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獭村
2021-01-28禹风
禹风
一
县城长途车站有股叫人想深呼吸的青草香,狄青站在檐廊下抽了支福贵才开步走。
他背着很大很重的背包,是以前出国当志愿者时在巴基斯坦买的。包的复合面料结实,防水透气,顶部还绑着睡袋,颤悠悠一卷,在后脑勺上方几寸处跳动。
狄青身板厚实,穿深色旅行服,看见他的乡人都忍不住打量他,晓得他是那种到山里来做点什么奇事的怪人。这些年,这扮相的怪人在偏僻乡镇多了起来。
狄青朝水獭村方向步行了两小时,空气里的芳香类型有所改变,越来越浓郁,证明他是走向群山深处。他遇到一个放羊汉,问水獭村怎么走,老汉满脸堆笑,绽出黑黄崩坏的牙齿,手指南面:“直走,你看得见。”
狄青朝南又走两小时,没遇上人。他停下歇凉,掏出干粮吃午饭,南边来个背一篓核桃的小伙子。狄青递过去饼干,再问水獭村在哪,小伙子指的方向依旧是放羊老汉给的方向,边嚼饼干边说:“直走,你看得见。”
狄青又走两个半小时,疑心自己真走错了,小路上来位婆婆,笑吟吟打量他。他问婆婆水獭村,婆婆点头:“这里就是,找哪个?”
婆婆引他走五百米,他看见了水獭村的石墙祠堂。水獭村虽藏在大山深处,但不在山上而在峽谷,四周有峰有水又避风,简直像缩微的江南平原。
狄青看见了稻田,稻穗青青,细绒毛直挺挺,刺向天。
祠堂空无一人,婆婆舀了一木勺清水给他:“我去喊村长,你哪来的?”
狄青交代自己是来观察野水獭的研究人员,不是国家人,是自己感兴趣,吃饭住宿都给钱。婆婆应了声,一溜小跑。
狄青放下背包,掏出毛巾到水台上擦身。水是青竹片从后山壁上接下来的清泉,抹在身上,冰到发烫。他洗舒服了,掏出烟点燃,霎时间心花怒放。
终于来到水獭村,传说里南部国土上最大的野生水獭种群出没地。
村长谷本俞五十来岁年纪,不高,胖,走来时眼睛盯着狄青,没丝毫笑容,身上有一股怪味。狄青彬彬有礼迎上,递烟,点火,掏身份证,作自我介绍,表明来意。
谷本俞身上那股味像蹭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留的,气息很复杂。若果真是沾上的,那恐怕不止一次也不止一天。这“沾上的气味”黏成一团,居留他躯体上了。
狄青对人不太在意,他在意水獭。不过,他眼梢还是留神了谷村长的面相。谷村长面貌不差,浓眉大眼,带一种沉稳威风;说话不紧不慢,嘴角有颗白痣。
谷本俞问狄青:“啥叫动物生态研究员?你不是吃公家的?为啥自己付房饭钱?”
狄青笑嘻嘻解释自己不是国家事业单位编制,是个体研究者,就好比种稻子仅凭兴趣爱好、吃口新鲜那种人,不卖粮。保证不是来水獭村打秋风,住宿吃食都付钱,不给村长添麻烦。
谷本俞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请狄青到祠堂中间空放的木椅子上坐,婆婆去泡来青叶茶水。谷本俞问:“上回有人来拍什么写真,要咱村出人赶水獭给他拍。你要啥样?”
狄青吃惊:“还有这事?这水獭是国家保护动物,可不敢惊动。我有睡袋,可以悄悄住到小河边看水獭。只看不碰,你明白?就像看电影。”
谷本俞一拍桌子:“我晓得了,你不乱花钱,你跟来过的几个外国人一样,就想知道水獭怎么回事儿。”
狄青笑:“差不多。不过,我不会不花钱的。我除了食宿自己付,还会留一点捐款给村里,支持你们保护水獭。”
谷本俞站起来:“村里有个小招待所,好称不上,倒还干净;用餐的事我派下去,你每家每户轮着去吃,随便付点钱。你不会寂寞的,明天还有自愿支教的一个老师来,也是你们东面海边来的,也只有住招待所。你们彼此认识一下,自娱自乐,有需要还找我。”
狄青从背包外层扯出省城超市里买的一盒巧克力,伸出两手恭敬地送谷本俞;谷村长不肯要,狄青连声请他笑纳。谷村长推不过,收了,气度很大,交给那婆婆,说开会时让大家吃。
招待所确还干净,不过冷清至极,犹如弃屋。
狄青收拾一下,摇摇热水瓶有水,便多喝一杯热茶。傍晚,他顺着村里人指引,自己走弓倾河边来。
这弓倾河没什么了不起好相貌,山头流下的水汇聚而成,冬天枯水期缩小成溪流。如今夏秋相交,夏天暴雨恰壮声威,阔了它的流域,河面上水流迟缓的节段长出大片香蒲和水葱。河里有鱼,一眼看去就看见鱼影。
据说,水獭种群在弓倾河一线和附近人迹罕至的沼泽区都常见。
狄青没带睡袋,今天乘兴而来,先观察大概。他不着急,准备在水獭村待上两三星期,完成第一次观察报告。
河面平静,没水鸟,云朵的倒影一开始还像白絮,渐渐沾上霞光,染出金水,又染红水。啪啪连声,有挺肥的白鱼跃出水面……狄青爱这情调,幽静常代表美丽。
他忍不住入手小帆布包掏出铁皮酒壶,酒壶里灌得满满的烧酒。他喝一口,一口,又一口,身上暖热,眼神更清。他看见一只小黑脑袋从香蒲里浮出,滑稽的胡须向两旁弯弯张开……
很快,水面映出几条波纹,小黑脑袋不止一只了,从香蒲丛往河面四散。一只小水獭纵身跳出水,又一头扎下去,水花四溅,复从水里冒出,有条白鳊鱼噼噼啪啪在它嘴边扭动。
水面波纹集拢,往狄青这边延展。狄青见水下鱼群被水獭群赶得走投无路,越游越浅,映得河水白花花的,噼噼啪啪响声不绝。所有水獭都叼了鱼,浮起半个身子,小爪子捧食,咬破鱼脑袋……开晚饭了。
兴趣盎然观看,狄青想的却是些不相干的:水獭村所在的这县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贫困县,他来时做了充分思想准备。
研究水獭是正事,但好几个朋友和老同学托他考察一下水獭村贫困状况,他们这些人都算城市里成功人士,愿意定向扶贫。狄青想:水獭已见到些,穷孩子穷乡民倒还没遇上。
二
狄青就在弓倾河里洗了澡,为保护环境,没敢打肥皂。他朝水獭游过去,好多只长胡须的小脑袋散开水面,看上去溜滑溜滑。那么多豆子般转动的小眼对他好奇,他忍不住笑了。
回到小招待所,夜的空气虽不如日里香浓,却更清新;抬头,漫天星辰。
狄青躺床上,心满意足,很快沉入无梦的好睡眠。
清早天灰灰,他又急着跑河边来看水獭。水獭没傍晚活跃,他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大动静。
回去恰遇那婆婆送早饭来,早饭有红薯粥和一只油饼,婆婆还从衣兜里掏两只热鸡蛋给他。
等歪在床上睡起回笼觉,狄青做了梦: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个个喜气洋洋,有些女生把孩子带在身边。他觉得自己冷清,忽然身边钻出小水獭,亮晶晶湿漉漉,跳到他膝盖上,引发一阵欢呼……
招待所外头这会儿挺喧闹,有人大呼小叫,有人鼓掌。狄青揉揉惺忪睡眼侧耳去听,原来是谷村长说起的支教老师到了,女人和小孩子们正夹道欢迎。
狄青胡乱洗把脸,找件短袖白衬衣穿上,长裤有点脏,他掸掸灰,笑嘻嘻迎出去打招呼。
山道上挤了一群大婶大嫂,毛孩子们穿得千奇百怪,搂女人大腿站。男人只一个:村长谷本俞。谷本俞很噱头地举一面三角小红旗,有节奏地挥动,向来客点头。
来客孤身一人,倒是个样子不错的姑娘。狄青看她有一米六五上下,一头长发,瓜子脸,身形窈窕。因为手提行李,她走得有點东倒西歪,还努力微笑。大婶大嫂上去把她手里和背上行李接下,她登时轻松了,一转眼,看见狄青,愣了一愣。接着,她看见谷村长伸出的手,马上笑着和他握了握。
支教女老师没进小招待所,一径往乡村小学去了。女人们过来,把她行李放到狄青左手第三间客房里。婆婆通知狄青:谷村长中午设宴欢迎女老师,请研究员先生一起上桌。
狄青没事做,水獭大白天很少出来活动。他从背包里翻出一袋子大家塞给他的要他捐给穷人的东西,往肩上一甩,就朝村寨里走。
招待所附近的房子大体两种。一种是石头垒砌到半米多高,上头搭起木房子,薄石做成斜顶上的瓦片,最好房子有上下两层。另一种房子没这般考究,本没石头地基,就用木料架空了,房子凌空建在木架子上。这种房子是平房,屋顶一般也是薄石片斜顶。
所有这些房里都一片喧声,不时有半大小孩冒出屋来闹腾,他们看见狄青,瞪着他,既不打招呼也没笑容,不过并无恶意。
狄青慢腾腾走,不晓得要不要停下来敲某栋小房子的门。他细细打量肤色黑黑的小孩,看不出饥馑相。他有点明白了,停步问几个半大孩子:“村里最穷的人家在哪里?”
有个壮小孩笑眯眯。他肤色黑黄,头颈和梨形脑袋融合一体,一对三角眼不太安分。他睨狄青:“你袋子里是送穷孩子的好东西啰?我看看。”
狄青笑答:“你壮壮的,家里条件好,看这些干啥?你带我去穷孩子家吧!”
“你有烟给一包,我带你去。”壮小孩手指划过一圈同伴,“扶贫,从发烟做起。”
小孩们抽着狄青的福贵,打打闹闹带他往坡下走。沿路石瓦顶的房没了,零散是些单薄失修的小木屋,屋里有人住,也有自留地围着。自然这些也不算穷家,小孩子们丝毫没停脚的意思,带狄青往一片农地去,隐约,地的那头有炊烟和奇怪的建筑物。
壮小孩把烟蒂往地上一扔,扭头问狄青:“老板,今年你们不会光给村里孩子送书吧?”
“什么?”狄青不懂。小孩子们全笑得发噎。
“送书我们不反对,不过你能给城里人带个话就好了:村里孩子不光要书,更需要有用的东西!”
“嗯?”狄青等他往下说。
“烟和酒你们是不会给的,你们留着自己享受吧。喏,要有淘汰掉的游戏机,送给我们玩玩嘛,开发我们智力!”壮小孩笑着,扬起了小三角眼上眉毛。
他手一指前头村落:“你自己去吧,我们不奉陪了!”一群小鸟围起了狄青,要他再发一轮香烟。
狄青走几步,打量这里的“房子”。如果这些搭建物可称作“房子”的话,这堆人勉强也可称“居民”。
不成形状的建筑物是用破烂木片、锈铁皮和脏兮兮的泡沫塑料搭建的窝棚,就像树叶上吊着的蓑蛾幼虫用茎叶做的睡袋。
窝棚都靠在树干上或灌木丛边,竭力借助植物遮挡,不叫风吹散。
大白天,住窝棚的人们都出来了,老老小小低头弯腰在地上忙活。见狄青过来,这些人纷纷直起腰来看他,手抹额头汗珠……狄青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
全是老人和小孩,壮年人一个不见。
狄青问:“老人家,家里干活的当家人呢?”
老头老太太们困惑地望狄青,手背青筋虬曲,手里捏着些狄青觉得毫无用处的垃圾。狄青笑说:“有些朋友托我送点东西给孩子们,我直接给了啊?”
他放下肩头袋子,解开扎袋子的皮绳。暖热天气里,小孩们很多光着身体,一个个都往袋前蹭。
狄青单膝跪下,对着袋子摇头,这些城市人也不知道怎么想,托他带给穷孩子的都是些什么呀?他一把把抓出袋子里小包装的蜜饯和糖果,放在他面前摊开的许多小手掌上,急着提醒:“先洗洗手再吃,小心拉肚子!”小孩子和老人们吃吃笑,食品包装纸立马撒了一地,脏手指一根根,捏着黏黏的蜜饯和糖果,往小嘴巴里塞……
狄青把几本崭新的图画书递给女孩子,小女孩子把书夹在腋下,继续探头看他袋子。狄青翻出两件特别漂亮的半新羊绒背心来,他想了想,拨开挤得密不透风的孩子们,走近挤不进来那两个模样最脏最蠢的小女孩,把羊绒背心送给她们。两个小孩子一下子搂紧了好衣服。狄青回身,孩子们已像老外打橄榄球那样扑在他那袋子上,袋子里剩下的东西活动起来,从小人堆里往外冒……
狄青叹口气,对眼巴巴看他的老人们说:“不好意思,没东西给你们老人家,我一路走进来的,背不动了。”
这些人脸上皱纹深刻,倒并没饿相,只是清瘦。
狄青一转身,没走几步,听见小女孩哭,他回头看,一个老婆子把那两件羊绒背心从小孩手里夺了。
狄青迟疑了一下,说:“这衣服给这两个小孩吧,回头我再寄些来!”
“哼。”老婆子翻白眼,“寄来?那哪还有我们的份?村外这边可是我说了算,东西全得给我,由我来分!”
狄青看看这老婆子,再看其他老人,他们冲他点头。小孩子们一个个把拿到的东西递给凶老婆子,凶老婆子把东西仍放回狄青那口袋,连袋子一背,进窝棚了。
三
村长谷本俞招待新来的支教女教师五个菜。
第一个菜是用一只破脸盆端上来的,脸盆已磕破所有搪瓷边,但盆里盛着鱼鲜,好大一条野生鲫鱼炖了汤,还掺上鸡汤;第二个菜就是炖完鸡汤捞出来剁碎了油盐炒的那只公鸡;第三四五个菜是蔬菜,一个凉拌鱼腥草,一个炒木薯叶子,还有一个野菜,说不上学名,谷村长说山里叫它毛叶边。
支教女老师耿莲见狄青进门,扭转脸和村里女教师说话;还是谷村长咳嗽清嗓子,把狄青简单介绍给长桌上所有人。桌上原来还有村小学校长,是谷本俞小舅子。
狄青同大伙儿打了招呼,手里翻出一瓶酒,是背进山来的剑南春。谷村长翘着大拇指:“研究员的酒好,我们就借花献佛喝这好酒。”
大家酒过三巡,女老师耿莲告诉大家她愿意给山里孩子教英文,她知道山里没英语教师,所以特意停一年工,进山来尽尽义务。她看一眼笑眯眯的狄青,补充介绍说:“我在英国留过学,是利兹大学硕士。”
谷村长敬大家三圈,问耿莲:“耿老师心怎么这般好,扔了大事不做,到穷山沟里爱护我们小孩子?”
