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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花瓣

2021-01-29

海燕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侯大夫师傅

文 刘 驰

那些姐姐们走进我幼稚的视野时,三线工厂正一派兴旺。

我即将上学的那年春天,我家随父亲从沈阳来到了河南与陕晋两省交界的一个地方。离开熟悉的北方城市,这个地方对我而言满眼怪异。城市中心位置似曾相识,有柏油路,有红砖楼,有高高的烟囱,而周围却是陌生的天地,成片地长着陌生的庄稼,远处的丘陵上还有梯田。如果从空中鸟瞰,一定像是一坨水泥掉在了草地上,或者说它是一块被分割的孤岛。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中间像大庆、四周像大寨的所在,大人们叫它三线。每个三线人,不论身在何处的三线,在称呼自己所处的地方时,绝少有称呼具体地名的,而是统称为三线。因为这个三线是与故乡对应的遥远地方。叫一声三线,就有创业,就有艰苦,就有离愁,就有孤寂。

刚到三线,正是春雨初降,还没等适应环境,没认全庄稼和果树,更没来得及听懂河南话,我就上学了。上学没几天,班里先后来了两个新的“老”同学,一个是连降两级的老韩,一个是降了一级的老杨。那个年龄段如果差一两岁,看起来会非常明显。他们都比同学高很多,尤其是老韩,以至于前几年跟他久别重逢,甚至觉得他几乎和那个时候一样高。我们很快结成了三人组,在班里横晃。而我则借助他们的高大威猛,班长当得得心应手。

其实,像大多数同学一样,老韩老杨他们的父亲和我爸在沈阳时就认识,只不过万人大厂,很难相熟而已。我爸在几十年后说他们的父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好工人,说的时候带着一丝凝重,充满敬意。

我那时就是觉得这些父辈们都不爱说话,印象里他们总是被自己卷的旱烟包裹着,冷不丁说句话,哪怕一声咳嗽,也能吓我们一跳。似乎那个年代的翻云覆雨,风雷激荡,都没能惊扰他们的沉默。回想起来,时代给予了我们的童年很多偏得。现在的孩子,把童年过成了一天,而我们的童年一天就是一天。

我觉得我告别顽童时代,是从第一次进老韩姐姐的闺房开始的。老韩的大姐韩春红比老韩大个八九岁,初中毕业直接上了技校。那个年代的大企业就是个小社会,从幼儿园到技校,从卫生所到医院,从供销社到电影院一应俱全。所以那时厂里的孩子们对前途没有忧虑,也没有奢求,最大的心事就是将来找个好对象,有个好工种。这种封闭和安逸看似一潭死水,却也最容易孕育蠢蠢欲动和无事生非。那时候,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开始偷偷听邓丽君,再晚一点,有的留起了矢村式的大鬓角,穿上了喇叭裤。微微吹进来的新风和缓缓减轻的高压,让大哥哥大姐姐们首先焕发了本能的东西。

韩春红和她爸妈一样,也不怎么说话,但眉宇间透着一股冷傲,我们几个淘气包都对她心存畏惧。别看老韩在外面咋咋唬唬,一见他大姐就老实。关于韩春红的江湖传言很多,比如看手抄本,比如奇装异服,比如早恋。于是,她几乎成了家长教育孩子的反面典型,经常被人群侧目而视。看手抄本虽不允许,但很常见,现在来看不过是《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之类的很平常的东西。奇装异服倒是真的,她的腰身永远是合体的,衬衫的大尖领永远是翻在外面的。所谓奇异都是相对平常而言,当人们灰蓝着,她鲜艳着;当人们包裹着,她张扬着;当人们臃肿着,她修紧着。早恋似乎也是真的,那年部队来军训,有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战士经常和她接触,军训结束的时候,小战士站在大解放的最后一排,目光逡巡,直至热泪盈眶。顺着他的目光,人们看到了韩春红。韩春红在人们的侧目中坚持着自己的审美和生活态度,她用她的行为艺术勇敢而坚强地与周围的叔叔阿姨们对抗着。

