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新学的朴素辩证法思想
2021-02-01高建立
高 建 立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王安石,江西临川人,字介甫,生于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卒于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是我国北宋时期的政治改革家、思想家,新学的代表人物。其在实践上,对北宋社会进行了一系列变革,在思想上奠定了荆公新学的基础,开了北宋一代新学之风。王安石新学思想中含有丰富的辩证法内容,本文试作如下分析。
一、“道立于两”
王安石向以儒者自居,但在思想实践中却对儒家思想进行了改造,从而形成了自己朴素的辩证法思想。“道立于两”的命题,是王安石解释《洪范》“五行”时讲到的。“道立于两”的“道”,是物质实体还是自然法则?从“言道之主”[1]37上立论,“‘道立于两’,就是气分为阴阳”;从“言道之变”[1]37上立论,“是把浑沌元气的演化之‘道’进一步概括为‘道立于两’”。
“道立于两”的确有“行”的意思,但也不乏物质实体的内容。王安石说:“言道之主,故曰‘万物将自宾’。”[1]37这是明确肯定世界本原是“道”的观点。作为本原性的“道”,分作“体”和“用”。“道”就本体而言是绝对的,自身不生不灭,王安石称之为“混成之道”[1]29。这个混然而成的浑朴状态之物的自身有没有矛盾存在?就是说自然界的原初状态是不是“道立于两”?关于这个问题,学界几乎都认为王安石“道立于两”的观点是不彻底的。如认为王安石把体与用分离,把元气与冲气分离,而归根结底是承认元气之不动为道之体,承认最后的静,认为必须有最初的一击,必须反于静;还有认为王安石在他的哲学体系中,除了“元气之不动”以外,一切皆动;王安石所谓道的本体是静止不动的思想,就是形而上学的思想,等等。如果不将“元气之不动”的“不动”解释成“卓然独立”[1]29而不改,而是解释成“静”,元气是个僵化的实体,那么就得承认“元气”由静到动,“必须有最初的一击”。一般说来,这是合乎逻辑的,然而,却不一定是“元气之不动”命题的本来含义。因为,一方面“最初的一击”,是基于近代力学发展之上的形而上学的典型观点,另一方面从北宋的历史条件来看,王安石哲学显然不具备近代自然科学基础,所以对王安石“元气之不动”的命题,以形而上学论之,就觉得与“道立于两”的根本命题有点不类。比如“元气之不动”的命题见于王安石晚年著作《老子注》,而“道立于两”的命题则见于王安石执政前的著作《洪范传》;以形而上学看待“元气之不动”,似乎他的思想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后退,这是不符合王安石哲学发展的客观实际的。
二、“阴阳配贼”
“天”是儒家思想中的最高哲学范畴,在中国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为了批判儒家唯心主义思想,王安石对“天”这一范畴进行了唯物主义改造。在他看来,“天”是宇宙的本原,如说:“五行,天所以命万物者也。”[2]280而“天”是由什么构成的呢?是具有物质属性的“气”构成的,所谓“六合一气”[2]559。同时他又说:“道者,天也。万物之所自生,故为天下母。”[1]45在他看来,道就是天,天就是道,二者名异而实同,是一个等同的概念。王安石注《老子》时,对于《老子》中的“道”,是借用《易·系辞》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来进行解释的,如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而阴阳之中有冲气,冲气生于道。”[1]37所谓“冲气生于道”,也即是说“道”之一阴一阳中有“冲气”,正是由于“道”有阴阳,所以才有可能“冲”气,而气之“冲”正好证明了“道”之有阴阳。
王安石又说:“阴者,阳之配,亦阳之贼。”[1]17所谓阴阳二气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阴和阳的对立,也就是“反”,什么叫作“反”?这个范畴在老子哲学里就有两种含义:一是对立面的关系,如“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3](第2章),都是相反的,各以对方的存在为自己存在的条件;二是转化的关系,如“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3](第58章),各自向着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王安石关于“反”的见解,指的是阴阳反对,无疑这是在老子辩证法思想基础上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一方面说:“美者,恶之对,善者,不善之反,此物理之常。”