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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两户”:城乡关系转型、双重理性与市民化的新策略
——以广东省D市青年移民为例

2021-02-01张桂金

岭南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入户户口移民

张桂金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与人口学所,广东 广州 510635)

一、引言

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要加快改革户籍制度,有序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努力实现城镇基本公共服务常住人口全覆盖。近年来,随着人口拐点的到来和人口红利的逐渐消失[1],地方政府以学历入户、积分入户、投资入户、亲属投靠入户等方式吸引和留住劳动力,期望在未来竞争中获取更多的人力资源和人才资源。但地方政府主导的入户政策,遭遇了一些挑战:城市户口对乡城移民的吸引力并非如预期的那么大,其入户城市意愿并不强烈[2][3][4],出现诸如“居住与身份分离”、农民“购房但不落户”等现象。[5]根据我们在D市的调查发现,部分年轻的乡城移民选择“一家两户”的入户策略,移民在取得城镇入户资格后,并不将全家人的户口都迁入城镇,而是家庭中夫妻一方携带子女入户城镇,而另一方的户口仍然留在农村,呈现出不完全入户城市的状态。如何理解青年移民“一家两户”的策略性选择呢?其背后遵循着怎样的逻辑?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本文基于广东省D市的调查资料,对这一现象的产生机制、逻辑和原因进行分析,以期在理论和实证上丰富移民的市民化研究。

二、文献回顾及分析思路

(一)跨国移民理论的现代转向:家庭策略理论

现代化移民理论把移民视为发展的结果,强调结构性的、宏观的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引起的推拉因素的影响,但以推拉理论为代表的结构解释,现实中却难以解释个体的迁移。对此,理性选择学派认为结构解释过于强调结构性因素的作用,而忽视了个体对客观环境的判断以及能动性。[6]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移民理论出现了新的转向——从移民个体转向移民家庭,把移民视为一个决策和资源调拨的过程,其典型代表是家庭策略理论。家庭策略理论将家庭作为移民的分析单位,迁移决策是通过对家庭资源(尤其是劳动力资源)的理性分配,以增加经济收入并减少经济风险,降低当地市场失败的限制,实现收入最大化和经济风险最小化。[7]家庭选择让部分成员留在本地劳动力市场,部分家庭成员则被送到国外劳动力市场,实现收益的多样化以降低家庭经济风险。[8]家庭对迁移决策起着主导作用,特别是在家庭生命周期的关键时刻和阶段。[9]家庭策略理论一改过去以个体为重点的迁移研究,把家庭看作是理性选择的单元和分析的对象。

(二)中国乡城移民入户:理论与经验证据

户口在中国的社会福利和利益分配中拥有着基础性的地位,相比农村户口,城市户口居民拥有更好的就业机会和福利保障。[10]既有研究通常借助新古典经济学和新移民经济学理论,把乡城移民的入户选择视作个体或家庭理性选择的结果,入户是制度选择、个体能力与个体意愿相匹配的过程。例如一些研究发现,只有具备较为出众禀赋的个体,才能突破作为户籍制度的制约成为城市市民[11],中国的市民化机会是有限的且往往被掌握在政府手中,用来奖励那些可能或已经给国家和社会作出更大贡献的人及其家属。[12]以积分入户为代表的入户制度,呈现出明显的“筛选性”和“导向性”特征。[13]蔡禾、王进认为农民工的入户意愿同时受经济理性和社会理性的影响[14];农民工的入户意愿受个体的人力资本存量、工资收入、就业城市的养老保险、所在城市规模的影响。[15]近年来,随着家庭化迁移趋势的加剧,部分学者开始借助于新移民经济学的视角,注意到家庭因素对迁移决策和入户意愿的重要影响。例如杨云彦、石智雷等人发现家庭禀赋因素对返乡的重要作用[16][17][18],夫妻团聚(同城工作或生活)、子女教育以及住房状况等体现家庭完整性的指标对农民工入户意愿的影响。[19]

然而,既有研究虽然关注家庭因素对入户的影响,但其分析单位依旧是个人,而对家庭作为一个整体、作为分析单位时是如何选择的则知之甚少。事实上,个体的入户选择往往是家庭入户策略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个体的选择不单单是制度选择、个体能力与个体意愿的结果,还是家庭策略性选择的结果。当把家庭作为分析单位时,中国乡城移民的入户策略往往复杂得多,在实践中,既可以选择全家入户城市,也可能选择部分家庭成员入户城市。