大家喝得脸红红,齐齐观看耿莲怎么答话。
村长老到,他问得好。这小女子别是有啥心病到山里来躲几天,到时候不辞而别,反弄得孩子们没趣。这种事,到处有听说。
耿莲默然好一会儿,站起来敬酒,喝了两三杯,坐下来咳。她倒扣了酒杯:“我来山里纯属自愿,或者就是成全自己一个心愿。我拿出一年,也许有些小孩就有了一辈子的好开始。”
谷村长暴雷也似叫声好,端起酒杯又敬酒。耿莲推辞不掉,脸喝红了:“我就这点酒量,不能再喝。我知道大家奇怪我这么来,我再说点原因吧。”
没等别人打断她,她打开话匣子:“我也是小镇考大学到省城,大学毕业,考去英国,英国回来,我去上海找工作。起先找不到,后来我放低标准,只要人家雇我,我不计较工资。亲戚介绍我去一家私人公关公司,这公司服务很多外资企业,生意做得大。既然客户好,我就当这工作跳板吧。唉,那可是没日没夜的活儿,我外语好,玩互联网的招数也熟,女老板把我当成干活好手,我呢,确实也学到点新东西。”
谷村长端着酒听,脸上是那沉稳表情,他打断耿莲:“来来,喝酒,喝一杯再讲。”
大家都喝一杯,狄青看酒要没了,想去把背包里剩下那瓶也拿来,谷村长不动声色从桌子底下捞出一瓶酒,开了瓶放在桌上,是瓶五粮液。
耿蓮就接着往下说:“你们不知道,我一星期要干六天,每天早上八点到公司,常常晚上十一点还下不了班。女老板每年赚好几千万纯利,猜猜我收入多少?”
“私人女老板一年好几千万?”谷村长的小舅子狠舔干裂的嘴唇。
“你也不会少。”谷村长哈哈笑,“明白了,耿老师人好,赚够了钱顾念乡中父老,回乡教一年英文,帮扶我们子弟。”
“您说呢?”耿莲看看狄青,“您应该有数那些公司?”
狄青摇摇头,笑道:“你这么贡献公司,叫公司挣大钱,你又是英国留学的硕士,我看,每个月挣个几万元工资很正常。”
耿莲一仰脖子喝了一杯,小脸发白,惨笑起来:“我说出实情,你们眼珠子都掉下来。那个女老板自己是个本科毕业生,她只肯给我一个月两千六百元工资,奖金一分没有。我和别人合租房子付了一千元,其他就吃淡饭。”
狄青惊奇,谷村长不但惊奇,还问:“耿老师那你不是有病,为啥给她干活?”
耿莲点点头:“我从学校到学校,从前没工作经历。在大城市里,光有学历很难找工作的。我想凑几年工作经历。可你们知道,上海好工作难找,所以只好接受这种工资,我也无奈。女老板知道我不满意工资,她同我解释过。”
“她解释个啥?”狄青笑问,“她还敢跟你解释?”
“是,那一毛不拔的女人同你说啥?”谷村长也笑了,“说出来叫我这农民长长见识。”
“她说工资是不高,可这位子有人排队等。她还说自己也是苦出来的,小时候家里吃饭用盐当菜,她能苦,我凭什么不能苦一苦。”
谷村长叹口气,脸上又现沉稳之色。狄青发表意见说:“换个老板吧。”
耿莲点头:“不光换个老板,我还需要换换空气,换换环境。这一年我心里积下了怨,已经很难爱。我到山里来教教孩子,希望能把爱的感觉找回来。”
村里的女教师听哭了。谷村长的小舅子给大家满上新开的五粮液:“为耿老师的爱心,我们大家喝一杯。干!”
狄青酒量大;耿老师坚决不肯喝了;谷村长的小舅子后来钻桌子底下;谷村长表现得比没喝酒时更沉稳,狄青觉得他有醉意,因为怎么同他说话他都不回答。
狄青就自告奋勇陪耿莲回招待所。一路上跟耿莲聊了村里那些穷孩子。
四
下午,狄青开始摆弄自己物件,他不是个偷闲看大自然的游客,他算是专业动保人士。
狄青早就加入了国际性动物保护组织当义工,对这片国土上残存的野生动物自然种群,他看得十分重。每次出来写田野报告,他尽量把能带的工具都带上,以求详尽报道野生种群的困境。
对野生动物而言,它们正当乱世,只拥有困苦或死亡。
他在招待所的两张床上整理他的用品和器具。一床放野外扎营用具及照明灯,另一床放观察和记录用的机器。光摄影工具他就带了五六种,还有小小便携摄像机。他把东西分类,重新在背包里放好,准备傍晚去弓倾河边扎营。
他听见室外动静,耿莲在洗衣服晾衣服。这女生勤快,手脚挺麻利。
中午酒足饭饱,狄青觉得今天不必再吃任何东西。舒舒服服等太阳落山,稍凉些就可开拔,带上所需东西,加一本用来消磨夜的小说。
目前,他很想喝冰镇啤酒,伴一把椒盐花生,可这两样都没有,睡觉又睡不着。他打开《族长的秋天》读马尔克斯,看马尔克斯写人,就像拿显微镜看微生物。
耿莲在门外喊“狄老师”,狄青放下小说,打开门。只见姑娘换了身衣服,上身白衬衣,下身浅蓝牛仔裤,一双白色运动鞋;脸上不化妆,洗得干净。
耿莲问:“你有烟?借我一包?”
狄青把门开直,回转去打开背包,头直钻进大包去,摸了几下,摸出一盒没舍得抽的盛世贵烟。耿莲在门外没进来,他走出去,递烟给她;打火机拿手里,替她点了。
耿蓮抬脸吐了个烟圈:“你不忙,有空聊聊?”
狄青锁了门,同耿莲走到村口来,站香椿树下一起吞云吐雾。从这里望出去,山势陡峭,墨玉般长满树木,煞是好看。
耿莲问:“你来得早,这里到底有多穷?”
他沉吟:“我昨天才到,就是今天上午转了个圈。后面有个贫民窟,是些赤贫的。”
“我想教的是贫民窟的小孩,”耿莲垂下手臂,轻弹烟灰,“我想帮帮那些连求助心也没的绝望的人。”
“你是说村长那些人其实还过得去?”狄青笑,“今天我去给穷人送点东西,我觉得若不亲自面对穷得没办法的人,城市来的捐助都到不着他们身上。”
“你也这么认为?”耿莲点头,“就是这么想,我才来这里。”
“不过贫民窟也有贫民窟的霸王。”狄青同耿莲描绘早上那凶老太婆,“东西都得经过霸主手,又穷又无奈的人什么也得不到,只好继续发抖。”
“太可恶了。”耿莲咬牙切齿啐一口。
“同雇佣你的那个女人一般可恶。”狄青笑。
“你研究什么?这里有什么可研究的东西?”耿莲看狄青。
“生物原生种群。”狄青谨慎答道,“这里叫水獭村,应该有原生的水獭,不知道是普通水獭、江獭还是小爪水獭,我还没来得及观察。不过,昨天傍晚我已在弓倾河看到了一些。”
耿莲睁圆眼睛:“好玩不?你研究水獭是为了好玩?”
“我想帮到它们。”狄青点头,“野生动物很难生存,这里交通闭塞经济不发达,所以还有水獭种群。若有人为配药打水獭主意,或贪图它们毛皮,赶尽杀绝的一天早晚会来,所以赶紧做个野外调查,够格的话,就提请野生动物保护。”
“你真有心。”耿莲在衣襟上擦擦手,“你啥时去看水獭,叫上我。”
“傍晚我就去,你去不?”狄青笑道,“我今晚在河边支帐篷,水獭白天睡觉晚上才活动。不过,怕你觉得不方便。”
“没啥不方便。”耿莲笑笑,“反正没开课,闲着,我跟你去玩。”
狄青特意跑去找谷村长,告诉他新来的女教师晚上想跟他去河边观察水獭,让村里放心。另外,如果有馒头饼子什么的,想买一点带着防饿。谷村长笑笑:“正怕城里姑娘住不惯,在村里委屈。研究员带着去玩是好事。中午有剩下的吃食,我叫人送去给你。不必着急,记着账,以后一起算。”
狄青见谷本俞和气,就问:“农地那边很多穷苦人家,也是这村里的人吧?我今天去了,看见都住滚地龙里头。”
谷本俞问清楚狄青说的“滚地龙”是啥,叹口气:“谁家没个穷亲戚?山里人多少沾亲带故,都是一村的。不过,人好吃懒做,日子难过好。这边靠着祠堂好好住着的人家都手勤脚勤,天道酬勤不是吗?”
狄青点头:“村长说得是,但小孩子没过错,还要给他们受教育的机会嘛!耿老师既然来了,倒是穷孩子上进的机会。”
出乎狄青意料,谷本俞哼一声,鼻子出气:“这个,狄研究员你不一定能了解。龙生龙,凤生凤,青蛙蛤蟆下蝌蚪。你住下时间一长,就知道。”
狄青是个听话听音不钻牛角尖的人,给村长敬支烟,回招待所了。
关上门,拧开闹钟,他一下子睡过去。
晚上要忙……
到达弓倾河边是下午五点。狄青背着大背包,耿莲有说有笑跟着他,叫他心里很开心。耿莲算得上漂亮姑娘,尽管有点憔悴。
到达前一天傍晚看见水獭的草滩,狄青放下背包,找地方支帐篷。草滩靠河的地方潮湿,他在靠近林子的高滩上下帐,打下几个木桩,晚上就算起风帐篷也不会跑。等帐篷一竖起来,他就在帐篷周边焚起了蚊香。
耿莲想帮忙,狄青让她要么歇着,要么去树林拣些干燥枯枝,夜里恐怕要烧一堆篝火,用来热茶水和防备野物。也许他还会下水,给水獭来个近距离摄影,那样就更需要篝火取暖。
耿莲去拣枯枝了,狄青拿出小铲,绕篝火点周围挖出防火沟,架木棒竖起烧水架子,到时候能把小铁壶吊篝火外焰上。
五点半时候,弓倾河里水獭划出水纹,慢悠悠靠拢岸边,好奇来看狄青和耿莲这一对。
耿莲挺能劳作,捧来的枯枝质量不错,狄青就没再去砍树枝,就地生火,烧水煮茶。他把望远镜递给耿莲,耿莲瞄准着河里油滑小脑袋,笑道:“胡须滴着水呢!小眼珠子贼溜溜的呀!”
狄青拿出一模一样两只搪瓷绿缸子,请耿莲喝茶。他削了两根硬木枝条,把婆婆送来的八只馒头取了四只放火上烤。做馒头用的是杂粮粉,在火上一烤比精白面粉做的馒头香,闻得人胃口大开。耿莲仰望发红晚霞,诚心叹息:“谢谢你,我好久没这般开心过了!现在,我几乎把公司里受的欺负都忘了!”
狄青笑说:“你来支教,给穷人送福音,老天会让你开心的,好人有好报。”说着到帐篷里换了两毫米厚潜水衣,额头扣上潜水目镜,手腕挂了防水相机,挟起大脚蹼,请耿莲守篝火,他乘满天霞光下水去。
他慢慢浮潜到已经不怕他的那一家子水獭间,拍摄它们天然之态。原来是一对水獭夫妻带五只小水獭,小水獭估计三五个月大,捕鱼技巧已很娴熟,一家子总是打伙儿赶鱼,没一次落空。
近看外貌,狄青觉得这很可能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小爪水獭!
五
篝火烧旺旺,狄青上岸时天已全黑了。他坐河沿上,才脱脚蹼,一缸子热茶就送到面前。耿莲吐个烟圈在夜色里:“水獭不咬人?我有点怕靠近野物。”
狄青喝了好几口茶,舒服得不得了,平时自己一个人在野外,凡渴望有杯热茶时总喝不上,有个人作伴真好。他不由得叹气:“你怕接近动物?我倒相反,我不怕动物,有点怕人。”
耿莲没接他话,她过会儿说:“馒头还在火边焐着,是热的,赶紧再吃点吧。”
狄青去帐子后面换了干衣,擦擦湿头发,走火边吃馒头。
“你看见什么了?水獭抓鱼吃吗?”耿莲对着篝火理头发,用弹力发圈把长发扎成马尾。狄青闻到火焰烘暖的发香,心一痒,像有东西被火热熔掉。
“一对水獭生了五只小水獭,我看见的就这一家。”他笑,“还好这是一条河,鱼游来游去,若是小池塘,它们这么吃,鱼就被吃尽了。”
“它们怎么捕鱼?用爪子吗?”耿莲问,她拨开一堆灰烬,露出几只烤得正好的土豆,“吃土豆,我跟学校女教师要的。”
土豆比馒头好吃,狄青说:“水獭捕鱼是团伙作案。这河里鲫鱼和鳊鱼多,两只老水獭负责找鱼群,它俩一追鱼,五只小崽子就一拥而上,鱼群被赶到水浅地方挤成一团。水獭都有本事,一口咬下去就是一条,衔在嘴里,好在每次只抓七条鱼而已。它们像松鼠啃果子那样捧着鱼咬,吃起来还挺快的,也不嫌骨头多。你要是包个鱼塘遭了水獭,肯定恨死。”
“那水獭到底长啥样?我远看就像水老鼠。”耿莲说,“溜滑溜滑,皮子既让我想摸摸,又叫我犯恶心。”
“水獭长得很俊美呀。”狄青反驳,“在水里,它们看上去肯定比我好看。眼睛圆溜溜,头皮滑滑,胡须尖尖,胸口还有白毛,像电影里的俄国老爷。”
“讲童话呢。”耿莲收拾吃剩的土豆皮。
“唉,你說到我痛处了。”狄青叹气,“童话都不长久,我见过太多野生种群灭绝。看上去数量不少的动物,说没,一下子就再找不到一只!”
狄青说起很多蛙类的消失、鸟类的寂灭和昆虫的突然减少。说到自己专业,他掩藏不住心痛。
耿莲没了声音,只顾听他讲。狄青又说一种他小时候很常见的弄蝶,后来到处都见不着了。说到动情处,哽咽……
“看来你对动物确实有感情。”耿莲点头,“爱动物的人都有社交恐惧症吗?你说你怕接近别人。”
狄青喝口茶:“我其实也不是怕人,只是和动物打交道多了,心眼儿直。人总打量我,看得我发毛,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惹事得罪人。你懂?”
