看中的可能正是朱宸濠准宁王的身份。这也就能解释,在有成例在先的情况下南京兵部郎中的嫡长女为何会嫁与宗藩朱宸濠。至于后来为上饶娄氏带来灭顶之灾的宸濠之变,则是娄性始料未及的,当然后来他也成了官员不得与宗室结亲的又一有力反面典型。

娄性脱离了牢狱之灾,但就宁王府这一问题,上饶娄氏与姻亲分化成以娄忱和铅山费氏为代表的“反宁王派”及以娄性长子娄伯为代表的“宁王派”两大阵营。

娄忱因娄性将长女嫁入宁府与兄长反目成仇,托疾十年不下楼,被称为“楼上先生”。正德五年(1510)六月娄性因病去世,娄忱才下楼并歌以讽之。正德十三年(1518),武宗祖母慈寿太皇太后王氏去世,娄忱拒绝作为王戚服衰服,而以吊服从事,且力陈古意却之,几为宸濠捶挫于死,赖都宪王阳明解救得免[13]45。

铅山费氏也是娄氏的姻亲。正德间内阁大臣费宏堂弟费寀之妻,乃娄妃胞妹,俱娄性原配夫人徐氏所出。费寀于正德六年(1511)登进士科授庶吉士,后改翰林院编修,嘉靖二十三年(1544)为礼部尚书。

铅山费氏反宁王的立场是一贯坚定的。正德九年(1514),朱宸濠开始谋求恢复被革去的宁王府护卫,连襟费寀成了他拉拢的对象,以此结交当时任文渊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的费寀堂兄费宏。恢复护卫虽然归兵部管,但护卫屯田却归户部管,所以费宏和兵部尚书陆完都是恢复护卫的关键人物。朱宸濠在人情关系和钱财上都做足了准备,通过武宗宠臣钱宁贿赂费宏,不过遭到拒绝,并且费寀还竭力阻止恢复王府护卫。只是朱宸濠在朝中手眼通天,陆完帮助王府护卫恢复后费氏兄弟当即就遭到罢官,被迫致仕。二人回铅山途中,还遭到朱宸濠派出的暗探追杀,大有赶尽杀绝之势,甚至还被掘了祖坟:“濠遣人阴伺之,乃微服从小舟夜数易泊,所以避不测。文宪舟过为濠党所焚,仅以身免抵家,濠犹使群盗劫掠坟墓。”[14]307

“宁王派”的代表人物娄伯是娄性的老来子。娄性去世时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侧室翁氏所出的二子娄伯、娄仲尚且年幼。娄性与娄忱有隙,两个幼子成长过程中受到的管教有限,及长,娄伯成了朱宸濠麾下一员。朱宸濠起兵后,因“邻娄妃家,易雇募”[15]406,娄伯奉命前往进贤、广信府设防,后为进贤知县刘源清所杀[14]481。也正是由于娄伯的参与才真正将上饶娄氏推入了深渊。

娄妃与朱宸濠的结合可以说是特定情况下的宗室婚姻形态,基本遵循着各取所需的原则。娄妃极有可能是在上饶娄氏落寞之时嫁入宁府,依靠宁王府的力量为娄性平反。朱宸濠也借助娄妃的家族关系谋利,只是为此上饶娄氏分化出两大阵营,朱宸濠能利用的东西十分有限,当然这也为此后铅山费氏的起复和上饶娄氏得以从轻发落埋下了伏笔。

三、士人关系网络对上饶娄氏处置及娄妃历史形象塑造的影响

正德十五年(1520)十二月,明廷对宸濠之变中参与谋逆相关人等做出极严酷的处置:“俘诸从逆者及家属数千人陈辇道东西,陆完、钱宁等亦皆裸体,按以白帜标姓名于首。死者悬首于竿,以白帜凡数里不绝。”[1]3635上饶娄氏也遭到清算,娄谅等人的著作皆遭毁禁,只能在门生故旧的记载中找到只言片语,但对娄氏族人的处置罪名却似乎不是“谋逆”或“附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明世宗大赦天下:“自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有犯,除谋反、逆叛、子孙谋杀祖父母父母……不赦外,其余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罪无大小,咸赦除之。敢有以赦前事相告言者,以其罪罪之。”[16]11上饶娄氏亦在此次赦免之中,娄忱墓志载:“宸濠叛逆,冰溪以妃族被逮,死于狱中,圣天子御极,诏议狱开释,无辜娄氏皆得原宥。”[13]44至同年九月,“副都御使刘玉奏濠妃娄氏亲族助逆,罪在不赦,而广信府知府周朝佐堪问失出,未尽其辜。帝怒,夺朝佐官四级边地序用,其娄星等各遣戍边,娄愉等削籍为民”[17]583。