(三)“一家两户”现象与家庭策略

乡城移民家庭入户城市的“一家两户”现象,即同一个家庭不同成员拥有不同的制度身份现象,事实上在中国城乡二元社会结构中早已有类似现象存在。如家庭成员中一方在体制内计划就业、一方在体制外市场就业的“一家两制”模式。[20]“一家两制”也用来描述20世纪80年代国有企业改制后出现的在非国有单位就业的家庭成员分享着在国有单位就业家庭成员的福利。[21]近年来,有学者针对移民(主要是农民工等群体)入户状况,也提出一家两制的政策建议,即中青年农民工个人率先落户城市,但允许他们及父母继续保留在农村的土地,享受农村的土地保障。[22]学术界最先提出“一家两户”概念的是邓智平,他把“一家两户”定义为夫妻双方中选择一方入户城户,一方保留农村户口的不完全入户模式,并认为这是农民工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交织下基于经济理性、社会理性和生存理性等多重混合理性选择的结果。[23]本文的核心概念“一家两户”借鉴了邓智平的定义,即夫妻双方中只选择一方入户城市、一方保留农村户口的家庭入户模式。

“一家两户”入户模式是乡城移民家庭在中国特定制度环境下做出的策略性选择。因此,本文借助于跨国移民研究中的家户策略理论,以家庭为基本分析单位,分析乡城移民家庭在应对城乡二元结构变化、家庭生命历程事件等社会环境变化所做出的策略性选择。使用家户策略理论来分析乡城移民“一家两户”策略时,需考虑中国特定的文化情境和制度情境:一是城乡福利制度的差异及其变化。长期以来,以城市为中心的制度安排、资源分配、日常运转,在全社会范围内形成了城市中心主义的价值共识和行为认同。[24]但近年来,中央对农村工作越来越重视,乡村振兴战略以及农村现代化进程加快,中国城乡收入比进一步下降,土地作为农村最重要的财产性要素,其市场价值也越来越高。二是“家”文化和乡土文化的差异,安土重迁、荣归故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对乡城移民来说,农村土地对其具有心理归属、身份认同、社会保障、经济收益等多重功能。[25]在此背景下,乡城移民家庭的行动逻辑究竟是什么?基于此,本文基于家庭策略理论,把乡城移民的“一家两户”选择放在中国特定的、具体的生存境遇、家文化、福利制度安排和城乡关系转型的背景中来考量。

三、数据资料与研究方法

(一)资料来源

本研究资料来源于笔者及团队成员2018年9月—12月在广东省D市所做的调研,主要包括由D市政府相关部门提供的一些统计资料和座谈会记录资料,在D市G镇通过电子问卷类似滚雪球的方式(由部分乡城移民推荐给在D市工作的朋友)进行的入户意愿调查资料,以及通过当地熟人介绍的选择“一家两户”入户模式的30户新移民家庭访谈资料,被访户主年龄在26岁到35岁之间。为了保证研究对象是青年群体,调查数据亦仅保留20岁到35岁的样本。D市是外来人口聚集的大市,外来人口数量远超本地户籍人口。2015年底通过提高积分制人才入户中就业居住时间和参加社会保险的积分分值,使在D市就业居住满5年参加社会保险5年的异地务工人员基本可以通过积分入户D市,成为在全省率先实现“两个5年”入户的城市。2018年D市正式取消积分制入户政策,正式实施“两个五年”入户措施。D市2016年入户人数为43738人,2017年为62187人。

(二)D市的“一家两户”现象

在与D市公安部门、流动人口管理部门的座谈过程中,工作人员反映,近两年办理入户本市的外来人口中,相当一部分人选择了夫妻双方只一方带着孩子入户D市的现象,但具体多少,尚未做过专门统计。我们在D市的问卷调查,结果见表1和表2。由此可见,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入户策略已经发生转变,“一家两户”入户模式已得到很多乡城移民的认可。在实践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人的入户方式是“一家两户”。

表1 D市常住人口家庭入户城市选择

表2 D市常住人口对“家中至少会保留一个农业户口”的态度

四、“一家两户”策略选择背后的因素

“一家两户”何以能够在移民的入户选择中占据重要位置?根据1422份乡城移民问卷的调查结果,其主要原因见表3。在个案访谈中,大部分人提到选择“一家两户”是“为了子女入学才入户”“家里土地不能放弃”“家里留个窝,哪天混不下去了就回去”等。从乡城移民的回答中,可以看出,子女入学、职业周期(老了回家、避风港)、城市—农村福利优势互补和文化适应是乡城移民选择“一家两户”的主要原因。

