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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别让我走》中的意识形态书写

2021-01-31胡圣昊

昭通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汤米克隆人幻象

胡圣昊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2005)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的代表作。在这本科幻小说中,克隆人凯茜追忆了自己的生活经历,展现了克隆人被迫进行器官捐献的悲剧命运。自从小说于2005年出版以来,诸多评论家对该小说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分析。比如,国内学者有从权力话语理论[1]、文学伦理学[2]、社会无意识[3]、生命政治学[4]等角度对该小说进行分析,国外学者有从读者反应理论[5]、创伤叙事[6]、集体记忆[7]等角度对小说进行分析。这些研究成果都有利于我们解读这本小说。

对于这本小说,有研究者提出问题:“他们为什么不逃跑呢?”[1]109克隆人对器官捐献的顺从态度是研究这本小说的一个切入点。阿尔都塞和齐泽克关于意识形态的理论为探究这个问题提供了理论基础。齐泽克认为,“只要在涉及到社会控制(‘权力’,‘剥削’)的某种关系时以一种固有的、非透明的方式起作用,我们就正好处于意识形态的天地之中”[8]10。他认为,意识形态以三种状态存在:自在的意识形态、自为的意识形态以及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使得“反复出现的对走出意识形态的动作又将我们拉进意识形态”[8]13。用意识形态的相关理论研究这本小说,我们可以发现人类对于克隆人的意识形态控制。文章探究人类的意识形态是如何以自在、自为和自在自为的形态在社会空间中进行运作,将克隆人质询成驯服的主体,使得他们以顺从的态度接受了器官捐献的命运。

一、自在的意识形态:作为劳动力的克隆人

齐泽克指出,自在的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教条、一个思想、信念、概念等的复合体的内在的意识形态概念,其目的是说服我们相信其‘真理’,而实际上服务于某种秘而不宣的特殊的权力利益”[8]13。在《别让我走》中,克隆人任由人类的摆布,甘愿接受器官捐献的命运。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毕竟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不是吗”。[9]207可以说,人类社会向克隆人所传达的意识形态使得克隆人认为器官捐献是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在他们的观念之中,克隆人就应该听从人类的指挥。人类之所以向克隆人传达这样的意识形态,其最终目的在于维持人类的存续,或者说是保证人类社会的再生产。

阿尔都塞认为,“为了生存,每一种社会形态必须同时如同生产一样再生产其生产条件”。[10]134他着重谈到生产力的再生产,特别是劳动力的再生产。在小说中,为了人类的存续,人类社会不断地提高科技水平,试图攻克以往难以解决的科学问题,比如癌症。因此,克隆技术应运而生。人类开发出克隆人,使克隆人成为服务人类、任由人类宰割的劳动力,推动人类社会的再生产。所以,克隆人的出现使得夫人“看到了一个新世界的迅速来临。更科学,更有效”。[9]250克隆人只是推动人类社会进行再生产的劳动力,这也意味着在人类的意识形态中,克隆人和人类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平等的。

如果说人类开发出克隆人是为了给人类社会提供再生产的劳动力,人类为克隆人提供一定的生存和学习条件就是为了维持劳动力的最低生活需求,将他们培养成“有用的劳动力”。[10]136在小说中,女主人公凯茜提及了人类向克隆人提供的维持正常生活的机构——黑尔舍姆寄宿学校。在黑尔舍姆,以夫人为代表的人类向克隆人提供一日三餐、舒适的住宿条件、丰富多样的课程和活动,给克隆人难忘的童年时光。此外,人类对克隆人进行各方面的培训,使得克隆人能够适应人类社会再生产的需求。所以,在黑尔舍姆,人类为克隆人设置各种各样的课程,希望将他们培养成“和任何正常的人类一样敏感和聪明的人”,[9]240其目的在于向对克隆人保持怀疑态度的世人昭示:克隆人虽然是非正常的人,但也是有灵魂的,能够成为有用的劳动力,推动人类社会的再生产。虽然人类在表面上看似善待克隆人,但是在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中,“这个世界需要学生去捐献”,[9]242所谓的善待克隆人实际上掩盖了人类为了一己私利残害克隆人的事实,其目的只是为了维持克隆人的生活需求,保证克隆人作为劳动力的再生产。

总而言之,在《别让我走》中,自在的意识形态就是人类社会的主流思想观念,即克隆人是推动人类社会再生产的劳动力。人类向克隆人提供优良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一方面将克隆人培养成有用的劳动力,另一方面掩盖人类的权力和利益。

