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一个被教育所凝视的世界
2021-01-30北熹
北 熹
一
生命教育更高频率地进入人们的视野,且成为热门词汇,一般是灾难性事件或频发的自杀新闻冲击下的一种应对性思考。如突如其来的疫情,吞噬和危及大量的生命,黑的死亡数字和红的确诊数字直观地向注视屏幕的大众告急,观看者的情绪不由随之迅速攀升,这种每时每刻在感伤、担虑和庆幸的激烈情绪搅拌中度过的感觉,将生命变为一种“被体验”的东西——生命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某种安全的习惯,而是幸而拥有的如履薄冰的敏感。虽人皆知日后不免老死,但当死亡变成即将在窗口的一瞬的发生,时间和空间都将呈现出与以往有别的聚集,在生与死紧张相隔的一线之间,心脏的跳动似乎就在此处此时被清晰听见。就在我们不断把感觉聚集于身体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更加悲天悯人……由外部的危难辐射到心头所引发的胆怯和珍重,再由这份对自己生命未曾有过的省觉推移至别人的生命,这种不知不觉中迅速发生的去自我中心化在平常的日子是难以想象的……也就是说,价值的转换是极其困难的,而对正常轨道的脱离,使我们的生命建立了新的“策略”,或者说生命接受了灾难的教化——一种被强制的反省。这种命运共同体的重新集结,把对全体性的理解放在了私利的掂量之前,把生命的价值放在了其他附属价值之上。这也让我们更加能够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纷纷伸出援手,甚至冒着危险奔赴一线……同时,我们发觉幸福变得简洁,那就是盲目的追索悄悄让渡平安的祈求。是的,困难最终渗透我们的身体,感悟的沉淀伴随眼泪被重新构成,大地之上生命的同一性成为创造之基,我们这才发觉过去所陶醉的浮光掠影的生存十分可笑。
共同的危难如同强光,直接洞穿飞扬的尘埃落在我们身上, “我仿佛活在死者当中” (余笑忠诗语)——以死的横躺静默之状,对照我们活着的各种伪装和错位,更加看清这花样百出的表演原是生命的执态。执迹泯体,忘却心乡,终须由返乡来解,大人知返知省,方有对孩童进行妥适的“生命教育”的条件,且时时自我提醒, “生命教育”非全由教而得。故知“生命宝贵”远非一句口号可括,且孩童亦实不领受口号之教。口“号”(二声)而无心,罪加一等,非但无唤醒之功,更会产生越来越多的不信任。无心的说教或是更多无心的交往、交流、交易……只会制造更多的空心人。空心人只接受直接的利益或是面子刺激,一种类似动物性的反应,情感得不到积蕴,情绪却堆累难排。一个巴掌,一顿斥责,就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因此导致直接翻身坠楼的学子身影是如此决绝,将整个世界彻底抛在身后。青少年更易用“刺激-反应”的方式处理事情,所以我们的教育方式就绝不能只有竞争的刺激,但是,可怕的是,全社会几乎都要把孩子们看作是拼杀的工具……自杀是非常复杂的社会问题,非仅学校之责、老师之责,作为教育者我们更应反思,我们的生命教育是不是还是停留在“不顾生命而思生命”,就像海德格尔在《时间与存在》中所提到的“不顾存在者而思存在”。本应是最“贴心” “暖心”的课程也只是一场场有口无心的表演。而且我们的教育也是用“刺激-反应”的方式处理问题,提倡什么,马上上演什么,风头过了,就当没发生过一样。怎么可以这样?孩子们的眼睛非常雪亮,学校走马灯似的活动串联只会给他们留下虚伪的印象。当然允许一些实在难以回避的应付式表演,但是对生命安全的铭心和对学生心身健全的承担应该是一个学校永恒的使命。对生命的认识不是内容粗劣的任务式菜单,可以由几次大队活动而宣告完成。孩子也好,成人也好,对生命的认识是在不间断的情感和理性的晕染下逐步完成的,或许没有绝对的完成,而是一种朝向未来的完成、尽可能的完成。只有在这种“平等”的认识下,去开展一同思考一同体验的师生相携的生命教育活动,才可能产生持续的感染力。
在我们思考为什么是灾难把生命教育更迫切地带到我们面前时,是否还应该问一问,平常的生命教育的印迹为何如此浅淡以至于泯灭?是不是在平常的教学理解中我们倾向于认为生命教育是与学科无涉的虚无的内容?作为教育者,我们有十足的底气去进行良好的生命影响而不是枯燥或虚伪的说教吗?