耿莲没回答,狄青看她,她在火光里伸手抹了抹眼角。
狄青不再多说,跳起来把篝火扒拉得小些:“你在帐篷里睡吧,蚊子应该都熏跑了。我在帐篷门外。”
耿莲犹豫了一下:“你会着凉的。我信得过你,你也进帐篷好了。”
“不了。”狄青笑笑,“你信得过我,我不一定信得过自己。”
耿莲笑道:“人又不是动物。女人要是不愿意,男人真能有什么滋味?如果女人自己愿意,那又是另一回事。”
狄青听她讲话透彻,便说:“我还看看马尔克斯的书,借着外头火光。你先睡吧,要是实在冷,我再进帐篷。”
天色如洗,一月清朗,众星闪烁。狄青听见耿莲很快发出了轻轻鼾声,这女子倒定心,想必一路上来也累着了。他端起放在火堆边温热了的烧酒,往喉咙里灌了小半瓶,足够抵挡半夜湿气。他悄悄站起,拿望远镜走到火色之外,往河面上看。
眼睛很快又习惯了墨色,能看见河面小小动静。水獭们仍然活泼泼享受着捕猎的夜晚,如大城里夜猫子们在酒吧消磨长夜。狄青经历过夜夜不眠的咨询公司生涯,从客户酒桌上转进夜总会,从夜总会又跑回公司连线美国总部开会……后来他弃绝了那种生涯,成了个自由人。狄青看见黑色水面活跃着“水妖”,高兴,笑了。
不知哪一块河岸上发出挺重的扑通一声,像有个成人跃入水中似的。水獭集中到一起,在水里一起举头瞭望,忽然全逃进香蒲和水葱丛中的洞穴。
河面沉静下来。
狄青想那响声是什么,想了半天,想不出水獭有什么知名的天敌。
他回转帐篷边,从背包里掏出手电,沿河岸开始深夜漫步。手电光扫过岸边深草,脚步声不断惊起大小蛙类。他仔细寻找兽类脚印,一无所获。
沿原路走回时,有只猫头鹰在树枝上阴森地瞪着他,他不肯拿手电照猫头鹰眼睛,悄悄从它底下走过去。如果今晚耿莲不在,他想他很可能动手逮上十来只普通青蛙烤着吃,但女人素常不喜欢这种杀戮,他也并不很饿。
钻进睡袋,狄青很快也睡着。篝火好比黎明前的太阳,向他传递热量。平素他在野外露宿都不做梦的,今晚他却梦见了很久之前的自己,他梦见了前妻,以及他俩一起度过的日子。
鸟鸣声把他从梦里拽回,天空浅映出鸭蛋壳的淡青。
狄青琢磨了一番残存梦境,把梦归因于自己帐篷里偶然睡了一个年轻女子。只要有诱因,人的罪性就会苏醒。他很满意自己睡在帐篷外睡袋里,不给任何可能性留余地,不去招惹不应该的麻烦。
耿莲睡得很香,帐篷里还没声音。他轻手轻脚钻出睡袋,把篝火拨开加入新的枯枝,准备做早饭。
他踏着满是露水的草叶去找特别的野味,采到浅浅一塑料袋野蘑菇,摸到一窝七只野鸭蛋,他给野鸭留下三只……
走回帐篷路上,狄青看见远处有一队男人往山谷深处走,端着木头制的长矛和一杆鸟铳。里头有一个是那小学校长,谷村长的小舅子。他们看不见狄青,他们很着急地赶路,好像错过了什么要紧的时辰……
六
这样过了几天,狄青轮流上有石头瓦片的几户人家吃客饭,新认识几个日子过得去的村民。他们请狄青吃家常饭,蔬菜瓜果管够,肉少些,年上留下来的腊肉拿出来待客,村里这阵子没人新宰牲畜。
耿莲在学校吃饭,不跑人家,所以她在饭桌上见不到狄青。她和狄青总是薄暮时分不约而同到村口吸烟,交流一番见闻,挥挥手各自消磨夜晚。
狄青看完《族长的秋天》,背包里还有一本路上不认识的人送他的《鱼类爱情故事》,不怎么样,但还可以翻翻。他独自又去河边过了两夜,两次都烤了青蛙,就着没喝完的烧酒。有件事让他困惑不已,那家水獭的五只小水獭似乎少了一只,只见水獭夫妻带着四只小水獭捕鱼,不知道不见了的那只是死了,还是病了躲在洞里。
谷本俞走来招待所给狄青和耿莲送过一次熟玉米。这老玉米真好,又香又糯。谷本俞到狄青房里坐了会儿,狄青让他看自己拍摄的弓倾河水獭照片,确认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小爪水獭。
“谷村长,这可是你们村的招牌,宝物呀。”狄青给老谷支招,“这是村里开发旅游业的天然资源,好像外国,人家都靠家门口的野生动物赚了游客钱。发展旅游的前提是保护好野生种群,否则就太鲁莽了。”
“远水救不得近渴。”谷本俞大气不喘一口,不为所动,“这村子已穷得过不下去啦。”
“再穷也要为国家留下这野生动物种群,谷村长,道理不用我跟你说,你明白得很。”狄青许诺,“我完成观察报告就替你们村申请野生动物保护经费。不但国家可能出钱,有可能联合国都会资助。”
谷本俞叹气:“再怎么样,那种钱是用在野物身上的。我们这些野人可不值钱,否则早该有人可怜!”
狄青语塞,谷本俞问他:“你是专家,野生种群这回事到底怎么算?到底多少数量算一个种群?”
狄青摇头:“这问题难答。不同动物繁殖力不同,如果不能在一定范围内有昌盛景象,成了衰退性种群,珍稀动物是很容易绝种的。”
谷本俞不太满意这答复,不过他点点头:“我们村把名字起坏了,如果不叫水獭村,水獭死光了也和我们没关系。现在叫了几百年水獭村,要改改不了,让水獭活好了像是我们的义务了,可谁给我们村丁点儿照顾和好处呢?”
狄青拿烟敬谷本俞:“村长不容易,如果不身在其位,别人不懂你难处的。我虽不是国家干部,但我写这观察报告,一定也把村里难处报告出去。有关方面有眼睛都可以看到。”
谷本俞伸手摸了自己一圈脸,点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说完这句话,下午就出事。
坡下农地那边住窝棚的“穷亲戚”,老老小小像窝蚂蚁似的把水獭村祠堂围了。他们找谷本俞。
狄青在三角眼壮孩子家吃的午饭,吃过午饭他在村口椿树下抽烟,看见人流往这边来,一路哇啦地嚷,鸟雀四散逃。
他们把祠堂围上,用本地方言开骂,狄青走过去看,但听不懂,只惊奇老婆子们有能量拉开苍老嗓子发尖利而令人不安的诅咒。他琢磨了半天,一个词引起了他警觉,他听见那享有窝棚区财物分配权的老婆子不停重复“皮子”这两个字。
谷村长带着几个男人犹犹豫豫出现在祠堂前小路尽头,往这边张望,越走越近。村长身边的男人吼叫起来,像古装片里替县官开路的衙役。
狄青在谷本俞看见他之前躲到一堵废墙后,他不探头看,只支起耳朵听。
“闹啥?不想过了?”村长用狄青能听懂的官话厉声训斥。
“……皮子?”苍老的男声和女声混在一起,竭力让自己声音富有敌意。
“皮子?”谷本俞哼了一声,“你们想靠皮子发财?这畜生你们少打主意。没了这畜生,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人惦记这村子,你们就穷死吧!”
“……穷死了。”凶老太婆的声音高亢起来,“……这畜生的钱都叫你们……”
一阵粗嗓门的呵斥簇拥出村长沉稳的回答,谷本俞声音带阵阵冷笑:“养这畜生的钱我还没见过,你们不能想说我贪就说贪,说话要摸下巴。如果不是我护着你们,春天你们就该死在逃荒路上,早发臭了。我告诉你们,这水里的畜生你们就是不敢碰,全村都指望着它们带财神来!谁动水獭我弄死谁!”
“你得了吧。”一个老汉发声音,狄青听懂了,“不让我们弄皮子,你自己贩皮子,以为我们不知道?只许州官你放火,不许百姓点点灯?”
狄青一点疑心,这下落实,心头一凉。
谷村长没再说“皮子”,他冷笑:“别闹了,年头到年尾,闹得还不够?我今天把话摆在这里:大家都沾亲带故,所以忍你们到今天。如果哪只老畜生再敢带头闹,明天我就电话,叫县城谷老五解雇你们家那些打工的,赶回来跟你们烂一起。”
狄青听见群老的声音弱下去,只有呼呼喘息和小孩子哭闹,那声威胁管用。
谷村长最后又说一句:“今年又有城里人送扶贫物资来了,这么着,今年送来的东西不开封,你们村尾巴上的人家直接拖一半回去。县里来的扶贫款,也是村头村尾对半,这样子,别再说我谷某人不公平!”
狄青咬着青草根一直坐在废墙后,人群散去,纺织娘又在草丛里鸣叫。村里人难免打水獭谋皮货,他早有预想,只不知他们打猎的范围和力度会否影响种群生存。
狄青不晓得如何摸清这情况,若贸贸然调查,村里人互相沾亲带故,瞒不了谷本俞。直接问谷本俞吧,他城府深,更不可能坦陈。
狄青想自己该扩大考察范围,周围的湿地沼泽地都要去野营,这恐怕得花上几星期。身上的储备(尤其烟酒)不够了,先得回县城补充。他决定先写份简单汇报,到县城邮局寄给上海的动保人士,让他们尽可能给予一些支持。他身薄力单,就像从前眼巴巴看野生蛙群和长江白鳍豚种群消失那样,绝望常是动物保护者无可抵挡的情绪。动保是种巴望能绝处逢生的事业,“生”却是小概率事件。
傍晚和耿莲在村口吸烟,狄青问她要不要他捎带什么。县城靠两条腿走着来去,村里人都如此。
耿莲拿钱给他要烟,她犹豫说:“要不要再带点乡里人用得着的东西?我已和校长村长讲妥,给村尾窝棚里小孩们单独开个识字班。”
狄青问:“耿老师,能不能帮我刺探村里一个秘密?”
耿莲听他说完皮子的事,点点头:“这是你来的目的,保护水獭是你的愿望,我有数了。”
七
沒等去县城,狄青先陪耿莲下村尾窝棚堆里招学生。
谷本俞对这事本不赞成,窝棚群老围了一次祠堂,他改变了心思,特地告诉耿莲“给窝棚后生送一堂课很好”。
狄青告知谷本俞自己要去一回县城,联系某些动保组织的上海办事处。谷本俞认真提醒狄青:“研究员,你帮我问问保护水獭种群需要留下多少头野水獭?你知道这些水老鼠多了也不是好事,把河里塘里鱼都吃尽,村里人吃啥?还有,能不能帮我们争些补贴,就算不给钱,弄点生活物资来也行。”
狄青点头:“我一定问。保护动物不是一句空喊,这里条件差,需要支援。”
谷本俞对狄青的态度挺满意,说:“研究员,你不知道,我是在夹板里夹着,左右难做人。过几天有人来捐物资,你来现场看看,你就知道那叫怎么一回事!”
狄青甩着两只空手轻轻松松跟耿莲去村那头。耿莲是明白人,问清狄青窝棚一霸那凶婆子是谁,一到气味熏人的窝棚,她直接就和凶婆子套近乎。
狄青到处看看,这番见闻比上次更叫他吃惊。
窝棚区似乎正晾晒被雨水打湿的东西,各种破烂摊开在坡地上。狄青先看穷老们储存的食物,除了山区常见的一些腌肉、鱼干、干辣椒、蒜头和花椒,还有些奇怪的腌过的野物,他仔细推敲,看出了腌野兔子和风山鸡,水獭应该不是人的食物,不必太过担心。他找来找去,也没看见水獭皮子。
耿莲的交谊办得顺利,凶老婆子收下她带来的一袋子女人用的东西,亲戚似的招呼她和狄青进窝棚喝茶,摊开个油锅,立马烙饼。
窝棚区一共五六十个小孩,全参加耿老师的识字班,耿老师什么时候决定开课,孩子们就什么时候上课。凶老婆子扯开嗓子喊来一群老婆子,个个皱皮老筋,但点头如捣蒜,要立马为小孩上课搭个新窝棚。
后几天耿莲正做准备,谷本俞让老婆婆到招待所请耿老师和研究员一齐去祠堂帮忙,原来上海来了几个自称复旦大学毕业的企业家,押一批物资来捐献。
人都在水獭村祠堂里呢。
谷本俞摆开几张方桌,请来客在祠堂喝茶,檐上飞落灰燕。
狄青看见三男二女陌生客,其中一男一女大概是被雇来拍录像拍照的,正端着机器忙活,见人拍人,见物拍物,只恨水獭村拍不着水獭。另二男一女必是搞捐献的主脑,一个长得油汪汪的李总同谷本俞寒暄,但眼睛不看谷本俞,光朝着摄像机笑;那一个大眼睛中年妇女很能说话,看见耿莲和狄青,也不问谁是谁就赶着握手,说:“我们送书来了,书是孩子们的朋友,也是孩子们踩着展望未来的梯子。”
开进乡村的两辆面包车正往祠堂门口青砖地上卸货,不一会儿,东西就堆满了青砖地。李总踱步到青砖地上,摄像机对住他猛拍,像蛇追猎物。李总把谷本俞肩膀一把搂住,对着摄像机哈哈大笑;大眼睛中年妇女也一个箭步站到李总另一侧,朝摄像机端庄地点头。
谷村长皱眉头,细声问一句:“都是书?”