表3 乡城移民选择“一家两户”入户方式的原因(N=1422)

(一)子女入学的影响

各个城市所拥有的财政能力和需要解决的随迁子女入学需求之间往往存在差距,并不能为所有随迁子女提供均等的义务教育。以D市为例,D市提供的义务教育学位难以满足随迁子女的需要,要入读本地公办学校,移民家庭要么通过入户方式,成为本地户籍居民,要么通过积分入学的方式,通过积分排名来让自己的子女入读公办学校。然而通过积分入学的方式就读公办学校,在升学上与户籍考生存在不一样的待遇,在D市,积分入学的学生需要比户籍生考更高的分数才能被同样的高中录取。父母为了子女入读公立学校和将来升学上不会存在差异,最好的方式就是入户D市。以LHX女士的家庭为例,LHX女士在2014年通过积分入户成为D市市民,她感觉到D市的教育比江西老家好很多,且孩子在身边也能照顾,所以两个孩子户口也随迁到D市,但是其丈夫户口并没有迁过来。对此LHX说:

把户口迁到这里来,主要还是为了让小孩能在这里上学,我们也能照顾到。我们自己其实并不想把户口迁出来,但是为了孩子,没有办法……当时我的入户积分够了,我老公还差一点,就我先入户了。后来听老家人说,千万不要把农村户口变了,现在有人还想回到农村呢。这样也好,我老公户口就不迁过来了,反正孩子一样有公立学校读(案例:LHX)。

(二)农村土地利益的影响

近年来随着城镇化的加快,附加在农村户口上的土地、宅基地近年来在房价上涨、土地升值背景下,其价值也越来越得到人们的重视。特别是在城镇化过程中,城郊区的农民对征地补偿普遍存在较高期望,期望获得与城市地区功能与市场价值相匹配的补偿。[26]乡城移民为保障自己的利益不会因为户口而产生风险,不愿意把户口迁出农村,以土地产权分享城市化红利的意识日渐高涨。以PYQ家庭为例,PYQ自己2016年入户D市,妻子户口在老家农村,老家所在地是靠近县城的城郊村,近年来附近有些村已逐步城镇化。对于为什么愿意入户D市,PYQ这样解释道:

这边私立学校很贵的,没有个2万块,读不到什么好学校。我把户口迁过来主要是为了两个小孩读书,能读上这边的公办学校,可以省下很大一笔开支……老家的土地现在很值钱,去年隔壁镇一个村征地了,补偿的钱可多了。现在农村土地值钱,傻子才会把户口全部迁走(案例:PYQ)。

另外一个例子中也可以看出对农村土地产权变动的担忧。ZSG先生中专毕业,来D市已经10年,是两家美宜佳连锁便利店的老板,2015年他在市区购买了房子,拥有优质学位,2017年其大儿子要上小学,2016年他就从老家把自己户口和儿子户口迁入到D市住房所在街道,但是其妻子的户口保留在老家。当问他为何选择一家两户入户方式时,他回答自己入不入户都无所谓,把户口迁过来主要还是为了孩子能够上到好学校;但他同时不想放弃老家的宅基地和土地,他说虽然土地房屋都确权了,但是如果宅基地旧了想重建,户口不在本地,到时候不知道能不能获批,保留一个农村户口更保险。尽管2014年7月出台的《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国发〔2014〕25号)已明确规定不得以退出土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集体收益分配权作为农民进城落户的条件,但是乡城移民对国家政策了解有限,入户城市就得放弃农村土地的观念没有扭转过来。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们对未来政策变动风险不确定性的担忧,如果全家入户城市很可能在将来失去家乡的土地收益,作为家庭决策,夫妻双方保留一方户口在农村,失去土地收益的风险减小。

(三)职业风险与避风港

LGX先生是在D市经商的移民,老家在湖南永州的农村,其妻子已经通过积分入户方式入户D市,两个孩子2017年顺利入读了D市的公办小学。LGX先生的户口依旧还在老家农村。对“一家两户”入户选择,他的回答也很有代表性,他认为城市里挣钱还是比较容易的,所以为了发展的需要,将来可能还是要常住城市,但不会全家入户D市。对此,他认为,子女入学是让妻子和孩子入户这边的最主要原因,而为什么要保留农村户口,他提到将来一旦生意不好做时,老家可以提供一个避风港,有一条退路。他的回答反映了乡城移民普遍对未来职业存在担忧,对失业风险的焦虑使得他们在考虑经济收益的时候,也要考虑怎样把控风险,把生存作为底线,而保留农村户口使得他们在心理上有所依靠,认为农村这一最后的屏障能够成为他们的“避风港”。

