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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蜕变的最后一步:老舍访美的前奏、正调与余韵

2021-01-29苟健朔

社会科学动态 2021年9期
关键词:老舍文艺

苟健朔

1924 年,老舍离国赴英。五年的英国生活体验既刺激了老舍走向专业作家之路,同时也规约了他早期创作内容与风格的轨道。在异域审视中西文化,“思考民族文化和国民劣根性成为他创作的切入点”①,在族群区隔与民族主义思想的杂糅下,“老舍是站在国家民族的角度选择、接纳英国文化的”②。不可否认,异域经验是老舍思想转型的财富。1946 年,受美国国务院之邀,老舍与曹禺赴美进行为期一年的讲学,而实际上,老舍一去就是三年有余。在美国生活的岁月里,无论是老舍政治的感观,抑或是文艺的交流,都与其思想蜕变的完成有着莫大的关联,而学界对此鲜少论述,尚有不小的补充空间。

抗战结束后,如何建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国内知识分子纷纷通过自己的方式想象、构设、组织新中国形象。其中,游览异国并进行文化上的双向互动是很多知识分子想象新中国的经验与策略之一。譬如,1945 年5 月至8 月,郭沫若受邀前往苏联进行“文化参访”,他的《苏联纪行》就展示了苏联的乌托邦形象,并由此得出“中国应效法苏联”的明确主张。③1946 年,国家的出路与民族的兴亡迎来新的阶段,国内时局动荡,政党之间剑拔弩张,战争似乎一触即发。在这种背景下,老舍积极主张建立联合政府,反对内战。他诚挚地告知民众,“谁想用武力争取政权,谁便是中国的祸害”,“发动内战的,不论说得怎样有理,我们也不能相信他”,“要认清,我们是国家的主人”④。这一时期,不仅仅是老舍,实际上很多有识之士都渴望民主政治的到来。在郭沫若、老舍、叶圣陶等人联合发表的《中国作家致美国作家书》一文中,强调中美作家为人类谋幸福这一目标的一致性,希望美国作家发挥“如椽之笔的力量”⑤,为东亚的和平、中国的民主政治的前途,以及中美两国人民悠久的友谊,采取明智而有力的措施。因此,建国与访美,掺杂在政治与文艺的漩涡里,使得老舍的访美具有着多维的面向。

一、前奏:对应的双向错位与罅隙

老舍赴美之旅还未开始,便陷入国家政治、社会实况与文艺诉求叠加营造的窘境之中。在国内,在他人眼里,老舍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进行为期一年的讲学,是极其荣幸的,“作家老舍,去年应美国之邀,赴美讲学,一般人目作无上光荣,老舍本人,也沾沾自喜”⑥。在文艺界,各类知识分子为老舍、曹禺举办了大大小小的欢送会。但动荡不安的国家局势还没有得到有效的梳理,此时离国,老舍复杂的情感溢于言表:“无限相思肠欲断,况当离国倍感增。”老舍的情思也被他的朋友所察觉。胡风回忆说:“看得出,他虽去美国,但并不觉多么得意,而是对刚胜利的祖国很是依恋。”⑦此外,远赴异国,妻儿如何妥善安排,也是老舍念兹思兹的难题。臧克家回忆与老舍1946 年初在北方小馆“天霖春”小聚时:“他面色有点沉郁,我心绪也不宁。国内局势令人忧闷,别妇抛雏,远渡重洋,心里是个什么滋味?”⑧由此可见,于公于私,国内杂乱的社会图景都无法让老舍以纯粹的文艺家心态对这一荣幸欢呼雀跃。

对外来论,老舍赴美旨在输出中国的文艺,诉说中国独特的文化模式,与美国进行文化层面的互动。他强调:“中美两国都有爱好和平的精神,中美两国实在应该联合起来。不过,要请各位注意的,我所说的联合起来是没有政治意义的,只是说中美两国的文化要联合起来,要发扬两国人民爱好和平的精神。”⑨这不仅是老舍一人的追求,也是众多知识分子的愿景。1946 年2 月28 日,全国文协上海分会举行会员大会,欢送老舍、曹禺赴美讲学。老舍、曹禺、夏衍、戈宝权、葛一虹、叶圣陶、郑振泽等70 多位知识分子济济一堂。在会上,郑振泽便提出,“希望老舍、曹禺将中国人民生活的真实情况告诉美国人民,并希望美国作家们也派代表来中国”⑩,通过作家互访以沟通文化。

总体上看,抽离政治意味的文化交流是老舍与曹禺访美的目的。当然,所谓抽离政治意味,并非完全脱离政治,而是企图摆脱政党权谋的交杯换盏,凸显文化的独特意义。当时的情形下,中国知识分子既希望通过文化的方式介入时代与生活,通过异国民主经验更好地改塑中国姿态,又准备以文化输出中国形象,更新异国文化观念中早已陈旧的中国印象。正如曹禺所说:“一方面向这民主国家的人民学习,一方面是要把一个现代的中国,一个正在变化的中国,告诉美国人民使美国人民真正认识中国,认识中国人民的真实生活。”⑪他慨叹:“现在一般美国人是不真正认识中国人民的生活,美国出版的老舍的著作《骆驼祥子》一书,封面上所画的中国人是有一根猪尾巴的。”⑫不过,知识分子“书斋式”的交流诉求只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图景,他们纯情的学术天真与美国政府的政治外交必然发生错位与罅隙。正如司马文森颇有远见地说:“这一次被请,与其说是学术交流意义多,还不如说是政治原因多。”⑬

邀请老舍等人赴美的,是当时身为美国国务院文化关系司对华关系处文官费正清。而早在1942年12 月,费正清在提交给美国国务院的一份备忘录中便强调,一味地介绍科学技术进而改造中国人的美国形象已陷入困境,他认为应该通过“艺术、文学以及戏剧等‘文化’介质来表达”价值观念,并对那些具有创造力的人产生感染力⑭。因此,可以说美国政府只是欲图将中国人预设为理想观众,与苏联进行意识形态的交锋,看似纯洁的文化交流实则早已被美苏“前冷战”的暗流玷污。