李总打个哈哈,大眼睛中年妇女朗朗而言:“今年送来的书是我们基金会李总带着大家精心挑选的,都是成功企业家和政治家的奋斗经历,非常励志。这些书适合孩子们阅读,鼓励他们在贫乏中求丰富,逆境里求发展,从大山深处走向世界。”
谷村长不悦地挥挥手:“年年送来的书都没人读,放图书室里发霉。”
油光光脸膛的李总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光,那个一直没声音的男子温柔地笑笑:“谷村长,我们还给村里带了一些上海土产,另有三千元是基金会成员的捐款,捐给村里,用于村图书馆或图书室的建设。”
谷本俞点点头:“远道而来,我已备下薄饭,先吃饭吧。”
耿莲和狄青推辞不参加宴请,两个人捂着嘴笑,跑到搬书人面前,一同去祠堂背后的图书室。
图书室里一股湿霉味,没开封的历年送来的书捆胡乱扔在一起,现在新的书捆又往上垒。谷本俞的小舅子校长跑来一笑:“每年都送纸来,巴巴地大老远跑来,也不嫌累得慌。”
往书捆上垒书捆的乡人都笑:“村长不看那三千元捐款面子,都没饭给他们吃。”
狄青发烟:“那你们说说,村里到底缺什么?人家不知道该送啥才算雪中送炭嘛。”
男人们靠着书捆抽烟,捏住烟屁股笑:“缺什么?什么都缺,就不缺破书。”
“也不劳他们大老远跑来,把这书卖了废品,钱汇到村里就是了。”
耿莲笑道:“这你们就不对了,太没志气。”
“老师,你以为我们没志气?读这些破书就有志气?不要说,前年他们送来的书我还抽一本读了,叫啥子《我的成功可以复制》。我想复制呢,没几天电视里说写书的那个就是个骗子,学历都是伪造的。”一个男人把烟蒂踩脚下,笑得打跌。
有个男人调皮,撕破封皮,从书捆里抽一本书来看,大家全吓一跳,封面上正是陪着李总的那个大眼睛中年妇女。
“这女人写的书?”众人大为惊疑,去读书题目。
那题目写得醒目《我在美国如何成功》。
男人怕烫般扔开书,大呼小叫:“乖乖不得了!”
这天下午在半娱乐的气氛里过去,大家挥别上海来的客人,谷本俞把三千元现款交给了村里出纳。
耿莲看天色晴好,问狄青:“你去不去看弓倾河的水獭?我想去看看。”
俩人带上望远镜就去了弓倾河,路上,耿莲告诉狄青,窝棚里那些大娘说每年村里都会打一两次“水老鼠”,把收集到的皮子卖给收山货的,这是村长的经费来源之一。不过,村长不许私自猎杀水獭,也不让打弓倾河里的水獭。弓倾河离村子最近,来看水獭的客人都要去那里。
弓倾河依旧倒映着晚霞,说漂亮也真漂亮。水獭已出来活动,耿莲诧异:“为啥今天不太热闹?”
狄青拿过望远镜细细瞭望了一回,只看见两只大水獭带着两只小水獭,其他三只小的踪影全无。他心头一暗,难道三只小水獭全病了,还是河里来了什么怪物魔王?
他对耿莲说:“按理,水獭没啥天敌。那三只小水獭凶多吉少,这种年龄,没病没灾的幼崽都不离开老水獭。”
耿莲苦着脸跳腳:“狄兄,你想想办法,帮帮它们,太可怜了。”
八
窝棚区老太婆们对耿莲的热情正是她渴望已久的人类感情。她啥也不缺,缺的是这种从体温中散发来的暖热。她很久很久没被当成有用且需要感激的人了,她希望人家当她是个工作中的女人,不是一个人形工作机械。
耿莲发觉狄青同自己一般出过洋,他还懂得蜷缩起来,拢住私人情绪,安全地从周围密集人体中穿越而过,不让自己被粘住。耿莲佩服他这点,要知道人群有时就像粘鼠板,没经验的家伙很容易被粘住,脱身不开。
窝棚区的小孩识字班已上了两周课,一切顺风顺水。耿莲觉得这不是自己能力强,倒是穷老头穷老太们渴望自家小孩能识字,帮了她很多忙。
天上掉下个不要钱的老师,他们像平白捡到了钱,不想放手。小孩子们缺乏教养,但却害怕外头来的耿老师这种齐齐整整的女人,他们的害怕基于本能的仰慕。
时间一长,放纵惯了的小人儿们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各色奇招怪样总会像泥地上草花绽放。有孩子很响亮地放屁,有孩子站起来拿头撞墙,有孩子突然高喊几声,也有女孩子翻白眼抽搐好比发了羊痫风……凶老太婆是窝棚区秩序的制定者和维护者,她时刻注视这个神圣地成了“识字小学”的新窝棚,不断进来倒水送饼,供着耿老师,顺便维持“学校”秩序,惩罚那几个不成体统的小孩。
凶老太婆对耿莲的怀柔政策不但体现在食物和饮料上,还用肢体表达。她同耿老师说话,拉着耿老师的手,又拍又抚,亲热零距离;请耿莲吃东西,会端起她的碗替她吹吹,让滚烫的玉米棒子或玉米饼快点凉下来;她把吃点心的耿老师拖到太阳底下,让她坐旧凳上,散开她长发,替她篦头发。虽说耿老师卫生,不长虱子,篦头发总归也是种享受,该让这好闺女舒服舒服……
耿莲晚上回到招待所房间享受一份城市化的独处,赋予白天集体生活一种平衡。正因为还没失去平衡,她非常享受这短暂的、被没血缘关系的人当“亲人”待的感觉。
耿莲平时是化妆的,到了水獭村她还化淡妆,并非完全素面朝天,她觉得无论如何仍需要遮蔽自己,不让人一眼就看进来。
让人一眼看进来是件危险的事,她担心被看穿。
她尽心竭力教窝棚区孩子和水獭村小学的学生,一天跑两边。但一旦把烟叼在嘴里松口气,她明白她对这些小孩只怀有理论上的同情,她可以不厌其烦教他们,但必须微妙地保持距离,不让脏乎乎的小人体靠自己太近,正如她当初很努力地不让英国男人过分靠近。
她朝周围微笑,微笑里充满了隐秘的戒备。
无论狄青、谷本俞还是那些同她打交道的婆娘,耿莲觉得他们把自己当姑娘或少妇看都很“眼窝浅”。
耿莲认为自己早就是个老资格妇女,对身处的这世界有戒除掉情绪的观感,也有足够的被害经验和教训。
她不但见过世面,也多多地吃过亏,她对吃亏这事已看得纯哲学了,对人也就没了浪漫期待。她觉得地球上没好人,也没那种闲人臆想出来的坏人,只有一会儿被鬼附身、一会儿又被鬼放开的普通人,男男女女,熙熙攘攘。
若别人把她当个闺女爱护,或当美女奉承,她当然喜欢,照单全收。这有什么奇怪?就算年纪再大再“妖婆”的女人也是女人,是女人就喜欢被区别照顾。
说到底,一气之下放弃大城市上海,中断积累履历的努力,还不是因为受不了公司女老板把她当男人用?耿莲甚至委屈到认为那榨汁机般的女老板把她直接当畜生用了。哪有一周让女生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的道理?工资竟然给得出两千六,她英国硕士的学历实在狗屎不值。
她想起这些就羞耻,怪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会接受这种聘用,这和卖身为妓在理论上没差别,都极端藐视了自身尊严和价值。
她很想对那个女老板伸出自己中指,骂一声“sort of bitch”。
羞耻之余,心田里長出愤怒。她愤怒到什么程度呢?愤怒到决定放弃原先的人生计划,跑进山里,要用自己的爱心否定女老板的不仁。这么做,等于轻蔑地往那女人肥圆的脸上啐一口。
她保持某种警惕,这是她长期东漂西漂的生活教给她的。
耿莲提防别人把她想象成一只可以随意刺针下卵的蚕蛹。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羡慕狄青。狄青往自己额头上贴了个标签,表明他主要是和动物和畜生打交道,和人来往对他来说是次要的。
他完全可以漠视周围的人际气象,假装看不懂或与他无关。
听他自己夸耀是在为国际性的动物保护组织工作,那么他至少有固定的经费来源,让他延续这种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可能很多人不屑过他这种不安定生活,但耿莲却很羡慕,她的生活更漂荡,背后连一个虚无缥缈的组织也没有,无依无靠,辜负父母含辛茹苦支持她的那些盼望,她甚至都没勇气告知父母她离开上海是去干什么,他们还以为她在为公司出差。
还有件事,不提也罢,但她心里已敏感了:谷本俞看自己的眼色有异。他是这个屁大村子的猴王,也许他看女人从来就这番德性。但她决定提高这方面的警戒度,她不是没吃过亏,吃一亏就得长一智。
九
狄青去了县城,他说没两三天回不来。不但要采购必需品,还要留在县城与驻扎上海的动保人士通过视频沟通,争取能带点资源回来给谷本俞,让村子在即将到来的严酷冬季对水獭种群手下留情。
对野生动物来说,每个冬天都是鬼门关;若再加上点外力打击,野生种群很容易莫名其妙地崩溃。
狄青把一个背包留给耿莲保管,包里除了摄影摄像仪器,还有他的笔记资料。他似乎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背包外侧袋里有把护身的藏刀和两罐不同品牌防狼喷雾剂,虽是他常年带着在旅途保命的,她需要的话,请尽管取用。
“你认为我留在村里有危险?”她吐一个烟圈,问狄青。
狄青回避她眼光,表现得很轻松地回答:“有备无患而已。”
实在大大出乎耿莲意料,狄青上午才从村口走出村子,下午谷本俞就在她下课路上迎面截住了她。她看出谷本俞眼神里弥漫了那种渴念,他递给她一袋子上好的野红苹果,说:“耿老师,我有个发言稿不对付,你帮帮忙,晚上我忙完了去你屋里,你给改改!”
耿莲没接苹果,看着谷本俞那双白越来越多、黑越变越少的眼睛:“单身女人房里晚上不接待男性。发言稿我可以帮忙,白天你给我,我在学校改给你。”
谷本俞愣了一下,脸上红得一红,那种沉稳的气色又占了他脸盘。他点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放下手里苹果在路上,转身就走了。
耿莲站了一会儿,没碰那袋子苹果,朝小学校舍去了。
也没曾想,学校里的架势更粗糙。谷本俞的小舅子校长像个长辈不在忽然发育出来的新造男人,嬉皮笑脸拦住耿莲,手在她手臂上又拍又碰:“晚上一块儿喝酒,联谊联谊。”
耿莲略微躲躲,说:“联谊?我从不和头发不梳脸不洗的男人一起喝酒联谊。您这是在做梦吧?”她不慌不忙走去自己办公室,听见背后哐当砸了个破杯子。
管他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话虽这么说,耿莲还是做了该做的准备。她仔细察看了自己在招待所的客房,虽没特殊,她还是临时拿狄青给的钥匙打开了狄青房门,悄悄把东西搬进狄青房间,准备晚上移动到这儿过夜。
她把狄青整理成一卷的野外帐篷取出靠在门后,万一有必要,拿上就去弓倾河边露营。她没动狄青的藏刀,她自己行李里头有东西。说来好笑,这些东西是在英国买的,当时防的是比谷村长和他小舅子更高大的英国流氓,却从还没机会用。希望也不至于招呼到水獭村男人身上。
英国有粗鄙男人,水獭村也有,区别是什么呢?耿莲泡了杯伯爵茶,嚼着饼干,想这个问题。
英国男人的粗鄙在于他们相信自己的体魄能让亚洲女人折服,而水獭村男人没英国人的体魄,他们信的是自己的头衔带来的威权,哪怕长得像只蜘蛛,权力就是蜘蛛网,可以捆上蝴蝶,敲骨吸髓享用。
晚八点,山村已泼墨般黑,耿莲玩个孩子游戏:她往一脸盆水里加了英国造的靛青色剂,小心翼翼架在自己虚掩的门上,下面用个小木楔稳住。
她侧身慢慢挤出门,悄悄住进狄青房间。不管哪个倒霉鬼来碰运气,染色剂一两天之内是不会从皮肤和头发上褪色的。她往枕头下塞了狄青给的防狼喷雾,门后顶三把椅子,钻进英国带回的女式睡袋,这睡袋自有它的机关。
她觉得一切很滑稽很丑,不过也自有一种游戏的快活。她放肆地在狄青房里抽烟,回想自己留学海外时并不循规蹈矩的生活。
耿莲可不是什么贞洁女,她放开的时候,只担忧被老乡们恰巧碰见。要知道凡漂来漂去的女人都有弹性,好比一粒漂洋过海的种子,一旦碰见泥土,就抓住机会发芽生根,不计较贫瘠或肥沃。
不过,主动权必须在她自己手里,否则她就成了物,非人了。她既有甩掉女老板闯到山里来的气场,怎可能把谷本俞这种人放在眼里。
耿莲抽完烟不久就差不多睡了。
半夜里隔壁果真发出哐当一声,夹杂一声闷哼,有人像被兽夹打痛的野物发疯地在原地踩脚发狂,然后渐渐灭了声响,去了。
耿莲等到天发鱼肚白,出来看笑话:脸盆扣在地上,地染成了蓝色,很多杂沓染色脚印……
校园里她遇见神色不善的校长,这说明他不够胆做什么;她故意去找村长要他的发言草稿,村长病了,不见人……
耿莲忽然有了种久违的快活。她都记不得上一次这种快活曾在哪里光临她。她快活得想做件冒险的事,超过自己能力,做到了能觉得自我提升。她眼睛落在狄青的野外帐篷上,去野营吧!等他一回来,她就没可能独自做这事了。
找了找,狄青的望远镜也在,手电也在。
等耿莲在弓倾河边扎下营,她唯一办不来的是生篝火。从前没干过,她怕燎着林子。
但她不一定需要篝火嘛。她吃了点带来的凉食,就在黄昏河岸看水獭。果不出所料,水獭夫妻如今只剩下孤孤单单一只小崽。水獭们打鱼不再是全攻全守的足球,是投籃般的篮球了。有时候水獭嘴里有鱼,有时空着嘴上来;小水獭什么也逮不着,只能从父母嘴里接过小鱼……
耿莲满腹狐疑地沿着河岸走,不明白小水獭为何消失。既然狄青说水獭没明显的天敌,窝棚村的老太婆又说这村里人不捕弓倾河水獭,小水獭似乎就只有病死这一个解释了。什么病一下子能弄死四只小水獭?
她顺着长满水葱的河岸漫步,晚霞红得让人怀疑霞光之后不再是黑夜。
前面有一个密集不能跨越的灌木丛,耿莲正要绕开,忽听见移动声,似来自重大身体。她倏地藏身一株大松树树干后,探头窥看。不见人影,也不闻人声,只听见自己心跳。
晚霞变成暗淡鹅蛋色云层,耿莲从树干后出来,正要蹑手蹑脚往帐篷走回去,忽有样东西左右摇摆着蹿出来,皮粗肉糙,眼睛贼亮,慌里慌张。她的惊叫肯定满河道都能听见,听见的人一定以为她被野兽吃掉了……
后来,等她心有余悸把那头有成年男人身长的野物描绘给狄青听,狄青猛一击掌:“明白了,吃小水獭的基本就是这家伙了。这是水巨蜥,我国最大的土产蜥蜴!”