二
当我们试着问生命是什么时,就会发现这不是一个马上可以说清的问题,但要回答该拥有什么样的生命态度,它就变成每个人可以立刻作答的具体的问题。或许可以说生命是什么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对待生命的态度。关于生命的态度,我们会马上联想到“敬畏”“爱” “理智”等词汇,连同自小熟耳的为人处世的道理。在这些之外,我觉得更为松弛的人生态度也是值得留心的。在主流的教育话语中,类似豁达一类词汇却是我们最不大乐意教给或者说给孩子听的。我们一方面害怕孩子心太小,钻针眼;一方面也害怕他们心太大,而轻视应该做好和重视的问题。我们似乎更害怕后者,我们怕他们更加不服教。控制总是不小心被我们操作为教育的代名词。但是,豁达并不是对生命没有太高的要求,而是懂得转念,看到生命更多的可能性,不自我囚禁和毁灭于逼仄的惧畏之中。
豁达为什么需要早点讨论?豁达并不会让我们的能力所向披靡,但它会让我们身心有余地。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作业让我们的孩子的夜晚没有游戏的余地,而辅导班使他们节假日没有透气的空隙,活着没什么乐子,它能不出问题吗?孩子有时候是很容易想开的,想不开的经常是家长,一看到孩子无所事事就万分紧张。我们的教育太重视学科的能力,不在乎心灵的宽裕。而心灵宽裕原本就是万分重要的。生命有两个基本向度,一个是精进,一个就是包容。豁达,不是生命锐利度的锤炼,而是属于宽广度的洞开。它是一种极其重要的品质,是被我们的教育忽略的一大部分。我们欣赏成绩的优异,赞叹才艺的炫目,但是忽视一个人的心胸,心胸除了装满志向,应该还有大片的生活,还有可贵的同情心,以及看似糊糊涂涂的快乐。什么都绷紧着,这弦能不断吗?生命之弦都断了,妙指何用?
豁达难教,言语不足尽传。教育者只有不断对自身的个体的独特经验进行挖掘、调整和升华,才有更充沛的影响呈示。看到和感受到生命可能会更频繁地遭受失败而非成功、人生的身影其实是走向孤独而非热闹,才会对各种难处保持较为冷静的认识和忍耐,不断地重临,不断地克服。真正的豁达是自觉承担生命艰辛后,对片刻安宁的清享。帕斯捷尔纳克说: “只是要活,只是要活下去,活到底。”无不昭示着一种勇敢的对抗, “活到底”的语气中透露着绝地反击的非凡意志力,烟火的灿烂尽退,荒冷淋透骨头,但生命的蜡炬幽幽燃起……便将新生和幸存一同加以体认,在桀骜的自我加冕的荣光中,把“命运”的困难锻化为强大的精神资源。 “拘泥”于成功的追逐,人生将陷入一元的线性的眼光中,一旦受挫,精神的撕裂将造成极大的冲击,多少人在这种趔趄中迷失。
教育者首先应该努力成为自我的发现者、生命的理解者,方有可能在接入儿童这个未知或未尽知的“领域”时,有价值之标的。并因为有体味生存的觉知,而胸怀一种微苦的冷静,使自己变得细心和宽容。我们的问题常常是价值空位,或是价值混乱。混乱者多搬套俗语, “见风使舵”,不思真意。这种价值模糊本质上也是一种中心价值的阙失。价值的问题,具体落到生命教育上,就是对生命价值的认识。
三
大多数人认为对生命之爱、对亲朋之爱,是生命之基,但是仅仅有爱的教育是不够的,而且过度的爱也会是深深的禁锢。当人爱之太甚,往往会惧怕失去所爱。然而战战兢兢又不觉走到人性的反面,这种怕会慢慢销损我们的生机。仔细想想,人的勇气几乎全部来源于相信,包括相信“不太紧张往往更好”。有时,我们看到一些人特别勇猛刚强,是因为他/她们特别相信他/她们所相信的,这种相信也就是价值的确认。这种相信也蕴藏着生命的内在的目标。