一年暑假的一天,我去老韩家玩儿,半道儿他去拉屎,我终于没能耐住好奇,见他家里没有别人,便偷偷推开了韩春红的房门。房间里明亮整洁,飘荡着香味儿。床上铺着粉色的印花床单,我禁不住把鼻子凑过去,使劲儿嗅了嗅不一样的芬芳。窗外的晾衣杆上晾晒着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衣服,在逆光下干净得透亮。那一刻,我突然猥琐地有种长大了的感觉。

相比之下,老杨的大姐就随和多了,见到我们总要满面春风地寒暄几句,叮嘱一遍好好学习之类的话,但从不啰嗦,这就让我们感觉特别温暖和舒服。不叮嘱不足以显示大姐的关爱,不啰嗦又显得善解人意,我们都亲热地随着老杨叫她大姐,以至于连杨丽芬的大名都快忘了。

杨丽芬出息得早,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厂团委书记。我记得她永远都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工装,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把长发盘在帽子里面,显得飒爽英姿。我们最爱参加团委组织的活动,这样就可以欣赏大姐的风采,那是我们仨最骄傲的时候。大姐口齿清晰,嗓音清脆,铿锵有力,稿子读得声情并茂,十分具有感染力。大姐台风很好,丁字步,双腿并得紧紧的,头微仰,目光深远。我们男孩子都看得发痴,而女班干部们纷纷模仿,一时间都会了丁字步,但我们仨怎么看都觉得那么滑稽,没有大姐的自然和气势。后来我发现,大姐不仅对我们,对谁都是满面春风,而所有的大人都喜欢她。尤其是我妈,总说小杨这丫头真好,不像韩春红,见面都不说话,真没礼貌。

插图:李雨薇

随着对韩春红的关注,听到的关于她的声音越来越多。隔壁的王姥姥说,你看她的裤子,把屁股包得腚沟都勒出来了,还一扭一扭的。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姥姥干瘪的嘴极力向一侧撇着,浑浊的眼睛却暧昧得放光。我不爱听王姥姥说这些话,一是因为韩春红是我哥们儿的大姐,二是王姥姥所贬损的正是我喜欢的。从那以后,我特别讨厌王姥姥,并殃及说话的时候能把表情调动得如此丰富的女人。

当大人们和杨丽芬都包裹在宽大的工装里面的时候,韩春红的身姿却被裁减合体的衣服刻画得“原形毕露”。她的丰乳纤腰承受着各种目光:嫉妒的、色眯眯的、愤世嫉俗的。于是,韩春红越来越冷傲了,身姿越来越挺拔了。只是她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父母更不说话了,我去老韩家看到韩春红的机会几乎没有了。空气中有一种即将崩裂的紧张。

后来才知道,老韩家紧张的氛围源于韩春红,她恋爱了。

二十出头的姑娘谈恋爱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她爱的人却不太一般。她爱上的是她的师傅张建立,一个大她七八岁的男人。那个年代的恋人如果年龄差距比较大,是不太正常的,何况,这个张建立还是特殊人物。张建立长得瘦高颀长,一头自来卷,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冷峻而少言。小时候因为打抱不平,失手伤人,被判了三年教养。出来后生活无着,老爸只好提前退休,好歹让他接了班,算是有了工作。

张建立上班的前一天晚上,他老爸把自己的徒弟,如今张建立的师傅老刘请到家里,说是父子也好,说是师祖孙也好,喝了一顿颇为悲壮的酒。老张说,小刘啊,建立这孩子可怜啊,从小就没了妈,我把他交给你了。说完这一句竟哽咽起来。老刘也不含糊,含泪一口干了搪瓷缸子里满满的白酒。张建立是个讲义气的人,最受不了这种场面,连忙站起身来也干了一缸子白酒。这是张建立第一次喝大酒,不胜酒力,竟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老刘心疼地说,建立我没看走眼,义啊。