耿莲宿营回来,直接去了窝棚区穷人家,她对凶老太婆说想在窝棚区住几天,直到狄研究员回来。凶老太婆啥也没说,跟耿莲回招待所取了狄青寄放的东西,收拾自己窝棚,让耿莲在床边放睡袋过夜。
耿莲半夜对凶老太婆讲了她在上海工作的那些日子,凶老太婆默不作声,末了叹口气:“妹妹,世上一物吃一物,诉苦可以,恨没必要。学会躲,惹不起躲得起,就看谁活得自在吧!”
耿莲觉得凶婆子说得通透,连声答应。想起村长这些天蓝头蓝脸躲着不见人,又得意好笑,忍不住对婆子说了。婆子冷笑道:“他不算最狠的人,他那死了的爹和死了的叔才真狠。要是你落在他爹手里,你这城里女子,肉包子打狗回不去了。”
“怎么村长的爹和叔都死了?从前也当村长吗?”耿莲好奇。
凶婆子叹气:“睡不着,可以多说几句。祠堂那头的人和我们这边同祖宗,但差不多又是冤家对头。我那死鬼老头原先也当过村长,也成天盘在祠堂里拿个算盘过日子的,后来被谷本俞他爹和他叔弄残了,那两个就是魔鬼披张人皮变的呢。我们干不过,然后啥也没了,不出去逃荒,只好去求他们给点吃食。越来越没志气,儿子们都跟他们出去卖苦力打工,留下老的小的自己挣命。现在我还有口气,等我老熟,谷本俞不晓得还容不容得下这几个窝棚!”
耿莲来支教可没想这般多,她安慰凶婆子,说善恶到头终有报,该忍就忍,等待未来。凶婆子嗯一声,忽又一叹:“恶有恶报是对的,可我已经糊涂了。不怕说死人坏话,我那死鬼老头也不是善人,他当村长那会儿,我知道他也不是盏省油灯,连谷本俞呐,都不晓得是不是他偷偷下的种呢!到底恶报何时到,报了谁,我想不明白了。”
耿莲被凶老太婆的话镇住了,她到英国留学,没像其他留学生那般觉得英国花好桃好,不过,回国经历了上海公司和这弓倾河畔小村落,她有点理解那些个留学生为啥死活赖在伦敦不肯回。
人,无非也择枝而栖。
十
谷本俞看自己流年不利,隐约觉着这和水耗子有关。去年冬天贪图财利,让收山货的人蛊惑,多打了几窝来谋皮,今年似乎就走霉运。
不光耿莲洒蓝这件事叫村长吃了窝心脚,窝棚那边人家更暗暗在捣鬼。县城里谷老五是谷本俞堂兄,谷老五叫人带信给他,说工程队那些窝棚子弟里出了强人,在酝酿些啥,要谷本俞看好村子。
要看好村子需要手腕和城府,谷本俞有这两样东西没?
半夜偷鸡不着反倒弄得蓝头蓝脸,只能装病躲起来,可有个人他是躲不过的:老婆凤英。
凤英早晨一看他头脸就明白了,头一件事是跳下床踩烂了谷本俞的心头好。苦了十几只各种品种的蝈蝈儿,谷本俞颇花了番心思逮来听动静的,全成了绿色肉泥。天籁哑了,谷村长爱的音乐没了。他不久前还和人吹嘘,说当个水獭村小村长虽比不过古时候曾侯乙听编钟,但曾国能有这么多品种的蝈蝈?
凤英干的第二件事更绝,她把谷本俞珍藏的几坛子蛇酒和药酒砸了。那些有了年月的宝贵珠液竟流进了臭水沟,这可是谷本俞的壮身佳酿啊。凤英说:“去死吧!就是这些壮阳药作怪!”
第三件事让谷本俞感叹女人毕竟是女人:村长夫人情绪高过了理智,害了自己了。凤英宣布从今之后不许谷本俞沾身,你这男人太脏!
谷本俞至今只有一个女儿,努力着要和凤英再生男孩。难道,天下还有比这事更大的?你不许我碰,是不是逼我找别人去生?
心里把凤英这个蠢女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谷本俞又暗骂耿莲这娘们心太坏。好歹你是个客,从前那些跑来支教的、自愿来扶贫的女人们怎不像你这样刁蛮?
好歹脸上蓝色洗下去了,村长差点搓碎自己脸皮;头发上的蓝没办法,只好让小舅子校长帮着推了个光头。这下子,成了光头村长。
狄青踩着这点回村来了,他什么也不知道,兴冲冲直接就去找了谷本俞,高高兴兴夸谷村长的光头很精神。
狄青想给垂头丧气的谷本俞打打强心剂:“动保组织在上海的分部已经把我拍的水獭照片和弓倾河栖息地照片发总部去了;而且,你听了会开心的:他们要求我提供更多栖息地资料,现在先筹集一点物资,然后,一旦立项,钱款会按我们发现栖息地的大小规模拨给我们。”
谷本俞心里把狄青和耿莲分开来看,这种智慧他毕竟有的。狄青和那女人没搞在一起,证明他很会权衡利弊,是个有主意的男人。谷本俞知道自己弱点,所以一贯看重能克服这弱点的男人。办大事,谷本俞晓得自己不行,得跟着行的人,才有好处。
“作为水獭村这会儿还当家的,我能帮你什么?”谷村长问兴致勃勃的狄青。
狄青放下两条烟当礼物:“村长,你得让人带我去其他水獭栖息地,能去的我都要去拍照,这是争取经费的前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年年在打猎卖皮子,你现在应该和我结成联盟了,过度打猎会把你们自己的宝毁掉。那样,你这个村子就徒有虚名,再不会有人光顾了。”
谷本俞觉得狄青在理,凡在理的话他都能接受:“狄研究员,我托你问的,你问了没?”
“问了。不过没你期望的答案。什么数量的捕猎不至于破坏野生动物种群的生存,必须基于翔实的实地调研;再说,这些水獭都列于当今国家保护动物名录,总体上是濒危物种。你捕猎就违法。”狄青猛瞪谷本俞。
谷本俞脸色一变,欲言又止。狄青察言观色:“你放心,如果你真心从现在起配合我进行动物保护,我个人绝不会去控告过去的捕猎行为。另外,我还会帮你争取可能的补贴。”
谷本俞笑着点头:“狄研究员,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来,这么辛苦跑一趟,我请你喝酒,我那儿还有扶贫的公司给的一点儿五粮液。”
狄青惦记耿莲:“喝酒另找时间吧,我给耿老师带了东西,着急给她。”
谷本俞一阵肉紧:“耿老师这阵子都和窝棚学生住一起,不在招待所。你见了耿老师,就说我请你俩一起来喝酒,你们在我这小地方,辛苦了。”
狄青答应着,先要了备用钥匙回招待所,把东西搁下。他没直接去找耿蓮,拔腿往弓倾河边跑。
淡淡秋意笼罩了他离开不久的原野和树林,风已清凉,有些树木的树叶泛黄了,有些叶子淡红。眺望远方,狄青觉得这亘古未开发的山地拥有深邃的美,是灵魂可以返归的故土。青色山峦在地平线上起伏,远方神秘柔和,招引人们负重前往。
他接近弓倾河,看见一幅奇异景象:河水里到处都是小爪水獭,竟有二三十头之多。仔细看,大多数是成年水獭,只有几头小水獭。
狄青心里一喜一忧。喜的是看见了更多的野生水獭,忧的是原来那一窝水獭凶多吉少。这水域本是那窝水獭的领地,如果它们不消失,其他水獭一般不会大举迁入,毕竟这是弓倾河相对宁静的一个河湾,不是水流湍急的主流。
原来那窝水獭看上去挺健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等找到耿莲,坐在凶老太婆窝棚里吃油饼,狄青才明白这里竟还栖息着水巨蜥。水巨蜥也是国家保护动物,它们成了小爪水獭的天敌。
“狄兄弟既回了,耿老师回招待所吧。我这儿条件太差了。”凶老太婆说,“这些天我倒是和耿老师谈得投机,我们这边的小孩子全靠你呀,好妹妹!”
耿莲空手,吸着狄青新买的烟卷。狄青背着所有他和她的东西,一起往回走,晚霞满天。
“你什么计划?”狄青说,“我可能会留下来过冬。”
“过冬?”耿莲撩起额发,想了想,“我本想回上海看看的,如果你留下不走,我就留下同你做伴如何?想给那些穷孩子多讲几堂课,万一我下回回上海不再回来,也等于帮他们打下点基础。”
“那多好啊!”狄青乐了,“我留下保护水獭,你留下教穷孩子。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做有益人类、有益大自然的事,但毕竟有段时间能在一起做好事。”
“你不要自己的生活吗?你不顾家吗?”耿莲看着他,吐出一个烟圈。
“我已离婚了。我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狄青轻声说,望着远处树林上飞翔的归鸟。
“我也是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耿莲说,把烟头按在泥里熄灭,放进衣袋。
狄青笑笑:“走,放下东西,到谷村长家里喝酒,他让我喊上你的。”
“他让你喊上我?”耿莲迟疑了一下,豪迈地笑起来,“去!有你在,我正想好好吃一顿。这些天我可真没吃上啥好的。”
凤英拿一块猪皮嗤嗤在热锅上榨油,准备洒辣椒炒香蒿子,她看狄青进来,招呼一声“等你喝酒呢”,又一看,那个女教师跟了来。凤英愣了一下,也就大声招呼:“老师来了,一起喝酒。”
耿莲没跟着狄青往里屋进,她走到灶台上,亲热说:“嫂子,我当你下手。”
屋里全是炒菜香味。谷本俞和小舅子已经喝上了,招呼狄青上桌。狄青说:“我把耿老师带来了,一起喝点。”
谷本俞不动声色,那个当小学校长的忸怩得不行,差点砸了自己酒盅。
狄青敬了两个一杯:“校长,你得带我把弓倾河上上下下走一遍。另外,你上次扛着鸟铳去猎皮子的沼泽、野塘子,我都要去统计数据。你懂的,我资料做得越全越好,你们将来得到的好处越多。”
校长勾倒了头蔫蔫地不说话,谷本俞回敬狄青一杯:“这个不担心,我想过了,我作为水獭村村长,对水獭情况不掌握也不行。我陪你走这一遭。你我两面四目,一起把情况看清楚。”
“好嘞。”狄青应一声,正巧凤英和耿莲一前一后端菜进来。
凤英瞅大家一眼,放下菜出去了;耿莲装天真喊声“村长”“校长”,坐到狄青身边,也拿一盅酒。
校长像只缩头乌龟,捏着酒盅低头看菜;谷村长摸摸光头,笑嘻嘻说:“来,喝酒。研究员和老师都是我们村的贵人,以往若是有啥不周,多有得罪之处,怪我们眼窝子浅、不懂规矩。今后我们和研究员一个目标,和老师多加配合,我先干为敬了!”
大家一阵吃喝,耿莲说:“女人不上桌这条规矩不好,我也是女人,也上了桌,我要请大嫂一起来喝酒。”
谷本俞像听见什么福音似的,笑呵呵站起来,到灶台下硬拖了凤英来。狄青亲热地把自己座位让给凤英,拖了个矮凳坐;好在他个子高,并不碍事。耿莲注满酒盅给凤英,大家举杯喝了一圈……
谷村长这回坐言起行,约定三天后带上人启程,陪狄青上下弓倾河统计水獭数量,然后转入原生林地,把常年猎水獭的池塘和沼泽都走一遍。
耿莲也想去,就议定小学校长代村长看家,谷本俞带上凤英,相陪狄青和耿莲,再带上六个往日常去、手快路熟的男人作帮衬。
出发前那个傍晚,狄青照例和耿莲在村口椿树下吸烟说话。耿莲说村长带我俩看水獭,起码两天才回得来;正主不在,村里可能闹出事来。
狄青问端倪,耿莲说村里既分了上下,窝棚区那帮自然是手下败将落难人,不过他们往日里也作威作福过的。听凶老太婆说,在县城打工的窝棚子弟们可能会回来。
回来干什么,听上去就引人遐想了。
狄青前后推敲,觉得这和自己的事无关,也和耿莲支教无关:“尽量别掺和,我急着获得野生水獭种群资料,外边的朋友等着我。快年底了,各家机构都要定明年的预算,有时候,野生种群的生存就差几个月一年的机会啊!”
十一
弓倾河是山区天然降水形成的中型河流,往东北方向汇入省内最大的河。由于历代交通不便人口稀少,弓倾河相对而言还是条野河,保持着原始生态。
山民当然已走通了弓倾河上下游,不过除了双脚走出的蹊径,没有可供车行的正式道路。越往西南山势越高,有些河段是不同流量的瀑布,只能靠攀爬才能往上游去。
谷村长选的六个随从里有个老头,几乎每次找水老鼠都有他的份,他每到水獭出没的河段就停下,眯缝着眼睛看,指给狄青。狄青看了几个河段,首先证明了弓倾河上下游都有水獭出没。因为距离远,一开始他没其他发现,后来凑着望远镜拼命分辨,怀疑自己有了新的考察成果:有一种水獭明显不同于小爪水獭,可能是江獭。
还好有个人替狄青背装备,第一天到达弓倾河源头后往山下走,傍晚在弓倾河大拐弯处停下扎营。狄青换上潜水服就带着相机下了水,大家在河岸边远望他身影,天渐渐就暗了。凤英和耿莲忙着做饭,几个帮手从河里钓出白鱼来。谷本俞担心说:“狄研究员水性好不好?这是野河,别弄出三长两短!”
大家做好了饭,连十来条鱼都烤熟了一半,狄青才“哗啦”一声从河岸边冒出身子:“好消息,这河里有两种水獭,另一种我拍到了,应该是江獭!”
连谷本俞都明白这消息的价值:水獭原生品种越多,区域保护价值就越高!
喝着乡人自酿的苞谷酒,谷村长心情愉悦,他给了狄青轻轻一指:“研究员,上次谈起经费的事,你说经费将来给到我们,这个‘我们肯定指的是你和咱们村吧?我今天问问,心里有个底,咱们之间到底怎么分钱呢?是对半分吗?”
凤英听见笑了,她和耿莲在边上坐着,听男人们讲话。狄青愣了愣,喝一口苞谷酒,說:“村长,我觉得这事得看着水獭说。你要是保护水獭心诚,付出多,我不拿经费都可以,全部给村里。当然,我本有权要一部分的,抵支我的费用。”
“那,你当然也得有。”谷村长大度地宣布,“不过,外边来的钱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我们到底能得多少钱?”