……失业了靠城里的低保能过活吗?还是回老家好。老家有地,一切都好办。一个人在城里,一个人在老家,进可攻,退可守(案例,LGX)。

(四)文化适应与乡土情结

乡土对中国人都有着重要的意义,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潜伏着对家乡的爱恋,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或叶落归根反映了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社会心理。[27]受中国传统文化、个体选择以及制度性因素的影响,乡城移民在劳动力生命周期结束后,选择返回家乡所在地。正如在调查中,部分乡城移民认为农村更适合生活,而城市适合就业,将来打算回家乡发展。HJX女士的观点代表了部分移民的心声:

……在这里其实主要是挣钱,工作满辛苦的,现在农村好,空气好,水也好,村里的人也还熟悉,生活还是农村舒服,等我们(指她和丈夫)将来存钱差不多了,就回老家去(案例:HJX)。

HJX女士一家只有她本人入户了D市,丈夫户口还在农村。她和丈夫都在一家大型民营企业上班,每天上下班时间固定,都拥有本地社保,他们表示并不喜欢城市的生活,但是为了把孩子留在身边读书,选择一方入户城市。通过HJX女士的故事以及上面的其他案例,会发现这些选择“一家两户”的移民,无论是为了土地收益、规避职业风险还是文化适应而保留农村户口,本质上他们自身并不是很想入户城市,只是随着家庭生命周期中孩子入学事件变得越来越重要,作为家长的他们,在现有制度选择下,为了子女享有完整的受教育权和发展权,他们只能选择入户。

五、“一家两户”形成的逻辑及其根源

(一)“一家两户”选择的双重逻辑

事实上,在问到为什么不把全家户口都迁到D市来,他们回答最多的就是“既可以享受本地的公共服务资源,又可享受到农村福利”、“留个退路”、“城市适合就业,农村适合生活”、“将来打算回去家乡,不愿意放弃老家户口”。

我们在这里打工,现在是不错,但是哪天工作不好找了怎么办呢?等我们年龄大一点,人家工厂也不要我们。那时候,还不如回到老家,有个退路,年成好的时候再出来工作。我就说农村户口不要全放弃了,不然以后没得退路了……(案例:ZZC)

“安全第一”是斯科特在《道义经济学》中关于道义小农的核心表述,认为生存伦理是小农经济行动的基本原则,小农选择相对稳定的生存策略以回避灾难。从上述访谈资料可以看出,传统的农耕文化、生存伦理依然是乡城移民诸多社会经济行动考量的重要因素。出于安全第一的考虑,为规避土地产权不确定带来的风险他们选择了保留部分家庭成员的家乡户口,以保证土地权益的延续。乡城移民同时也把家乡土地作为避风港,以应对城市劳动力市场风险,“老家是一个退路,就业不好时可以回去”。如果乡城移民家庭完全放弃家乡土地的承包经营权,入户城市并在城市打工,那么当面临失业或工资下降风险时,将没有退路可走,这种风险随时会使移民家庭陷入到生存的困境中,而如果在家乡还有土地承包权,理论上在城市生活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回到故乡从事农业,最基本的生存就有了保障。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乡城移民的入户行动逻辑中有深深的小农“安全第一”的烙印。

城市对部分移民而言,只适合事业发展,选择“一家两户”能够无风险地享受到城市和农村的双重福利。2016年5月D市公安局针对10300名外来人口入户意愿的问卷调查发现,吸引外来务工人员入户D市的因素前三位分别为子女享受当地教育资源、享受当地的养老就业等社会保险和享受当地的医疗资源和医疗保障。尽管户籍改革减轻了对农村个人的歧视,但城市居民和农村移民之间的差距依然存在,其中之一就是社会福利的不平等。[28]对乡城移民而言,城市相对收入高,养老保障金也高于农村,出于经济理性的考虑,选择入户城市;对其子女后代而言,让子女从小入户城市,可以更有利于子女成长和融入城市社会,获得更好的教育。于此,乡城移民是出于发展逻辑来选择性入户的。乡城移民正是在这种社会理性与经济理性交织中,安排家庭成员入户城市或留在家乡,以农村土地为保底实现家庭收益的优化,竞逐更多资源。