有师徒俩如父兄般的情谊,加上张建立的好学灵性,不到三年,张建立已经成为装配车间的大拿,每逢攻关献礼突击,一定少不了张建立的身影。照此发展下去,大概张建立很快就会成为一名厂劳模。但是,脑后反骨使他难以重复前辈的老实和沉默。一个好逸恶劳技术不精的混混出了废品,却赖账到老刘师傅头上。这个人是厂里某领导的小舅子,车间主任老侯自然偏袒,老实巴交的老刘有口难辨,只好忍气吞声。但张建立不干了,一股热血腾地涌上头来。他一声不吭,照着混混的脸就是一拳。只一拳,鼻梁便塌了。张建立本想再来一脚,却被早有预感的老刘拦腰抱住。张建立死命挣脱,怎奈师傅决心已定,况且那是一双干了一辈子活儿的胳膊啊。

后果是严重的。那个时候还兴开批斗会,于是对张建立的批斗会从车间一直开到厂里,甚至连子弟学校都没放过,大有不批倒批臭绝不收兵之势。其实批倒批臭倒未可知,把张建立批成了另类倒是真的。于是,张建立虽然干活儿毫不含糊,却更寡言了,眼神桀骜不驯,充满敌意。除了师傅,没有人敢和张建立多说一句话。这么一晃,几年过去,张建立错过了恋爱,错过了入党,错过了提级,每天只是上班、干活儿,晚上和老爸、师傅喝酒,直到迎来了新徒弟韩春红。

张建立收韩春红为学徒,对双方都是无奈的选择。面对这么一个前卫、孤傲又艳丽的近似离经叛道的女子,各个车间的师傅们纷纷婉言拒绝了领导的分配。有的是看不上,有的则是怕沾染是非。主管人事的领导没办法,只好把韩春红交给了张建立。张建立叼着“大生产”,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韩春红,喇叭裤、红色高领毛衣,一头大波浪,还有同样桀骜不驯的眼神。

张建立虽然对衣着不甚敏感,但倒是挺佩服韩春红的勇气。两双桀骜不驯的眼神对过,张建立决定收下这个烫手的徒弟: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生活,在平静的外表下翻涌。

厂医院的朱大夫生活得就很平静。他是从部队转业来的,老婆过不惯天天吃面食的生活,还在老家,和他两地分居。朱大夫是南方人,长得眉清目秀,话少而柔和,有着跟来自沈阳的一群北方大汉完全不同的气质,吸引了不少女青年异样的目光。朱大夫当然知道,那些真真假假奇奇怪怪的问诊求药开假条背后,是怎样的心思。但他都不动声色,用一贯柔和的眼神和话语,让她们服服帖帖地离开。业余时间,朱大夫总是安静的,下班后就回到自己的小平房。早晨,静静出发;傍晚,静静晚归。灯亮了,又熄了,除了夜里的犬吠,没有人洞察暗夜的秘密。

韩春红的到来,最兴奋的人是车间主任老侯。侯主任尽管脑袋灵光,却有个根深蒂固的毛病,那就是好色。韩春红来到装配车间后,侯主任特意交代,韩春红负责给他的办公室打扫卫生,开会时还要端茶倒水。韩春红作为学徒工,别无选择,只能答应。在这么封闭的环境,整个工厂几乎是没有秘密的。父辈们原来在沈阳就是一起长大的,有很多都是工人村的邻居,现在又一起来到三线,谁家有个糗事,女人们叽叽喳喳地早就演绎得神乎其神绘声绘色了。纵是冷傲如韩春红者,也难免对老侯的好色和劣迹有所耳闻。作为男人,张建立一眼看出了侯主任的小心思,但只是对徒弟一字一顿地说,干完就回。