狄青想了想,仿佛没啥好保留,和盘托出:“如果种群有一定规模,值得大型动保单位列入保护计划,加上还出现了不同品种,我想,一切顺利的话,第一次拨款能有五六十万元人民币。”
谷本俞脱口而出一声“不少”,兴奋得捶了一下狄青。
“这水老鼠从此不能碰啦!”他哇啦啦朝那几个男人喊,“我们得靠河吃河,靠水老鼠过日子!”
“是的,”狄青进一步鼓动他,“等我把这次照片发出去,我想办法让动保单位请你村长大人去一回上海,当面沟通。”
“啊?”谷本俞和老婆凤英都听呆了,“这也太刺激了吧。”
第二天天一亮,大家早饭吃过,谷村长就兴致勃勃催大家往森林里走,带狄青去看往年狩猎谋皮的地方。
“我们还是手下留情的,没赶尽杀绝。”谷本俞为狄青和耿莲砍断拦路的树枝,“我们也想留口饭吃呢。”
林子是原生林,如果没向导,很容易迷路。到达第一个池塘前,众人过了三条湍急溪流,水从山上下来,哗啦啦水声,凉气逼人。等看见水塘子,没来过的人全睁大眼睛:这池塘太美了,蓝镜子般的池面,有十来公顷大,池边长满五针松;云朵倒映池面,白,溶在蓝中。
走近些,依稀望见了水獭在塘里游动的波纹;等到了塘边,水獭看见人群,加速朝对岸游去,隐入岸边草丛。
狄青取出望远镜瞭望,其他人掏干粮吃,耿莲悄悄过来,伸手往狄青嘴里塞了颗剥好的熟鸡蛋。狄青嚼着鸡蛋,看见对岸的水獭又有独特长相!
这发现像一颗小炸弹叫乡里人激动起来,大家打赌如果山里有三种水獭,那中国该有的品种在这里都全了。这该多特殊?除了动物保护组织给好处之外,难道我们自己不晓得打广告搞旅游?旅游可是山区乌鸡出金蛋的好事!说着这个,大家抬头看天,天也比平时亮堂!
狄青又换了潜水衣,拿着照相机下水。这边人齐齐站岸上看他,替他加油。等照片拍回来,大家凑着相机轮流看。狄青说:“这个是普通水獭。中国三种土产水獭,齐了!”
马不停蹄又看其他三个小湖泊,狄青做了记录,留了相片。
大概这山里以普通水獭数量最多,主要分布在淡水湖泊;小爪水獭数量第二,全在弓倾河中;江獭罕见,也只在弓倾河流域出没。狄青说:“这次仓促,不能过夜观察,我想知道河和湖塘周围水巨蜥的数量。”
当地人听了对水巨蜥的描述,有几个也知道,从前都当怪物,土话叫“泥龙”,不过不常见。
狄青特意对谷本俞说:“这‘泥龙不要小看,说不定比水獭还宝贵,你一样要保护好。”
谷本俞走了这一回,不但不累,脸上放出光来。凤英也忘了同谷本俞计较些什么,一个劲儿问老公将来这儿能不能通上火车。
十二
一伙人马迤逦往回走,想回家美美吃顿热菜饭。回到村口,只听凤英“哎呀”一声,大家立马意识到出事了。
烧得焦黑的祠堂突兀矗在视野中央。
祠堂的顶烧穿了,样子成了个砸坏的大盒子,乌鸦在破洞里跳进跳出,哇哇喊叫。谷本俞不敢相信地摇晃脑袋,无助地转头对着狄青笑:“这,这,这是什么事呀?”
狄青嗅嗅空气,冷淡淡地说:“焦味都没了,不是今天的事。”
只见照看祠堂和招待所的老婆婆从小道上跑来,还好,没受伤。她一把抓住凤英就打机关枪似的说本地话。谷本俞仔细听着,脸色铁青。
凤英喊道:“杀千刀的呀!我弟管着个学校,碍着他们什么,下这毒手!”
谷本俞问烧祠堂和打人的那些蟊贼现在在哪里,阿婆指指远处窝棚堆,她缩在路边,头上灰白头发飘动。
狄青看着谷本俞,谷本俞喃喃说:“连祠堂都烧了,我还忍个啥?”
一行人憋着气走进村子,狄青招呼耿莲先回招待所。打开房门时,狄青说:“村里的事,你也留神听着,不过,我劝你千万别掺和进去。我们是外人。”
耿莲点点头:“我这就到窝棚那儿看看。”
狄青放下东西又出来,站在门边抽烟。耿莲栓上门,连狄青递过来的烟也不要,匆匆往窝棚那儿去了。狄青看她背影,呆呆想着什么。
耿莲心急,连奔带跑往窝棚来,想找凶老太婆问问村里出了啥事。她一头扎进窝棚区,只听一声呼哨,等反应过来,已被一群样貌丑陋却个个生气勃勃的年轻男人围住了。打头一个身材肥壮、长两只大耳朵的细长眼男人笑眯眯瞅着她,张开的嘴巴露出了龅牙:“哪来的小娘们儿?比县城里小姐还正嘛。”
耿莲退一步,看那男人逼上来,男人们围的圈子登时窄了,她拉开嗓子喊:“齐嫂子,齐嫂子,我耿莲!”
听见凶老太婆应声,那大耳朵男人笑道:“原来是找我妈,好啊,到家里坐。”
凶老太婆赶开那伙年轻人,带耿莲进自己窝棚:“他们从县城回来了。昨天和那边干了一仗,这个村,又要出人命了。”
耿莲知道大耳朵男人笑嘻嘻地站在他妈的棚下看自己,她照直问:“齐嫂子,是你儿子领头的?弄出人命可要吃官司!”
凶老太婆点点头,头也不回,忙着沏茶:“知道。吃官司咱们这儿的人吃惯了。现在到了让谷本俞把村长让出来的时候,我儿长大了!”
大耳朵男人有种奇怪的气场,他那种笑容,让耿莲怪不舒服的。他接住他妈的话开口:“我跟我妈姓,村长该姓齐啦!”
凶老太婆把茶水端到耿莲门前:“最近这阵子先不忙给孩子们教课吧,这里男人闲杂,你还是待自己那儿,别过来,万一我照应不上你呢;另外,别指望村里太平,昨天有几个人已经让打坏了,虽还没死,可这非得争出个短长啦。”
凶老太婆让儿子带几个人送耿莲回去,耿莲想了想,说:“那就麻烦齐大哥一个人送。路上没人埋伏。”
大耳朵男人笑道:“我怕他們不埋伏我!”
出了窝棚区,耿莲就问:“齐大哥,谁被打伤了?重不重?”
齐大耳朵笑道:“我们这边伤了几个,除了一个胳膊断了,其他人没啥。他们那边,校长给砸开了脑瓜,没死也瘫,呵呵。有个小孩着了棍子……”
耿莲想问是哪个孩子,齐大耳朵一把捞住她胳膊:“晚上我来你房间?”
耿莲甩不开,哈哈笑起来:“找死?问问你妈,你们没回来时候,村里谁吃了老娘我苦头?我不想让你这看着挺精神的人吃亏,咱俩还是交个朋友的好!”
只见前头路上狄青大踏步过来。
耿莲对齐大耳朵说:“看见了没有,我不是一个人进山。”
“男朋友?”齐大耳朵放开耿莲,狐疑地望着狄青。狄青走上来,耿莲介绍说这是齐哥,窝棚里的男人们都听他的。
狄青皱眉:“快去看看受伤的小学生,你帮我说服他父母,我看,得立刻送孩子去縣城医院。”
“你们干的好事!”耿莲瞪齐大耳朵一眼,拉着狄青的胳膊朝一间石瓦屋快步走。
谷本俞正在那屋里和男主人打商量。受伤的正是曾敲诈狄青烟卷的梨脑袋壮小孩,听说打架冲前头,见人就咬,被一木棒打厉害了,昏迷了一天,现在刚醒,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内伤多重。家里没想送孩子去医院,要先跟窝棚那边的人算账,叫他们赔钱。
小孩父亲前日里招待过狄青吃派饭,他看狄青和支教老师来了,就对谷本俞点头:“晓得。你放心。”
耿莲到床前看受伤的学生,狄青问谷本俞,谷本俞冷冷地说:“要送医院的恐怕不止他一个,等明天再说。研究员,我还指望你到山外帮我们引水老鼠的保护款来。你听好了,你带着女老师好好在招待所待着,今晚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狄青啊了一声:“你们要动手?这可不能冲动。再下去,要不可收拾了!”
小孩的父亲抬起血红眼睛,瞪狄青:“喂,城里人,少管闲事。你吃米长大的,我们可是吃刀子长的呢。有好多人,没机会长大就死了!”
这当爹的下意识转头看看哼哼唧唧的儿子,低头又不说话了。
谷本俞挥挥手,声调平静:“万一我谷某人出了点什么事,研究员,看在我薄面上,无论将来谁当村长,你都要帮我们争取水老鼠的款子。我们这儿就叫‘水獭村,谁在这儿住着,都要靠水吃水、靠山吃山的,都一个祖宗。”
狄青点头走开,也去看那小孩。棍子吃在胸腹部,不晓得打坏了什么,小孩面红耳赤,眼睛被眼屎和眼泪糊住,只会哼哼,间或骂一两句脏话。
狄青拉上耿莲出了门,告诉她今晚这村危险,即使不用“仇杀”这种强烈字眼,也躲不过一场激烈械斗。狄青说:“我们先去弄点吃的,半夜再看情况。既要保护自己,能制止他们的话,也尝试一下。”
耿莲答应着,对狄青言听计从。两个人弄了些冷饼子,在狄青房里用小煤油炉热了,就着热水吃。狄青钻进睡袋,让耿莲躺床上,休息,警觉,等待半夜的凶险时分。
十三
虽说她身临其境地担心半夜里可能发生搏杀,又后悔自己从和平的城市跑进危险山乡,不过,耿莲更奇怪自己心里此刻却存不住这些人事。她聆听狄青轻微的鼾声,使劲琢磨身边这位冷静理智、似乎戒绝了冲动的男人。
说真的,她曾怀疑狄青假正经。
后来,又为他对自己始终彬彬有礼、非礼勿视而感到自卑。自己虽不是什么性感尤物,但总能让男人多看几眼琢磨琢磨机会的,为啥狄青既不呼吸急促,也绝不利用私下相处谋求机会?
他单身、年轻、强壮,难道没人之常情?就算我耿莲不是他的菜,难道他没生理问题要解决?没见他接近过哪个村里妇女,难道他搞禁欲那套吗?
说得露骨些,耿莲自己倒是个有生理需要的人。自从下决心进山支教,她考虑过这方面的事。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做好了就地解决问题的准备。为此,她的内衣口袋里永远都备着避孕套和事后避孕药。
她觉得狄青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人选。
然而,对男人,耿莲也有迥然不同的珍藏着的情感,那种初始的甜蜜记忆是无可替代的,和偏向肉体的亲近完全不同。她记得她初恋的男人,她把那段记忆密封在心底。她相信也只有密封或埋葬那种情感,女人才能真正生活在现实世界中。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听着狄青的鼾声琢磨他?
狄青不靠近她,显得与其他男子不同。她想弄清楚真正的原因。不过,他的鼾声既令她安心,更令她隐隐地恼火。一个与自己同室而眠竟能酣然入睡的男人简直是对女性魅力的讽刺。耿莲有点糊涂了,难道自己已堕落成了小混混眼里的猎物,而狄青这样的却看她不上了吗?
一阵纠结一阵气恼,她终究慢慢睡着了。这两天长途考察山地水獭,毕竟辛苦。
夜色里,乡村万籁俱寂,天空云淡月白。
凌晨两点,窝棚区的探子们回到齐家,报告对面家家都睡了。村长长途跋涉回来,看来今晚不会起来使坏。
“有防备没?”齐大耳朵问。
“像是没有,除了各家的狗。”探子回复。
差不多也就这时候,谷本俞坐起身子,接过凤英递过来的肉饼,热乎乎吃了三个。他穿好衣服看墙上挂钟,快两点半了。各家弟兄也在吃东西喝水了吧?再过一会儿,就操家伙。他交代过了,砍人可以,不可以砍老人小孩;照明可以,不能拿火把放火。
月亮从冷云后探出脸,俯视着山乡大地,亘古如此。
暗夜中,两股人马悄悄从房子或窝棚里摸出来,左手待燃的火把,右手短棍或斧头。拿短棍的人在前,操斧头的人在后。他们走进了窝棚区和石瓦房区之间的那片空地,迎面悄然而行,但还没发现对方的踪迹。
若在面对面这两班人马间划出连线,取中点垂直往南,有一排平房,就是村招待所。一男一女两个人穿戴妥帖走出平房,什么装备也没带,就拿了手电。他们互相握着手,在手电光里往前走。
两边的人都先看到招待所那边走来的一男一女,他们都迟疑了一下,乱了脚步;转回脸,借着月光,忽然看见了对面拿武器的仇家。
几乎一瞬间,狄青和耿莲看见无数火苗从暗夜里蹿起,一道道火把映亮了夜色中满脸杀气的村人们。
他俩站住了,两群暗夜男人正在他俩面前二三十米处,互相瞪视,磨着牙床,举起棍棒。
狄青放开耿莲,站到耿莲前头,他大喝一声:“别动手!”
村人们还是互相瞪着,村长和齐大耳朵不但互相瞪,还紧咬牙。
狄青又喊道:“放着现成的钞票不要,蠢货才拼命!”
这一下子,村人们齐齐转过脸,纷纷质问:“你骂谁蠢货?”