[1]22这里的“反”,也即是“对”,两个观念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另一方面又说:“复,本也,万物并作,吾能观其复”[1]22,故“反诸本也”[1]22,或“返其本也”[1]45。这里的“反”或“返”,都是说的对立面各向自己的反面转化。可以说这是旧的对立面关系复归于新的统一关系。由此看来,无论是对立面的转化关系还是对立面的统一关系,都推动了事物的发展和变化。王安石以“气”的阴阳之“反”,论证运动和静止,把“气”的阴阳之“反”,看成动静之“几”,这同他把“气”等同于“天门”时,说天门“有开阖则有动静,有动静则有雌雄”[1]18是一样的。所谓“天门”开阖,就是“气”的阴阳之“反”,天门开阖的不断进行,“气”则呈现出“动”“静”两种形式,这叫作“天机自开阖”[2]540,是“气”自身“反”的力量的推动,人们的主观愿望,则是无能为力的,这即所谓“万物将自化于道”[1]37。万物自化于“道”,则呈现出动静两种形式,“有动静则有雌雄”,“气”才得以由鸿蒙混沌未分而转化成天地万物。其“几”就是“阴阳配贼”,它是绝对的。天地万物无一不“为阴阳转徙”[1]36而生生灭灭。王安石谓“反非所以为动”,是说阴阳之“反”不是为“动”而存在的,因为它原本就是属于“气”之固有。“反”既是本然的,那么“动”也一定是本然的。阴阳之“反”的此方是“动”,而彼方就是“静”。所以,“动”“静”是相为对待的。因此,只要抓住阴阳“反”也就足够了,那样“动”也有了,“静”也有了。说运动是绝对的,则基于“气”之“阴阳配贼”的永恒性上,这是事物自身的矛盾对立和统一。王安石提出“阴者,阳之配,亦阳之贼”,较之以往是一个巨大进步。这既反对了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3](第42章)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宇宙演化公式,也克服了以往“气”本论的不明确性;同时也大大完善了老子的“道冲而用之”[3]的思想。
三、“耦中有耦”
王安石承认天地万物是发展和变化的。这个发展变化之“几”,就是“气”之“阴阳配贼”。阴阳是“对”、是“反”、是“耦”,“耦中有耦”,所以说,“阴阳往来不穷,而与之出入作息者,天地万物性命之理,非特人事也”[4]115。这就是说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的存在和发展,都离不开阴阳矛盾的相互排斥、相互对立。正是由于“阴阳配贼”,往来不穷,所以与之出入作息者,就不能仅限于局部的事物,而是整个世界。王安石说:“有阴有阳,新故相除者,天也;有处有辨,新故相除者,人也。”[5]“天”是指自然界;“人”是指人类社会;社会历史同自然界一样,是新故相除的,正如他在庆新年的诗中所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2]771“总把新桃换旧符”也就是“新故相除”,就是新陈代谢。所以,自然界的运动和变化是很自然的事情,所谓“天旋日月不少留”[2]525。同样,人类社会也不得不发展和前进,是谓“人事岂能无聚散?”[2]617就连人们的思想也不例外,如说:“称意人间宁易得?”[2]525人们要“称意”,也必须注意“新故相除”,不守旧,不固执己见,顺遂客观事物发展的潮流。所以说整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都存在着矛盾,都一概是“任理而无情”[6]的。也正是这种矛盾性及其不断地被克服促进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不断向前发展。
王安石还认识到天地万物“皆各有耦”“耦中有耦”。比如他谈到“五行”时说:“盖五行之为物,其时、其位、其材、其气、其性、其形、其事、其情、其色、其声、其嗅、其味,皆各有耦,推而散之,无所不通,一柔一刚,一暗一明,故有正有邪,有美有恶,有丑有好,有凶有吉,性命之理、道德之意,皆在是矣。耦之中又有耦焉,而万物之变遂至于无穷。”[2]281在他看来,“时”有昼夜寒暑,“位”有前后左右,“材”有长短厚薄,“气”有阴阳冷暖,“性”有刚柔善恶,“形”有方圆曲直,“事”有好坏公私,“情”有爱憎亲疏,“色”有黑白浓淡,“声”有高低大小,“嗅”有香臭腥臊,“味”有酸咸甘苦,自身无不包含有“两”、包含有“耦”、包含有“对”。“五行”是如此,如果“推而散之”,则“无所不通”,比如:“有之与无,难之与易,高之与下,音之与声,前之与后,是皆不免有所对。”[1]4“夫美者,恶之对;善者,不善之反,此物理之常。”[1]5“没者,存之对;终者,始之对。”[1]46“盖善者,恶之对也,有善则必有其恶。”[1]6“无春夏之荣华,无秋冬之凋落。”[1]27“凶者,考终命之反也;短折者,寿之反也;疾忧者,康宁之反也;贫者,富之反也。”[2]294等等,甚至“性命之理、道德之意,皆在是矣”,如“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吉有凶,则命,有顺有逆,性,有善有恶,固其理”[7]。王安石认为,世间的一切都存在着对立的双方,“耦之中又有耦焉,而万物之变遂至于无穷”。有所对是矛盾,物“皆各有耦”是矛盾,“耦之中又有耦焉”,那就更是矛盾,事事物物都有矛盾,事物矛盾的两方面既相互排斥、相互斗争,但又是相互统一的,比如王安石说:“苦即念快乐,乐即生贪爱。”[2]567“无不善,则不知善之为善。”[1]31这说明没有“苦”也就无所谓“乐”,没有“不善”也就无所谓“善”。矛盾的任何一方都不能孤立存在,并且矛盾的双方又具有统一性。王安石的矛盾对立统一观在唯心主义盛行的历史时期是难能可贵的。