(二)生存与发展逻辑并存的根源:城乡关系转型

乡城移民何以形成既重视生存也考虑发展的“保底竞优”逻辑?其根源在于我国城乡之间关系逐渐从城乡失衡走向城乡一体化。“当上城里人,吃上商品粮,住上高楼房,看病有报销,退休有劳保”曾经是农民的梦想,但随着我国户籍制度的改革、乡村的振兴以及农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城乡关系发生了重大转型,这一转型重塑了农民的社会行动逻辑。通常而言,户籍制度、农地产权制度和公共福利制度是影响市民化制度供求转变的三个维度[29],城乡关系的转型也可以从这三个维度上进行比较:一是户籍制度改革——居住证制度的实施,强化了居住证的福利功能,使得乡城移民与本地居民福利差异缩小,乡城移民不再需要入户即可凭居住证享受当地的医疗、教育等基本公共服务,因此入户本地的意愿下降了。二是农村土地价值上升提高了农村户口的吸引力。随着城镇化和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乡村土地价值上升,乡城移民出于害怕户口迁移后农村宅基地、土地利益不可持续,在“农村户口越来越值钱”“城市户口好处不多”背景下,乡城移民选择让部分家庭成员保留农村户口,以保障其土地权益。三是城乡福利差距缩小,随着农业税的取消以及农村公共服务的不断完善,农村居民的福利保障制度已经建立,农村对部分农民越来越具有吸引力。

乡城移民之所以呈现这样一种双重逻辑,其根源在于中国城乡二元结构关系发生了转型,中国城乡社会正在从以城市中心、农村依附城市的社会结构转变为城乡一体化结构,城市和农村开始优势互补,部分乡城移民已经意识到城乡各自拥有的优势并在现有的制度框架下,合理规划家庭的入户选择。

六、结论与讨论

过去农民向往着吃商品粮的“国家户口”,然而随着城乡一体化的发展,城市户口不再是人们眼中的“香馍馍”。广东省D市部分青年移民在既有制度环境下的“一家两户”市民化策略,是乡城移民考虑城乡关系转型和家庭需求做出的理性选择(见图1)。宏观上,随着农村现代化和乡村振兴等战略的实施,城乡关系逐步从以城市为中心向城乡一体化过渡。第一,农村土地一方面拥有保底功能(职业受阻时成为避风港),另一方面在城镇化背景下土地价值上升带来了更高的收益预期,以及土地作为文化依恋的载体,使得部分乡城移民愿意保留农村户口。第二,尽管城乡之间福利差异缩小,但城市在福利待遇、发展机遇上依旧占有优势,乡城移民出于未来发展考虑,竞争城市优势资源,尤其是为子女能享受更好的教育条件,选择入户城市。第三,居住证制度的实施,缩小了外来人口与本地居民之间的福利差距,移民无需入户即可享受公共服务资源,移民是否入户有了更大的选择自由。微观上,乡城移民家庭受家庭生命周期(其中子女入学是入户城市的重要原因)、职业周期的影响,出于家庭需求和利益最大化的考虑,策略性地入户城市。在宏观—微观双重作用机制下,部分移民家庭通过“一家两户”策略,一方面让部分家庭成员竞逐城市更好的发展机会和福利保障,一方面又让部分家庭成员保留农村户口。这既是出于移民内心的生存伦理和土地文化(对制度、市场风险的不确定性的考量和对土地的依恋,以通过保留家乡户口的方式为将来的失业风险留下避风港),又是基于城乡关系转型背景下农村土地价值上升而期望获取最大化利益的考虑。

图1 市民化的家庭策略过程

本文的研究结论对关于农民理性的讨论具有启示意义。斯科特认为农民是追求生存保障的社会理性行动者,寻求较低分配风险与较高生存保障之间的平衡。塞缪尔·波普金则认为农民的经济行为并非没有经济理性,他们作为“经济人”比起任何资本主义企业家并不逊色。针对两种观点,黄宗智基于中国华北农村早期的情况,认为小农既是利润的追求者,又是维持生计的生产者,更是受剥削的耕作者。杜赞奇认为斯科特和波普金二人中任何一位的理论都不完全符合华北农民的行为特征,但他们各自强调的不同因素在华北乡村中似乎相处得十分融洽。本研究的结论表明,选择“一家两户”入户方式的乡城移民,一方面既遵循经济逻辑,以获取城市和农村的双重福利,为自己和后代提供更好的发展权,另一方面,又遵循着农民特有的安全第一生存逻辑,把农村作为其规避风险之地,乡城移民的选择是经济理性和社会理性混合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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