狄青吐了口气,脸色和缓下来:“我替你们村争取到了保护水獭的钱,好几十万,拿来大家一起用,好过在这里动刀动枪拼命。”
“钱?几十万?”阵型登时散开,人全和狼那样看狄青。狄青往地下一坐,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这是保护款审批的通知,村长,还有那位姓齐的兄弟,一起过来商量。”
火把在旷地上集拢成一团旺亮灯球,村长和齐大耳朵并肩面对狄青坐到一起,耿蓮坐在狄青身后,其他人拿着火把武器围成一个壮观密实的大圈。
神奇之夜,对钱币的渴望让人们忘记报仇雪恨。
狄青说明了水獭保护款的审批、领取和监督使用条例,他对着喜不自禁的村长和齐大耳朵说:“你们为这笔款子打架是没用的,款子虽给到你们村,怎么用,要受监督的。不过,有一点可肯定,这钱若用得好,不但水獭永远是你们摇钱树,而且今后游客会来。游客吃你们,住你们,让你们带着去开心,他们只管交钱。”
两个听着的男人咧开嘴笑。耿莲撇嘴:“光会笑了是吧?握握手讲和吧。你们中间只要任何人打起架来,这笔钱就飞了。规定这钱不能给有犯罪记录的人或单位。”
齐大耳朵大声说:“只要村里一碗水端平,好处大家分,我没必要打架。”
谷本俞冷笑一声:“听好了,这钱是我和研究员一起核计,研究员辛苦争取来的。不过,既然你们愿意放弃暴力,作为村长,我自然会考虑全村每一户。”
狄青一直冷着脸说话,这时候又冷冷加上一句:“大家都听好,第一不许使用暴力,谁打架,这钱就飞;第二,关键不在于你们这些人,关键是保护水獭,一只也不许捉。如果发现村里杀了水獭,这钱也没了。”
你一言我一句,停不下来,越说越热闹,村里人都惦记河塘里那些水老鼠了,恨不得立刻跑去看上一眼。天渐渐变出鸭蛋青和灰白,这一宿,没人伤亡。
狄青对谷本俞说:“今天我要收拾收拾,和耿老师一起送伤员去县城。然后,我从县城直接去上海,等我落实好保护款,也许会安排村长到上海去签字。中间,我们随时联系。”
齐大耳朵踊跃道:“县城我熟,村里没马只有驴车,我送研究员他们去县城。”
十四
耿莲整夜坐在狄青背后,从前她觉得狄青肩宽背厚,是肉体美的男人;很奇怪,眼下这感觉异化了,她觉得他的力量不再出自他骨骼和肌肉,他拥有超乎眼前所有这些男人的脑力。事实正如此,狄青几句话镇住了杀气腾腾的人群,让一大群男人放弃了械斗。他挽救了生命,还给这地方带来憧憬。
水獭村本就有水獭,但水獭们似乎有了狄青才有未来。
狄青在暗夜里很实在地牵牢她的手,保护她不让她摔跤,提防着可能的危险;他很自然地想要保护她,正如一个男子应该为女子做的。
耿莲对狄青说话的口气一下子变了,她几乎带着梦幻气息:“我也和你一起去县城么?”
“听着,也许这是你暂时离开水獭村的时候。”狄青看准她眼睛,“我不在,你一个人不太安全。我去了县城就去上海,你可以和我同行。”
耿莲点头:“我也许先留在县城,守着那孩子,等他伤好,你也该回来了吧?”
狄青严肃地在晨光里看她,他眼色里有一丝关心。
“我现在要到弓倾河边再拍一组镜头。上次新迁来的水獭群,我还没拍。”他说。
“我和你一起去。”
她走进自己房间,把门合上,背靠门,想着狄青,想着自己刚才那一句“我和你一起去”。
弓倾河的早晨一片欢愉,狄青站在河边浅水里,用长镜头拍水獭群。他遗憾地对耿莲摇头:“没机会拍到那只水巨蜥了,你是唯一的目击者,也许,动物保护组织会想见见你的。”
“我和你一起去吧!”耿莲热切地说。
“是啊,咱们把东西都带上。也许很久都不会回到水獭村的。”狄青说。
“好的,我本来没多少东西,我还可以帮你背一些。”耿莲温柔地看他。
狄青突然愣住了,他狐疑地看着耿莲,像要确认什么。耿莲靠近他,嘴唇凑上去的时候,他甚至退缩了一下,才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他俩互相看,你呼出一口气,我吸入一口,等真正的一个吻成为事实,狄青抱着她双肩,抬头对天:“不可思议!”
“带上我,我和你一起!”耿莲笑了,轻快地搂住他粗壮的腰。
到达县城医院,狄青和耿莲为小孩支付了前期医疗费用,医院收治了伤者。齐大耳朵答应收好所有医药费单据,交给村里。
“让村里给报销。”齐大耳朵一再对狄青和耿莲说,“你俩快去快回,我等你们好消息!”
狄青指住齐大耳朵的鼻子:“回去好好保护水老鼠,不许村里要皮子。你给我看好谷本俞,我有点不信他的话。”
齐大耳朵放声大笑:“研究员,要不怎么说你是个聪明人呢!你看人太准了,我一定时时刻刻看好那家伙。”
登上了往上海方向的列车,耿莲忘了自己说过要留下陪那孩子,跟着狄青走了。
一路两个人有诸般甜蜜。
到了上海,狄青笑道:“不用住宾馆了吧?我虽然一个人,倒是有房子。”
他家虽在一片不起眼的居民新村,打开瑟瑟落灰的门,竟是大大的复式房,上下两层还带宽敞地下室。尽管长时间不居住落下了灰,家里还是各色物品整整齐齐归纳好的。看得出狄青是个生活极有条理的单身男。
书房墙上还挂着他和前妻一起旅行的照片。耿莲问“她在哪儿”,狄青耸耸肩说很久不联系,想必还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做她的贸易吧。
耿莲帮他打扫房间,狄青就腾出手来和各地的动保组织通报水獭村的情况。他不停在电脑上输送他拍摄的水獭照片,并且查找了三种水獭的拉丁学名。他用的软件会主动生成电邮的去向——香港、台北、新加坡、巴黎、苏黎世、阿姆斯特丹、伦敦、纽约和东京等地,凡他有联系方式的动保组织,他都发出了统一文件。耿莲问:“这么多地方都联系上,是不是会来好多笔保护款?”
狄青恢复了冷冷神态,耸耸肩:“但愿如此!”
等待回复的时间里,狄青整个人都不太主动,但只要耿莲采取主动,他必后发制人,烈火熊熊。
他俩睡眠、出门吃饭、一起到美容院按摩、采买东西,回家后做饭、上网、查找资料,最后有两人间的欢愉。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两个星期了。狄青接到一些动保组织的回信,都感谢他的努力,告知保持联系,表示会对水獭项目予以关心和研究。
耿莲起先不评论,有一天忍不住问了狄青:“这水獭保护款的申请看来也不容易,我看所有回信都没表示拨款嘛!”
“是啊,”狄青伸个懒腰,脸上马上又冷漠起来,“连三种水獭齐全都打动不了这些人!”
“那么,”耿莲说,“看来只有那一笔几十万的款子了。这能维持多久呢?”
狄青坐直身子:“连一天也维持不了,因为事实上没那笔款子。”
耿莲瞪着狄青:“我不明白。”
“你那天看见的是我事先打印好带进山里去的信。你到书房抽屉里,可以找到五花八门很多我打印的‘批准信,关于各种各样的动物。”狄青漠然看着墙壁。
“你?为什么?”耿莲忍不住感到一阵微弱的恶心,“你,你是一个骗子?”
“是,也不是。”狄青想耸肩,不过只是动了动身体,“这些假信很管用,很多被人滥捕滥杀的动物,现在都还安全地生活在栖息地;那里的人,因为我的出现停止了杀戮,把身边的野生动物种群当成了潜在的宝贝,看成是他们将来致富的资源。”
“那么,一旦他们发现你骗了他们呢?”耿莲问。
狄青抬头久久看有裂纹的天花板,低头对耿莲说:“我没骗任何人。那些野生动物需要得到保护,至少不该被赶尽杀绝。这些动物当然都有价值,有一天也会成为那些地方吸引游客的宝物,我的话从长远看全是真话。我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干需要千万人去做的事,说话必须聪明点。你看,我是自费到各地去的,我已卖掉了一套房子,我用的是自己的钱。你说我是个骗子吗?”
“不,你不是。”耿莲眼前出现了那些顽皮的、在河水和池塘里捕鱼的水獭,“但我们怎么给老乡们交代呢?”
在短暂无言的时刻,耿莲对狄青看了又看,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上了当,也受了骗。
狄青摇摇头:“我在等待,耐心等待,我不相信所有的动保组织都只喊口号。他们说会考虑,也许是因为各自的官僚主义制度,一件事,要走各种各样的程序。”
狄青坦言:“他还在竭力维持与所有他许诺过的村落当权者们的关系,他的卖房款,隔一段时间就一万一万地打出去,打给那些火气越来越大的等不下去的人们。他像是从那些人手里续野生动物种群的命。”
“你要不要听听我建议?别忘记我是英国名校的硕士。”耿莲说,“我发觉,你这笨蛋已落在‘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陷阱里了。”
狄青傻笑。
“我教你该怎么给人讲故事,怎么让外国人也发生兴趣。我们得让剃头挑子那一头也热起来,才有机会!”耿莲说。
十五
耿莲和前雇主金女士约在淮海路一家澳洲牌子咖啡馆见面。
说实话,被雇员背地里称为“金阿姨”的公关公司女老板接到耿莲电话小小吃了一惊。
这女人怎么又找上门来呢?从前的聘用关系不都了结了吗?虽扣发了她几千元押金,也并非对她一个人如此,对每个离开的雇员都一样啊,她不会为这个找上门来吧?
不过,记得耿莲当初是税务局的人介绍来的,也不能对她简单粗暴。金阿姨决定见她一面,咖啡钱由公司埋单;听听她葫芦里卖啥药,不行再说。
耿莲没告诉狄青她出去见前雇主,她知道金阿姨在狄青心里的形象,狄青会认为她一辈子也不会再去同这女人说一句话了。不过,她想她可以为狄青做点什么。
耿莲准时到达,金阿姨晚了十分钟也到了。金阿姨远远就“嗨”了一声,圆圆的还没明显皱纹的脸笑得讨喜,张开臂膀像要拥抱般朝耿莲跑来,跑到跟前却只是在耿莲手臂上轻轻打一下:“你倒潇洒,扔开我们不管了,现在在哪里高就呀?大白天不用上班,羡慕死我。”
耿莲想,逢场作戏我也会呀,她笑得灿烂:“金老板,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来送你一个好项目。”
金阿姨愣了一愣,原来这小妞不是个纠缠的主,倒好!有項目?谁有项目我都欢迎,有钱大家一起赚。
金阿姨笑得像朵花,眼睛亮如电灯泡:“亲爱的,你喝什么,我去买。”
她俩特地到室外座坐下,咖啡店里人多耳朵多。
耿莲喝口咖啡,开门见山:“我这半年实地考察,找到个好项目。我没实力做,只有金老板你有实力,我愿意当个项目经理。”
“啥好事,说吧。”金阿姨眉开眼笑,“项目能挣钱的话,你按比例提成。”
耿莲露出一个淡淡冷笑,她不紧不慢把水獭村的事说了。
金阿姨听得高兴,脸上却迷茫。
“金老板,按我在你公司学到的套路,这个是好项目呐。你想,你那些大客户都是跨国公司,对动物保护有正面情绪,只要给他们一个专业方案,能增添他们在环保方面的美誉度,每年每家给点预算不成问题吧?我们设计出好的广告词,譬如那家美国鞋业公司,我做过项目的那家,一直找各种角度标榜自己不用动物原料。他们要是出钱保护水獭,正符合他们宣扬的理念。还有那家,那家法国名牌包公司,拒绝再使用动物毛皮那家……”
金阿姨咯咯笑了:“你说慢点,别这么激动。我想想,这事听上去可行,可八字没一撇,要有人一点点去做起来的,那么多细节,从无到有……”
耿莲收起笑容,很严肃说:“金老板,这个我考虑过了,这是大好事,我愿意付出。这样吧,如果你考评下来项目可以成立,我愿意无偿为这项目工作,直到有结果。”
金阿姨摇摇头,疲惫不堪用手掌捋了捋脸,眼里起了层雾:“莲,你在我手下干过,你的脾气我有点了解的。你有热情有学历,但有点天真。我呢,我也年轻过,我也鲁莽过,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十年创业破产过四次嘛!我知道创业成功是小概率事件哟。我是为你好,我不想哪天你又怪我做事太无情什么的。我是生意人,话先说明白。”
“这我知道,金老板。你不可能为我的尝试埋单。我自己愿意这么做,不要你负担我的费用。”耿莲咬住嘴唇,咬出细密牙痕,“你照例收这些公司的公关服务费,除非他们拒绝考虑这项目。我呢,我来做这项目的义工。”
“嘿呀,看你说的。你也想得过分了。”金阿姨放松地笑起来,“这样吧,你也要生活,我觉得这项目可以试,但重点是让客户们感到我们能帮他们建立热衷公益的名声,这是实在的客户需求。我会负担你的部分费用,也不多,原来每个月你拿多少,我还是继续给。但这次咱们就不签合同了,每个月你拿发票来报销。”
看耿莲点头,金阿姨倏然站起:“你下个月就来公司吧,不必坐班。不过,这项目目前只能你一个人做,我给不出其他人手。我还有会,先走啦。回见!”
梧桐树叶在咖啡座前飞落,耿莲眼前又空空,金阿姨仿佛没出现过,只是场幻梦。自己要不要真投入进去,又让吃葡萄不吐皮的金阿姨吸血,为狄青、为水獭村去做这种奉献?
回到狄青家,狄青抽烟抽得整个一层全是烟雾,他拟好了最新的“水巨蜥情况简报”。
耿莲拿过他打印出来的文件读了一下,笑了:“说你是骗子吧,你只骗我们可爱的乡亲,在他们脸前画大饼。可你写给动物保护组织的简报却这般平淡,一点不刺激。你知道,老外也是人,你只有给他们注射点兴奋剂,他们才会理睬水獭、理睬我们。”
狄青绝望地抹抹出了油汗的脸:“骗骗他们?怎么骗?”
“也不能说就是骗啦,只是给他们沉闷的人生里放点刺激的调味料。”耿莲顽皮地笑了,“借一借那水巨蜥的光吧!反正你没见过,就我见过,我愿意担负起口述者责任。你借鉴一下尼斯湖水怪,别急着下结论那就是水巨蜥。我网上查查资料,加点史前动物的特征在目击记里头,反正目击者是我不是你。我们西南的大山,完全对世界具有神秘色彩的。”
狄青摸摸下巴,苦笑:“我俩开始两头蒙了?”