每天,韩春红早早地来到车间,先拎着两个硕大的竹壳暖瓶,到开水处打水,再把师傅和侯主任的搪瓷缸子刷净,沏上劳保茶。做这件事的时候,韩春红总是遵循先师傅后主任的顺序,因为她知道,对师傅是敬意,对主任是工作,两者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侯主任上班的时间不知不觉也提前了,而且稀疏的头发还抹了发蜡,避免风吹露出空旷地带。看着进进出出忙上忙下的韩春红,侯主任的眼睛越发迷离。他最喜欢韩春红站在桌子对面擦灰的时候,透过衣领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乳沟;或者擦地的时候,弯下腰去会凸显浑圆的屁股。不知道什么时候,肥大的工装已经被韩春红改成了合体的喇叭裤,而腰肢的起伏也会让侯主任产生许多联想。

韩春红很听师傅的话,也是讨厌侯主任无处不在的眼睛,干完活儿就赶紧回到车床旁。也许是上过技校的缘故,韩春红对图纸和机床的解读能力很强,而操作能力和手感又得益于八级工匠的父亲的遗传,所以上手很快。张建立很喜欢这个徒弟,原来看不惯的穿衣打扮似乎也顺眼了不少。而韩春红也没有想到,这个狠名在外的男人,竟是这么心灵手巧,且认真肯干更是让人意外。只是韩春红话很少,还是一脸的冷傲,虽然这冷傲并不妨碍她井井有条地做完每天的事情,学习该学的东西。

厂俱乐部这几天在上映日本电影《追捕》,韩春红连续看了两场。她喜欢中野良子的衣着和发型,但她更着迷的是里面的高仓健。高仓健颠覆了她对男人的审美,那种冷峻刚毅让她似曾相识,却又有些模糊。直到有一天,她在锉一个零件的间隙,抬头喘息的时候,偶然看到师傅操纵车床时那紧锁的眉头、专注的眼神、抿起的嘴唇,突然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形象。原来师傅的冷漠、轻蔑、玩世不恭,甚至那头桀骜不驯的黑发,此刻都化作了浓烈的男人味道。

这个世界是如此奇妙,同质的事物很难彼此相安,或者相杀相克,或者一方发生转化,否则永无宁日。韩春红是孤傲的,甚至叛逆的,但毕竟是女人,面对更为孤傲反叛的师傅,她开始融化了。以前师徒间话语甚少,师傅总是用最简短的甚至是眼神和肢体语言吩咐徒弟,接到讯息的徒弟也不含糊,从不多问一句,直接出手。但越是无声,越显默契。不出一个月,张建立一伸手,韩春红就能准确地递上师傅需要的工具;师傅一伸腰,韩春红就能把师傅的大茶缸子把手朝外递给师傅。但现在,韩春红已经不满足于无声的默契了。这天下班,韩春红拿出两张早就准备好的电影票,平静而直白地对张建立说,师傅,今晚是《追捕》最后一场了,我们一起去吧。

张建立还是第一次听到韩春红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不禁愣了一下,你不是看过好几遍了吗?韩春红说,我想和你一起看。张建立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冲击,但这冲击并未冲开多年习惯的冷漠。他冷冷地说,我从小就不爱看电影,说完赶紧扭头逃走。

当晚,我和老韩计划外地多看了一场《追捕》。

韩春红没想到玩世不恭大大咧咧的师傅居然会这么羞涩和内向,甚至有点惊慌失措。第二天,韩春红没给师傅好脸色,面对伸出来的手,也没理会,直到张建立迫不得已地说出声来,钳子。韩春红才懒懒地递过去。张建立也心怀愧疚,因此没有计较徒弟的怠慢。更觉意外的则是张建立自己,这也不像我了啊。他很为自己前一天的表现而懊恼。要么大方的接受,要么潇洒的拒绝,就算没有态度,一起看场电影怎么了?我怕过别人的指点吗?现在可好,让小小的徒弟看破了自己的慌张。那几天晚上,张建立躺在床上,几乎回想起了收韩春红成为自己的徒弟后的每一个细节,一个上进的、漂亮的、善解人意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月明星稀,张建立居然失眠了。