尼采曾经说过, “我的思想没有目标。目标必须是每一个个人的”,意思是他厌弃那种实际意义空缺的宽泛的口号或者人人可以脱口而出但实际并没有经过自我审视的价值。 “目标必须是每一个个人的”则是每个人成为价值实践的主体。他的超人崇拜是一种“可见自己光学的意志”的充满个性的奋进的动员。当我们把生命教育都往“宝贵” “爱”这些方向捋,将会发现这还是十分粗线条的操作,而我们的生命充满了无数细腻的变化,以粗度细,不亦妄乎!我们不是看到了很多以爱的名义绑架孩子的行为吗?时至今日,我们还是认为爱是万能的吗?还有是道德,我们的道德课程开展得不够多吗?关于这一切,我们必须重新学习,保持对生命的敏感性,并协助学生对价值虚无、价值涣散开展批判性思考,创造对话的空间,把价值空话放在靶子上,用理性之箭去击穿它。对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由世世代代的生命行动创造出来的普世价值,我们也不能只作为其麻木的使用者,而应经由生活研究使之再度在心灵萌发。
生命教育的当务之急,首先在于期待和呼唤这种与每一个人自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的新的体验,赋予生命意义之形式。唯亲感、亲思、亲行才意味着开始在大地上真正的生活。我们习惯咬碎了东西再喂孩子,指定路子、划出圈子,根本不了解个体只有通过自我选择、自我创造才有对生命真正的了解,并产生亲切的眷恋。我们不敢或懒于和孩子一起讨论困难的人生问题,并耐心地进行一种助产婆式的思考引导。人尽早地接触一些深度的根本的问题非常有必要,正是将随之产生的哲学式的惊奇,使我们被抛入这个世界时忘记嘟囔,而充满兴致地歌唱。是的,很多艰涩的生命问题本来就没有固定答案,但不正是因为如此而成为一方可供创造的牧养灵性的天地吗?
如果说热爱需要层层沁染,那么理性则需要重重辩驳。由是,爱越来越浓,理越来越明。人唯有在浪漫和理性的双重召唤中出场,才有更加健全的行走。生命从来就是这般不易啊,哪有短途赛跑那么简单。为什么当人们把日子过成一场场赛跑时,最后力不从心,力竭而死?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认为唯有奔跑方不负人生?这样一种粗率的选择和判断几乎是来源于整个社会所流行的速度和竞争的崇拜。但是人生不是项目,急奔只会带来人生内涵的单一化,以及生命旨趣的丧失。迅跑和慢走要相济,甚至不仅要有扎实之步,还要有灵动之翅。艰难行征和轻舞飞扬方构成生命的完整。本来孩子是最可灵动的,若娃娃们都在知识的填塞中齐齐褪去灵性,那教育即是灾变现场了。
四
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生命教育的内容讨论落到实处,往往会变成目标调校的问题。一谈青少年自杀,便声讨那些为孩子定高目标的父母,认为这样必定导致孩子不堪重负。当然存在这样的情况,但一概的目标降级也有失偏颇。目标当然要依据个人的禀赋、志向、性情而定,但高期待本身并不一定导致太严重的问题,相反可能会引爆人的潜能,太低的期待往往会引发持续走低的困境。问题还是在于能力包括心力的养成,力要随之渐养渐积起来。这种力的蕴养一方面要依存年岁累积所赠,一方面也要敢于打破常规,相信可喜的突飞猛进。现皆言教出普通人便可,好像连人才都不敢期许了。又有人表面标榜培养普通人,但暗地里还是从事赶鸭子上架的营生,这其实是很不道德的。培养人才没有不好,每一个普通人都有成为人才的可能。问题在于这个过程我们对人有没有一种体贴式的理解,有没有尊重的相信,以及打动他/她们心灵的关怀,还有对身体合规律性的了解和调试。不是说一味清净无为方可体味美好,力的追崇、担当的鼓荡同样能够令人醉心生命。唯有在动静变化的尝试中,方可找到合乎自身节奏的律动。
尝试并不可怕,不推门而出怎知春色如许?问题还是在于不当的尝试总是要待到出大问题才知叫停,为什么迟钝至此?这种在教育中过度迟延的觉知,是对生命成长的理解缺乏全局观使然。生命教育要有温暖作为底子,关怀人的幸福感,关怀知与行的一致性,使孩子在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学习和生活中,被引导着从爱勇敢地走向独立不依。