美国的政治外交权衡促使他们选择了老舍。老舍以《骆驼祥子》闻名于美国文化界,在美国人看来,老舍在《骆驼祥子》中所体现的自由主义思想与美国政府鼓吹的民主似乎可以和谐的对接。趣味性与民主性并重的故事演绎也符合美国商业文化的标准模式。正如老舍回忆以前作品的读者时这样说道:“这时节,我还是为自己写作,不过捎带着要顾及读者。这里所谓的‘顾及读者’并不是我要给他们什么教育的意思,而是要迎合他们的趣味。”⑮老舍早期所秉持的“疏离政治”的文艺理念也与美国当时的文学现场不谋而合。老舍无党无派的政治身份也提供给美国政府灵活的活动空间。1945 年,美国刊物《每月一书俱乐部新闻》⑯发表了许多对于老舍的评论,“不约而同地突出了老舍的自由主义立场”⑰,林语堂便在此发文,强调老舍作为个人主义者,“不能被划分到任何派别”⑱。由此,政治与文艺似乎完成了双重对位,老舍命中注定成为这场外交的“小白鼠”。

不过,正如曹禺所说,美国人并不真正了解中国人现有的生活方式与作家的身世浮沉。首先,《东北日报》曾有这样一篇滑稽的报导:美国出版界名人班乃塞夫曾在《综合》杂志里刊载《骆驼祥子》节本,而班乃塞夫却宣传“写包车夫的老舍是位为中国自由奋斗的不倦工作者,过去十年中,他的脑袋上有笔赏格。他的真身,对于这书的译者和出版人都是一个秘密”⑲。其次,老舍的《骆驼祥子》虽然有一定的小市民趣味,但也折射出深刻的人道主义关怀。不过,因为译者擅自改译的原因,《骆驼祥子》美译本中人性精神被大量消解,进而替换成为商业的油滑⑳。美国呈现的老舍形象已自然变形,早与老舍自我的期待视野相左。

此外,美国政府也不了解中国知识分子战时的文艺理念转变。他们眼中的老舍不仅是一厢情愿的霸权想象,还是早已消失于时代浪潮的彼时老舍。不可否认,老舍是以自由主义作家的身份步入大家视野,其早期的文学作品虽然也描写劳苦大众,不过更多是出于小资产阶级的正义感,并写出“对他们的同情,而不敢也不能给他们指出一条出路”㉑。这种“破”而不“立”的叙事手法在老舍的作品中无处不见,体现在多个主人公身上。譬如: 《二马》中马威的出走就受到民族反抗与身份焦虑的双重影响,不过出走之后又指向何处,老舍启蒙的逻辑则陷入娜拉式的困境;《赵子曰》中的赵子曰,其急速的转型也有很大的商榷空间,第一次转型的失败,极大消解了小说结尾的意义走向; 《猫城记》中的“我”面对灭亡的猫国,只能选择仓皇而逃;《离婚》中的老李能否真正忘了北平?罪恶的小赵是否只能由在野的正义进行审判?老舍没有给出答案;《骆驼祥子》提出了巨大的社会问题,却也只是指出病症,并没有开出有益的药方。

然而,老舍的文艺理念与创作追求经过战时语境的打磨,已经有了质的蜕变,从自由主义的民主分子转型为国家至上的抗战先锋。“老舍克服了早期疏离政治的倾向,渐次以民族观念和政治意识为他风俗文化型创作的副调。”㉒他早已摆脱知识分子的阶级趣味,深切体会了民众的苦乐,完成“北平之子”与“国家之子”的整合。在战时语境下,如何创作通俗的文艺、如何真正扎根民间成了老舍的文艺追求。负责“文协”全面工作的他,强调“艺术通俗化这问题是今日迫不及待,急需解决的问题,因为广大的民间宣传是不能再延缓下去”㉓。他总结20 年来的中国文艺成就“只是像水上的一层油,并没有在民间扎下根”,期望大家要学习鲁迅的精神,“把水面上的油浸到泥里去,要为中华民族创造血的铁的粗壮的文艺!”㉔他对于民间文艺的定义步步深入,对于通俗读物的评价渐渐提高。在1938 年,他提出:“假若一方面我们制造出大量的通俗读物,为军民的精神食粮,另一方面有像《战争与和平》那样伟大的作品出现,则分工共进,一则深入民间,一则光耀全世,横竖俱备,本固枝荣,则抗战文艺将为全民族展放灿烂之花,给世界文艺以新的建树。”㉕如果说这个时候的老舍还只是将通俗读物作为简单的“精神食粮”而给予肯定,那么在1940 年,老舍感叹:“写通俗的文艺,俗难,俗而有力更难。能做到俗而有力恐怕就是伟大的作品吧?”㉖此处则无疑升华了通俗文艺的文学史地位。

不仅文艺理念,老舍的政党意识也从抗战初期的不介入姿态转换成了积极参与的演说行为,在抗战结束后的“建国”语境中更是达到一种嬗变。美国政府无疑是国民政府的靠山,而老舍却对国统区进行批判性描写,尤其以“陪都”重庆为主。不过,在抗战时期,老舍笔下的观念重庆仍旧是“精神堡垒”和“问题重庆”的双重建构。尽管《残雾》 《面子问题》描绘了群魔乱舞的官场现行图,却并不直接指向对国名党的批判,暴露的只是阻碍抗战的社会问题。㉗然而,在抗战结束后,“建国”语境更为复杂,它所讨论和关注的,是中国的新路,这自然要对旧路做出调整与否定,这不仅是民族的问题,也是民族内部的政党问题、阶级问题。于此,老舍的重庆形象变得政党化,如《民主世界》发表在抗战结束后,小说以金光镇为背景,叙述了三个故事,构型了一个肮脏的社会。而关于金光镇在何处,老舍的描绘颇有意味:“它的位置,是在重庆郊外。不过把它放在成都,乐山,或合川附近,也无所不可。”㉘在这里,金光镇的地理坐标是处于同一政治归属的地理空间——国统区,金光镇的“民主世界”则无疑批判国民党统治下的黑暗生活,从中体现的,是老舍明晰的政治态度。