我小时候淘气,膝盖三天两头磕破,偶尔还会发烧感冒,然后就得去医院打针上药。有一次扁桃体发炎,大人忙于工作,我自己拿着开好的注射液按时到厂医院打针。在处置室里正好遇到了杨丽芬大姐,她坐在朱大夫的对面唠着什么。平时朱大夫是不来处置室的,负责打针换药的大姐姐不知道为何不在。杨丽芬面对着门,看到我进来,一脸笑容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妈告诉我,哪怕病情不足以耽误淘气,到医院也不能显得太精神,否则医生就不给你看病了。所以我故意假装无精打采地回答,发烧了,来打针。杨丽芬立刻转换了笑容为焦急,那可要按时吃药打针,不能马虎,赶紧让朱大夫给你打针。朱大夫接过了药瓶,熟练地用小砂轮划了一下,又清脆地掰掉封口。一切都弄好后,我还呆呆地立在那里,脸憋得通红。杨丽芬说,快脱裤子啊。我心想,你要不在这儿我早脱了,你在我怎么好意思。

朱大夫用他特有的细腻看出了我的尴尬,对杨丽芬说,人家是半大小伙子了,你转过去。杨丽芬说,才多大个人啊,还害臊。说完瞪了一眼朱大夫,扭扭搭搭地走到窗前,转身看着窗外。在朱大夫的催促下,我赶紧趴在处置床边,飞快地褪下裤子,露出半拉屁股……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明显开局的。人们总说生活需要仪式感,那是因为即使像恋爱这样的大事,往往它的开始也是没有仪式的,所以才显得仪式很重要。没有开始的开始是开始,甚至糟糕的开始也是开始,张建立和韩春红很快度过了羞涩和别扭,他们相爱了。

先是双方的家人,通过他们的举动揣测到他们的恋爱。张建立的胡子刮得勤了,韩春红的美却含蓄了。张建立的酒喝得明媚了,韩春红的目光却温暖了。包饺子的时候,韩春红会央求母亲多包一些,而母亲自然会对饺子的去向加以关注。当母亲发现,女儿的恋人是张建立时,顿时愁闷起来,张建立的过往表现,几乎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张建立和韩春红共用一台车床,这就是他们恋爱的场所。上班时,两个人的话甚至更少了,因为默契更多了。也许递扳子的手会有一下似有似无的触碰,那就是他们心旌荡漾的理由,会回味半天。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的身后,总有一双眼睛。那个当年被张建立痛打的厂领导小舅子,发现了他们恋情的蛛丝马迹。

蛛丝马迹肯定是有的,何况对于小人,证据并不重要。通过他的描述,再经过厂领导和团委书记的提炼,张建立和韩春红的恋情就成了小资情调、成了低级趣味。为此,杨丽芬大姐还召集部分青年党团员及积极分子,给张建立和韩春红开了个旨在树立正确恋爱观的思想教育座谈会。

当团委的干事通知他们的时候,张建立把手里的螺丝刀重重地插在了案板上,说,告诉你们书记,我不是团员,我肯定不去。干事吓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这时,韩春红轻轻地拽了一下张建立的衣襟,不卑不亢地说,建立,我们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韩春红已经直呼师傅的大名了。说完,和张建立交换了一下坚定的眼神。

座谈会开得很成功,就在会议结束,杨丽芬为会议取得圆满成功而长出一口气时,韩春红挑衅地看了一眼杨丽芬,冲着张建立柔声道,走啊,回家,说着就张开了胳膊肘。张建立这次没有犹疑,坚决地伸出胳膊,挽住了韩春红,在人们的惊愕中向外走去。原来隐蔽的恋情公开了,原来不苟言笑的他们有了朗朗笑声。