二、自为的意识形态:人类意识形态对克隆人的质询

如果说自在的意识形态为人类随意利用克隆人提供思想基础,那么如何使克隆人甘愿接受人类的意识形态,自觉地臣服于人类,这是人类所面临的一个问题。阿尔都塞指出,意识形态对个体进行质询,能够将个体转换为主体,从而让个体接受意识形态的收编。在小说中,自为的意识形态对克隆人进行质询,将他们主体化。自为的意识形态指的是在意识形态实践、仪式和机构中的以物质形式存在的意识形态,它通过外化的形式作用于主体。[8]16

首先,意识形态通过命名对克隆人进行质询。“命名行为即包含着意识形态期待”。[11]58在黑尔舍姆学习、生活的克隆人有不同于普通人的姓名,比如凯茜·H、詹妮·B、格雷厄姆·K等。这些不同常人的姓名反映了克隆人不同寻常的身份,是人类意识形态的表征。人类意识形态将克隆人视为非正常人的存在,通过命名的方式对克隆人进行质询。如果克隆人接受了这种异于常人的姓名,他们就会将人类的意识形态内化,将自己转化成顺从的主体。

其次,意识形态通过通知对克隆人进行质询。小说中,克隆人的生活都是由人类事先规划,他们“必须按照安排好的轨道走下去”。[9]244在生活的不同阶段,人类会按时通知克隆人去做不同的事情。比如,克隆人在村舍生活期间,人类会通知他们去做看护员。克隆人在做看护员期间,人类会通知他们去进行器官捐献。人类对克隆人的通知反映着主导的意识形态。“你遵循的仪式是你精神信仰的一种表达”。[8]16克隆人遵循通知的指示进行实践活动,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掉入意识形态的陷阱,自觉地接受器官捐献。

此外,意识形态通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克隆人进行质询。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不仅仅是精神信念的一个次要的外化,而是代表着生成它的机制本身”。[8]16它主要以非暴力的形式起作用,目的在于“通过驯服规范、教育化导等方式使意识形态被人们潜移默化地接受”。[12]64在小说中,人类通过运作教育和文化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克隆人进行质询,将人类的意识形态潜移默化地传播给克隆人,使克隆人按照人类的意识形态进行实践活动。

教育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指的是“不同的公立、私立学校的系统”。[10]146寄宿学校黑尔舍姆就是人类所运作的教育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是意识形态对克隆人进行质询的空间。在石黑一雄的笔下,黑尔舍姆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克隆人在学校无法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了解,只能主动地或者被动地接受监护人所传播的知识和思想。监护人向克隆人传授各科知识,从文学到生物学,无所不包。然而,人类通过教育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向克隆人传播知识是为了保证克隆人能够成为顺从的生产力,所以黑尔舍姆的监护人注重强调克隆人的绝对服从。监护人将与性爱有关的知识进行神秘化,同时向克隆人实施有关性爱的禁令,在话语层面控制性爱知识,使得“权力征服了性,进入性之中”,[13]97最终实现对克隆人的意识形态控制。监护人埃米莉小姐向克隆人强调性爱的严肃性,反对克隆人随意进行性爱活动。“如果我们在做爱时被监护人抓着,那就有麻烦了”。[9]86人类在话语上掌控着权力,他们向克隆人传播符合人类自身利益的性爱知识,将本来是具有多样性的性爱知识统一在一种主导性的知识体系之下,从而使克隆人按照主导的意识形态规范自身的行为。

当然,人类也通过运作文化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克隆人进行质询。文化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包括“文学、艺术、体育活动等”。[10]146在黑尔舍姆,克隆人能够参加各种各样的体育活动,比如跑步、踢足球。在这些体育活动中,文化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暗中发挥作用,潜移默化地向克隆人输出顺从集体的意识形态,激发克隆人对集体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使得克隆人融入集体,自觉地将自我主体化。然而,汤米并不是一个合群的克隆人,他的行为举止不符合主导的意识形态,因此他参加体育活动的时候被其他克隆人排斥,“中学二年级的男孩里汤米是唯一跑步时没有同伴的”。[9]14此外,文化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也通过文学进行运作。在黑尔舍姆的藏书中,涉及到性爱、吸烟等内容的书籍或者是完全不存在,或者是对相关的内容一笔带过,抑或是被监护人将相关的书页撕去。性爱、吸烟等行为不利于将克隆人培养成合格的劳动力,涉及到相关内容的书籍不符合人类的意识形态。人类的意识形态渗透到文学之中,掩盖了不利于克隆人身体健康的内容,其目的就在于使他们的行为符合人类意识形态的需求。