另一方面,老舍却因负责“文协”的工作与共产党人交往甚密。以周恩来为例,老舍抗战初期是在周恩来的大力推荐下出来主持“文协”全面工作的,并与周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据老舍回忆,周恩来“使人感到温暖,也从中汲取奋斗的力量”㉙。老舍的妻子胡絜青也回忆说:“这时期虽然老舍还在迷雾中徘徊,但他凭着一颗爱国的赤诚之心深深地为结识了这样一位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而自豪。”㉚此时的老舍,早已偏离美国人预设的形象轨道,生发二次错位。

总而言之,无论是老舍对于赴美的期望与美国政府构型的交流本质,或是美国政府预设的老舍形象与老舍战时政治思想、文艺理念的双重演变,都出现了错位与罅隙。双向的龃龉证明老舍的赴美,并不只是单纯的文化双向交流,也是国家伐异、政党纠缠与民族归属的外交诉求,同时也暗示了老舍与美国的貌合神离,这杂乱的前奏,早已预设了赴美的正调与余韵。

二、正调:政治、文艺的双重失落与新中国的想象更新

“异国形象应被作为一个广泛且复杂的总体——想象物的一部分来研究。更确切地说,它是社会集体想象物(这是从史学家们那里借用来的词) 的一种特殊表现形态:对他者的描述(representation)。”㉛国家的整体意识形态促使异国想象的输入总是带有表演与功利的意图,正如萨义德所说:“每一个欧洲人,不管他会对东方发表什么看法,最终几乎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帝国主义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民族中心主义者。”㉜在现代语境里,西方视野中的东方形象往往充斥着野蛮、落后的文化符号,而东方想象中的西方国度常常是民主、进步的象征。这与其说是国家想象,毋宁说是制度与主义的憧憬,内在逻辑是民族主义正向或反向的冲动。然而,抗战结束以后,建国的现实目的促使西方的远景不能再是纸上青春式教育的样本,更需要透表入里的分析与创化。于此,通过亲身经历,中国知识分子发现了美国民主光鲜亮丽的皮肤下早已腐烂的器官。如,1946 年冯友兰赴美任客座教授,他在《旅美观感》中就分析了美国共和党与民主党两党执政的弊端,并且以杜鲁门与华莱士竞选总统为例,揭露了表面上的民主选举其实藏污纳垢,早已预设了结果㉝。又如,署名“也非”的作家,肯定美国物质条件的确是“人间的乐土”,却也指出了中国人共同的精神苦闷:“因为国际情势的变动与国内政治经济的纷乱,所以,在美国的中国人,都深深感到一种不可解除的苦闷。”㉞在美国,老舍的美国印象也得到更新,主要体现在政治与文艺两个维度。

赴美以前,老舍心中的美国多显亮色,延续了其早期的英式想象,他认为“美国的民主到底比别国更民主一些”㉟。同时,老舍的民族情思也时时发酵,他强调:“我们应当把我们的比较优秀的作品,介绍到国外去,使世界上知道我们的黄色皮肤下的血也是红的,热的,崇高的。”㊱1946 年3 月5日,正是抱着既宣传中国形象又借鉴美国民主思想的双重目的,老舍乘坐美巨轮“史葛将军号”,离沪赴美。然而,还未到达美国,船上的生活便开始差强人意:“以为船上生活,一定富于美国式之趣味,结果则大失所望。”㊲老舍的美国之行正是以“大失所望”为开端,并浸没至结尾。

对于政治的大失所望,离不开与国内时局的纠缠。40 年代的世界政治格局已是美、苏两国“前冷战”的明争暗夺,中国的建国需求与美国、苏联的外交策略不谋而合,中国成为“二者势力角逐的场所”,“而中国内部的国共之争,也为美、苏间的意识形态分歧,提供了理想的接口”㊳。国家与政党的对位,促使知识分子想象异国,也同时在审视国内对应的政党。1946 年6 月,蒋介石撕毁“双十协定”,对中原解放区进行肆意的进攻,标志着解放战争的全面爆发。身在美国、渴望和平的老舍自然无法接受蒋介石反动政府的这一政治、军事方针,对于国民政府的憎恶延伸在他的美国经验中。据曹禺回忆,在一次集会上,有美国人提问:“你们希望美国政府如何帮助中国?”“此时,平素一向以温和、幽默待人的老舍,突然极其严肃,以郑重的态度对发问者回答:‘你们美国军队应该赶快从中国退出!’他的话代表了全中国人民的抗议。”㊴

将蒋介石与美国总统杜鲁门相提并论,是当时中国爱国知识分子的共同策略。杜鲁门对苏联采取“不妥协主义”,而作为竞争对手的华莱士早就预言:“你要把苏联看成敌人,就得在围绕着苏联的一圈国家中去建立反苏基地。那些地方的人民很多正在想改革他们的国家,都受着一点苏联的影响和鼓励。美国踏进去,能合作者必是当地人民所不喜欢的政府。美国花了这么多钱,买到的不是自己努力的扩张,反而是苏联势力的扩张。”㊵毫无疑问,华莱士的看法是正确的,中国与中国人民便是最好的例子,这在老舍身上也有所体现。1946 年9 月23 日,老舍应邀在雅斗(Yaddo) 居住一月,在这里他结识了作家石垣绫子与史沫特莱。石垣绫子回忆中的老舍曾多次批判蒋介石,如“蒋介石完全失去了民众的信赖,正因为这样,他对民众的压迫变本加厉了”㊶,老舍也进而批判杜鲁门,强调“杜鲁门总统偷学了蒋介石政策可恶的做法”㊷。老舍也曾与冯玉祥彻夜长谈,将蒋介石与希特勒类比㊸,并不止一次将美国政府比喻为法西斯。由此看来,发轫于心的爱国情愫推动着无党无派的老舍逐渐发生政治思想的转变。如果说老舍在赴美前,尽管对于国民政府已有所失望,但依旧以建立联合政府的愿望表明他对于国民党与国家的某种同构联想,希冀蒋介石反动派的回头,那么此时老舍心中的火苗已被完全浇灭,国民党的形象由此一落千丈。