还有一种暗夜下的爱,公开得让人猝不及防。朱大夫的隔壁住着一位工会干事,姓白,人称白大张罗,整天不是收工会互助费,就是发计生用品。谁家孩子结婚,他必须提前上门宣传一通。每逢厂里开大会,是他最忙的时候,一会儿登高挂横幅,一会儿对着扩音器喂喂试几声音。可能是职业原因影响了性格,也可能是天性热情所以干了工会工作,总之,是个热心肠。大凡热心肠,一般都有两个特点,一是介入他人生活较多,二是口无遮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白大张罗开始每天早上上班时都要喊上朱大夫,然后两个人结伴而行。在白大张罗看来,每天喊一嗓子相约同行,那绝对是一种盛意。当然,和朱大夫处好,也方便自己治病开药。但他不知道,南方人和北方人不一样,一般都比较在意独立空间和自由时间。而北方人喜欢聚堆儿。一次两次还行,时间长了,朱大夫就有些受不了。朱大夫想拒绝,又不好直说,于是隔三岔五地找些借口,想摆脱这种被强加的热情。可是,对于热心肠,这些借口都成了展示热心的机会。啊?肚子不舒服?等着,我家里有药。什么?锁头不好使?我给你修。朱大夫哭笑不得,几经回合,后来干脆彻底从了白大张罗。

这天早上,下了一夜的雨刚停,空气开始有了舒朗的样子。白大张罗像往常一样,一边拍打着朱大夫的家门,一边喊着,走啊,到点儿了。与平时马上就得到回应不同,今天手都拍红了,也没有动静。白大张罗于是更加猛烈地拍喊起来。突然,一丝不祥的念头划过白大张罗的脑海,莫非出事了?工会干事的职业特点让他果断地飞起一脚,将门踹开。

那个年代,家家别无长物,四壁徒空,所以也没有防盗门防盗锁,门闩门锁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纵是瘦小枯干的白大张罗,破门而入绝非难事。一进门,嗅觉灵敏的白大张罗就知道大事不好,有煤气味儿。家属房烧蜂窝煤取暖做饭,炉灶与卧室隔墙相连,冬季拉开挡板,热气就进入里屋的大炕,不需取暖,则用挡板挡住热气。前夜下雨,应是气压较低,造成燃烧不够充分且一氧化碳难以挥发。有生活经验的人都会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肯定煤气中毒了,白大张罗已经做出了最坏的判断,于是二话不说又踢开了同样紧闭的卧室门,随即就被惊呆了。

炕上直挺挺地躺着白净细长的朱大夫,令白大张罗意外的是,在朱大夫旁边同样直挺挺地躺着一个白净丰满的女人。女人长发覆面,一时认不出来。这场景一下子激发了白大张罗的好奇心,他下意识地环顾左右,上前用手轻轻撩开长发,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厂里的红人,杨丽芬书记嘛,他俩怎么搞到一起了?同时,白大张罗被杨丽芬曼妙的身材和细嫩的皮肤惊呆了,原来宽大的工装下,遮蔽的是这么好看的肉体啊。

但救人的本能战胜了短暂的恍惚,白大张罗咽了口吐沫,随即跑回家里,叫上老婆,再一起返回朱大夫家。两口子分工负责,男负责男,女负责女,这也是为了将来避嫌而不至于被诟病。白大嫂搂起女人的长发,要掐人中,仔细端详才认出,原来是天天和白大张罗打交道的团委书记杨丽芬。也难怪认不出来,一是压根想不到会在这个场景下出现一贯严肃正派的杨书记;二是杨书记的头发总是盘在帽子里,冷不丁放下来,原来还挺妩媚。

白大张罗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多看女人,故意没说具体情况,使白大嫂也震惊了一回。朱大夫和杨丽芬很快有了清醒的兆头,两口子赶紧分别给他们胡乱地穿上了衣服,又把掉在地上的被子盖到了他们的身上。白大张罗对白大嫂说,你在这儿陪他们吧,我得上班了,一会儿有个会。

白大张罗从不迟到,今天冷不丁来晚,大家都很好奇。一开始他还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后来禁不住不吐不快心里痒痒的诱惑,对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人把早上的奇遇一股脑儿地说了出去。本来白大张罗就口无遮拦,何况这故事太有色彩,讲着讲着,就进入了角色。白大张罗妙语连珠,听众如饥似渴。讲完,白大张罗还不忘交代一句,别外传啊。听众也说,这事儿能说吗?然后带着满足散去。