“主体建构与意识形态召唤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11]58在小说中,人类的意识形态通过上述的方式对克隆人进行质询,目的在于将克隆人主体化。只有克隆人建构起作为主体的身份,他们才能将人类的意识形态内化,最终臣服于人类,推动人类社会的再生产。

阿尔都塞受到拉康的镜像理论的启发,他认为意识形态的质询是一个“镜子结构”,[10]176该结构可以保证个体在意识形态的质询之下对通过误认将自我主体化。一方面,意识形态的质询使得个体“通过误认成为主体,即通过意识形态质询把自己识别为接受者,在大他者的自我复制中建构了主体”。[14]41意识形态对克隆人进行质询,作为个体的克隆人在对作为大他者的人类的误认中将自我主体化。以夫人为代表的人类对克隆人表现出害怕,他们甚至直接明了地告诉凯茜:“我们都害怕你们”。[9]247人类对克隆人所表现的畏惧让克隆人意识到自我的特殊身份,感觉到自我“是一件烦心和陌生的东西”。[9]33克隆人在误认中接受了意识形态的质询,将自我主体化。

另一方面,意识形态质询的镜子结构使得主体间互相识别,建构了想象性认同。生活在黑尔舍姆的克隆人在日常的实践活动中,相互认同,建立起维系黑尔舍姆的情感纽带。比如,在监护人要求的文学、艺术创作活动中,创造性是克隆人所共同关注的创作标准。群体对于创造性的追求为个体的自我识别和身份建构提供了镜像。克隆人努力创作出具有创造性的文艺作品,希望能够被选入夫人的画廊,从而受到喜欢和尊重。在拉康看来,镜像阶段让个体能够区分自我和他者,基于想象建立起自我和外部世界的关系,误以为他者为自我。作为个体的克隆人对镜像形成了想象性认同,于是在黑尔舍姆学习的克隆人大多都重视创造性,融入到黑尔舍姆这个大集体之中,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人类的意识形态之中。

总而言之,自为的意识形态以物质形式存在,渗透到克隆人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通过命名、通知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他们进行质询。克隆人在对人类的互相识别以及克隆人群体之间的认同中建构起主体性的身份,回应了意识形态的质询。所以,大部分的克隆人被意识形态收编,成为推动人类社会再生产的劳动力。

三、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克隆人对意识形态的服从

如果说自为的意识形态通过质询将克隆人质询成主体,那么他们应该完全屈从于人类的意识形态,不会有反抗的情绪。然而,在小说中存在着这样吊诡的现象:凯茜的恋人汤米似乎非常清楚意识形态的质询,拒绝和其他捐献者保持认同,“他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因为他不愿意‘像个病人’”。[9]218他甚至打算和凯茜一起去找夫人,希望能够推迟捐献。他从某种程度上摆脱了意识形态的质询,却最终还是掉入了意识形态的陷阱,接受了器官捐献的命运。这其中就涉及到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它通过意识形态幻象构建社会现实,生活在其中的主体“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15]40

意识形态幻象是“构建我们的社会现实的(无意识)幻象”。[15]45齐泽克指出,为了构建现实,意识形态幻象需要主人能指对漂浮在意识形态空间的能指进行缝合,固定这些能指的意义,形成完整的意识形态能指链条。在小说中,人类的意识形态空间中漂浮着众多的能指,比如“美好的生活”“快乐的童年”“黑尔舍姆”,而主人能指便是“人类善待克隆人”。也就是说,人类善待克隆人,“做到让你们(指克隆人——引者注)远离那些最恐怖的事情”,[9]240所以就有了黑尔舍姆,以夫人为代表的人类给克隆人提供了美好的生活和快乐的童年。通过主人能指的缝合,意识形态幻象建构出克隆人所生活的现实世界。