如果说蒋介石与杜鲁门的丑相促使老舍远离国民政府与美国政府,那么与史沫特莱的相遇相识则催化了他与共产主义、无产阶级产生共鸣。史沫特莱是美国作家,却无时无刻不给当时的中国解放区与苏联作宣传。老舍与她相遇时,她正在撰写朱德总司令的传记。老舍评价她“是既敢冲破一切网罗束缚的战士,又是个多情的女子”㊹。在建国以后,老舍曾以史沫特莱自传《大地的女儿》为题写文追忆她:“在她的心里,没有国籍的种族的宗教的成见。她热爱世界上所有的劳苦大众,她自己就是劳苦出身。她受过劳苦人民所受的压迫、饥寒、折磨,所以哪里有劳苦人民的革命,她就往哪里去。”㊺毋庸置疑,史沫特莱的人格魅力浸染着老舍,史沫特莱高尚的无产阶级世界主义促使老舍的政治思想踏上蜕变的最后一步,更新了老舍的新中国想象,由民主联合政府转向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政府,开始向往社会主义的新中国。

在文艺层面,前文谈到,通过战时的洗刷,老舍的身份已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转型为抗战先锋;老舍的读者从“小市民和一部分知识分子”变为中国乃至世界的劳苦大众,老舍与政治的隔阂也冰雪消融。蜕变后的老舍,认为“文字与风格配备着内容,不是文字与风格管辖着决定着内容”㊻。在美国,老舍更强调文艺“形式之美丽与完善,对于吾人远不及民族与社会福利之重要”㊼,“如果能凭借我们的写作,帮助邻人扑灭火灾,那么我们会比获得诺贝尔奖金更加满足”㊽。服务于劳苦大众的写作态度,促使老舍对于文艺批评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强调:“批评使文艺清醒。批评的发展也必是文艺的发展。”㊾然而,老舍构型的文艺理念在美国却没有落脚的地方。如果说背道而驰的政治思想是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带有“闯入”的性质,那么文化层面的交流作为老舍赴美的目的,其对位的失败则无形消解了老舍赴美的意义,以独特的方式塑形了老舍的整体思想。

老舍秉持的文化交流是双向的,对于外国人带有西方视角的批判方式早有意见,他曾谈到:“我颇有几位交情很好的外国朋友。我可是得先说明白,虽然他们是好朋友,可并不是好批评者。”㊿在美国,老舍进行着文化苦旅,处处碰壁,与伊凡·金的恩怨官司便是最好的例子。伊凡·金在1945 年将《骆驼祥子》译为《洋车夫》,译本在美国盛行,“译笔不错,但将末段删去,把悲剧的下场改为大团圆,以便迎合美国读者的心理”[51]。结局的修改模糊了文本价值指向,早已引起老舍的不满。此后,伊凡·金得寸进尺,将小说《离婚》的结尾又进行修改。对此,老舍终于忍无可忍,打起了官司,赵家璧在《老舍和我》中对此有所回忆:“这位善于窜改原作的伊凡·金先生,这次翻译《离婚》,又把老李和马少奶奶结成一对作为小说的结局。这使老舍怒不可遏,老舍和他闹翻了。”[52]

作品改译一案使老舍深切体会到了美国文艺界的虚伪与艳俗。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至上”腐蚀了文化产业,促使文艺创作变形,只一味迁就读者的消遣趣味而忽略了作品真正的内涵,老舍对此多次批判。老舍感叹美国的“戏剧、电影、文学等等通通与金钱发生了极密切的关系,所以与民众完全脱了节,民众从文艺上一点也得不到政治的启发”[53]。老舍强调内容的重要,批判“美国的文艺作品是极讲究形式的”,“一个有志于文艺创作的青年,在美国,要想把作品发表出去,是件极困难的事”[54]。老舍强调文艺的纯洁与高尚,嘲笑“美国人搞文化,就跟做生意差不多。一本书出版,先得各方面大作其广告,明星也能代你吹一通,戏院、药店……都得有小广告,再加上广播,那才成。否则,什么书都别想卖”[55]。

文艺作品变成纯粹的商品,成为商人把玩的游戏产物,在生意经面前,文艺的艺术性无关紧要,这种“艺术的失败”是美国政治、文化、经济共同作用的产物。在美国庞大的商业文化体系中,编辑与代理人的身份至关重要,甚至超越了作者。在老舍眼里,这正是恶循环产业链的重要因素。他在《美国的精神食粮》一文中,详细地分析了美国文艺衰败、溺亡在低级趣味泥沼中的根源:“作者必须按照编辑的心意去修改原稿”,“这样,稿子改过不知多少次,编辑才点头接受。此时,原稿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差不多已都删去,可是从形式上看,它确是又紧凑,又整齐。幸而它的销路不错,编辑就到处声明,他提拔了造就了一个新写家……而作者往往只求维持生活,就抱住一个形式,一个内容,去死啃,忘了深入的反映社会各种现象的责任。”[56]而代理人又称中间人,如果说作者的创作还多少包含文学性与艺术性的愿景,那么中间人的指导则完全与文艺理论划清界限,而专注于“告诉作家怎么迎合编辑与读众的心理,和怎么使作品的形式与技巧更巧妙一点”[57]。老舍回忆曾在美国参加过一次大型文艺工作者会议,“我是抱着热诚去听些文艺理论、批评,与各专业报告的。可是,我没听到任何理论与批评。大家所讲的是技巧问题,听众们(买票入座) 问的也是技巧问题。提出最多次的问题是:怎么去找,到哪里去找可靠的代理人,和能不能代为介绍个代理人?这个会议简直可以叫作代理人问题会议。”[58]曹禺也回忆,在美国,作家讨论的问题往往是“如何写文章投编辑所好”、“作家如何找一个好的代理人(为作家推销作品、保护作家权益的人)”[59]等问题。简而言之,如果说编辑地位的凸显促生了文艺的“商业快餐”,那么代理人则作为中介与催化剂,加速了“快餐”的“前仆后继”,他们合力改塑作者,使其适应市场游戏,将文艺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逐一剥离,使形而上的构思过程换形为暧昧的机械生产。