这事儿能说吗?越是强调这句,越意味着这事儿传得飞快。半天工夫,杨书记朱大夫赤身裸体煤气中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机关和车间,甚至两人什么姿势,裤衩放在什么地方,被子是欢爱中蹬到地上的还是滑落到地上的,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事发后,厂里责成一位副厂长和妇联李大姐找杨丽芬谈了话。杨丽芬面容憔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飒爽英姿,抽泣着叙述了那晚的不幸遭遇。她说她是应朱大夫之邀去他家的,说是要研究厂医院发展团员的问题,因为朱大夫是医院党总支的组织委员,她作为厂团委书记必须得去。至于为什么去得那么晚,她解释说是因为她要在家赶一篇向全体团员和青年职工号召开展劳动竞赛的公开信,说完还真拿出了一篇涂涂抹抹的稿子。说到这儿,杨丽芬突然嚎啕大哭,说,我到他家没过一会儿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然后便只是哭泣,旁边妇联的李大姐递上了手纸,滴了两滴同情的泪水,转身撒尿的工夫就把谈话的情况透漏了出去。

组织上也询问了朱大夫。朱大夫说得跟杨丽芬一样,前因后果,大致过程,而记忆则止于两人相对落座后谈话不久。

经过慎重讨论,组织决定,按生活作风问题给予两人撤销党内职务的处分。两个人的故事在人们的唇齿间流转了好久,杨丽芬那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的话,在厂区广为流传。这句话加上人们的理解,就变成了杨丽芬的裤衩是朱大夫脱掉的。有的人来了后天之明,说怪不得这条巷子里的狗一到九点多钟就叫,十二点后还要再叫一次。有的人唯恐天下不乱,追溯到好几年前,说那时就发现蛛丝马迹了。

张建立和韩春红对闹得沸沸扬扬的绯闻不感兴趣,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但这个天地却罩不住甘于寂寞的他们,或者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几天厂里会战,为完成全年任务,工人们都加班到后半夜。我爸整天拎把刷子,在一切空白的墙面写标语,旁边的助手崇敬地说,您写得真好。食堂灯火通明,雾气腾腾,散发着蒸馒头、熬白菜的味道。锅炉房也不甘示弱,把暖气烧得烤人脸庞。

张建立在车间汗如雨下,索性脱掉了秋衣,穿着跨栏背心干活儿。韩春红起初穿着毛衣,后来实在热得受不了,看大家都埋头工作,便偷偷将毛衣脱掉,露出了肉粉色的线衣。线衣薄薄的,散发着湿漉漉的体香,把腰身甚至胸罩的痕迹都勾勒得一清二楚。张建立站在身后,盯着韩春红的背影咽了口吐沫。他不止一次想过,在雪地铺上他的军大衣,在最洁白的天地里拥抱她,给她最郑重最羞涩的吻。他觉得,在这样嘈杂、油腻的地方,任何对韩春红的非分之举都是玷污。

为了鼓气加油,厂里在食堂举行个誓师大会。最后,是厂长用大搪瓷缸子敬酒。恰巧老侯就站在厂长身边,厂长的眼睛就盯上了老侯。老侯啊,你们装配车间可是重头戏,必须干好。把这缸子酒给我干了。老侯平时喜欢喝点小酒,但也就是一点儿。今天厂长点将,老侯想,先应付一下吧,就把脖子扬得挺高挺猛,其实只是沾了沾酒。这点小把戏岂能唬得了厂长这个酒场老将,加上老侯个子矮,厂长居高临下,把缸子里面的酒看得一清二楚。厂长不干了,抓住老侯的手腕,说,老侯啊,喝酒偷奸耍滑,还能干好工作吗?给我干了!老侯仰着脸,一脸苦笑,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颤颤巍巍地总算把酒喝干了。