娄妃弟娄伯在叛乱中领兵设防,实际参与到叛乱之中,以上三条史料表明,上饶娄氏受此牵连本罪在不赦,但在世宗继位之初的大赦中即得到一定程度的赦免。从刘玉的上奏可见广信府地方官似乎是对上饶娄氏有意包庇,即便事情上报世宗后,世宗大怒,上饶娄氏得到的处置也仅仅是部分族人削籍、戍边。上饶娄氏不仅受到的处置有限,娄妃还在武宗实录中留下了大量笔墨,可见明廷并非有意对上饶娄氏进行清算,而这又要联系到正嘉之际明廷中央权力的更迭。

宸濠之变后武宗南巡,不久身患重病,武宗无子,朝中权利的更迭便显得变幻莫测起来。至世宗以宗藩入继大统,江彬等人被处以极刑,平乱功臣王阳明加官进爵,嘉靖元年(1522)二月十二日,朝廷推论征藩之功,王阳明父祖皆受封新建伯,爵位世袭,同日王华去世[2]1293。

费氏兄弟也得以起复。朱宸濠生辰宴时费寀为受邀宾客之一,但托疾未去,后朱宸濠杀抚臣以兵叛,费寀“间道走赣州上书王中丞”[14]307,并献上三策,即:“先定洪州以覆其巢穴,扼上游以遏其归路,守要害以虑其穷奔,则此贼虽衄于前,就死江中,决不敢捕归以冀延喘息之命,而成功更速矣。”[18]1493如此,费寀虽为朱宸濠连襟,但并未受牵连,加之正德九年阻止恢复宁王护卫,兄弟二人反而得到重用。世宗继位之初便开始了“大礼议”之争,有拥立之功的首辅杨廷和因此招致世宗不喜,嘉靖三年(1524)二月杨廷和致仕,费宏为内阁首辅,至此明廷形成了以费宏为首的新的权力中心。

明代新帝登基都会为前朝皇帝修实录,所修实录被赋予了“国史”的崇高地位,其中的结论皆为经过官方认可的有关历史问题的结论[19]21。实录的修纂不是单纯记录历史,它还是对前朝人、事的盖棺定论,因此掌握了实录的修纂权就掌握了对前朝君臣的褒贬权,不同的政治利益团体会利用实录的修纂展开激烈的政治斗争以巩固地位。

正德十六年(1521)十一月世宗下诏修武宗实录,嘉靖元年(1522)正月开史馆修纂实录。在明代,“凡修实录,史志等,内阁官充任总裁,本院(翰林院)学士充副总裁,皆出钦命”[8]2938。史馆既隶属于翰林院又受制于内阁。由于“大礼议”之争,杨廷和、蒋冕、毛纪相继被迫辞职或解职,费宏担任第四任首席总裁官才形成武宗实录修纂的核心。费氏家族在明武宗实录的修纂中占有极重要地位,铅山费氏就有三人位列其中:首席总裁费宏,纂修费寀、费懋中(费宏费寀堂兄费宪之子)[19]206。

嘉靖四年(1525)武宗实录修成,娄妃的记载紧跟在朱宸濠被俘之后:“然娄氏,上饶人,素贤。濠幼有禽兽行,其父康王屡欲杀之,以娄贤能内助,翼其改悔乃止。濠既嗣,渐骄□淫□,娄哭谏至涕泣,濠时为感动,既而狂纵如初。濠纵诸伶人入内廷与诸姬乱,独畏避娄不敢犯以非礼。濠之杀孙燧许逵也,娄曰:‘奈何作此,如异日何!’濠曰:‘妃居深宫何自知之?’密捕时在旁内侍十人皆斩之,缄送其首于娄,娄发之大惊,自后亦不敢复言。及兵败,濠泣与诀,娄曰:‘不用吾言以至此,尚何道!’濠既就执,见守仁无他言,惟以葬娄为属。居囹圄中,每饭必别具馔祝之,言及辄叹曰:‘有此贤妃。’始宸濠阴为不轨,积十余年威力行于中外,举事之初远近震动,旬月间生就擒□,自古削平潜逆未有若此易且迅者,虽守仁与起义诸臣之功不可诬,亦濠恶贯盈天速之亡云。”[1]3437

一个“然”字使娄妃与朱宸濠形象对比尽显,明代国家官方档案武宗实录中,娄妃“素贤”而朱宸濠“恶贯盈天”,虽为夫妻,不仅在身后之事上朱宸濠与娄妃有巨大差异,正史中二人的形象亦有着鲜明对比。明代实录中极少对女性做大篇幅的详述,娄妃作为逆王王妃留贤名于此便更不同寻常,并且在其他史籍中,对娄妃事迹的叙述也惊人的一致,至此娄妃贤德名垂青史。