总而言之,美国的文艺既无法启发政治,又不能反映社会,它从生产到接受,都与老舍构想的文艺理念形成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在抗日战争时期,老舍尽管每日忙碌却以此为然,并批评成都与北平的“从容”[60],而在美国,老舍却抱怨:“美国生活以‘忙’著名,而弟等身体如重庆之旧汽车,必有吃不消者。”[61]对于繁忙的旅程,他甚至感叹:“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整个世界仿佛到了末日。”[62]显而易见,前后态度的差别取决于精神的愉快与苦闷。由此可知,对于老舍,政治与文艺而非物质,是评判国家形象与生活水平的两项标杆。面对政治与文艺的双重失落,老舍想象的美国很难出现亮色,这里的一切都被资本与法西斯的魔爪撕烂。他洞察美国资本社会的贫富不均:“有钱的是土皇帝,没钱的只能住‘三不管’。有钱的操纵着地方自治,没钱的白作美国公民。”[63]美国所欲展示的民主面具被老舍摘掉,物质与精神的大相径庭促使老舍发问:“好美丽的地方啊,可是自由,平等,博爱,在哪儿呢?”[64]

异国形象具有“言说他者”与“言说自我”两种功能,美国社会的动荡也成为老舍构想新中国的材料与参照。老舍一到美国便呼吁:“我们也要研究他们社会不安的原因,作为改进我们自己社会不景现象的参考。”[65]而国内城市上海的变化,则无疑契合老舍在美国经验基础上的新中国想象。上海作为中国最具资本性的摩登城市,与美国的资本社会处处同构,正如老舍后来所说:“上海这个城市过去是一个集犯罪、间谍、通货膨胀等毒瘤于一身的地方。”[66]而“如今上海解放了,病巢正被一扫而空。就由此可知,共产党完全可以掌握好、治理好全中国”[67]。以上海对位美国,最有效的改进方式终于通过共产党的努力而显现成效。因此,在美国的岁月,经历政治与文艺的双重失落,老舍不仅见识了美国资本生活的苦闷,开始远离美国与对位美国的国民政府,而且国内解放的光耀与化解美国式危机的成效,促使老舍的思想再次升华,逐渐向往社会主义阵营,成为共产信仰者的一员,《鼓书艺人》的问世便是佐证。

1948 年至1949 年,老舍在美国期间完成了《鼓书艺人》,有识者发现,《鼓书艺人》是老舍思想转型与创作变轨的发酵。首先,《鼓书艺人》的角色选择与内容梗概表达了老舍对通俗文艺、民族形式的歌颂,以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故事题材作为小说的基本框架,是老舍文艺大众化的又一次努力。其次, 《鼓书艺人》 的人物形象有了质的变化。一是由人民的苦难书写转向人民的抗战描绘。纵观老舍此前的长篇小说主人公,无论是马威还是老李,无论是祥子还是祁瑞宣,他们都与时代、文化格格不入,老舍凭借人物所体现的,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灾难”,他们各自性格上的缺陷在特定背景下被放大,小说所营造的,是无可奈何的悲剧。如果说老舍通过这些主人公所描绘的,是斗争与逆行中的苦难,那么《鼓书艺人》中宝庆与秀莲所传达的,则是苦难中的斗争与逆行。“小说不是以自甘堕落的唐老四一家作为主要人物,也不以善良正直却又无所作为的窝囊废作为主要人物,而以宝庆和秀莲为中心,着重描写了他们的渴望和追求,这就清楚地说明作家注意的重点已经从人民的苦难转向人民的抗争了。”[68]二是革命者形象的新定义。在老舍以往的小说中,也不乏具有“革命者”意味的人物形象,无论是李景纯还是李子荣,无论是钱默吟还是祁瑞全,他们或是老舍某种理想的诉说,或是某种理念的化身,不过他们也都是个人与个性的演绎,而《鼓书艺人》中的孟良则是集体革命者的典型符号,他宣传抗日,与反动派作斗争,他同情大众、具有坚定的唯物史观与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坚信张文“他和他那一类人,终归是会被消灭的”[69]。他以友善的态度引导、帮助方宝庆改良演唱方式、丰富新词内容等。这种“引路人”模式是左翼小说、延安文学中标准的教育情节。有研究者指出:“《四世同堂》中关于钱默吟和祁瑞全的抗日活动的刻画,前者带着神秘色彩,仍摆脱不了中国传统旧式侠客的特征,而后者显得模糊不清,仍然保留着老舍不善于表现革命和革命者这一‘弱点’的痕迹。而在《鼓书艺人》中,老舍塑造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形象孟良。”[70]《四世同堂》与《鼓书艺人》创作时间虽然相近,但两部小说中革命形象的差异,无疑是老舍思想进行蜕变的最好证明。

三、余韵:国家与世界的“人民艺术家”