四、“更出迭入”
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着矛盾,矛盾的双方是相互排斥、相互斗争的,同时也是相互统一的。这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推动着客观世界的一切事物包括人们的思想不断发展和变化,旧事物不断死亡,新事物不断产生,永无底止。王安石说:“风之于草木,长养成就之,则风之德亦大矣。然不能不终以萎死,则风有所不能免也。孰为此者乎?天地也。天地尚然,而况人乎?”[4]186在这里,“天地”代指自然。尽管风对草木之德固然很大,但草木终究要萎死,即便是风本身,也不能无休止地一直刮下去,它同样要转化。这是自然界的本来面貌。他还说:“山川在理有崩竭,丘壑自古相虚盈,谁能保此千岁后,天柱不折泉常倾?”[2]540泉由倾到不倾,天柱由撑到折毁;壑盈丘虚、川竭山崩,这一切都是自然界的必然现象,也是自然界运动变化的必然结果。“日月不胶时易失”[1]800,客观世界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运动不已,不仅如此,而且“六合之内,万物之间,不能逃其数”[1]30。一切事物无不是沿着一定不移的规律运动着,这是一个永远前进、无限上升的、有规律的发展过程。希望天柱不折、泉水常倾的思想,是不切合实际的,也是形而上学的,自然界的事物都逃不出有生有灭、有始有终、永远发展着和转化着的规律。正因为这样,才会有天地万物、芸芸众生。
王安石还认为,人类社会同自然界一样,也有其一定不移的规律性,谓之“有度数存焉,谓之礼。此人道也”[4]95。就社会动乱来讲,他说:“乱出乎上,而受患常在下,及其极也,为适归乎其所出矣。”[4]190这话说得很恰切,很符合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
王安石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看到了事物矛盾双方的发展是一定要走向自己的反面的,是要转化的。自然界是如此,人类社会是如此,人们的思想也不例外。正是这种转化,使得人们必须因时而变易,主观一定要适应客观的变化,否则就会受到客观发展规律的惩罚。
正是王安石懂得变易的道理,而且更懂得变是有条件的。所以他警告人们戒满戒骄,防止变向自己的反面去。比如:“(宋)仁宗问《易》之《乾》卦,公(指王安石)既讲解,又作书以献,以亢龙为戒。”[2]890就是一个极重要的例证。在王安石看来,“举世不读《易》,但以刑名称”[2]444的秦王朝,统一六合,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大帝国,结果很快灭亡,原因就在于不懂“亢龙有悔”的道理。所以他就很注重对《易》的学习,并坦率地说:“某(自谓)于《易》尝学之矣。”[8]王安石正是对《易》变思想的学习,充分认识到“变”的重要性,所以他不顾大官僚、大地主、大商人的反对,坚定地推行新法,改革不适应社会发展的政治、经济、文教等方面的政策和制度,不自觉地在走历史的必由之路。“有无之变,更出迭入,而未离乎道”[1]3。事物的转化,是在新旧斗争中进行的。比如王安石变法,旧势力往往阻挠和破坏新法新政。随着王安石变法的深入,大官僚、大地主、大商人的破坏也愈演愈烈。在熙宁变法之前,王安石就曾提到大官僚、大地主、大商人的土地兼并,将会把宋王朝搞垮的问题。所以,他明确地说:“俗儒不知变,兼并岂无摧。”[2]578在对俗儒墨守成规、不知因时变易进行批判的同时,也充分表达了他的忧国忧民的拳拳赤诚之心。
王安石是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以改革家而垂名青史。他推动的熙宁变法,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矛盾,对稳定后期封建专制统治起了很大作用,清末维新变法的重要代表人物梁启超对他给予了高度评价,说:“荆公识见之远,忧国之诚,任事之勇,诚旷古而无其匹矣!”[9]。但同时王安石也是一位杰出的思想家、荆公新学的代表人物,他的唯物主义思想中蕴涵了丰富的辩证法内容,阴阳配贼、物各有耦、更迭出入等都体现了辩证法思想的精髓,对于当时社会思想的影响是很大的,在今天仍有其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