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界中国古典戏剧研究治学特点管窥
——以竹村则行、井上泰山、小松谦为例
2021-02-01董韦彤
董 韦 彤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00)
《海内外中国戏剧史家自选集·竹村则行 井上泰山 小松谦卷》[1]是《海内外中国戏剧史家自选集》中的两种“日本卷”之一,由三位日本学界研究中国戏剧的学者竹村则行、井上泰山、小松谦分别择选其研究论文组成,是他们对以元明时期为主的中国古典戏剧史研究成果的体现,也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日本学界对该领域的关注视角、研究方法和学术观点等,对国内研究者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本集中收入竹村则行6篇文章,分别是《〈梧桐雨〉里“明皇击梧桐”故事探源》《〈惊鸿记〉的翻版——〈隋唐演义〉的梅妃故事》《由梅妃看〈长生殿〉的杨贵妃》《论〈长生殿〉的季节描写》《洪昇的七夕诗与〈长生殿〉》《鲁迅的未刊戏曲〈杨贵妃〉》。白居易《长恨歌》的传播,使得杨贵妃在日本家喻户晓。有学者指出:“日本有很多有关中国人的传说,其中以徐福、吴太伯及杨贵妃流传最广。”[2]123竹村则行先生很早就开始对杨贵妃故事进行综合而系统的研究,曾出版《杨贵妃文学史研究》[3]。此次遴选的6篇文章都是以戏曲中的杨贵妃及与其相关的人事为研究对象,主要就戏曲《梧桐雨》《惊鸿记》《长生殿》展开集中讨论,涉及取材于杨贵妃故事的诗文、绘画、戏曲、小说等各种形式。
井上泰山选入《元杂剧〈拜月亭〉考》《元杂剧的道士与道姑——以其性格与角色为中心》《杂剧〈朱砂担〉演变考——由中世话本世界到近代合理的世界》《朱买臣休妻故事演变考》《神仙道化剧中何仙姑的幻象》《貂蝉形象考证》《幸田露伴与元杂剧——论短篇小说〈好是奇怪也〉的来源》7篇文章。井上先生专注于元杂剧的内容研究,但他并非停留在作品的静态的横向的分析,其着眼点在于对各部作品完成过程的纵向的追踪。中国的戏曲小说绝少是由一名作家突然产生灵感而形成文字的,往往是以某个时代业已存在的说话或传说为蓝本,由作家添加新的要素而加工成型的作品,有时候还会经过多位作家的多次加工,从而形成一条演变的线路。井上泰山先生在其自述中提到:“元杂剧的作家利用了什么样的既存框架,又希望借之向当时的受众传达什么样的信息,这一点与作者的现实认识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对这些隐藏在作品内部的种种要素的挖掘等,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1]97本论文集所收录的7篇论文大都是站在这种视角上进行的研究,除《幸田露伴与元杂剧》之外,全都是追踪元杂剧的单部作品由发生到成型的演变过程,大致沿时间轴进行详细跟踪,在此过程中挖掘和解读其背后的文化意涵。
选集所收小松谦的5篇文章为《元刊本考——以祭祀性剧目为中心》《〈贬夜郎〉考》《〈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考》《〈元曲选〉〈古今名剧合选〉考》《〈宝剑记〉与〈水浒传〉——关于林冲故事的形成》。小松先生在其戏曲研究中表现出了极为明显的文献考证倾向,此次选取的5篇文章关注点在于元杂剧诸文本的关系、剧本的版本考辨以及戏曲小说的流变,从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上来说,基本都偏于文献的爬梳考证。值得注意的是,《〈贬夜郎〉考》和《〈宝剑记〉与〈水浒传〉——关于林冲故事的形成》两篇,从题目上来看,与井上泰山所做的戏剧作品流变考述似乎同属于一类,但实际上,井上的研究是基于对戏剧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在流传过程中的面貌变化的追溯,而小松谦的这两篇文章则侧重于文本系统的勘考,其中涉及到大量史实细节的考据问题。两位作者对类似题目的两种不同的切入角度和研究方法,由于在同一选集中彼此风格显得更加鲜明。