1949 年7 月2 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平举行。会上,周恩来总理真切地关心:“现在我们南北两路大军在这里会师了,只缺我们的朋友老舍先生,我已去电报,邀他赶快回来。”[71]1949 年10 月,老舍终于辗转回到离别三年有余的祖国,新中国的迎接方式使老舍“感到家一样的温暖”[72]。他如此描绘自己的归国旅途:“在短短的两天里,我已感觉到天津已非旧时的天津;因为中国已非旧时的中国。更有滋味的是未到新中国的新天津之前,我看见了那渐次变为法西斯的美国,彷徨歧路的菲律宾,被军事占领的日本,与殖民地的香港。从三藩市到天津,即是从法西斯到新民主主义,中间夹着这二者所激起的潮浪与冲突。”[73]以美国、日本、菲律宾与殖民地香港的灰暗形象为参照,新中国的光明现状更加深入人心,老舍的美国经验生成的新中国构想与解放后的新社会形象实现完美的对接,而老舍的思想也伴随新中国的变化完成了蜕变的最后一步。

老舍政治思想的最后塑形,首先来自对于美苏、中国与中国台湾的比较想象。如果说郭沫若是通过对苏联制度与主义的乌托邦想象而构建苏联形象,那么老舍便是通过批评美帝国主义而肯定与其对立的苏联与新中国,高呼“中苏同盟万岁”。老舍以美国小说《锦绣的城》为思考对象,写有同名文章《锦绣的城》思考中苏美的差异。在文中,他控诉了美国反动的政客与军阀自以为是的狂傲心态,谴责美国资本家偏执与邪恶的宣传目的,怒斥“他们宁愿苟安,坐视他们的政府日趋反动,也不肯想想新的办法”[74]。在文章末尾他呼应题目,以美国“锦绣的城”为对照,描述苏联已经有了许多座美国人连想也想不到的锦绣的城,“那些城是由人民创造而属于人民的。那些城不像美国都市那样,富人住高楼大厦,穷人根本没地方睡觉”,“我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也将建设起多少座锦绣的城,像苏联看齐”。[75]由此可见,在老舍心中,美国“锦绣的城”尽管是摩登繁华的,却只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而苏联与中国“锦绣的城”是属于人民的,是物质与思想并重的光明的集体之城,两者相互参照,前者显然相形见绌。

老舍也谴责美国政府与台湾政府的狼狈为奸。在《胜利十年——胜利万年》一文中,他回忆了国民政府统治时期美帝国的横行霸道:“你或你的儿女被美国的吉普车轧死应当是个‘光荣’!”[76]在旧中国,在美帝国主义与蒋介石政府的双料压迫下,“真使我们走到哪里都像走进地狱”[77]。在新中国,美国政府依旧支持台湾反动派,老舍愤怒地发问:“中国人民弄不清楚美国政府为什么要反对北京的好政府,而支持台湾的坏政府。”[78]

老舍在此关于国家、政府形象的双双比较,证明了其坚不可摧的社会主义信仰与政治立场。不过,老舍并未以国家态度评判人民立场。对于美国政府与台湾政府,他发出深切的批判,而对于美国人民与台湾人民,则另构话语。1950 年,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排演了西蒙诺夫的《俄罗斯问题》,故事的梗概大致是这样的:报界大亨马菲尔逊服务于唯利是图的华尔街主子们,企图在国会选举之前,出刊一本污蔑苏联企图发动战争的书。他们找来了特派记者史密斯,想用3 万美元收买史密斯,让他来执笔构写这个阴谋。而史密斯为人正直诚实,他在苏联游历3 个月后,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爱好和平与民主的强烈意志促使史密斯仗义直言,真实地记录苏联不愿战争的事实。结果是马菲尔逊拒绝出刊。当史密斯欲转投他处时,一些进步报刊也因马菲尔逊的威胁而爱莫能助。史密斯穷困潦倒,他的朋友不幸丧命,他的爱人离他而去。老舍对于这则故事感受颇深,在《看了〈俄罗斯问题〉的彩排》一文中,老舍首先强调:“今天是我们须教育美国人民,而不是我们应当学习美国思想。”[79]他希望“他们必须要认清,他们的民主主义只是一条美丽的幌子,他们的言论自由,只给造谣者以良好机会”[80]。此外,老舍又有真诚的鼓励:“是的,我们相信,美国人民迟早会站立起来的,我们中国人民会和苏联人民以及全世界保卫和平的人民一起支援你们的!”[81]

对于台湾人民,老舍无时无刻不在同情,他感叹:“中国人民在解放前,身受其苦,深刻地了解美军所至,必然带来灾殃。今天,我们的台湾同胞还受着美军的毒害。”[82]以此来论,不同于一般将国家形象匹配人民信仰的狭隘民族观念,老舍并不以进步的国家制度与社会情景为傲,他的眼界并未局限于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也不止于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未来,而是更体恤仍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美国人民与台湾人民。在建国以前,他身处远洋却心系祖国未来,建国以后,他身处新社会却发散世界眼光,成为既是国家的,也是世界的“人民艺术家”。

“人民艺术家”的形象建构最直接地体现在老舍文艺观念的最后改塑中。老舍与新中国的相遇是剧烈的化学反应,耦合成无限的创作激情。据胡絜青回忆,老舍刚到北京,家属还在未解放的重庆,他便一人在北京饭店的旅馆中“对着那面梳妆台的大镜子,趴在过矮的台面上写起鼓词和相声来了”[83]。在新中国的文艺建设方面,老舍积极投身于大众文艺的创作激流中,开始着力创作鼓词、相声与话剧。不过,此时关于通俗大众文艺的创作理念与创作内容已与抗战时期有所差异。在《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一文中,老舍详细地叙述了自己文艺观念的转变,明确了自己的写作方向。老舍对于通俗文艺的创作更加细致,他坦言:“在从前,我写一篇一百句左右的鼓词,大概有两三天就可以交卷;现在,须用七八天的功夫。我须写了再写,改了再改。”[84]老舍强调自己的思想必须加以改造,自己的文艺创作必须来源于新生活,新思想与新方法的韵味发酵在自己的新作品中,其中《龙须沟》就是可供讨论的典型。