“不骗不蒙。这只是公关手法而已。”耿莲把自己和金阿姨见面谈的事说了,“我有把握,先拉几家大企业进来,把这事先炒作一下,吸引眼球。”
事实最残酷也最公正,事实证明,在上海这大城,耿莲比狄青更有用。
不到两个月,她经金阿姨同意,靠项目首期收到的某企业给的启动资金,安排水獭村村长谷本俞来了上海。
谷本俞待了三天,没拿到钱,却带着新见识和灿烂希望欢天喜地回村去了。
可能是谷本俞半个亲兄弟的齐大耳朵不满意,窝棚区和石瓦房区差点又爆发冲突。听说齐大耳朵威胁要在冬天狩猎水老鼠改善生活,逼得村长只好从村里公账上拨出一千元钱给齐大耳朵。齐大耳朵不舍得坐火车,搭了朋友送货的卡车辗转跑来上海找狄青。耿莲见到齐大耳朵就笑了,在村里狠三狠四的一个人,到了上海老实得像根木棍,拨他也不动。耿莲故意安排他见了金阿姨客户公司的一个老外,唬得齐大耳朵从此对她服服帖帖,管她叫“耿姐”。
圣诞前夕,狄青买了机票,带耿莲去了香港。这旅行,既拜见香港的动保人士,又有点像没名分的蜜月。
回来上海,金阿姨告诉耿莲有家客户对项目很感兴趣。
金阿姨微笑:“我全力促成。我收的服务费不多,不过,我也想为动物保护出力呢。”
耿莲很酷地回答:“我会把金老板你的贡献写进新闻稿的,放心。”
金阿姨咯咯笑起来,临走,又关上耿莲办公室门,回身神神秘秘:“哎,自己人说句体己话。我从小有个梦想没实现,你看方便时能帮我安排一下?”
“啥?”耿莲茫然。
“我想有自己的皮围脖。”金阿姨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好比小女孩索要新年礼物,“听说山里有三种水獭?你悄悄和村里说一声,拿到捐款后,给我弄三种皮子,不用多,够三个围脖就行。这肯定不碍事的,对吧?”
十六
窝棚区推举齐大嫂出面找村长谷本俞。
齐大嫂朝一旁的凤英点点头:“你兄弟的伤不碍事了吧?”
凤英哼了声,扭过头去。齐大嫂也不忌讳她在场,就对谷本俞说:“大家都说你和我家齐耳朵是半个兄弟,这话我不爱听。不过,我也不能打包票就不是。今天來,就是冲着你俩这万一的情分。你听着,耳朵那帮人都不要命,到了水火不容间,我也拉不住。”
谷本俞低头听着,脸上是他标牌的镇静,他抬头问:“耳朵他们要干啥?”
齐大嫂撇嘴笑了笑,低声答:“重新分家的时候也到了吧?”
女人传完话就走了,谷本俞知道自己没人商量,特地翻出好久不抽的土烟,跑到龙眼树下扑噜扑噜抽了一下午。
第二天吃了早饭,齐大耳朵穿上西服,打一条花里胡哨蝮蛇样子的领带,头上抹了不晓得什么油,摇摇摆摆带五个人来了。
谷本俞喊凤英上茶,齐大耳朵说不麻烦嫂子,刚喝了茶来的。他让手下放下几个乱蹦乱跳的麻袋,也不知里头啥活物。
谷本俞笑一笑,挺温和地说:“你妈来过。你有话,直接说吧。”
齐大耳朵笑了:“我们从县城回来了,你去过上海,我也去了。我琢磨着,既然大家都有前途,咱们也不想打打杀杀,坏了村里运程。我们昨天商量了,由我带头找村长你。”
谷本俞收起笑容:“说吧。我提醒你,适可而止,别提我做不了主的要求。”
“不会叫你太为难的,老兄。”齐大耳朵打一个哈哈,“你们算上村,我们算下村。下村明摆着比上村穷,理应得多点照顾。不过,我是明理的人,不想革命,只求改革。”
“怎么改?”谷村长问。
“好。我们下村肯面对现实,不提过分条件。今后村长轮换做,今年你当,明年就轮换我。我们虽住在棚子里,你要记得从前我们也住瓦房的。不求对换,只要上村让一半瓦房出来给我们,我们让一半窝棚你们。村里小学上下村孩子一起上,保送县里上中学的名额从今起上下村各得一半。将来弄到的水老鼠保护款上下村平分。”齐大耳朵笑着摆道道。
谷本俞看人一眼,自顾自笑了:“这还不算革命?问问其他人能答应吗?”
“不答应也行,反正我们光脚没鞋穿,你们都是穿皮鞋的嘛。”齐大耳朵胸有成竹笑了起来。
“要是不答应,你们想干吗?”谷本俞问。
“问得好!有水平!”村长话音未落,齐大耳朵就站起来,挥挥手。
手下打开麻袋,谷本俞一看,是弓倾河里捕来的几只水獭,眼睛鼓溜溜惊恐地望村长。
“你们不答应,我们反正穷,破罐子破摔,把河里水老鼠斩尽杀绝,谁也别捞着好处!”
“你!”谷本俞气得站起来。
齐大耳朵一个眼色,手下扎起麻袋,不知道哪里翻出条短棍,手起棍落,麻袋里水獭一片惊叫,继而变成惨叫,麻袋上渗出血水。打的人是老手,没几下,几个麻袋都死了,软瘫在地上。
齐大耳朵指指麻袋:“谷村长,给你三天时间,不答应,我们不来找你,我们把满山满河的水老鼠连窝端光,出山卖皮子挣钱盖瓦房!”
他们提着麻袋一路滴着血水走了,留下谷本俞满脸铁青坐自家竹椅上犯愁。凤英瞧瞧气色不对,一溜烟找人去了。
谷本俞想给狄青打个电话,又不敢打。狄青摆平不了村里人,反倒吓跑了他。
他走到养伤小孩家,喊来了瓦房里那些当家的商议。大家咋呼了一整天,要杀要拼的,就是没好主意。谷本俞两宿没睡,熬得像张烤过的烟叶,开口传下一个毒计。几个男人马上出了门。
第三天,他传信让齐大耳朵来。
齐大耳朵竟然不带人,和他妈两个笑嘻嘻走过这边来。
谷本俞让凤英上了茶,还摆上了烟,对齐大耳朵说:“如果是过去,咱们就别啰唆,抄家伙下去打,愿赌服输。不过,现在我们也出山见过世面,大家都是文明人啦,是吧?万事可商量。”
齐大嫂撩了撩短发,笑道:“这就是我劝我儿子的话。村长说得是。”
谷本俞讲:“你们开的条件过分了,退一步吧,不要把今后的好事都毁了。”
“一步不能讓。”齐大耳朵笑道,“我们只求个公平,大家各一半。”
“但是你要一半,别人都不答应。而且,你能干的,我们也能干。我已经派了人出去,到弓倾河上游了。你只要同我闹翻,我马上派人送信去,他们都是老手,三天就可以把数量最少的江獭一只不留全杀光。我们也卖皮子,日后穷死算数。三个品种齐全的水耗子才值钱,弄掉一个品种,估计保护款也立马泡汤了。”谷本俞一句句慢慢说,没啥音调。
齐大耳朵和齐大嫂面面相觑,谷本俞等他们静了一会儿,又说:“答应让你们的孩子过来一起上学,县城中学的名额我去争取扩大,上下村一边一半;我们帮你们盖五栋新石瓦房,这边原有的石瓦房不换;将来若有水耗子保护款,我们拿百分之七十,你们拿百分之三十;村长是国家任命的,有种你小子跟上级政府闹去!”
齐大嫂一扯齐大耳朵袖子,母子俩好没礼貌,转身出了门。倒不走,就在院子里咬耳朵。咬了耳朵,又撩帘子回来。
齐大耳朵说:“村长,算了,我也知好歹,只是我要摆平那帮要打要杀的家伙们,是吧?你说的,就一点让了我:水耗子的保护款,我们拿百分之四十,这事就平。”
“成交。”谷本俞站起来,还说一句,“村长么,哪天我不想当了,你小子倒是个好人选!”
村里发生的这些事,上海这边的人怎么能知道?
上海市里柳枝新绿泡桐花开时节,耿莲的项目渐渐有了眉目。狄青联系的动物保护组织也有一家准备派人跟他进山实地考察。
十七
破天荒村里来贵客,谷本俞和齐大耳朵这回“兄弟携手”要好好热闹一番。红地毯从修复一新的祠堂门口铺起,喜气洋洋逶迤到山路边。
金阿姨自然不肯像狄青他们从前那样走路来,她大大方方雇了车,从县城带队进山。除了狄青、耿莲,她的两个客户公司各派了一位代表。狄青还陪着英国人道格拉斯,道格拉斯是个哺乳动物分类专家。金阿姨英文说得也很溜,一路上都她欢声笑语,她说:“谢谢大家热情支持和参与我们公司的项目。”
祠堂里摆开五张八仙桌,凤英主勺待客,荤素皆山珍。道格拉斯是来考察水獭种群状况的,不涉及动保款项的发放。谷村长事先了解了这点,对外宾他特别客气,催着狄青带“老毛子”去看水老鼠,配的六个人都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对金阿姨,谷村长就全神贯注了。明摆着这是个富婆,是财神婆。山里人没把女人当贵宾的习惯,所以这回万事要谨慎,千万不能把金阿姨得罪掉。听说同她在一起的两个脸皮白白的男女就是出钱主儿,不过他们的钱是要交给金阿姨管理的。
金阿姨笑嘻嘻,眼睛却只看谷村长额头,好像他就是一只空白的额头。
这一招十分管用,谷本俞登时明白了对方的暗示,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如果金阿姨拿这件事当真,水獭村的命运就可能一夜改变;如果金阿姨最终看不上这小山村,那今天就是今后持久的羞辱。作为村长,会被人嘲笑受了城里人的骗,村长就难当了。这里的人才不懂什么项目考察呢,这里人只看结果论英雄哟!
谷村长忙前忙后招待客人;齐大耳朵好整以暇,憋着坏。
齐大耳朵瞅个机会迎面撞见上了洗手间回祠堂的金阿姨,一个笑容可掬的大鞠躬:“金老师好,我是副村长。我们给您个人准备了礼物,方便时候悄悄交给您。”
金阿姨好笑,什么山货木耳,这么神神秘秘,还开小灶,真没样子。她冷冷道:“有礼物送给每个客人呀,给我一个人,我可不能要。”
“这礼物金贵,送每人一份我们送不起。”齐大耳朵不慌不忙,“只给您一人,您才是大老板。”
金阿姨心头一乐,笑道:“副村长真会说话,你这是代村长送礼?”
“不是。您得保密,这是我个人一点心意。”齐大耳朵神秘一笑,“这礼物真不能说,是我前几年打下的几张水獭皮子,送您做衣服。今后可没有了,水獭都被保护了。”
金阿姨圆脸放光,这人真会送礼,难道是耿莲安排的?
回了席,金阿姨心情大好,问了问两个客户代表,笑着对谷本俞说:“还不如听我建议,咱们和村里一起成立个‘水獭村开发公司呢,除了保护水獭,还开拓旅游市场。”
谷本俞举起酒杯就敬酒,大喊三声“金总裁”。放下酒杯,他环顾四周:“咱们村得赶紧给金总盖个乡村别墅,就对着弓倾河,开窗能看见她保护的水獭!”
“真的?”金阿姨笑道。
“村里无戏言。”谷本俞一巴掌重重打在齐大耳朵肩上,嘿嘿笑了起来。
道格拉斯和狄青没喝酒就随着向导去了弓倾河和那几个普通水獭出没的湖塘。道格拉斯对“怪兽”没太大兴趣,他毕竟是英国人,知道尼斯湖怎么回事。不过,狄青告诉他那很可能是中国最大的蜥蜴水巨蜥,道格拉斯激动起来,因为他知道水巨蜥。他告诉狄青水巨蜥有个特点,别看它出没湖塘林地,它是地球上最干净的动物之一,据说可以当家庭宠物饲养,不但身上很少各种细菌,竟然还性情温顺,这和食肉动物的属性听来矛盾。
“那可不是鳄鱼。”道格拉斯不断这样说,仿佛是句警语。
他们两天后才回到村里,一路拍了不少照片。
金阿姨受不了小招待所,已带着客户代表回县城去了。谷村长笑呵呵告诉狄青,金老板喜欢上了水獭村,商议好同村里合资建个公司,她占百分之六十股份,村里占百分之四十。除了保护水獭,主要精力放在旅游业和将来可能的旅游房产上。这已确定,金总当场给了五万元现钞,让谷村长去注册企业。
狄青淡淡一笑:“谷村长,恭喜了。既然万事顺利,我要和你说再见了,我有了新的项目,要去云南保护野象群。道格拉斯回香港后会跟进水獭项目,只要得到批准,我会及时转告你。上次说的五六十万的项目就是他们基金的,老外办事慢,很多程序,你别着急。”
谷本俞倒一点不猴急,竟有点动感情:“怎么谢你呢?研究员,你花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为我们牵线搭桥。”
“这个不急啊,”狄青笑了,“将来有好处再想到我吧。欢迎到时候你作為村长、作为公司老板支持我其他的动物保护项目。”
“你和耿老师?”谷村长眼睛一笑。
“耿老师有喜了。”狄青点头,“我们已领了结婚证。”
第二天本要走,可村里不让走,齐大嫂和凤英一起张罗,全村喝了研究员和支教老师的喜酒。村里要送耿莲一张皮子,被夫妻俩坚决拒绝了。
到县城赶上着急回家的金阿姨,当晚车到省城,第二天早晨就飞了上海。
递上辞职信的时候,金阿姨惊了:“耿莲你怎么能走?我要把项目公司交给你管呀!嫌工资太低是吧?这个我已考虑过了,照着经理级别给你加工资。以后还可以拿业绩提成……”
“我跟狄青去云南山里。”耿莲笑了,“他这回要保护野象群,听说那里的野象群比水獭还濒危,他已经坐不住了。”
“你不是怀孕了么?”金阿姨才不信耿莲的理由,“该不是哪家公司引诱你跳槽吧?”
“怀孕也能去云南呀,生孩子也能在山里生呀。”耿莲笑,“你要是有空,欢迎你来山里看野象。”
“哎呀,你们这些人怎么搞的?”金阿姨摇着她的圆脸,苦笑,有点着恼,“走火入魔了吧?这种事不能当真的呀,有利可图才天长地久嘛。你们俩,又不是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好好静下心为孩子为自己将来挣钱才好,怎么鬼迷心窍了呢!”
她发现话说重了,看见耿莲拉下了脸,马上拉开抽屉掏巧克力请耿莲吃:“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直说的,你别生气。这样,你要是有困难就回来,我公司总有你一个位置的。好么?”
耿莲笑着告别,金阿姨叹口气:“说实在的,我从前也对你抠了点。这样吧,我和财务说一下,多发你一个月工资,算我祝贺你俩大婚!”
“谢谢金老板。”耿莲笑金阿姨手面真大。一个月的工资?一下子就送了红包两千六。
回到家,见狄青把东西和装备摊了一地,耿莲露出一个含义多重的微笑:“放心把水獭村交给金阿姨吧,她成了新闻人物,她要名声的!”
狄青抬头,笑道:“挺好!我心里已经全是象群了……”
责任编辑:杨 希