从本集所收三位作者的文章,可以窥日本学界戏剧研究情况之一斑。就选题而言,竹村则行《〈梧桐雨〉里“明皇击梧桐”故事探源》《〈惊鸿记〉的翻版——〈隋唐演义〉的梅妃故事》、井上泰山的几乎全部选录文章、小松谦的《〈贬夜郎〉考》《〈宝剑记〉与〈水浒传〉——关于林冲故事的形成》,虽然各有侧重,但都涉及单部戏剧作品或人物情节的演变、成型。就本集而言,这一研究方向所占的比重不小。另外,前面已经提到,竹村则行一直致力于杨贵妃研究,其《〈梧桐雨〉里“明皇击梧桐”故事探源》中论及唐五代时明皇击梧桐被选作画题、金元时多位诗人为之作题画诗的史实;而小松谦的《〈贬夜郎〉考》中也涉及到杨贵妃的故事,并用相当的笔墨论述了金元时期杨贵妃题画诗的流行。根据本丛书的编纂原则,每位作者被收入的文章都由其自行择选,不存在编者有意为之的情况。因此,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日本的戏曲学界较为普遍地看重对戏剧演变脉络的梳理研究,也比较偏爱富于浪漫内涵的研究对象(如被视为盛唐繁荣与没落象征的杨贵妃)。
三位作者的研究各有其所长,各有其风格,但在很多地方都表现出了典型的日本学人的治学特点,值得国内相关研究者借鉴吸收。
戏曲作为一种具有故事性、情节性、表演性的特殊文学形式,其研究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对剧情的描述和分析,一旦把握不好,就有可能落入浅层解读的俗套。而本集的三位作者在其研究中都或多或少地运用了文史互证的研究方法,将相关戏剧作品中的情节内容置于真实历史的大背景之下,两相对照,更能提出和解决有价值的问题。竹村则行《〈梧桐雨〉里“明皇击梧桐”故事探源》,对《梧桐雨》作者白朴之家世生平及其父白华交游情况的考证,成为追溯“明皇击梧桐”源头的重要线索。《论〈长生殿〉的季节描写》,将历史事实的考证与《长生殿》中重要情节发生的季节相对比,在此过程中点明洪昇有将季节转换用以烘托各场景氛围的用意。小松谦《〈宝剑记〉与〈水浒传〉——关于林冲故事的形成》,对《宝剑记》相关内容与明代时事做了很大程度的联系考察,以论证剧本的某些设定是出于对当时社会状态的映射。类似的研究路数被本集的作者们运用得巧妙而恰当,为文章增色不少。
日本学者为学以细致著称,这一点在本集所收文章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种细致体现在方方面面。以《元杂剧的道士与道姑——以其性格与角色为中心》一文为例,在问题的提出上,作者发现杂剧《升堂记》中借道服情节似乎并无存在的必要,为了探明其意义进而产生了这篇文章。但实际上,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剧情推移中,一般读者很容易被裹挟着阅读下去,只有具备极其敏锐的问题发现意识才能察觉这一细微情节的不合理性。在注释方面也充分体现出了细致入微的特点,比如文章开头部分对《升堂记》的注解提到“本剧是否根据其他作品改编,目前尚不明了”[1]111,接下来就对《升堂记》的来源问题做了一个简单的考辨。这个问题虽与本文主题无甚关系,但剧作的来源和演变是作者本人学术研究中极为看重的一个方面,故而还是在注释中较为详细地予以了说明。又有作者在正文中阐明了元杂剧中道姑与道观意象的深层含义后,加注了这一意象在明代小说中应用的情况。这一类的注释对于行文而言不是必要的,但加注之后一方面体现了作者的学养,另一方面也有可能对后学者产生启发。此外,行文论证中所体现出来的细致审慎更是不胜枚举。这种治学态度是很多日本学者都有的,他们几乎考虑到了读者有可能产生疑问的所有细节,极大地提升了论著的严谨性和可读性。