老舍凭借话剧《龙须沟》 获得了“人民艺术家”的光荣称号。《龙须沟》既表现了新中国对旧社会的改头换面,也暗含了老舍新思想与旧启蒙的对话。龙须沟是北京南城的一条臭水沟,“沟的两岸密匝匝地住满了劳苦的人民,终年呼吸着使人恶心的臭气”[85],而《龙须沟》的创作来源于老舍对人民政府大力改善居民生活环境的感激与钦佩。《龙须沟》 的首要特色在于以沟的变化象征跨越1949 的北京形象,进而暗示共产党与国民党的美与臭、人民生活的美好与艰辛。在老舍以前的作品中,北平或北京形象尽管含有丰富的文化符号却始终具有负面的意味,如《离婚》中的北平是灰色人生的聚焦场所,在《四世同堂》中北平闲散的风更是吹散了抗日的烈火雄心,与“精神堡垒”重庆形成鲜明的对比。而《龙须沟》中所构绘的新北京,则清洁、美丽、明亮,它内在的藏污纳垢似乎烟消云散。其次,《龙须沟》的人物形象也具有鲜明的新中国特色。狗子是恶霸黑旋风的狗腿、旧社会的混混,年纪轻轻却游手好闲,类似于《赵子曰》中的赵子曰等人,狗子与赵子曰也都改过自新。不过,正如前文所言,赵子曰第一次转型的失败消解了其第二次转型的意义,是老舍启蒙逻辑与民族主义观念错位的显形,缺乏真实的转型动机,人物形象虚无化,对此,茅盾就曾评价说:“那时候,从热蒸蒸的斗争生活中体验过来的作家们笔下的人物和《赵子曰》是有不小的距离的。”[86]但狗子的转型却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与新中国形象的成形步步相伴,更显艺术真实。黑旋风作为恶霸与《离婚》中的小赵同构,不过,小赵的恶行与国民政府沆瀣一气,只能由水浒式的英雄丁二爷替天行道,而黑旋风则受到政府与人民审判,黑旋风的恶正是新政府所摒弃的。同样为戏剧,抗战时期,老舍在《残雾》 《面子问题》 《归去来兮》中所表现的是黑暗的大后方生活,而《龙须沟》中的新中国政府与政府官员则尽显亮色,前后人物形象的差别演绎了老舍思想转变的逻辑轨道。此外,疯子形象是老舍精心构思的,疯子的作用举足轻重:“(一) 他是艺人,会唱。我可以利用他,把曲艺介绍到话剧中来,增多一点民族形式的气氛。 (二) 他有疯病,因而他能说出平常人说不出来的话,像他的语言:‘沟水清,国泰民安享太平。’等等。(三) 他是个弱者,教他挨打,才更能引起同情,也足说明:良善而软弱是要吃亏的。”[87]简要概括,疯子的形象既为通俗大众文艺进行宣传,又有狂人式的象征与现实融合,更是劳苦大众的一员。这个人物的诞生,是老舍追求大众通俗文艺同时又保持艺术水准,更致力于表达新思想而努力的结果。以此来论,老舍“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实至名归。

如果说追忆史沫特莱是老舍于政治观念上的思想诉说,那么怀念马克·吐温则是老舍在文艺层面上的“人民艺术家”思想的发酵。老舍多次表露他对马克·吐温美国经验的共鸣情感,被其文学作品与文学成就深深吸引。老舍赞扬马克·吐温“是一位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评价其短篇小说《竞选州长》描绘出一幅美国“自由竞选”的经典喜剧,对“美国资产阶级惯于吹嘘的所谓民主、自由、平等更作了尖刻的嘲弄”[88]。此外,在老舍心中,马克·吐温还是一位人民作家,老舍认为“吐温是站在美国人民这一边,也站在全世界人民这一边。当我们今天纪念他时,我们觉得他好像还站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进行反对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的斗争”[89]。因为与人民在一起,所以“他的许多作品反映了农民和矿工的疾苦,在晚年所作的《贞德传》中,他刻画了这个优秀女农民的英雄形象”[90]。通过回忆和评介马克·吐温,老舍既展现了自己的文艺理念,也同时为美国文艺界提供了创作的理路,更以温和的形式表达了对美国人民的关怀与期望,从文艺层面凸显了其作为世界的“人民艺术家”的谆谆教诲。

四、结语

老舍的赴美行程跨越了新旧中国的历史更替,其文艺思想也通过异域体验跨越1949,完成最后的蜕变,他赴美前奏与正调的曲折构型了其余韵的委婉悠长。有评论认为,“如果说二十年代中期老舍对英国资产阶级社会模式和西方‘标准公民’的样板尚有所钦羡,赴美国之前对美国‘民主社会’的‘言论自由’和‘物质文明’还多少抱有幻想,则三年多的海外生活,已使老舍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糜烂,对它的社会生活的虚伪和残酷看得格外分明。”[91]如果说英国体验促使老舍开始“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形象建构,那么美国经历则帮助其完成了“人民艺术家”的身份转型;如果说其他作家是在国内的党派角逐中揣摩出政治与文艺的新方向,那么老舍便是在“以此为非,而觉彼是”的思维模式下走向新中国。

注释:

①李荣秀:《走进新时代——试论若干现代作家建国后的心路历程》,山东大学2009 年博士学位论文。

②黄宇:《从〈二马〉看英国文化对老舍的影响》,《湖南社会科学》2003 年第2 期。

③㊳刘奎:《诗人革命家:抗战时期的郭沫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7—342、317 页。

④老舍:《我说》,《中原·文艺杂志·希望·文哨联合特刊》1946 年第1 卷第1 期。

⑤郭沫若、老舍、叶圣陶等:《中国作家致美国作家书》,《中原·文艺杂志·希望·文哨联合特刊》1946 年第1 卷第1 期。

⑥ 《老舍赴美大伤脑筋》, 《青岛晚报》 1948 年3月3 日。

⑦胡风:《再返重庆(之四) ——抗战回忆录之十八》,《新文学史料》1989 年第3 期。

⑧臧克家: 《少见太阳多见雾》, 《新文学史料》1981 年第1 期。

⑨[65]老舍:《旅美观感》,《书报精华》1946 年第18 期。

⑩⑪⑫ 《欢送老舍曹禺赴美 上海文艺界聚会》,《解放日报》1946 年4 月2 日。

⑬司马文森:《文化交流——关于林语堂和曹禺老舍到美国去说起》,《世界晨报》1946 年4 月2 日。

⑭费正清:《费正清中国回忆录》,闫亚婷、熊文霞译,中信出版社2013 年版,第234 页。

⑮㉑[84]老舍:《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人民日报》1952 年5 月21 日。

⑯⑰转引自孟庆澍:《经典文本的异境旅行——〈骆驼祥子〉在美国(1945—1946)》,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 年第5 期。

⑱ Lin Yutang, Other First Readers Say, Book-ofthe-Month Club News, 1945(7).