普通人也好,人才也好,都必须面对人生的基本问题,现在人们转头说成为普通人就好,好像是可以自动脱离很多问题似的。升学、就业、婚姻,以及愿景、性情、品格,又有哪一个人可以不去面对,并不思培养呢?教育要面对所有这些人生的基本框架,无论是何资质,培养的过程一样要十足地用心。同样这个问题的讨论上又常说禀赋有高低,好像所谓的低禀赋者就可以在这套说辞中得到推论下的解脱,而高禀赋者则仍要继续保持奋战一样,也是一种值得警惕的“懒惰”的语言和思维。不如言禀赋有别,生命本来就包含着无数方面,此之短,彼之长也。我们的问题常常是无视或轻视分数检测范围外的禀赋,看不到生命的丰富性,把人通通往一条道上赶。 “生命一直在产生意义” (格奥尔格·西梅尔语),意义之新生,正是生命投向每一个人的阴影中可见的迷人的光斑。阴影是一种生命的重复性,而光斑意味着绝不重复的创生。对自我禀赋的观赏,将使我们敢于赋予生命以意义。成为一个普通人当然没有不妥,我的观点是成为普通人仍十分不易,且非可“提交”生命压力,或是放弃意义寻找的。对待你认为的“普通”的孩子,也要在生命的交往中予其以美好生活的希望,并一同走向苏醒的时间。
五
从“活着”到“有意义地活着”的生命教育的翘望中, “身躯”在表面上被强调应该努力“保存”,但在必然“提升”的教育诉求中往往又会被轻置。
在学校教育中,出于统一的要求,就范之身躯往往会在“裁剪”中丧失一定量的自我的活力。孩子又把他们在白天得不到畅游的身体,带到夜晚的台灯下……知识的“盘剥”同样在悄悄“榨取”他/她们身体感受性的敏感。青少年和世界建立关系的过程中,不单是观念、精神渐渐丰厚的习得,也是身体不断试探的体验。但是我们并不尊重和在意这种切实的血肉感和身体感,加上较之以往更多的被网络“围堵”的时间,屏幕前的人更容易在虚幻的神游下使身体“壳化”。还有更多的远离乡土、更多的自然缺失,皆令身体难凭。无论是身体无奈地成为规训和知识的载体,还是神不守身,抑或是身之无托,都在令我们的身体更加充满漂流性。身体一旦与真实的周遭只有很少的能量交流,它将变得轻,变得无根,这样一来决定放弃生命又有何令其惊心动魄的呢?真诚的生命教育首先要给身体投放温暖,令身体回归“生”。那些更加抽象的关于人生来处和去处的讨论当然很有必要,但是好的信念能渗透进来且铭感于心的前提,乃是在我们成长之中接受了充分的动人的身体声息的感染。好好想一想,思想如果不是建立在“生”之上,思想又将依附什么而存在?且又有何意义呢?其实, “生”而知“生”,便是思想,“生”本是思想的源头,是思想的策动。
如今人与实存相隔,使得即便是优秀思想在面前我们也难以充分地感通。优秀的思想虽然是一种思想,但不止于思想,它们曾是活生生的人亲历世界时所收集的灵魂的火花,是沉重与穿越、本能与习得、梦想与脚步、历史与现实、道德与自由、群体与自我,相互胶着又相互离分,相互对峙又相互包容的生命景象。只有与世界彼此进入,抗争、交融,互换,转化,才能不断地接近经典思想。又,唯有具体人身之凭借,经典方有复活之可能。
蓬勃的身心与经典相互成全,现在我们的欠缺是召唤身体出场,渐渐地,身体成为疏异于我们的存在,成为教育陌生的词汇,这种对身体关怀的漠视也在加剧生存的悬浮感,终究也会造成心灵的深隔,所以在我们思考开设更多的理念课的时候,想一下类似自然观察在内的有助于身体感知的课程也很有必要。
另外,随着时代的变化,孩子们更早接触更多元的观点和声音,性格的复杂性更快形成,这也提醒我们不能依赖模板化的生命教育。而生命教育的紧迫感,不仅是对教育弊病的挑明,同样也在启发我们锻打一种把危机转化为行动活力的能耐,使教育不再在对如何面对世界的本质问题上默然不语,有耐心回到个体之上,使种子胚房的乐律得以保持下来,壮大、回荡,和鸣于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