本集选录的文章,基本上都明显地体现出了作者诚实严谨的治学态度。一方面,他们都强调对原始资料的重视。这不单体现在他们的研究实践中,而且有直接的言语点明。井上泰山在《杂剧〈朱砂担〉演变考——由中世话本世界到近代合理的世界》的注释中点名春风文艺出版社点校本《欢喜冤家》,“书中失校之处随处可见,且其间关于夫妻生活的描写,被刻意地删去了约五百字,作为资料是有问题的”[1]134。小松谦在《元刊本考——以祭祀性剧目为中心》的结尾指出,由于元刊本元杂剧文本不完整、解读困难等原因,学界对元杂剧的研究往往以明本《元曲选》为主,其结果是“我们曾以‘元杂剧’认知的戏剧,仅是元代杂剧中的一部分,而且是按一定的标准加以改变了的东西”[1]235。小松谦曾详细比较十六种元杂剧的元刊本和明本,发现了许多显著的差异,并在其《中国古典演剧研究》中的《元杂剧在明代》中详细列举了相关数据[4]64-76,因此他对于这一问题的判断是很具权威性的。另一方面,这种诚实和严谨更体现在他们对证据近乎保守的使用和论断。日本的许多学者都恪守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学术原则,且非但不故意回避问题,还总是专门强调文章所用材料证据尚无法确证的问题,尽力点明有可能造成误解的地方。在《杂剧〈朱砂担〉演变考——由中世话本世界到近代合理的世界》一文中,作者考察了《夷坚志》中的《淮阴张生妻》《张客浮沤》和《鸡肋编》中的《淮阴节妇传》的内容,而后专门补充到,虽然三则话本依内容之详略等看起来似乎是按照这样的顺序产生的,但实际上它们的成书年代难以确定,文章的叙述顺序仅是为方便计。即便是与文章主题无碍的细节问题,但为了避免读者产生误解的可能,作者依然愿意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明。本集中的三位作者都表现出了这种可贵的治学风格,而这正是当下许多学者所欠缺的。
当然,也集中暴露出了“日式风格”研究的一些小问题。上述所说的严谨务实的治学态度,如果过于极端,则容易偏于保守而缺乏创见。比如《元刊本考——以祭祀性剧目为中心》,有些地方过于依赖田仲一成的观点而缺乏自己的创见,文章第二部分的许多内容主要是将前人的研究和观点串联起来,而少自己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这种类型的研究虽然基础扎实,不易出错,但往往失了一些学术研究的魅力。
一般而言,论文总是为了解决一定的问题而生的,但有些论文缺乏明确的问题性和目的性,导致落入平实叙述或说明的怪圈。有些日本学者的文章在这一点上表现尤为明显。就本集而言,竹村则行的《鲁迅的未刊戏曲〈杨贵妃〉》大抵就属于这种文章。但就阅读体验而言,此种文章倒有可能颇具趣味性,只是与学术论文的定位似乎略有不符。
另外,本集所收大多数文章的成文年代都比较早,虽然文章质量很高,但若能兼顾学术成果的前沿性,则会为国内广大研究者带来更大的裨益。
总的来说,本文集的质量颇高,所收文章尽可一观。除却论文本身,更重要的是,本集三位作者的研究视角、论证方法、治学态度等,都大有值得当下国内戏曲研究者乃至古典文献文学研究者借鉴学习之处。另外,依丛书体例,本书每卷卷首,都有该卷作者的学术自述或访谈录等,本书的三位作者,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青年时期参加的戏曲文本细读会对其学术道路产生的重要影响,可见这种读书工作会制度已是日本大学之常态,这一经验也值得国内高校之文科专业适当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