回到车间办公室,老侯把韩春红叫来倒水。老侯仰坐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满脸通红,浑身酒气。韩春红把茶杯递给老侯,老侯示意放到桌子上,然后直瞪瞪地看着韩春红。本来热得够呛的韩春红,被盯得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衣服那么薄那么透。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主任如果没有事儿,我就干活儿去了。说完就转过了身体。突然,老侯从椅子上腾空而起,一把抱住了韩春红的细腰,随后,手就熟练地捂到了胸脯上。起初,韩春红被惊呆了,半天没有喊出声来,只是挣扎着,把桌上的茶杯都划拉到了地上。车间机器的轰鸣淹没了一切,几乎没有人听见茶杯迸裂的声音。但老侯被吓了一跳,死命揉捏的手松动了一下。这时候,韩春红才缓过神儿来,冲着屋外张建立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道,耍流氓了。

张建立从韩春红进主任的办公室开始,虽然手里的活计没停,但心和耳朵都在那个角落。他隐约听到了尖利的声音,刚直起腰来,又听见了韩春红的叫喊声。这回,车间的人都听见了,并张望着。张建立一听,马上冲了出去,之前还没忘记关闭机器。破门而入的张建立正好看到老侯正要往韩春红身上扑,不禁怒火中烧,一股怒气直冲脑顶。他几乎是下意识完成了一套动作,转眼,老侯就躺到了地上。工友们拥堵在门口,不用看就明白了原委,大家都对躺在地上哼唧的老侯嗤之以鼻,只有那个同样被张建立打过的厂领导小舅子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冷笑,他知道,张建立又要倒霉了。

厂里的结论是,韩春红被调戏只是一面之词,而张建立打人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老侯也从最初的惊恐中缓过劲儿来,坚决否认调戏过韩春红,反过来说是他们俩设计报复,报复他曾经苦口婆心地提醒他们不要因为恋爱耽误工作,影响大会战。张建立和韩春红都对打人供认不讳,而老侯却对调戏之说矢口否认。关键是破坏了大会战的氛围,影响了进度。厂里经过慎重讨论,决定在大会战结束后,召开对张建立流氓行为的批斗会。

流氓是个外延很大的名词,调戏妇女是流氓,打架斗殴也是流氓,聚众闹事还是流氓。那个年代,汉语在有些方面特别贫乏,张建立虽然说不透流氓这个词汇的来龙去脉,却为这个含混不清的词儿很是恼火,他宁愿严重到杀人犯,也不想背着流氓这个罪名。

那天的批斗会在厂俱乐部举行,老侯青着眼圈,歪着鼻梁,满脸委屈,继而义愤填膺地侃侃而谈,一脸哭相,几乎声泪俱下。张建立对于批斗已经麻木,他站在台上左侧,寻找着他熟悉的身影却不得。她不在,这让他轻松一些,他不希望她看到他被批斗的样子,更不想让她承受这种氛围。

到了举拳头喊口号的环节,在厂领导的带领下,大家挥臂如林,声威浩大。突然,厂领导刚举起的拳头僵住了,眼睛盯着前方,表情骤然凝固起来。戛然而止的口号声使张建立感到了什么,他顽强地抬起头来,目光瞬间湿润了。我们顺着厂领导和张建立的视线扭过头去,看见了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韩春红穿着张建立最喜欢的,也是收徒那天穿着的那件红色高领毛衣,一步一步缓缓却坚定地向主席台走去。她面无表情,目光执着,在人们的惊愕中登上台子,走到张建立身边,用左手挽住张建立的胳膊,像一对新人那样,大大方方地抬起头,似乎是在接受人们的祝福。我甚至隐约看到了韩春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原来那么妩媚。

后边的事情都不重要了,我的记忆停留在那个笑容上,一切都刚刚好。

没过多久,我们一家就回到了沈阳。若干年后,我们一家谈起这些往事,我姐惊讶地说,我怎么不记得这些事儿?我妈说,你看你姐,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哪像你,就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常常想起那些姐姐们。在封闭的环境下,男人们也许会变为土石,而女人们,尤其正当妙龄的姐姐们,会开出意想不到的花瓣,并且久久地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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