意识形态幻象用虚假的社会现实对克隆人进行麻痹,让他们对意识形态保持服从。一方面,意识形态幻象“构建一个没有对抗性的分工所割裂的社会”。[16]51意识形态幻象成功地掩盖人类残害克隆人的事实,构造了一个看似和平的现实世界。以夫人为代表的人类在黑尔舍姆为克隆人提供比较优越的生活条件,关注克隆人的身体健康,给他们难忘的校园时光,使得他们能够健康成长。另一方面,意识形态幻象支撑克隆人存在于社会之中,使得他们“逃避和阐释某些创伤性的、实在界的真相”。[14]151正如夫人所言,“我们要向你们隐瞒一些事情,对你们说一些谎”。[9]246人类向克隆人隐瞒了人类为一己私利而残害克隆人的事实,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就要开始捐献自己的主要器官。这就是你们每个人被创造出来要做的事”。[9]74克隆人受到人类的蒙蔽,他们生活在意识形态幻象所构建的现实中,但是“从来没有发现多少真相”,[9]99在无意识层面认为幻象所呈现的便是事实,在行动上对意识形态保持服从。

然而,拒绝服从意识形态的主体同样存在。齐泽克认为,虽然经过主人能指的缝合,意识形态的能指链条中还是存在缺口,因为社会本身就存在着无法进行缝合的对抗性因素,对意识形态的质询进行质疑的主体即为一例。以汤米、凯茜为代表的克隆人就是社会中存在的对抗性因素,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拒绝服从意识形态,甚至对此提出质疑。比如,凯茜“总是开车出去到你(指凯茜——引者注)不该去的地方”。[9]223他们同时希望看到幻象所掩盖的实在界真相,即有关器官捐献的事实。

齐泽克指出,意识形态幻象是横亘在符号界(社会现实)和实在界(真相)之间的屏障。如果主体清除了这层屏障,接触到虚无的实在界,“就会直接面对虚无的挑战,现实感土崩瓦解”。[14]154主体也会受到创伤,甚至会出现精神疾病。汤米和凯茜找夫人询问有关克隆人的真相,夫人对他们和盘托出,道出了真相:人类为了攻克医学问题,创造了克隆人,希望通过克隆人的器官捐献来治疗更多的疾病,“所谓‘快乐’‘自由’‘创造性’无非是人类在遮蔽真相的同时为她们营造的海市蜃楼”。[3]109当汤米看到幻象所掩盖的真相时,他的精神瞬间崩溃,在空旷的泥地上发出怒吼,并且“语无伦次地咒骂个不停”。[9]252

拒绝意识形态质询的主体意识到实在界带来的创伤,最终接受质询,服从意识形态,因为“质询—主体化的过程,恰恰就是通过认同而逃避、消除这一创伤性内核的努力”。[15]247也就是说,抚平创伤的办法就是接受意识形态的质询,将自我主体化。凯茜说了一句“你还是得签到”来缓和汤米的情绪。[9]253这句话意思是说:汤米必须成为驯服的主体,服从人类的意识形态。它掩盖了社会的对抗性元素,将意识形态能指链的缺口缝合,重构起被清除的幻象。汤米逐步从精神崩溃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回应了意识形态的质询。因此,在小说的结尾,汤米“把他自己和康复中心里的其他捐献者相提并论”。[9]254他和其他主体建立了想象性认同,在误认中将自我主体化,以自欺欺人的态度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总而言之,意识形态幻象通过主人能指的缝合建构起克隆人生活的现实世界。虽然以汤米为代表的某些克隆人对意识形态的质询提出质疑,但是看到幻象所遮蔽的实在界真相让他们受到创伤,只能再度建构起幻象,接受了意识形态的质询。无论克隆人是服从还是反抗意识形态的质询,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服从意识形态,沦为推动人类社会再生产的牺牲者。

四、结语

在《别让我走》中,人类的意识形态以自在、自为以及自在自为的形式存在,共同构建了一个“意识形态的幽灵空间”。[16]28-29意识形态无处不在,在不知不觉中控制着克隆人的日常生活实践。自在的意识形态鼓吹克隆人是推动人类社会再生产的劳动力,自为的意识形态通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将克隆人质询成驯服的主体,而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以幻象的形式构建出克隆人所生活的现实世界,让他们服从意识形态。正因为人类通过意识形态对克隆人进行控制,克隆人或是毫无反抗地接受器官捐献,抑或是放弃反抗而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石黑一雄在《浮世画家》的前言中写道:“想要超越受时代局限的教条主义狂热实在太难了”。[17]10主体在社会中是难以逃避意识形态的制约,总是在有意无意中和意识形态保持认同。石黑一雄在《别让我走》中讲述克隆人受意识形态的控制而接受器官捐献的悲惨命运,其目的也是对身处在意识形态中的普通人的生存境遇表示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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