⑲ 《老舍在美国·骆驼祥子译包车夫·美人对中国多隔膜》,《东北日报》1946 年9 月11 日。

⑳ 《骆驼祥子》的美国译者伊凡·金为了满足美国读者的审美趣味,擅自添加大量性爱情节并扭转祥子的悲剧命运,构造了大团圆结局。原著“小人物”主题所折射的人道主义关怀被打折扣。

㉒杨义: 《茅盾、巴金、老舍的文化类型比较》,《文艺研究》1987 年第4 期。

㉓老舍:《工作起来吧!》,《抗战画刊》1939 年第25 期。

㉔老舍:《在新都文化界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大会上的演讲(摘要)》,《老舍全集》第1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195 页。

㉕老舍:《一年来之文艺》,《民意》1938 年第30期。

㉖老舍:《未成熟的谷粒》,《新蜀报·蜀道》,1940年2 月5 日。

㉗在老舍抗战时期的重庆书写中,一方面,有《四世同堂》第一二部以及话剧《谁先到了重庆》、诗歌《陪读赞》,将重庆比喻为“精神堡垒”,民族国家的象征。另一方面,也有《残雾》 《面子问题》 《归去来兮》,描绘出重庆的各种问题,不过,在故事结尾,这些问题也都有了正面的处理。

㉘老舍:《民主世界》,《老舍全集》第8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431 页。

㉙㉚转引自熊华源、廖心文:《周恩来在50 年代》,辽宁出版社2014 年版,第335、335 页。

㉛ [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孟华译,参见孟华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121 页。

㉜ [美]爱华德·W·萨义德:《东方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年版,第260 页。

㉝冯友兰:《旅美观感》,《书报精华》1948 年第41 期。

㉞也非:《旅美杂感》,《清议》1947 年第8 期。

㉟老舍:《秋日读书短记》,张桂兴编注:《老舍文艺论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476 页。

㊱老舍: 《敬悼许地山先生》, 《文学月报》 1941年第3 卷第2—3 期。

㊲老舍:《驶向新大陆的途中》,《上海文化》1946年第4 期。

㊴㊸[52][55]转引自张桂兴编:《老舍年谱》 (上),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年版,第524、530、540、551 页。

㊵费孝通:《美国人的苦闷》,《知识与生活》1947年第8 期。

㊶㊷[66][67] [日]石垣绫子:《老舍——在美国生活的时期》,夏姮翔译,《新文学史料》1985 年第3 期。

㊹㊺老舍:《大地的女儿》,《光明日报》1951 年5月6 日。

㊻老舍:《血点》,《大公报·战线》1938 年12 月21 日。

㊼㊽ 《老舍在美讲演中国艺术真谛》,《益世报—北京》1946 年6 月28 日。

㊾老舍:《三函“良友”》,《老舍全集》第1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621 页。

㊿老舍:《批评与偏见》,《联合画报》1943 年第24 期。

[51]老舍: 《〈骆驼祥子〉 序》, 《老舍全集》 第1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501 页。

[53] 《老舍先生谈美国文艺界情形》, 《大刚报—汉口》1950 年1 月17 日。

[54][56][57][58]老舍:《美国的精神食粮》,《北京文艺》1951 年2 月15 日。

[59]克莹、侯堉中:《老舍在美国——曹禺访问记》,《新文学史料》1985 年第1 期。

[60]老舍:《在成都》,《老舍全集》第14 卷,人民文学

出版社2008 年版,第206 页。

[61]老舍:《致吴祖光》,《老舍全集》第1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613 页。

[62]老舍:《致何容》,《老舍全集》第1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630 页。

[63][64]老舍:《周末游园》,《新观察》1951 年1 月10 日。

[68]樊骏: 《从〈鼓书艺人〉 看老舍创作的发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 年第3 期。

[69]老舍:《鼓书艺人》,《老舍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229 页。

[70]韩宇瑄:《论〈鼓书艺人〉在老舍创作道路中的“变轨”意义》,《名作欣赏》2019 年第9 期。

[71]臧克家:《向老舍先生学习》,见孟广来、史若平、吴开晋、牛运清编:《老舍研究论文集》,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177—178 页。

[72][73]老舍:《由三藩市到天津》,《人民日报》1950年2 月7 日。

[74][75]老舍:《锦绣的城》,《人民日报》1950 年11月7 日。

[76][77] 老舍:《胜利十年——胜利万年》,《人民日报》1955 年9 月3 日。

[78][82]老舍:《不赶走美军,无从安居乐业》,《人民日报》1959 年6 月24 日。

[79][80][81]老舍:《看了〈俄罗斯问题〉的彩排》,《老舍全集》第17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527、527、531 页。

[83]胡絜青:《曲艺》,转引自张桂兴编: 《老舍年谱》 (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年版,第563 页。

[85]老舍:《我热爱新北京》,《人民日报》1951 年1月25 日。

[86]茅盾:《光辉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抗战文艺》1943 年第3—4 期。

[87]老舍:《〈龙须沟〉的人物》,《老舍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278 页。

[88][89][90]老舍:《马克·吐温——“金元帝国”的揭露者》,《世界文学》1960 年第10 期。

[91]王家声:《论老舍四十年代赴美国期间的思想发展》,《中山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6 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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