娄妃的贤德不仅体现在武宗实录的记载中。至今位于南昌市星火路的明宁王府遗址的门头两壁上,还嵌着的“屏翰”两个大字,相传为娄妃以发丝书写而成。“屏翰”出自《诗经·大雅·板》“大邦维屏,大宗维翰”[20]536,以喻朱宸濠作为国之重臣、宗藩表率,要屏藩王室不可有非分之想。娄妃逝世后朱宸濠亦追悔莫及,“于槛车中泣与人曰:‘纣用妇言而亡,我今乃以不用妇言亡,今悔恨何及!’”[21]702明代社会崇尚女性以死守节的风气,有言称:“笄帼之德,不闻于外,惟节烈者称焉。”[22]424娄妃于兵败被执前投水,避免沦为阶下囚,在明人看来这是守节的行为,值得赞扬,王阳明年谱言及此处亦称:“有家学,能守节。”[2]1274除了是贤妃烈妇外,娄妃还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她家学深厚知书识礼,善诗词书画,曾授业于唐寅,有着极佳的文学素养,有诗《西江绝笔》收录于《列朝诗集》。

宸濠之变是武宗朝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背后牵连众多,双方势力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互有交织。娄妃是上饶娄氏、余姚王氏、铅山费氏与宁王府之间最关键的连接点,当铅山费氏掌握权柄对国史拥有书写权后,必然要对这位关键人物的形象进行塑造。娄妃历史形象的形成,除了她自身因素,铅山费氏功不可没。

费氏对娄妃的维护也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上饶娄氏这棵大树虽然倒了,但枝叶仍在。费氏与娄氏的姻亲关系是既定事实,无法改变,那么只有在正史中将娄妃的形象塑造得尽善尽美,与朱宸濠形成巨大落差,才可以尽可能撇清与宁王府的关系。贤妃、烈妇、才女的形象不仅只为了让娄妃名垂青史,更重要的是,这些令人称道的形象标签可以让上饶娄氏众多无辜族人及众多有关联的人在宸濠之变后的清算中免受波及,或将影响减到最小,从而传达出一个重要信号:朱宸濠叛乱是在娄妃百般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发动的,绝大多数娄氏族人及有关联的人是忠于大明皇帝的,绝无谋逆之心,因此才会有娄妃对朱宸濠的屡谏不止,以及朱宸濠后来的幡然悔悟。这是君主专制王朝对臣民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要求。

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铅山费氏在上饶娄氏的处置中起到多少作用,但广信府铅山费氏在当地确实拥有很高地位,加之上饶娄氏在广信府根基深厚,广信知府周朝佐出于种种顾虑以致“堪问失出”,也在情理之中。嘉靖初,铅山费氏权势日盛,时任明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夏言为费氏写的对联道:“叔状元,侄探花,连登甲第;兄宰相,弟尚书,并作名臣。”[23]状元即费宏,探花为费懋中,尚书指的便是费寀,费氏门楣煊赫一时。然政争暗潮汹涌,与娄氏、宁王府的姻亲关系不能成为铅山费氏的政治弱点,对娄妃和娄氏的维护,除了个人感情,亦有费氏自身实际利益的考量。

除国家档案武宗实录外,社会舆论也很重要,作谱序是费、王两家共同采取的形式。嘉靖三年(1524)春费宏甫为内阁首辅即为杏坂娄氏宗谱作序,同年王阳明亦受娄氏族人所托作谱序:“兹因娄氏年翁有曦字继明者,持家乘一帙,向予请序以冠其首……大明嘉靖三年春月。”[2]1901杏坂娄氏宗谱后由娄谅学生、费寀进士同年、理学家夏尚檏代为保管,得以幸存[3]39-42。

做谱序是一种非常私人的行为,但费、王两家在权势恢复之初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便愿意为上饶娄氏作谱序,传达出的是对上饶娄氏的接纳、认可与维护,而不是避而远之。为上饶娄氏写宗谱是费宏、王阳明两位站在明廷权力高处的人,便足以向外界表示他们对上饶娄氏的态度,以此引领舆论让人更加相信娄妃贤德及上饶娄氏的无辜。

四、结语

明代科举制度逐渐发展至鼎盛,由科举制度演变而来的一系列社会关系在政治事件中的作用也越来越大。姻亲、师生、科举同年,是士人中广泛存在的社会关系,这些关系在朝廷中盘根错节,结成不同的利益集团,从而对明代政治产生了极深刻的影响,正如王安石诗中所言:“同官同齿复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24]468

宸濠之变中由娄妃联结的上饶娄氏、宁王府、铅山费氏、余姚王氏正好涵盖这些士人间的基本社会关系,当然这仅仅是事件牵扯人物关系中的冰山一角,这些关系的相互作用使得明代政治事件充满着突发性与偶然性。王阳明葬娄妃一事隐藏的历史细节便充分体现了明代士人间复杂的人际关系。王阳明出于与上饶娄氏的师生、同年情谊安葬宁王妃娄氏,与上饶娄氏有姻亲关系的铅山费氏则借助修纂《武宗实录》对娄妃的历史形象进行塑造,明廷对上饶娄氏的处置有限可能也是关系网络运作的结果。宸濠之变后,以娄妃为连接点的士人关系网络不仅影响了个人、家族的命运,更折射出明代士人关系对政治事件的影响和皇位更迭之际政治权力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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